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流言四起……
因裴家明里一直处于中立，朝中两派便对此事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
老臣一派之言，镇国将军裴永清戎马半生，屡退外患，为国效忠，且裴氏历代精忠报国，理当追封！
议政派一说，此人功高盖主，且居高自傲，时常对皇帝冷言相讽，理应追其几大罪状，以儆效尤！
皇帝宴景年这两日被奏折搅得心神不宁，忙不迭的召了傅明章进宫协政。此举令沈元等人一度顿胸垂足，却又不敢上书劝谏，只得暗自多加防范，以免挨了那些无须有的暗箭……
多事之秋！
是年她经历的第二场葬礼……
门口的小奴哈腰，声音低低的道：“小姐这边请！咱家小爷在灵前守了两日，今儿早晨才耗不住，现下正在房里歇着……”
“好了，你下去吧，我自己过去！”
牙色身影立在房门口，瑟瑟秋风卷起她的裙角，无言。
他手肘撑在桌上，低头疲劳的揉着眉心，喉里一句话又干又低：“下去候着吧。”
她胸口一沉，一脚踏了进去，再转身轻轻阖上门扉，不想让冷风吹近他的身边。一回眸，他已抬起头，眼圈有些重，嘴角牵起一抹疲惫的笑意：“你怎么来了？”
她走近，抚上他憔悴的脸庞，与那双黯然的眸子对视，轻声唤：“裴昱……”
“我没事。”
她潸然泪下：“你别这样……”
他眉心一紧，将那双冰凉的纤手牢牢握进手心，声线喑哑：“你真正该担心的是宫里的那位！”
她哽咽的摇了摇头：“她……不见我！”
“你去了皇宫？”
她默认。特意起早想去看看淑妃，哪晓得到了秋凝殿宫门紧闭，回话的宫女说淑妃有令，不想见任何人！她也是那个任何人！
粗糙的指尖拂去她的泪珠，他竟还安慰起她来：“连皇上都碰了一鼻子灰，更何况是你呢！别哭了！”
他牵强的笑着，她心里刺痛，猛地跪在了地上，大力扳过他的身子，噎声吼道：“裴昱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你哭出来吧！我在这儿呢……裴昱……”
黯淡的眼神忽然闪动，他紧紧抿起嘴角，一张脸冰冷得让人心里发慌。
“我不想哭。”
他双眸流转，语调平平眼里却已写满痛心切骨。
她趴在他膝上恸哭起来，眼泪沾湿他的素缟孝衣，嘴里呜咽：“裴昱……那是你的父亲……他是你的父亲……裴昱……只有我在……这里只有我……裴昱……我知道你难受……你哭出来好不好……”
他身子微颤，终于支撑不住：“我觉得我好像突然没了依靠……从此后……从此……就只有我自己了……”撑在膝上的手在她眼前握成拳头，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一滴冰凉掉进了她的耳廓。带着一点欣慰，她一头栽进他的怀里，双手牢牢的箍住他的腰，停下抽泣默默的陪着他。
“我恨他！我真的好恨他你知道么？”话音急急下落至哽咽，他的胸膛猛得开始震动，急缓不定，竟是悲恸的哭了起来。
她下意识的再向他的心口贴紧一分，生怕一松开他便会被伤痛击垮。
“他永远活在那些捕风捉影的回忆里，我娘亲死时他都未曾赶回来见她最后一面，你可知她的目断魂销，你可知一个八岁孩童是如何独自面对……这么多年，我极尽全力讨好奉献，他却从未正视过我那些胜名与荣誉，我所做的一切努力只是想让他为我有那么一点点的骄傲，可是你知道么？他不稀罕！他一点也不稀罕那些称赞，他不稀罕有我这样一个儿子！他根本不稀罕……”
她含泪摇头：“不是的！不是的！不会是这样的！你是裴家的将军，你是宴国的将军，你一定是他心里最大的骄傲！无论是谁，都会以你为荣！”
头顶传来他细腻的抚摸，耳畔是他那些深浅不一的呼吸，随着他起伏的胸膛传来共鸣：“你可知那一日，我不过是想在他床前敬孝，可他只一句话……便将我置于万劫不复……”
他停顿半晌，心口轻轻一震，发出一声短促的自嘲轻笑：“‘我裴永清没有你这样的儿子！我们裴家也没有你这样的人！’曼书……若能选择，我也不愿姓裴……”
“你做了什么？”她困惑的与他对视，“你做了什么让他如此……”
他无言，紧拧的眉心化成一道凌厉的钝匕，一刀刀在她心上磨得吱吱作响。她不可置信的摇摇头，痛心的道：“不！你不会的！你不会……你不是那样的人！”
不待她揪清他眼底的复杂，便被他一把紧紧揽住：“我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我只有你了……”
神魂俱失！
耳里传来他嘭嘭的心跳声，她直勾勾的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扉，呐呐的开口：“上次大夫给我诊脉时我有问过，即使是饮酒过度，也不会在一夕之间要人性命……”
他深吸一气，大力将她拖起，微眯的幽黑眸子愠怒迷离，牙齿紧紧一咬：“我裴昱……在你心里究竟该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竟认为是我……”
手臂被他紧紧钳住，她痛的低呼一声，却没有动弹退却半分。
“那是什么？”她蹙着眉，心里那把钝匕又开始隐隐作祟，嗤剌剌的将她的心肉搅在一起，“什么能让一个父亲对自己的儿子说出这样的话？”
他无言的望着她，那股陌生的寒意再次浮在眼底，忽而冷笑一声，黯然的松开了手。
“你让我不过问的我从不多提一个字，我知道你不愿我搅入这淌浑水，我也不愿介入……我只想你告诉我，为何有那些奇怪的信？那些莫名其妙的兵权，还有姓傅的，还有……瑞王爷……我只想听到一个真相，我只想知道我心心念念发了疯般不管不顾的想要把自己给他的那个人，究竟是谁？究竟……姓什么？”
憋足一口气才说完这些话，这些没日没夜的困扰着她的话！她吸气，悄然屏住，又淡淡的呼出，忽道：“我不知道你那一年之约到底是为什么？这一年究竟会发生些什么？我知道你不会说，那我也不问！可我不能在什么事都不清楚的情况下……茫然的信任你！”
沉默……
他目光平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犹豫的转身，叹息。手却被他牢牢抓住，不肯松开，她试探的拧了拧，再稍使力一甩。
他倏然起身从背后抱住她，哑声道：“我告诉你！我全都告诉你！”
心脏猛然匡匡跳了几下，她万万不料他竟会松口，顿时有些无措起来。
“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究竟跟谁姓？我都告诉你！”
“够了！我突然不想知道了！”她几乎惊叫出来。
她害怕，害怕听到答案，更害怕知道答案后再去作出选择……
忽然感觉，比起失去他来说，她宁愿永远被蒙在鼓里！
“隔墙有耳！只要你心里觉得值得去做，我便信你！”
他苦涩一笑，竟是无比释然的吐了一气，样子略显疲惫：“曼书，谢谢你！相信我，那一定是值得的！”
她暗叹，试着调整好呼吸，今日本是来安慰，却无端与他发了脾气！
“现在，你该好好睡一觉了……我陪你。”
与他和衣躺在榻上，他双目紧闭，她不忍打扰，于是悄然背过身去，他却忽然翻身将她紧紧搂住。
“我发誓，”他的声音压在她耳边，无比沉重，“我此生，不会再碰其他女人！”
她的心再度刺痛，想转身却被他故意困住，看不见他的表情。她不安的道：“我告诉过你，我只是需要时间，我不是不能……接受……”
“你的话里毫无底气，你当真以为我会信你做得到么？”
“我……”
“你那样的眼神我不想再看第二次！我的心都快碎了！”
“那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么？”
她话刚落下，他便松开手臂，任她翻身与他面对。
“你说。”
“你真的恨他么？”
他闭起双眼，声音极轻且越来越低：“我不恨他，我只是……”
他太累，话未说完，已沉沉睡去。她撑起头，轻抚他的发际，蝇蝇低语：“你只是太孤独！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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