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澄澈，广寒清冷。

    夜鸟翱翔，音色凄迷，它们盘旋不去，尖锐的歌声直抵厚土，直唤醒回不过神的人们，该面对了，逃避不了，只有去接受。一轮圆月静静地投向人间，倒映出人们的身影，左小蛮望着让白，久久的，没有言语，他们靠得那么近，听得到彼此的心跳声，淡淡的青草香随风而上，一刹那的恍惚，她突然记不清到底拥有这股熟悉味道的人是古沐风，还是世间那个绝美的男子——让白。

    她混乱了。

    “你……”半晌，红唇才溢出这么一句，她唤他，充满了疑惑与不肯定，猜不透底下深埋的情绪，“你是让白……还是……古沐风？”

    左小蛮记得，在融仙遇到了青龙，然后古沐风为了救她而身负重伤，死在了自己的面前，她的双手分明是曾经沾满了他的鲜血，直至如今，失去的彻骨疼痛似乎还没有完全褪去。那些不敢回想，一想就伤感的记忆，明明就是存在着，莫非还会有假？莫非其中暗藏玄机，而她从不知晓？

    尔后，让白突然出现在青城山脚，等待着她，一派熟稔的姿态，理所当然地跟着她、陪伴她、保护她，左小蛮知道他，被困于左氏村落里的千年狐妖，不守信用就没了影踪的让白，他的容颜俊美天上人间罕有匹敌，至少，她从未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即使是邪魅勾人的千岁，站在让白身边，也仅仅成了一个摆设。难得的是，让白对她周详体贴，她算计他，他不恼；她变相压榨他，他微笑；她遭遇危险，他总是第一个出现，回忆真美好，美好得让人不忍回忆。

    他们之间总似隔着一层迷雾，看似很近了，感觉又飘远，左小蛮终于了解那种似曾相识之感从何而来，原本以为是另一场邂逅，上天制造的另一段姻缘，令她在爱与不爱中难以抉择，唯恐背叛了古沐风，唯恐背离了专一的心，到头来，才被人揭开真相，一切不过是一场闹剧，故事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傻傻地悲伤，傻傻地抱着过去不肯放手。

    “小蛮，相信我，让白就是古沐风，他一直附身在古沐风的身上，他一直都在你的身边。”金喵喵捂住伤口，有些困难地喘息，却仍不忘为古沐风开脱，或许，他并不是担心他们之间的误会越结越深，而是怕左小蛮难过，他可以清晰的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她的全身都在剧烈的颤抖。

    左小蛮以很低很低声地问，“那么，你告诉我，古沐风为什么会去融仙，为什么他突然离开，他……又为什么要领我去融仙？”

    她抬起眼，伤感写在里面，直直地望进金喵喵的眸中，他回避，聪明如左小蛮，她定然是猜到了七八分才会露出这样受伤的神情。

    融仙呵，与青龙的殊死搏斗，古沐风死去时候的悲痛欲绝，当时的让白还未苏醒，安静地躺在紫色的玉石榻上，直到一切落幕，他才淡定地出现，领着妖魔们与天帝宣战。

    而她，已经怀着满心的伤痛离开。

    她仰首，深吸一口气，想要扬起笑容，却发现心那么沉重，左小蛮前进几步，分明地望见那张英俊的面孔上，嵌了一双如夜幽深的温柔眼眸，以及其中浮现的愧疚，刹那，如同箭矢一般，锋利地划破她的心。

    什么都明白了。

    “你附身在古沐风的身上，一直以来对我的好，全都是为了让我相信你，对不对？你领着我去融仙，故意等在紫竹林外，引我进去，是为了让我给你撕去封印，对不对？”左小蛮偏了偏头，不让眼泪掉出来，这些年，她为他的死去流了多少泪水，为了那份感激、那份难舍的感情极尽挣扎，他明明看到她为了古沐风而痛苦，他明明知道她有多伤心，却没有把真相说出来。

    为什么，在她爱上他的时候，他离开她，没有原因，如此决绝，甚至不惜上演生死离别的戏码，任凭她无助绝望，在没日没夜的痛苦里，在昔日的甜蜜中，不断地哭泣，为什么，当她再次爱上他的时候，残酷的真相慢慢地浮出水面，让她清醒，是这样吗，他对她，这般残忍。

    空气凝结成冰，冷风吹罢，不过是黯然神伤。

    “对不起。”

    让白打破沉默，第二次道歉，他伸出手，显得小心翼翼，显得踟蹰，指尖轻轻地摩擦左小蛮的脸颊，声音依旧如同山谷里的清涧，温柔而又空灵，“小蛮……我并非有心伤你。”

    左小蛮的面色在霎那间更白了一分，眼里的光华全数敛去，语气冰寒如铁，她道，“我只是猜猜而已……没想到，说对了。是吧？”她自嘲地一笑，溢满了苦涩，“你说，我该因为我是‘左’感到高兴还是伤心，要不是因为我是左小蛮，我不会遇见你，你也不会利用我。”

    累了，追得累了，伤感得累了，千辛万苦、千山万水地寻找幸福，到最后才发现自己不过成了可笑的小丑，可以摆弄的棋子，如果如此，那么就让她离开，逃得远远的，他伤害了她，终于，她也和别人一样，不再相信。

    让白拥住她，仍是清冽的气息，清雅的淡香，他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呵护万分地哄着左小蛮，一遍一遍地对她说，“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了，我会陪着你，永远。”

    曾经渴望的承诺，此番听来是更像是个笑话。

    金喵喵扯起嘴角的弧度，看来是欢喜收场了，他似乎做了一件好事，再一次深深地、深深地望着相拥的身影，笑了，在爱情里，他不过是个配角，他的好她看不到，如果幸福有大有小，那么，就让他守住最后一份完美，悄悄地不见，退出他们的世界。

    血还在流，一步一步，扶住石壁。

    千岁咬着牙，恨不得扑上去撕裂这幅平静的画面。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啪”，静谧的山洞里掌掴声乍起。

    所有人都愣住了，左小蛮打了让白，这才看清了退出了他怀抱的她，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欢喜，只剩冰冷，如同凝了冰霜，左小蛮摇头，冷冷地道，“这一次……我的身上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让白慢慢地睁眼，颊上一片火热，半睁眼的时候，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绛紫色的瞳仁，看不清此刻是何种情绪，从没有人可以打他，也没有人可以对他如此，只是，左小蛮的一掌，他愿意挨下，欠她的，情愿承受。

    此时的痛疼与左小蛮长期以来受到的煎熬相比，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他看着她，目光灼灼，疼惜的眼神，直让她心中绞痛，左小蛮惊喘，久不复发的心悸重新归来，她的脚步格外沉重，一退再退。

    让白察觉她面色有异，急忙探出手去搀扶，左小蛮一被触及就像是沾染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慌乱间将他推开，毫不留情，小小的身子还在颤抖着，停不下来，真相太过震惊，无法相信，无法接受。

    她退了很远才停下来，默默地低首，颓然地看着自己的手心，泛红了，挥出手掌的一瞬间，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心还在难过，那些往昔岁月所编织成的画面，再次在眼前浮现，再次反复领略曾经的甜蜜，他们变了，甚至连面容都已经不同，古沐风是让白附身的少年，而现下，他已经找回了真身，立在她的面前。他们都不再是无忧无虑、朝夕相处的兄妹，他骗了她，她也隐瞒了他。

    扯平了，结束了。

    是什么样的痛，才能让原本刁钻而又坚强的左小蛮如此憔悴，当初那双充满冀望的眼睛，淡了，倦了，没了从前的神采。

    她抬首，眸色迷茫，像是对世间突然陌生，对眼前的所有突然陌生，有些失措，有些彷徨，最后，她定定地将视线投在让白的身上，涣散的神志方才回转，红红的眼眶，瞳孔里影出他那张美好却伤透她的面容。

    悲伤如同拍岸的潮汐，一波一波，在宁静的夜里，狂啸着席卷翻滚，隔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她转过身，不再看他，水，潜退了，带着伤。

    左小蛮搀扶起不支倒地的金喵喵，揽住他的肩膀，困难地向前走着，她淡淡地说，“我们回去吧。”

    金喵喵抿抿唇，一时间，也失了言语。

    让白走上前，伸出的手，却被漠视了，她像是没有看到一般，毫不留恋地离去，他们，擦肩而过。

    “小蛮！”

    他喊她，紫罗兰色泽的双眸不再平静如斯，让白不是神，他也有疼痛的时候，尤其是面对左小蛮的时候，他的情绪总是随着乱了套，不再是那个自负骄傲的九尾，左小蛮心碎，他又何尝不难过。

    她停了停脚步，僵立在原地，咬紧了唇瓣，没有半分的疼痛，麻木了，她恨他的“无心”利用，恨他的无情离去，为什么，这段感情里，似乎只有她一个人放不下，为什么，他就可以毫不眷恋地离去，又凭什么，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变了身份，变着法子地戏弄她。

    对于她而言，他曾经是她的全部，而对他呢，她是他的几分之几？

    左小蛮狠狠地倒吸一口气，风凉透，从前古府的角落里都会藏着她的身影，曾那么渴望他的归来，曾那么期待他陪着她，曾那么想听从他的口中说出永远，每次，都是她在那里痴痴地等，望穿秋水，只为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自己面前，只为他一个回眸。

    而如今，成了他唤她。

    可是，左小蛮没有回头。

    雪重新飘扬，飞鸟困顿了，天空了无痕迹。

    闪闪发亮的冰花落在让白的睫毛上，融化了，湿润了他俊美的脸，晶莹的水珠，小小的，带着凉，擦过眼下那颗殷红的泪痣，像是下一刻就会成为血色的泪水，与雪花一同落下。

    他不知道，他会伤她那么重。

    他不知道，她伤心，他会比她更绝望，望着她萧瑟孱弱的身影，再也无法万物视为尘土一般潇洒了，他狼狈了。

    他不知道，他会失去她。

    只怪当初过于自以为是，本以为，无论是让白还是古沐风，只要对她好便是了，隐瞒了一些也无妨；本以为，即使说破了真相，他也可以扭转乾坤，她那么喜欢他，倾尽所有的喜欢，怎么会舍得离开。

    只是，这样的感情是双刃剑，若是背弃，裂痕既生，有多爱，就有多恨，如果没有恨，爱的存在一片苍白，爱会有多久，不知道，恨会有多久，同样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喊她，她不肯再回头时，他会这样心痛。

    除了歉意，他还有许多的话想说，言语如梗在喉，在左小蛮绝望的眼神下，全数湮灭，妖界的王者就这样丧失了表达爱的能力，或许他不懂，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对她说出一句温存。

    她猜，身后的让白一定是一脸的不敢置信，一定是仍美得令人炫目。她不会回头，也不想回头，瞥见紧紧捏在手心的月白色，左小蛮一愣，嘲讽地轻笑，装满了期待的锦囊，她曾经暗自希冀博他欢喜的礼物，只为了等他回来可以亲手交给他，那份心情，她，不再需要。

    于是，那抹淡淡的水色悄然从她的手中滑落，坠入白雪之上，像是一道轻痕，甚至没有溅起一点水波，内心深处似乎有什么也跟随着锦囊一同沉落，再无救赎。风越来越大，雪越来越大。

    至始至终，左小蛮没有再看他一眼。

    她走了。

    最后的话语犹在耳畔，无论多远都毫不费力地触及他的心，她近乎疯狂地笑了，也许这一刻，他们都痛苦了，左小蛮是，让白是，金喵喵也是，她说，“你说过让我幸福，可是，离开了，再说什么幸福，不过是句空话而已。你告诉我，这世界，还有什么是真的？”

    哀莫大于心死。

    地藏王一语成真，一无所有，让白，你将一无所有。

    “我们之间，是真的。”

    他的视线朦胧了。

    川流轻淌，山谷外风景如画，只是在伤心人的眼里，不过是乏味的花花草草，谁在巨大的夜幕后，操纵一切喜悲。

    “小蛮。”金喵喵咳了两声，凉风侵袭薄衫，血流失太多，他觉得冷，咬了咬牙，不喊半句疼，身边的人已经灵魂出了窍，兀自沉思，不哭也不说话，金喵喵不免担忧，又喊了一声，“小蛮。”

    “哎？”她应了，无焦距的眼瞥见他身上那个偌大的伤口才讶然惊醒，“糟了。你的伤口，怎么办？流了那么多血……”左小蛮手忙脚乱起来，“身上可有什么止血的药？”

    “只有祖传秘方。”金喵喵仿若一点都没感觉到疼痛，调皮地眨了眨眼，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眉心悄悄地舒展，露出往常的笑靥。

    “那不快点拿出来。”

    左小蛮摊开手，要不是他还负伤，她定然会狠狠地敲金喵喵的脑袋，这家伙，脑子里装的东西的确与常人不一样，那么深的伤口还能在这里云淡风轻地说笑。

    他的呼吸暖暖的，近在颊旁，而说出的话着实叫人托不住下巴，“祖传秘方就是盐巴之类的，要不，你把我烤了吃吧，我知道你对我肖想许久了。”

    “你个……”左小蛮一脸的哭笑不得，忍不住曲起手指，差一点就要敲在金喵喵的脑门上，他伸手抓住她的，月色模糊，轻轻地捧在手心，“小蛮，这世上，你……可以相信我。”

    金喵喵的怀抱是温暖的，他揽住她的肩，一字一句地告诉左小蛮，毫无防备地一笑，笑出洁白牙齿，“至少，现在，请相信我。”他是这般年轻真挚，月色之中，如玉无暇的肌肤，鲜红流淌的血液，澈然的眸子里有着真诚的波光，她看他的眼，如此清澈，如此温柔，没有虚伪，没有讨好。

    左小蛮扯动一下嘴角，没有回答，眼角沁出的泪水，不断滑落。

    “谢谢……”

    很久很久的伤感，很久很久的温暖。

    也许，即使老了，左小蛮也会记得，朗朗的月光下，曾有那么一个人抚慰她的伤痛。

    夜深了。

    爱的，不爱的，都睡吧。

    一声尖啸划破寂静的夜。

    随之而来的是阵阵急促的马蹄声，越发响亮，越发近了，直逼眼前，空气立刻变得肃杀，一大群人以不可思议地速度来到了左小蛮与金喵喵的面前，使得他们连逃离的时间都不曾有。

    看清了来人的样子，左小蛮顿觉不妙，黑压压的人群，以道士居多，他们着道袍，面色镇定，他们不与旁人交谈，眼神犀利地摆弄着八卦盘。此时，一抹熟悉的红影从马背上跃下，不怀好意的笑容格外刺眼。

    “莲九！”

    金喵喵拧眉，自知伤势不轻，并不一定是对方的对手，又何况，来人并非是一、二个，而是上百人，若是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何况，他不能让左小蛮受伤。想毕，金喵喵只能狠狠的、不甘地瞪着莲九。

    “小蛮丫头，好久不见。”另一个人下了马，仿若惊喜地招呼她。

    左小蛮一惊，久违的面容回归了现实，直至她的面前，她目瞪口呆后，剩下的，是满心的恨意。

    夜良孟，夜轻寒的爹爹，也是与朝廷勾结，害得左氏村落一夕之间化为乌有的内鬼。

    他来这里，想做什么。

    而她只想，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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