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那张熟悉的面孔,那双熟悉的眼,还有那不笑即媚的绛红痣,但是,他却不是从前的米富贵了,不再是那个神情温柔、忧郁淡漠的少年了,眼前的这个人,如此陌生。
米富贵察觉了左小蛮的注视,他慢悠悠地侧过脸,眼神没有丝毫的躲避,坦坦荡荡、理所当然,与剥离了的衣衫那般,无所顾忌地与之对视。左小蛮无语,一直一直地看着他,想从其中找寻出一丝的不情愿,可惜,她失望了,初夏阳光灿烂,米富贵美目流转,他勾起一抹笑,妩媚无比,像是一只满足的猫,他柔着声撒娇道,“皇上……有人在看……富贵不依……”
闻言,左小蛮置身于偌大的迷惘之中,只觉心神恍惚,如同坠入梦魇,脸上的神情复杂至极,她痛心地握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始料未及的一幕这样硬生生地出现在面前,令她不敢相信,令她愧疚,若是当初能够小心妥当保管好古青云与米阿福的密函,若是当初她能早一些进宫,早一些见到米富贵,一切,是否能够避免。
或许,即便是时光重来也是无解,他们同样给不出答案,这些从来不是人所能选择的,如同一局棋,棋子永远无法预知下一步会走向何处,而如今的她,也不过是铤而走险,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的仇恨种子。
蝉鸣,正午的太阳烧得人发烫,心却冷。
左小蛮逆光而立,分辨不清脸上的神情,扬首时,又是淡淡的微笑,她不会拒绝命运的到来,就像站在阳光里,无法拒绝阴影那般,只不过,她并不会轻易服输,轻易地向命运低头。
所谓命运,也可以改,只是看运气而已,不幸的,唯有认命。
是吗,你可以吗?米富贵又笑,带了一丝讥讽。
两人无声的视线交汇完毕,夜良孟打破沉默,他跪地,口中呼,“良孟见过皇上。”
“起吧,起吧。”老皇帝揽了揽米富贵,勉强支起身子,斑驳光影的脸上尽是懒洋洋的睡意,他继而道,“听说夜卿家把古家那个……”
米富贵在耳旁小声地提醒道,“皇上,古弄影。”
“啊,对,古弄影。”皇帝捏了一把米富贵的脸,不介意在他人面前打情骂俏,一手伸进了他的薄衫里,嘴角涎着口水,一脸的渴望。
“皇上,夜丞相还在等着您呢,等您处理完国事……富贵有一身新玩意要给皇上您看……”米富贵欲拒还迎,纤细的双臂搂住皇帝,那老头早就将猴急写在了脸上,一听如此暧昧的勾引,脸憋得通通红,皱纹一道道得也跟着变了色。
“好,好,好。”皇帝忙不迭地颔首,肃了肃表情,轻咳一声,又转向夜良孟,“夜卿家你做得好,朕必然要重重的赏赐你。”他佯装沉吟片刻,在夜良孟的注视下说道,“恩……今日就这样,命人把古什么弄影的带去天牢,择日交给刑部去审。”
夜良孟面色不惊,对于皇帝如此荒诞的行为早已见怪不怪,他稳稳地答道,“是,皇上。”
左小蛮撇过脸,不愿亲眼目睹米富贵放浪形骸的样子,锁链一重,她被侍卫架住,狠狠地朝前拽,逼迫她快步往回走,再看一眼米富贵,他的眼里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分明的,不是怜悯。
“皇上!”沉稳的声音稳稳地响在“消魂殿”中,皇帝老儿一愣,竟急急地撩起衣袍,整理起了凌乱的龙座,一副担心被妻子捉到马脚的小男人表情。
不知是侍卫扯得力气太大,还是经受的事情过于震惊,左小蛮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被阳光晒热的青石擦在她的手心,她揪住衣襟,呼吸不由地急促起来,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
那个将她抓到大漠上的人——哑叔叔,决不会认错,那种冰冷的气质,那种凶狠的眼神,他看她的时候,还是那般,如同见到了落单的小动物,残忍而又富有趣味。
只是,他非但不是一个哑巴,对于大雁国而言,还是个不可或缺的人物。消魂殿所有的人,属于皇宫所有的人如同朝圣一般迎接他,连帝王看哑叔叔的目光也是崇敬的,犹如在膜拜神明。
“国师,朕听闻你正在闭关炼丹,今日怎么会突然出来了?难道……仙丹已经炼成了?”皇帝站了起来,双腿细瘦得吓人,锦衣玉食的人这番骨瘦如柴的模样,只因纵欲过度,乱七八糟的修仙方法尝试得太多。
没钱的人为了如何得到小钱而烦恼,有钱的人为如何得到没钱的人的小钱而烦恼;没有爱人的人为了如何得到优秀的男人而烦恼,有了爱人的男人为了如何在没有爱人的人身上找到婚外的快乐而烦恼;什么都没有的人为了生活而烦恼,有了一切的人为了不可能的东西而烦恼,甚至豁出性命。
大雁国的国君是后者,他想要长生不老,似乎每一个帝皇都是如此,期盼有一种丹药可以使得他永生不死,使得他的皇朝永无落日。
可能吗?欲望让一切可能,即使不可能,它也会蒙蔽人的心。
“皇上,臣正在苦心修炼,想必,再过不久仙丹就将炼成了,望请皇上再多等几日。”哑叔叔敛眉,刀削一样的深刻五官冷冷的,却让人有种不敢反驳的霸气,比起瘦骨嶙嶙的皇帝,他更有帝王气质。
老皇帝虽有些失望,却依旧点点头,他道,“好好好,朕等你的好消息。国师此番前来,所为何事?”他咳了两声,有些支持不住地重新坐了回去,身体每况愈下,皇帝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哑叔叔的身上,放在那莫须有的仙丹之上。
“听闻宰相大人将古弄影带了回来,臣特意出关……”他应答,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张显那张如冰一样冷漠的脸。
皇帝疑惑道,“这个小姑娘怎么让国师与丞相如此上心?”
哑叔叔不动声色地轻暼了一眼夜良孟,眼神冰冷,他说,“回皇上,臣对此特意留心是因为……臣知道现下站在殿上的这个小姑娘并非是古弄影,而是左小蛮,左氏的血,可是为皇上您炼成仙丹的不可少的材料之一,不知丞相大人如此上心,又是所为何事?”
语音一落,所有的视线被牵引到了夜良孟的身上,他一怔,忙走上前,急于辩白道,“皇上明鉴,臣并不知道她是左氏的人,臣以为,左氏的人已经在多年前已不存于世上。臣以为,此次带回来的不过是古家遗漏的最后一个钦犯,臣对皇上的忠心可表日月……”
“自然,自然。”皇帝有些乏了,忙阻断夜良孟滔滔不绝的话语,又问及自己关心的事情,“国师,你方才说,左氏的血是炼成仙丹的一味材料……可是,丞相说的没有错,当年不就是你与国师两人一同将左氏诛灭了吗?怎么还会有左氏的人?她……怎么会是左氏的?”皇帝指了指左小蛮,一脸的茫然。
左小蛮全身颤抖,能感觉到他们口中说出的话语正一点一点地冻结她的血液,有种前所未有的冷,彻骨的剥离的痛苦,如何想象一干仇人就在面前,眉飞色舞地谈论当初如何杀掉她的父母、她的朋友,谈论如何毁掉那个美丽古老的村庄,而她,却没有办法,杀不掉他们,甚至动不了他们分毫。
哑叔叔拾级而下,步伐稳稳,像是多年前的一幕,不过场景转换,从前是血海蔓延的左氏,如今是疯了一般的皇宫,他毫无怜惜地拎起她,将耳后的长发一拨,“撕拉”一声,左小蛮的背脊一凉,她颤抖得更加厉害,不知是儿时的梦魇带来的恐惧,还是无法抑制的仇恨带来的痛苦。
左小蛮掩住碎裂的衣帛,殷红的眼,恨极了地瞪着哑叔叔。
他面无表情,命人扭住左小蛮挣扎的身子,展览她赤裸的背,哑叔叔陈述道,“皇上,臣当年才留下了这个人,并在她的身上留下了桃花形状的烙印,以便他日认出,铸造皇上您的长生不老丹。”
皇帝在米富贵的搀扶下,走近了,眯起眼,认同地点点头,“国师,还好有你,还好有你啊……”
谎言,全是谎言。
什么都是假的,只是她身上的烙印却是真的。左小蛮愤怒得铁青着脸,昂起头,冷冷地啐了一口,大声地道,“世上哪有什么不死,作恶多端还想长命百岁,真是痴人说梦!不过是个跳大神的,却当作真神一般供奉,可笑!”
殿上的气氛登时冷得教众人窒息,此举在愚昧的皇帝心中,无异于是亵渎神明,他起了杀意,脸色难看得像是随时会倒下去,米富贵体贴地为他顺气,左小蛮悍然的视线与哑叔叔冰冷的目光对峙,分毫不让。
“皇上,切莫动怒,还要留此人一些时日,为皇上您炼成仙丹后,再杀不迟。”哑叔叔无一丝的情感,平淡地安抚道。
左小蛮唯恐气不死老皇帝,吃准了他们的心态,故张狂了笑了起来,“哈,恐怕十年百年也炼不成劳什子的仙丹,看来,我能活上一百岁吧……”
永远都是无人反驳的皇帝被人如此冲撞,一时间都忘了喘气,老脸煞白得瞪直了眼,声音犯了哆嗦,“国师,你定要为朕炼成仙丹……”
哑叔叔低首道,“是。皇上。”
左小蛮还是笑,天真无邪,她高傲地昂着小脸,眼一转,竟看到人群里那抹身影,不由地被吸引了过去,是他,是让白,即使他穿着侍卫服,在人群中仍是那么耀眼,无法令人忽视的存在。
让白也正在看她,眼下的泪痣,绛红如枫,眉宇间尽是忧心之色,他在为她担心,担心她的冲动会引来杀身之祸,担心她的情绪会忍不住爆发,担心她会受到一分一毫的杀害。只是,他知道,如果她没有尝试过为左氏复仇,以后的日子定然会不安、会遗憾,他不想她不快乐,所以放手让她去做。只不过,左小蛮阻止他,并不让他插手此事,让白只好无奈的旁观,如若必要,即使被她恨、被她怨,他也定要带她离开这个龙潭虎穴。
在让白的那一眼里,左小蛮忽而的平静,心,静了下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的不智,人可以有情绪,却不可以被情绪所操控,方才的左小蛮,就像是疯了一样,被恨意充斥了胸臆,全然忘了理智。这样的鲁莽,非但不能报仇,还会早早的断了自己的性命。
她咬紧了唇瓣,不再言语,也不再看让白一眼。
还不能原谅他,绝不。
让白望着垂首的左小蛮,一笑,明亮如同春光,为了她恢复理智而由衷地笑了。
我会保护你,一定。
一席披风轻轻地落在左小蛮的身上,掩住了裸露的烙印,今日果真热闹,该来的,不该来的,久违的,不曾相识的,都来了。
皇甫俊先是行礼,随即走上前,扶住气得东倒西歪的老皇帝,淡淡地扫了一遍在场的人,道,“发生何事?”
“无事,无事。”皇帝累极,不愿再逗留在此处,他望了望年轻的儿子,欣慰而感慨,“俊儿,朕累了,这里的事情,由你决定。”言罢,任由米富贵搀扶住他,一步一步离去了。
众人默默地目送他们的背影远去,皇甫俊负手,淡淡地问,“国师与丞相今日兴致倒是极好,来‘消魂殿’所为何事?”
多久不见,皇甫俊的装束已与当时不同,虽都是锦袍玉带,如今的他,多了一分威严,少了一分稚气,看上去玉树临风,仔细端详他,发觉他比从前清瘦了许多,只有那副高傲的姿态未曾更改。所有的人似乎都变了,米富贵是,皇甫俊也是。只希望,都是变得好了。
左小蛮下意识地捉紧了披风,是皇甫俊为她覆上的,上好丝缎所制,虽不御寒,却令她感觉有所皈依。
“臣将朝廷侵犯古弄影……左小蛮捉拿回京。”夜良孟不厌其烦地解释道,毕恭毕敬地弯下身子。
皇甫俊一摆手,显然没有心思再听下去,他眉一扬,淡道,“当初是我请父皇下旨找出她的,既然如此,就交给我处置。”说完,皇甫俊给了侍卫一个眼色,他们立即听命,带着左小蛮预备离开。
去哪里?自然是太子殿下的“朝阳殿”了。
“太子殿下!”夜良孟与哑叔叔同时出声阻止,一副不想旁生枝节的为难表情。
“怎么?国师与丞相还有何事?”皇甫俊驻足,微微侧过的脸有些不满,毕竟是年轻气盛,毕竟是养尊处优,从来做的事情、说的话都是不容人置喙。
“恭送太子殿下。”他们两人异口同声道,望着左小蛮与皇甫俊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夜良孟与哑叔叔站了起来,抚净衣袍上的尘土,默契而诡异的,相视一笑。
国,将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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