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踪血迹-第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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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时三刻,随着监斩官陈国瑞的一声令下,只见在昔日风阳关之南的歌舞戏场上,众官军群情激昂,一百多名刽子手,人手一把明光闪耀的大钢刀,众皆冷眉立眼,怒目而视,寒气逼人,肃穆威严,一场惨烈的大屠杀就要开始了!

    就见刽子手头领将手中的小红旗向空中举起,然后又猛一下落下,立时就传来一阵霹雳卡拉的声音,跪在广场上的男女老幼一百多口,立时便人头落地,从这一刻起,他们的生命都一起画上了句号。尤其使陈国瑞感到惋惜的是,苗沛霖的九位小妾,也随之花容尽失,烟消云散了,她们将与其他被斩杀的人一样,从这一天这一刻起,也都尽消逝于历史的尘埃之中,无人再记起她们的容貌和名字。

    人死犹如灯灭,陈国瑞没有信守他对苗沛霖长夫人胡氏女的承诺,并没有把她与自己丈夫的尸体埋葬在一起,而是与众多被残忍诛杀的人一起,统统都填埋于一处深沟之中。对于这种不公正的待遇,生者无人问津,死者无法追究,一切不平与不公,均皆掩埋于历史的长河之中了。

    已经年过半百的傅振邦,每每想起苗沛霖被杀的九位小妾,还总是有些念念不忘呢。他对陈国瑞说道:“我对苗沛霖此人,至今仍是捉摸不透,你想以他年逾花甲之躯,不但每日宿花问柳,身边还养着九位小妾,也不知他哪来的这么大的精力劲头,难道他就不知道疲累吗?”

    富明阿讥讽地说道:“我说傅帅,我看你可真是看三国掉眼泪,为死去的古人瞎操心啊。殊不知人家苗沛霖是‘老牛啃嫩草,雄风不示老;昼夜勤耕作,不收粟谷稻’哇,人家老苗自有他自己的妙术高招,我看咱们就不必为他操闲心了!”

    几个吃饱了饭无事做的清朝命官们,你一言,他一语,还在谈论苗沛霖不止,真个是“而今烦恼犹闲可,久后思量怎奈何”了。咱们不去管他也罢。

    此时此刻,张洛行与龚德正领军驻扎于三河尖一带。当他们获悉苗沛霖被僧格林沁剿灭并诛杀的消息后,有喜亦有忧。

    龚德说:“苗沛霖此人,虽然心底狡诈,反复无常,失去民心,无人再信赖他,从这点上来说他是该杀,杀得好;但从另一方面说,他也抵挡和吸引了清军的主力,僧格林沁扫平皖北之后,下一个要消灭的对象就是你我了。我们必须做好应战的准备,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张洛行说:“军师言之有理,从现在起,我们必须做好应对僧格林沁的准备。”

    当僧格林沁将苗沛霖剿灭,收复寿州、下蔡之后,李世忠部将朱元兴、蒋立功、何璜等,与陈国瑞所部宋庆、康锦,为了争功而斗杀起来,僧格林沁立即遣派陈国瑞亲赴寿州、下蔡,会合李世忠本人前往弹压。并同时向清廷上疏,言道:“据陈国瑞禀称,十一月十一日收复寿州,有李兆受军营马步大队进城,杀死守门勇丁五名,经过一阵搏杀,将朱元兴的部队逐出城外,并生擒五十余人,内有提督衔职称的蒋立功一名。李世忠又称,李亲督兵练围攻下蔡,但宋庆不肯相让,李遂调集部队攻打。宋庆亦率队迎敌,李世忠遂率其部众开赴下蔡附近,但仍未撤出其部队,虎视眈眈,不知欲又何为?”

    此时,僧格林沁军屯上蔡城北一户李姓豪绅的宅院之内。这是一处巨大的宅院,坐北向南的是主房,一拉溜排开,共有房屋七八间;东西两侧是厢房,合计也有十来间,全部是砖瓦结构,白灰抹墙,红瓦盖顶,精巧的雕花门窗,院内向阳处栽有一棵石榴树,少说也有近二十年的树龄了,树干粗壮,枝叶繁茂。当时正是秋初季节,树上挂满了石榴果,个个硕大无比,有的已经长得裂开了大嘴,正等待主人采摘呢。处处显示出一派农家庄院景象。主人名叫李树森,已年逾古稀,但身体还十分硬朗,他鹤发童颜,筋骨硬朗,半尺长的胡须在胸前飘摆,让人看起来倜傥潇洒,不用多问,就知他是本地的一家书香门第。

    显然主人已经知道了僧格林沁的身份,因此特别照顾,李老爷子特意将自己的卧室腾出来,让给僧格林沁暂住。李树森是当地少有的大户人家,自然儿孙满堂,转绕膝旁。但自僧格林沁驻进来以后,儿孙妻室多有惮忌,因此均在自己的房内,很少抛头露面,宅院内倒也显得十分清静。只有下人伺候饮食时,才见有人走进走出。

    一日,僧格林沁突然问李树森道:“老先生,我有一事不明白:当此捻贼横行之时,为何唯独李老先生家如此安然无恙?”

    李树森显然早有准备,顺口答道:“将军没听说过这么一句话么,叫做‘鱼有鱼路,虾有虾道’,相安无事自有道,安然无恙凭天命。小民也不知为什么,他们都没来光顾,可能是小民前世修行的好吧?”这样的回答,虽然不能令僧格林沁满意,出于自己的身份和礼貌,他也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又一日,忽然有僧兵马弁慌慌张张从院外跑进宅院,对僧格林沁禀报道:“向王爷大人禀报,胜保大人统带大军从此路过,听说大人您在此驻军,特意下马求见,小的正等待您的回话呢。”

    僧格林沁从虎皮椅上站起身,连忙吩咐道:“快快有请!快快有请!”

    小兵飞跑着返回院外,不久便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只见一个身着官服,头戴顶带的大胖子,身后还跟随一位面貌出众、身挎一对鸳鸯宝剑、正当妙龄年华的巾帼护卫。胜保喘着粗气,一步一步朝院内走来。

    僧格林沁不由分说,赶忙走出屋门,满面春风的迎了过去。口中连连说道:“在这穷乡僻壤之地,能与胜大人偶然相遇,真乃三生有幸啊。”拱手施礼,将胜保让进屋里。二人双双落座,仆人将茶献上。稍加寒暄之后,谈话便转入正题。

    僧格林沁首先说道:“经查,总兵陈国瑞已由本帅派遣,带兵前去攻剿下蔡、寿州等处,据探马回报,两城业已收复,并分兵驻守,随时防备张洛行、龚德等再次来犯。提督李世忠与陈国瑞同办一事,且李世忠既知官兵在此,为什么还要与陈将军相争?揆度其情,已有恃强不驯之渐。前不久本帅曾接该提督禀称,与苗沛霖曾因盐粮船只等事,久有仇隙,苗沛霖诡计多端,以谣言蛊惑人心,说什么消息相通,以致烦言丛生。李世忠给苗沛霖回言,诛责其心,痛斥其罪,并言称不久即行扫荡,借以洗清自己的不白之冤。”

    未容胜保搭话,僧格林沁便又继续说道:“该提督虽然攻克贼圩多处,而与苗沛霖、张洛行捻党一意勾结,恐其名为代朝廷招抚,暗地里却互相勾连,表面看来似为争功,其内心深处却另存他图,也未可知。”

    胜保接话说道:“我已接探报,言称李世忠督兵围攻下蔡,但宋庆不肯相让,各调军兵,互相攻打,李世忠的军队已撤往下蔡附近,二人龃龉不断,如不加以制止,恐怕又要发生更大事端了。”

    僧格林沁长叹了一声,说道:“同是朝廷命官,却又无端争斗,亦皆非你我所愿也。为迅速制止该二位将军的继续争斗,本帅已咨会安徽巡抚唐训方,亲赴李世忠驻军各处,派官兵驻守,详查启衅缘由,俟查复确实,再酌核办理。”

    胜保恭维道:“王爷名震四海,华宇内外均知王爷大名,只要王大帅亲自过问,此事定会迎刃而解也。”听完胜保的一番颂扬之词后,僧格林沁嘴角上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他轻轻点了一下头。僧格林沁看着不离胜保身边的柳河花,心中暗暗骂道:“老色鬼!我大清朝,早晚要毁在像你这样昏庸无道的逆臣贼子手中,本王爷南征北伐,拼命搏杀,但到最后,恐怕也挽救不了大清朝寿终正寝的结局啊。”

    正在此时,宅院主人李树森的朗朗之声,从院内传到了屋内:“二位大人,现在已到中午,恐怕二位的肚子早就饿了吧?小老儿略备一桌便餐,向二位大人略表心意,敬望大人们笑纳。”

    说话之间,李家的仆人们便七手八脚,将早已准备好的丰盛午宴摆满了一大桌。这桌饭菜十分丰盛,僧格林沁与胜保都是蒙古族人,吃牛羊肉本就是他们自小的习惯,所以,有烧羊肉、炖羊肉、手抓羊肉、外加一大盘凉拌牛肉,另外还有红烧鲫鱼,红焖鸡块,鸡蛋骨头汤等等。都是他们喜欢吃的北方口味。僧格林沁与胜保看着这满桌的丰盛佳肴美味,真是食欲大开,馋涎欲滴了。他们这才感到肚子饿得不得了了,谁也没有再客套,便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犹如风卷残云,一扫而光。读者会发问:二人有恁大的肚量吗?您别忘记,他们可都是身强力壮、叱咤疆场的蒙古将军,骑马行军是家常便饭,若没有一个好身体,怎能承受得了这连天加夜的辛苦劳累呢?除二人之外,不是还有一位女中豪杰柳河花吗!

    午饭过后,不久即是晚饭,仍是由李树森老人张罗招待。李家在正房旁边安排两间房屋,一间内睡胜保,另一间则有柳荷花享用。睡到半夜,正是夜深人静之时,僧格林沁突被一阵像打雷一样的鼾声从睡梦中惊醒,起初他还以为天上要下雨了呢,仔细一听,原来声音是从隔壁房内传出,僧格林沁无奈的摇了摇头,心中骂道:“老色鬼!那个美若天仙的女娇娃,怎么会看上你这样一头蠢驴!真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怪哉!惜哉!”他是误把柳河花当做了胜保的小妾呢。

    第二天一早,洗漱打点完毕,胜保就要起身回老营宿州去了,便带上亲身护卫柳河花,还有一百多名另住他处的亲兵,前呼后拥,浩浩荡荡,直奔宿州城而去。僧格林沁在李老爷子家住了五天之后,亦起身开拔他处。暂且不提。

    漕运总督吴棠向朝廷奏陈皖北隐患,禀请朝廷收回厘卡要地,以增加军队的饷源,而揉残暴。吴棠向朝廷奏道:“皖北一隅,自颍上、正阳至下蔡、怀远,原有苗沛霖设卡捐厘;自五河、泗州下至洪湖及江苏之西坝、高良涧,有李世忠设卡捐厘。李世忠查封西坝之盐有数万包之多。淮北盐务疲敝,悉由李世忠把持盘剥所致。豫胜营勇向不给发口粮,全以掳掠为事。苗沛霖反叛后,李世忠带队进攻怀远、寿州苗沛霖各圩砦,焚掠之惨,甚于土匪。经下臣派员伏查,怀远以上形势险峻,不惟不容豫胜营之骚扰,亦不可令其军兵之久踞,不会再有设卡捐厘如苗逆之前事也。”

    时隔不久,吴棠专程由徐州奔赴宿州,亲赴胜保衙署,向胜保陈述自己的高见。他向胜保进言道:“五河、滁州、来安、全椒、天长、六合等处,经李世忠勇队盘踞六年之久,县官不敢理事,居民多迁徙他处,无人敢回家,以致田地荒芜,荆棘丛生,房屋庐舍皆成瓦砾,数百里之间人迹罕见。偶然间有人在外穷困潦倒,不能生存,回归故里之后,一旦被李世忠贼党撞见,亦均被其蹂躏凌辱,无法生存。现在苗沛霖一党全被平息,千里淮北初见平安,不料李世忠又在淮南取苗沛霖而代之,其凶残之程度,比之苗沛霖有过之而无不及!以本督愚见,请胜帅密谕僧格林沁、曾国藩前来查勘情形,饬令李世忠及所部实缺人员,各赴任所,使他们有所系恋,迅速改过自新;且将其徒党分置数处,徒党既少,即使再欲为非作歹,因其势力大减,量李世忠亦不敢再逾雷池也。”

    由于李世忠是由胜保一手包揽,准其投诚朝廷而加以庇护重用的,所以李世忠的好坏去留,便成了胜保十分头疼的问题。在吴棠侃侃而谈时,胜保只是用“嗯!”“啊!”相应,但他的脑子也在不停地转动。心中暗道:“李世忠,你这个狗奴才!想当初是你杀害了何桂珍,如果没有本大人向朝廷作保,你十个李世忠也早已变为齑粉了,可是你不给本大人争气,到处招惹是非,引得一般朝廷大臣对本帅极为不满,他们之所以来找我,是把你当成了我胜保的一条狗,打狗也要看主人吗!可是你哪里知道,事到如今,我胜保也真是骑虎难下啊!如果我下令将你诛杀,在朝廷和众大臣面前便丢尽了脸面;如果我一味的庇护你,便有再次被罢官的可能,我能为你这样一个不争气的江洋大盗、恶贯满盈的土匪头子去两肋插刀吗!”左思右想,胜保始终无法得出一个明确答案。

    正在胜保凝思苦想之时,耳旁又响起了吴棠那唠叨不休的说话声:“以本督之见,可在豫胜营中挑选一批候补将弁,及精壮勇丁数千名,将他们分别编入曾国藩、唐训方军营中去,或者将他们调到江南,混编于楚军之中,每日教习他们以营规,对他们的野性大加约束,这样就便于控制了。李世忠所设立的江苏、安徽各处盐卡,分别交给该省督抚去经营管理,该留者留,该撤者撤,可仍留数卡以抽厘税,也可以用于豫胜营兵勇的口粮之资。胜帅想必知道,淮北之盐,必须经由洪湖上运,所留厘卡但能涓滴归公,不仅可用来喂养豫胜营兵勇,其多余之资,亦可用于皖北等地不时之军需,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么?如果能照此办理,不仅淮北可以永消大患,李世忠等亦可以借此得以保全也!”在吴棠的怂恿之下,胜保只得向朝廷上疏表白。

    朝廷下旨曰:“据僧格林沁、吴棠奏称,李世忠杀害勇丁,盘踞利源各折。李世忠跋扈恣肆,盘剥利己,其勇队分踞多县,不能约束,骚扰病民,终为淮南巨患,朝廷早已洞悉。只因淮北苗患未除,是以隐忍未发。今览吴棠所陈办法,似尚周妥可行。惟调其所部实缺人员赴任一节尚有窒碍。著僧格林沁、曾国藩、吴棠、唐训方密函筹商,即将李世忠调赴曾国藩军营,折以正言,晓以大义,令其随营剿贼,幷勒令将所踞城池厘卡盐利交出归官。如彼以部众乏饷为词,即谕以官为给饷,毋令再擅利权。一面于各城及要害处所,分拨队伍,严阵以待。挑选其营中得力将弁,编成队伍,分隶楚南良将各营。其部曲来自逆党及著名凶恶者,概予芟除遣散。如李世忠俯首听命,即可留营录用,以后赏功罚罪,悉依军律而行;如敢抗不遵调,则是显然背叛,僧格林沁、曾国藩著即一面请示革职,一面声罪致讨,不可稍存姑息!”

    朝廷的一道圣旨,让胜保等人明显嗅到了强烈的火药味,看来,综合李世忠的所作所为,不知哪一天,朝廷就要对李世忠动真格的了。胜保是李世忠投诚的主要说服人,在惩办李世忠的同时,朝廷会不会一并对自己下手呢?自己的命运在朝廷手中,在这一点上,他和李世忠一样,无法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正在胜保冥思苦想、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有家丁来报:“老爷,曾国藩曾大人来拜访,已在衙署门外等候,是否请他进来?”曾国藩可是朝廷权臣,正是红得发紫的时候,可是得罪不起的。胜保赶忙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挺着大腹便便的身躯,嘴里一边说着“快请!快请!”,一边大步流星的朝门外迎了出去。

    刚到门口,就见一个穿戴整齐、中等身材的大员,在众多亲随的簇拥下,正朝胜保走来。二人本是老相识,相距甚远便互相打起了招呼。胜保拱手一揖说道:“今日一早,便有喜鹊在屋顶上喳喳直叫,原来是有贵客临门啊!”曾国藩显出一派政治家的风度,态度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儒雅风范,从不喜形于色,淡淡抱拳施礼,用一种十分平和的语气回说道:“数月不见,胜大人可是又发福了不少啊。”一边互相寒暄,一边先后走进胜府。

    到得屋内,双双落座,仆人赶忙上茶。胜保首先开口:“曾帅大驾光临敝府,不知是专程还是路过?不知有何赐教?”曾国藩品了一口茶,然后慢条斯理地答道:“赐教吗,曾某何敢?曾某是受圣上邀约,进京面陈淮北、淮南剿匪事宜,路过宿州,因此特来贵府,顺便向胜大人问候请安来着,另外,看有无曾某可待劳之事相托?”胜保说道:“胜某何敢讨劳您曾大人?只是李世忠不听朝廷训诫一事,如曾大人面谕圣上,还请曾大人多为美言才是。”曾国藩知道胜保的心情,便连连说道:“你我同为朝廷命官,互相提携也是应该的,胜大人只管放心。”

    曾国藩突然将话锋一转,双眼紧盯着胜保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李世忠为众恶所归,依曾某看来,其咎约有二端:一曰心迹难测,二曰专利扰民。心迹难测之端,以戕害道员何桂珍为最重。后虽屡立功绩,指天誓日,人犹疑其萌叛志也。专利扰民,以五河通江关等处厘卡及去冬封捆西坝栈盐为最重,其他残民毙命之案,亦复层见迭出。曾某自接统该军后,屡奉谕旨垂询该提督近状。本年以来,曾某曾四次向朝廷复奏,前两疏忧虑其心迹叵测,倒行逆施。厥后搜获太平军伪忠王李秀成文书,内有‘力攻二浦,畅北伐之路’等语,始知李世忠实无沟通发逆之事。随后又见二浦失陷,圣恩不加严谴,该提督颇知感愧,故曾某又连发两疏,一则称其不至别生枝节,一则称其可保无他。至谕旨欲调剿以资其力,曾某以为大可不可,盖深知该提督尚无复叛之心,而该部众断无可用之理也。”

    胜保亦插话道:“曾帅所言极是,胜某亦曾多次领教李世忠此人的为人,身同感受。据胜某安插在李世忠身边的眼线回禀,李世忠由于惧怕朝廷治罪于他,便也处处小心谨慎,夹起尾巴做人。还身穿甲胄,驰骋两军阵之间,亲自讨伐苗沛霖,乃系慷慨就行,并非由他人遣派指使而为之;该提督若自知早已不为世人所容,而借此以求表白自己。后来,寿州、下蔡迭起争端,如蒋立功之为李所执,朱元兴、杜宜魁之为所杀,李世忠公牍私函,仍然表现语气驯顺,不似往年倔强之态。以胜某看来,该提督若自知祸谪将至,但委婉以求苟全。惟此次该军所过怀远、寿州一带,焚掠甚惨,民怨沸腾,其罪行昭彰,为远近所共闻目睹,如不再加惩究,亦是天地所不能容忍也!”

    未等胜保将话说完,曾国藩便连忙接过话茬,说道:“胜大人所言全是事实!曾某窃而论之,胜大人初次纳降之时,处置且有不善。就收留一万八千人之众,任李世忠坐拥重兵,盘踞数城,则养成其桀骜之气,朝廷又不为其筹划官饷,使其稍足自赡,其意以为天长、六安、滁州、来安多处本来是群贼出没之薮,官兵却不能过问,一任李世忠纳税抽厘,取携自便;又奏令月给饷银,由李世忠自捆自卖。其风既成,在人看来以为其独自谋生,不得与众官军为伍,在李世忠看来,我无官饷,仅借盐厘赖以活命耳,便视其为自然,而不足为怪也。自袁甲三与曾某接统该军以后,亦不能筹发官饷,亦是旧章难改。近闻数县之内,田荒民散,剥无可剥,淮河不通,盐利亦大减。今岁又率师剿苗沛霖,行军途中又无米可买,不论何人,处于此种境况,亦难免不做出扰民害民之事,况且李世忠又素为人民所深恶痛怨者也。”

    胜保又接话说道:“看来曾大人对李世忠的事情真是了如指掌啊,这一点胜某与曾大人比起来,真是倍觉汗颜了!以胜某愚见,此次李世忠剿苗甫毕,但可以究其骚扰之罪,不必疑其别有叛乱之心,但可归罪于李世忠一人,不必兴师以剿其部众。胜某自接奉谕旨,再三忖度,本思作函招李世忠前来宿州,向其面谕一切。不久便接到唐训方来函,言说李世忠现奉僧格林沁之命,令其诣营谒见。如果李世忠即赴该亲王营中,则措置操纵,或者别有权衡。万一该提督慑于威严,不敢往见,胜某当谨遵谕旨,给予一函,将其调至胜某军营,谕令其遣散部众,交出所据城池,退出所有厘卡,停止供给其饷盐,并将其放归田里,以保全其末路。其部众恐难于尽行遣散,所留人员,胜某可遣派专员领导管带,给发官饷,让其赖以活命。如李世忠一一听从命令,我便自可不动声色,消隐患于无形之中;如李世忠奉招而不至,或者人至而不从命,胜某则细察情形,择机另作处置。”

    曾国藩听完胜保的叙述之后,不禁击掌大笑道:“人皆曰胜帅少于计谋,不成想今日听君一番话,则另当别论了。高!高!实在是高!”

    正在此时,突然,胜府家丁常福急匆匆跑进屋内,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大声说道:“二位老爷,大事不好,外面打起来了!”

    胜保大惊失色,赶忙问道:“狗奴才!你倒是说清楚了,是谁和谁打起来了?”

    常福两眼直勾勾望了胜保和曾国藩一眼,讷讷说道:“二位老爷,你们到大门外一看便知道了!”

    二人不由分说,胜保在前,曾国藩在后,急忙朝胜府大门外疾走而去。

    说到宿州,可是个历史悠久、商业人文荟萃、南北东西通达、历代驻有重兵把守的军事要地。清朝把一个镶黄旗蒙古都统派驻在宿州,镇守一方,即可彰显其重要性。

    离胜府不到半里远,有一家王姓如意饭庄,聘有南北名厨二三人,专做南北海鲜,时尚大餐。因此,凡经商行旅,南来北往的游人肩客,都将宿州作为打肩歇息之地。此次曾国藩途经宿州,只身一人到胜府拜访,而将其亲随护卫五十余人安排在如意饭庄,打点歇息。曾国藩不在身边,这些亲随护卫便成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自由之身了,他们无拘无束,花天酒地,猜拳行令,吆五喝六,好不威风。把一个饭店搅得乌烟瘴气,酒气熏天。

    他们吃得正香,玩得开心,人人都忘乎所以起来。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得意忘形之时,有一位身穿青衣布裤,脚穿抓地靴,身背一对鸳鸯宝剑的女侠客,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张饭桌前独自坐了下来,悄悄向伙计要了一杯茶,名义是喝茶,实则两耳竖起,静听曾大人带来的这帮人在说些什么。

    忽听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大声说道:“咱这位曾大人可也真是掉价,进京面圣,一路走过便也是了,何必到胜保这个闹熊府上去做什么?胜保是李世忠的保护人,对他说李世忠的事情,还不等于是对牛弹琴么?”

    另一个生着一个大脑袋、双眼像铜铃般大小的人接茬道:“蛙跳黄,您老说的可太对了,你不愧是曾大帅的贴身护卫官,可真有你的!”

    受到同事们的夸赞,这个叫做“蛙跳黄”的护卫官便更加放肆起来:“弟兄们,当哥的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密闻,你们听说过么,你别看这个胜保大人生得像一头大肥猪,人模猪样的,可人家就是大有艳福,竟然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小姐看上了他,整日里与他一个大肥猪同枕共眠,也不知这个小姐图他个啥?真是邪了门了。哈!哈!哈!”几十个人一起大笑,几乎都要把饭铺房子震塌了。

    忽然,坐在旁边喝茶的女侠客腾身而起,她仓朗朗亮出宝剑,一跃跳到那个叫做“蛙跳黄”的人面前,大声喝问:“你这个狗杂种,竟敢在此信口雌黄,胡说八道,恶言恶语,诋毁朝廷命官,我看你是活到尽头了,吃你姑奶奶一剑!”话落剑到,一道寒光朝“蛙跳黄”的面门飞来。这“蛙跳黄”名为护卫,可也真是不含糊,他轻轻一扭身,躲过女侠的利剑,然后翻倒在地,骨碌碌在地上连续翻滚了十几圈,接着又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站起身,伸手从腰间取下一把腰刀,与女侠对打起来。周围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傻了,都自动闪身躲在一边,眼睁睁看这二位厮杀。

    这个叫做“蛙跳黄”的人,真名叫做黄太岳,是湖南湘乡县人氏,从八岁起,便跟随他的父亲黄月方学习武艺,黄月方名为大侠,实则是个江洋大盗,白天在几亩薄田谋生,到了夜晚便打家劫舍,做起狗偷鼠窃的营生,当地官府派出多人捉拿,始终未能捕获。一年,家乡遇大旱,一连半年未降一滴雨水,又遇瘟疫暴发,黄月方不幸染病在身,捕快闻讯将他捕获,用囚车解入长沙,他十二岁的儿子黄太岳也跟随一同前往。黄月方早有旧案在身,死罪是不可避免了。黄月方在临死之前,对行刑官哀求道:“我罪孽深重,死而无憾,只是我这可怜的儿子,他没有生在一户好人家,却生在了一个强盗家中,他今年才十二岁,按律亦不该斩,望大人留孩子一条小命,长大之后,让他报效国家。”

    说来也巧,时任湘军统帅的曾国藩因母丧奔忧回藉,听说此事后,便有意提携黄太岳。他命人将黄太岳叫到府上,问明姓名年龄后,对黄太岳说:“孩子,你愿意跟在我身边打杂做事吗?”黄太岳母亲早亡,现在父亲又被官府杀头,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从此便无依无靠,怎么度日?今见曾国藩这么大一个官要将他收留,这是百年不遇的好事,连忙趴在地上叩头不止,口中连声说道:“小子三生有幸得来的造化,承蒙大人不杀和厚爱,我黄太岳愿听从曾大人驱使,千秋万代永记大人的恩德!”

    曾国藩没有想到,这孩子年纪虽然幼小,小嘴巴却如此乖巧,说出的话句句沁人肺腑,因此,更加觉得黄太岳天真可爱。便叮嘱家丁道:“今后这孩子就是咱府中之人了,与家人一视同仁,任何人不许慢待。”于是,年幼的黄太岳跟在曾国藩身边,做着所能做的一切。光阴荏苒,时光如梭,大人逐年老,小孩天天长,转眼之间十几年就过去了,黄太岳也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孩童,出落成一个身强力壮的棒小伙了。由于黄太岳从小练功,身怀绝技,有一身好武功,因此,便由一个普通的护卫人员,被擢升为护卫小首领,管带百把个人,负责对曾国藩的护卫任务。其实,他今天所说的话,都是平时私下里听得曾国藩跟家人如此说,今日凭借七分酒意,不免信口开河,信口而出。他哪里知道,他所说的那个凭姿色进入胜府的小妖精,今天就坐在离他不远的身边,她一字不漏地将他所说的话全听了个一清二楚,这才惹怒了这位人间美女、世间恶煞、胜保大人的干女儿柳河花!

    二人剑来刀迎,叮叮咣咣,斗得不亦乐乎。屋内的饭桌被踢倒,碗盏茶具被打碎,剩菜剩汤飞满一屋。一个似翻跃蹦跳的青蛙,一个像蹿跃嬉闹的雌猿猴,把整个饭庄搞得乌烟瘴气,一片狼藉。二人从屋内打到街上,从地面打到房顶,真是刀光剑影,各不相让。正在他们打斗得热火朝天的时候,胜保与曾国藩闻讯双双赶到,胜保朝屋顶上喊道:“小姑奶奶,都是自家人,快别打了!快别打了!”

    曾国藩则骂道:“该死的狗奴才,还不快住手!”

    二人斗意正酣,被这突如其来的熟悉的声音所震慑,黄太岳稍一走神,未承想被柳荷花用一剑迎战,用另一只剑朝黄太岳刺去,黄太岳因为一时走神,在屁股上被柳河花轻轻刺了一剑,他“啊呀”大叫一声,从屋顶上滚落下去。正当众人为他担心之际,只见黄太岳一个鹞子翻身,稳稳当当站在了地上。众人见后,这才都松了一口气,悬吊的心也才落到了实处。

    柳河花手提她的一对鸳鸯剑,气哼哼地从曾国藩身旁经过,当她与曾国藩相会的一刹那,怒眼圆睁,狠狠的瞪了曾国藩一眼,口中“哼”得一声,满脸怒气的走进府院。看着柳河花的表情,曾国藩无奈的摇了摇头,暗自发笑,与胜保一起回归府中。黄太岳屁股上受了剑伤,鲜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流,他知道自己这个祸是惹下了,必然要受到曾国藩的惩罚,因此,他默不作声,紧随曾国藩身后走进胜府。

    一行人走进胜府之后,胜保赶紧命家丁请来郎中,郎中看了黄太岳的剑伤后说道:“小将官,不要害怕,剑刺在屁股上,都是些玄肉,并未伤及筋骨,我给你敷上一副‘见红止血散’药,过三五天就会好的。“待郎中给黄太岳包扎好剑伤,走出去之后,曾国藩突然将脸一变,大声喝道:“大胆的狗奴才!还不赶快给柳小姐跪下,赔礼道歉!如若你胆敢说一个‘不’字,本大人今天是定斩不饶!”

    黄太岳“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口中连连说道:“请二位大人息怒,小的也是人仗酒胆,一时多喝了两杯;再者我的确也不认识这位柳小姐,若知道她就是胜保大人的爱女,”说到此处,偷眼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柳河花,见柳河花正在抿着小嘴偷笑呢。然后才接着说下去:“看她的年岁如此小,恐怕还没有我大哩,也不知她就是胜大人府中的人,因此才有了这么一场误会。”

    曾国藩话带讥讽的说道:“常言道,打狗还得看主人么,你一个五尺汉子,怎么会做出这种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事情来呢。该罚!该罚!”

    柳河花仍在抿嘴讪笑,黄太岳憋了一肚子气,考虑到自己的奴才身份,只好把气憋回到肚子里去。他有意把身子转向柳荷花,就像鸡啄米似地磕头不止,口中连声说道:“小人有眼无珠!有眼不识金香玉!今日冒犯了柳姑娘,要杀要剐,悉听姑娘发落!”

    柳河花是何等聪明的人,她早已听出,黄太岳名为道歉赔不是,实际上是在借机嘲讽自己,但对她这个死要面子的人来说,当着两位朝廷高官的面,能得到如此结果,也是千载难逢了。因此,她“扑哧”一笑,走到黄太岳身边,一语双关地说道:“方才曾大人说得好,打狗也要看主人么,”转脸望着曾国藩:“曾大人权倾朝野,根基长在大江南北,如果薄了曾大人的脸面,恐怕我这小女子也要吃不了兜着走呢!”弯下柳腰,轻舒秀臂,一下把黄太岳提将起来,就像抓一个三岁婴童那样轻松,把黄太岳安放在了一边。

    黄太岳不由暗暗吃惊,暗忖道:“表面看起来,此女子文弱纤细,没想到却有如此的膂力,又有过人的剑法,如果长久打斗下去,我这条小命看来非断送在她手里不可了!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怎能用斗量呢!看来我真是自不量力了。”

    曾国藩与胜保也都原谅了黄太岳,黄太岳一一向二位大人表示了感谢,此一番不悦不快之事,也就这样暂时画上了一个句号。

    正在此时,一个厨娘跑来问道:“禀告二位大人,午餐已准备停当,是否现在就开餐?”未等曾国藩和胜保答话,柳河花就抢先说道:“打斗了半天,我早就感到肚子饿了,马上开饭!马上开饭!”

    黄太岳起身欲走,柳河花一伸手将他拦住:“你可不能白挨本姑娘这一剑,你就在此就餐吧,也算是本姑娘给你的赔礼和补偿吧!”黄太岳望着曾国藩,等待曾国藩的答应。见到此状,曾国藩也就顺水推舟,落得个顺水人情,说道:“承蒙胜大人和柳姑娘宽宏大度,不记私仇,既然如此,太儿,你就推让不如从命了,留下来一同进餐吧!”

    说话之间,仆人们七手八脚,已经将菜饭摆满了一大桌。因为曾国藩是湖南人,不用说是少不了辣椒了,有曾国藩最爱吃的辣椒炒鸡蛋,凉拌辣子鸡,还有一盘蒜泥凉拌茄子。在胜保看来,这些菜都是十分够辣了,但曾国藩仍嫌不够辣,吩咐黄太岳将随身携带的、曾夫人专门为他制作的熟油辣椒拿出来,就着桌上的菜吃将起来。曾国藩被辣得头上汗珠直滚,嘴里“嘻哈嘻哈”叫个不停,口中仍然说道:“辣得舒服!辣得舒服!太舒服了!”胜保与柳河花看了,都惊得伸出了舌头,半天无法收回去!

    黄太岳与曾国藩是同乡,自然也是吃辣椒的王子,因为身份不同,只是默默吃菜吃饭,不敢插话。众人犹如风卷残云,秋风扫落叶,一桌饭菜霎时间便一扫而光。

    由于黄太岳身上带伤,在胜保的挽留下,曾国藩在宿州多滞留了两日。第三天一早,他便带上百余名随身护卫,向胜保一家人告别,浩浩荡荡,先经过徐州府面谒漕运总督吴棠,然后再向京城开拔而去。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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