虽说不是头一次替梅若琳出诊，但今天的陈贝儿还是有些紧张。因为对面的这个女人看起来并不像是病人。看了一下她的年龄，三十五岁，果然和她差不多。那么她又为什么会来诊所？
女人叫唤雨，好特别的名字。
陈贝儿和她打了个招呼，直接进入主题：“看你资料写的是单身，今天可是来咨询这方面的问题？”
唤雨一笑：“并不是，我觉得单身挺好。”
果然和自己的想法如出一辙。陈贝儿示意她说下去。
唤雨不疾不徐道：“我今天来就是想解开心中的一个结。我爷爷去世两年了，我是他从小带大的，他走后我一直走不出来，每天做梦都会梦到他。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是每天。”
“梦里都是什么情境？”陈贝儿问。
“就是平常的生活，就好像他活着的时候一样。第一年的梦都不太好，梦里都是我带他去看病，他又吐血，有时还抽烟。我爷爷从来不抽烟，梦中他竟然会抽烟。最可怕的一次是我看到他抽烟，去夺他的烟，结果他的头一转过来是一具骷髅，当时我就吓醒了。后来就好一些，没那么恐怖了，但也都是我带他去看病，怎么都治不好。他总是远远看到我来了就大声喊我的名字，一听那声音我就会流眼泪。”
“第二年的梦好一些了，梦中不再带他去看病。他在那边好像渐渐适应了，有时梦里跟我有说有笑的。有一次，他带我去了他现在住的地方，非常美，是依水而建，周围有竹篱笆，院子里养了一只长颈鹿。两层的一个小楼，有宽敞的玻璃窗。需要坐船过去，水的两边全是高高的绿绿的树。划着小船到他院子，门口长颈鹿会先跟你点头。住在这样一个地方你说有多美！”
听着唤雨描述梦中的情境，她竟然听得入神了。
“你跟你爷爷感情很深！”陈贝儿说着便想起自己的爷爷，两人的经历如此相似。
“是啊，他走后我觉得自己的精神支柱没有了，一下子就垮了一样，没有目标了。以前我过两天就会和他通一次电话，每年都要回老家陪他住几天，给他买新衣服，带他去饭店吃饭，带他出去玩，跟他照相……但他一走，没有人再需要我去照顾，人一下子就空了。”唤雨失神地说。
“是啊，人都有母性的那一面，想对一个人好，想去照顾一个人，这是天性。”
唤雨点点头：“我这辈子最喜欢的人就是爷爷，他是个没有缺点的人，所以我心里一直想找个像我爷爷这样的男人。我总觉得上辈子也可能我爷爷就是我的情人，这辈子投胎成了我爷爷。”
陈贝儿微微一笑：“是啊，我也曾这样想的，我觉得应该是这样。”
“但现实中我再没遇到像我爷爷这样的男人，现在的男人都很猥琐，没个男人样，让人欣赏不来。所以我宁肯单身，也不想将就。”唤雨目光中透出一种坚毅，很让人赞许。
陈贝儿赞同道：“是啊，我也是单身。婚姻这个事不能将就，一定要找一个你欣赏的。其实我倒遇到过欣赏的人，但同时那人也要欣赏你才行。感情是双向的，是两个人的事，就这比较难。两个人同时对上眼，我觉得还是挺困难的。”
“也可能是我要求太高了，或者我爷爷在我心中太完美了，所以找不到能和他相提并论的人。我爷爷四十多岁时我奶奶就去世了，他没有再找，生怕再找一个对孩子们不好。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非常不容易。我爷爷很英俊，玉树临风，九十四岁走的。走的时候脸上都没有多少皱纹。他非常爱干净，每天穿的白衬衣都要洗一遍，院子里每天晒的都是他的换洗衣服。难得他又人好，从不抱怨谁，他儿媳妇在他碗里下药，想占他的房，希望他早点死，他都不记恨。一生与人为善，省吃俭用。每年家里人给他寄的钱他全攒着，走了以后我妈还在他柜子里翻出了一万块钱……当时我都气坏了，为什么不把这钱拿出来看病啊！他当时肺部感染，医生说没救了，治不好。我妈当时就说不治了，住院一个月已经花了七万块，再烧下去也是无底洞。医生也劝出院。我当时不同意，可确实也没钱了……结果一出院第二天人就走了……如果有这一万块，至少还能维持几天……”唤雨说着眼泪又流下来。
陈贝儿赶紧把纸巾递过去。她觉得这个女孩好像就是自己的分身，她经历的好像就是自己经历的，为什么如此相似？
“我跟我爷爷感情也非常好，你经历的好像我也都经历过。你心中的结应该就是你爷爷，你一直走不出这个阴影，对吧？”陈贝儿问。
唤雨擦去眼泪，点了点头说：“总是梦到，然后就醒了，醒了就哭……”
“你爷爷临走时最放心不下的是什么？他的心愿是什么？”陈贝儿接着问。
“他最放心不下的当然是我，我父母对我不好，他最明白。他希望我能成家，有个自己的孩子，有个爱我的老公。”
陈贝儿点点头，这何尝不是爷爷对自己的希望？遗憾的是自己至今也没完成这个心愿。
“你之所以天天梦到你爷爷，其实你的内心深处就是想结婚，想完成他的心愿。如果有一天，你放弃了结婚的念头，可能你就再也不会梦到他了……”陈贝儿说出了自己的内心感受。爷爷走了三年之后，她渐渐对结婚的念头不执着之后，爷爷就很少出现在梦中了。
最多梦见的人其实是心里一直有和这个人相关的执念。
陈贝儿给她说了一个例子：“我大学毕业后工作了几年，又去考研究生。我用了一年的时间复习功课，上各种辅导班，生怕考不上。那一年我梦见最多的，几乎是隔两天就会梦到一次，是我的一个大学同学。我跟她并没有太多私交。但她就是学习特别好，特别聪明，回回都是班里第一。我特别羡慕她。我也在想为什么我考研的这一年会整天梦到她，一开始我还以为她是不是出事了，我还向同学打听过她。人家说她过得非常好，家庭幸福，孩子也挺好。后来我终于考上了研究生，之后我就再也梦不到她了。那时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我梦到她，实际就是想像她那样学习变得特别好，能顺利考上研。这是我那段时间的一个执念。你听明白了吗？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唤雨愣愣地听着，微微颔首：“也有可能。我内心也想遇到一个像我爷爷这样的男人，能结婚生子。也许等我年纪再大些，上了四十以后，也许我心中不再有结婚这个念头时，就不会再梦到我爷爷了。”
“是的，有可能的。这件事不要太当回事，头三年是这样。老人常说三年才能入土为安。”
“嗯。”唤雨点点头道，“我这个人阴气太重，总是梦到死去的人。”
“我也是。”陈贝儿附和，“还是内心执念太多，这也不是坏事，可能比一般人想得会多些。”
“我也觉得跟你挺像的。”唤雨突然微笑了一下，“我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一种病态，经你一开解我才明白过来。”
“这不是病态，千万不能这么想。我们这类人其实也不少，表面看着大大咧咧，毫无心事的样子，实际想得比谁都多，特别敏感，特别多情，容易流泪，容易感动，表面坚强又高冷，内心火热又脆弱，就是这样。”陈贝儿分析道。
唤雨笑笑：“是啊，你说得太准了，我就是这样的人。看来我们真的是一类人。梦这个东西真的很神奇。”
“是啊。其实动物身上都有一种对自然界的特异性。比如地震来临前，有些小动物会到处乱窜，它们对地震有预警。比如金鱼就会在鱼缸里游得特别快。还有一些动物能闻到癌症病人身上的特殊气味，因此它们不愿意跟这类病人待在一起，比如有些小狗就能闻到这种气味。以前人身上也有这种特质，但随着进化，这种特质在人身上逐渐消失了。现在只剩下做梦，还会反映一些潜意识的东西。”
“我一开始以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唤雨说。
“这是对的，一般情况是这样。白天想什么有可能晚上就会梦到，这是常态。但也有一些会是预警。比如你梦到自己出车祸，或者自己死了，这说明你最近要格外注意，这是身体预警。”
“但如果我梦到亲人或者朋友去世呢？昨天我还梦到我爸去世了，吓了我一跳，为什么会这样？我爸很健康。”唤雨插了一句。
“梦到别人去世，往往是特别亲的人去世，并不是他们真的要出事，而是你心里其实正恨着一个人，你希望他死，但现实中他不可能死，所以反射到梦中变成了你的亲人或者朋友去世。你想一下，肯定能马上找出那个你恨的人。”
唤雨听完马上脑中浮现出她的老板：“我讨厌我的上司，非常讨厌。”
“具体有原因吗？”陈贝儿问。
“我那个上司就是个老流氓，他对我性骚扰。”唤雨咬牙切齿的。职场中最讨厌的恐怕就是性骚扰吧。
“那你有没有反抗？”
“当然！”唤雨强调道，“快六十岁的人了，没个正经，成天想占人家的便宜。”
“那你拒绝了，肯定在职场上会比较头疼。”陈贝儿能想象那个画面。以前她刚入职场的时候也遇到过，所以她才辞职考研。
“是啊，我就是职场最底层，工资最低、奖金最低，永远得不到晋升。那些接受潜规则的都升成了主任。但我也不羡慕她们，升得多高，她们付出得就有多大。我反而会同情她们，家里有老公，还得在单位伺候老男人，多可怜！”唤雨快人快语道。
“可能追求的东西不同吧。有的人就是官迷，想在职场上出人头地，她觉得这样的付出很值得。像你我这样的，可能更注重内心的感受，不太在意官位，所以自然也不会接受潜规则。”
唤雨坚持道：“对，我宁可内心安宁平静，我也不要那种本不该属于你的野心，那样会很累。”
“你已经看得很开了。”陈贝儿赞道。
“我还经常梦到重复去一个地方，或者去到一个地方会觉得梦中见到过。这是为什么？”唤雨又回到梦的话题上。
“这说明你最近很疲劳，需要休息了。重复梦到一个地方，或者到一个地方觉得梦到过，就是你身体疲劳的预警。”
唤雨点点头：“怪不得呢，是啊，有时会觉得很疲惫，睡眠不好。”
“咱们这个年纪是会出现睡眠不好，尤其是在倒霉前几天，失眠的频率会比较高，这叫经前紧张症。我一般都会吃一粒谷维素，能马上帮助入睡。谷维素比安眠药好，你可以尝试。”
“太好了！我一直是抗拒安眠药的，没想到还有替代药。”唤雨露出微笑。
“谷维素就和一般的维生素差不多，非常便宜，也没什么副作用。”陈贝儿补充道。
“我还会梦到经常被人追杀，以前做得最多的梦就是从楼梯上掉下来或者踩空了。”唤雨露出孩子般天真的表情。
陈贝儿笑了，自己也经常会做这样的梦：“被人追杀是你的手放在胸口了，手放到胸口就会做噩梦，所以要调整你的睡姿，不要让手或者被子压住胸口。梦见踩空楼梯说明你在长个儿。不过你现在想想，是不是现在也不会做这样的梦了？因为你不可能再长个儿了。”
唤雨咧嘴轻笑：“还真是啊。呵呵，但我总觉得做梦就是睡眠不好，没有深睡。”
“做梦实际是反映人的浅睡眠，这实际不是什么坏事。许多人总追求深睡眠，但人不可能一整晚都是深睡眠，总是深浅交替。浅睡眠能起到很好的预警作用。比如你睡梦中遇到突发事件，像地震或者家里进贼，如果你是浅睡眠，你就会惊醒，这会有助于你逃生。但如果你一直是深睡眠，你就会浑然不知，反而对身体是极危险的。所以不用一味地追求深睡眠。但如果你一个梦接着一个，早上醒来特别疲惫，白天也没精神，那可能才需要调理。”
唤雨恍然大悟的样子：“但我周围有的人从来不做梦，那是怎么回事？”
“那是不可能的，是人就会做梦，除非他是精神病患者，可能不会做梦。有些人是根本记不住做了什么梦，所以他可能会说从来不做梦，实际是他记忆力不好。那个没必要去羡慕。做梦是非常正常的，也有助于你的记忆力。”
“今天跟你讨教了这么多关于梦的信息，感觉收获很多。”唤雨放松地笑了一下。
“心情好多了吧？”陈贝儿也松了一口气。
“好多了，跟你聊完，我也觉得跟你好像。我想我们能成为朋友。”唤雨过来给了陈贝儿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总研究自己这些稀奇古怪的梦，因为我的每个梦都能记住。有些人做完梦醒了就全忘了，我却连细节都记得。我总觉自己是不是病了，或者是一种病态。”唤雨彷徨道。
“这不是什么病态，我比你还夸张，我曾经在梦中看了一个电影，醒了以后我居然把这个电影写了下来。我觉得很有趣，梦能带给我灵感，很奇妙的东西，怎么又会是病态？不必太纠结这些。每天让自己过得开心，这才是你要关注的。”
唤雨点点头，分别的时候又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陈贝儿跟唤雨这一席谈话，自己也跟着梳理了一遍。经常梳理自己的各种情感细节，确实也是一种自我成长。
她欣慰地看着唤雨脸上透出来的光彩，自己也跟着面目一新。
和那个不完美的自己握手言和，总是一件让人欣慰的事。
可是等到后来，陈贝儿再回想和唤雨的这段对话，两人关于梦境的讨论，她反而迷茫了。多年后她都仍会梦到高翔，就如同唤雨反复梦到爷爷。
那么高翔对她的未了心愿又是什么呢？
他什么都没说过，走时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曾经他希望自己和宇涛在一起，这算他的未了心愿吗？可后来，他再也不提这事，他甚至都不鼓励她走入婚姻，甚至他也劝宇涛别走入婚姻。那么他的期许到底是什么？那为什么她又会反反复复梦到他呢？自己心中的执念又是什么呢？
或许是悔意作祟，她歉疚。身为心理医生，她却没能救他，这是她一辈子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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