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太好吧？翊羡，你现在的状况恐怕……”
“我就感受一下，好吗？只要让我碰一碰海水就好，我没有其他要求，可以吗？”
陈烨华为难地与江美子交换一个眼神，便听到江美子轻声道：“翊羡，水里怕会有细菌，就坐在椅子上看就好了，可以吗？”
文翊羡低垂下睫毛，轻轻地说:“那好，那我就坐在轮椅上看日出就好。”
听她这么说，陈烨华终于放下心来，起身站在她身后，双手放在她的肩上，和江美子一起陪她看日出。
太阳渐渐升起，光芒随着海水哗啦啦的拍击声洒在他们身上，慢慢地暖了起来，似乎血液在此之前都是冰冻的，到了这一刻才是流动的。
文翊羡直视着那耀眼的光线，眼被蜇得流下了泪水，唇边却弯出了满意的笑容，“烨华。”
“嗯，我在。”陈烨华微微俯下身。
“你看太阳出来了，好亮的光芒……也很暖。”
陈烨华抬眼迎向那光芒，“是，太阳出来了，很亮，很暖。”
“烨华，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看日出的场景吗？在繁大的情远湖，你跟我表白的第二天，为了看日出，我早早就起来，那时候宿舍楼下的门还没开，我叫管理员叫了半天，她就是不肯起床开门。后来，你等不及了，跑来楼下，不顾一切地拍门才把管理员叫起来，不过，醒来的不仅有管理员，还有几乎一栋楼的同学……等到我们赶到情远湖的时候，太阳都已经露出大半个身子……烨华，那也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看日出。”
陈烨华听她这么说，不知不觉低下了头——如果，翊羡，如果当初，我没有那样毫无保留地爱你，没有让你完全沉浸在我的付出里，你是不是就会爱我少一点？你的生命中，是不是就会出现真正对的那个人？你的人生是不是就跟现在不一样？
“烨华……”
“嗯？”
“你背我到海水那去，好吗？我想更近一些感受海水的澎湃。”
陈烨华看了江美子一眼，见她对他点头，放下心做出妥协，“好。”说完，他蹲下身去，在江美子的帮助下，把文翊羡背上身。
她很轻，轻得仿佛不存在，却又很重，重得他几乎要迈不出步伐。
走出了一段路，还不到海水的边沿，就听到文翊羡在他耳边轻声说：“烨华，你到这里就放我下来吧。”
“可是，这里还不到……”
“可以了，到这里就可以了，剩下的，我想坐轮椅过去。”
江美子忙把轮椅放好，协助着陈烨华把文翊羡放回轮椅里。
海滩上全是沙子，轮椅根本无法正常前行，就在陈烨华和江美子准备拖着轮椅往前的时候，文翊羡突然握住陈烨华的手，制止了他的动作。
陈烨华以为她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忙俯下身去听。
文翊羡却是轻轻地笑了笑，“烨华，我心想着让你把我背到这里就够了，该放下了。这一路来，你肩上背的愧疚和责任，够了，到这里就够了，都放下吧。”
“翊羡……”
“你对我的愧疚，对我们还没有出生的孩子的愧疚，到这里都放下吧。这一路来，你被压得喘不过气，失去了自我，到今天就都放下，不要再一路背下去了。”
陈烨华低着头，神色黯淡又落寞。
文翊羡松开了他的手，看向远处的景色，继续轻声说：“我让你带我到这里来看日出，不是要让你跟我回到过去，而是，我想借着这个机会告诉你，就让我们回到过去的起点，没有看日出之前的起点。”
“翊羡……”陈烨华和江美子不约而同道。
“烨华，从今天开始，你就不再欠我什么了，我们回到起点，走向各自该走的路。美子对你很用心，这一路来也很不容易，今后，你一定要好好对她。”
“翊羡……”江美子一下子趴在她的肩上，哽咽起来。
文翊羡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又指着前方，笑着说:“烨华，你跟美子去那个角度拍一张日出的图片给我，好吗？相机就在车上的包里，我都让翊歆准备好了。”
江美子抹着泪直起腰，“我去拿就好，让烨华在这里陪着你。”
文翊羡点了点头，没有拒绝，她的视线一直望着前方，双眼却是空洞的，倒映进的海水和光芒都是死水一潭。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烨华，我有点口渴了，你能去帮我拿瓶水吗？”
“那……我给美子打电话，让她给你带过来。”说着，他掏出手机。
“烨华，你亲自去帮我拿好吗？其实，我不是想喝水，就是想一个人静一静，一个人看日出，适应一个人的时光。”
“翊羡……”
“去吧，好吗？亲自去帮我拿，好吗？这是我让你帮我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帮我实现它，好吗？”
“那……你等等，我马上给你拿来。”
“嗯。”
陈烨华转身去停车场，文翊羡过了约十秒才收起朦胧的视线，转而看向他的背影，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让她的视线更加模糊。
烨华，你知道吗？其实，我真的很想穿着圣洁的婚纱，跟你走过红毯，拥有一个真正属于我们的婚礼，那样即使我到了另一个世界，也就不会感到孤独了。可是，我到底还是没有勇气让你知道这个心愿还存在着。
我一直想，上辈子，我一定是做了太多的坏事，所以这辈子，老天爷要这样惩罚我，让我的人生这么悲惨，把对我来说，最珍贵的人和物一件一件地从我身边夺走，要我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离开我，一次一次地体验那样痛彻心扉的感受。
你一直问我最想要实现的愿望是什么，其实，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回到过去。如果可以回去，我一定会不顾一切跟你在一起。就算我们要做一对流浪者，过着浪迹天涯的日子，即使不能去品牌店刷卡购物，不能到西餐厅喝名酒，只要我们在一起，无论有没有钱，有多少钱，都不重要。我的家人也不会一个一个离开我，不会像现在只剩我一个人，我的人生也一定会跟现在大不相同。
可是，我知道，时间和生命都是没有办法挽回的，意识到这一点，我也就对我的人生绝望了。因为如此，我只好把希望放在周围人的身上，但愿关心我的人和我关心的人都能活得开开心心，无忧无虑。
烨华，美子，你们的未来就好像这东升的朝阳，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只要能在第一时间感受到这份温暖就好了。
我应该满足了。
文翊羡放远望向地平线上的朝阳，破晓的光线很暖也刺眼，她半眯着眼，睫毛因此轻颤着。
阳光从微醺渐渐地转变为清晰耀眼，落在她的眼底却模糊起来，海浪拍岸的哗啦啦声响也不在清晰，慢慢变得嗡嗡作响。
她的后方，陈烨华拿着水杯，江美子挂着相机，一边走一边往她走来，还在讨论着这一路走近拍摄的照片是不是很美，去哪个位置可以拍到好的海景。
“翊羡，水拿来了。”陈烨华站在文翊羡身侧，拧开瓶盖递给她。
她轻轻嗯了一下，缓慢而无力地抬起手去接水杯。
“翊羡，我们刚才走来的时候拍了好几张照片呢，你现在看看是不是满意，好吗？要是有什么意见就告诉我，我会拍更好的照片……”
“咚……”
水杯从她掌心直直往下掉，恰好砸在了轮椅扶手上，水花溅得四处乱飞。
陈烨华慌忙蹲下去，握住文翊羡的手，感觉到虽不算温暖，但犹有温度，但当他看向她脸庞时，却看到她双眼紧闭的平和面容，没有一丝的痛苦和挣扎。
“翊羡？翊羡？”他伸出手，却不敢碰触她的脸。
江美子僵在了原地，喉咙如被什么掐着，无法呼吸，泪水却已从眼眶里铮铮地流淌出来，她紧紧地捂住嘴巴，侧开脸看向前方的太阳，光线扎眼得很，泪水流淌得更加汹涌。
陈烨华停在半空的手终究是颤抖着落了下来，他趴在文翊羡的双膝上，抽泣不止。
海浪在光芒万丈中哗啦哗啦地拍着岸边，浪花溅起，飞到陈烨华的裤腿上。
*
在我死后，我把我的财产用来成立一个乳腺癌基金会，同时，我也希望基金会成立初期，能够由翊歆来担任董事长，等到基金会渐渐走上轨道，再由翊歆聘任有能力的人来接任。
文翊歆重重地垂下手，留在文翊羡房间的遗书飘落在地上，她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撑着床沿，缓缓地坐在床边。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午后的阳光带着秋日的温暖洒进房间，却驱赶不走这份空阔的荒凉。
她好累，真的好累，累得想要借一个肩膀靠一靠，大哭出声，可是又似乎累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放在床上的包里放出滴滴滴的手机铃声，响了很久才唤回文翊歆的意识，她面无表情地把包移过来，取出手机接通。
“喂……”
“翊歆，我们都准备好了，你和奶奶……直接到牧场来就好。”
“嗯，我知道了。”
电话是陈烨华打来的，这几天如果没有他和江美子处理文翊羡的后事，她还要照顾奶奶，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排才应付得过来。
文翊歆捡起地上的遗书，放进包里才下楼。
楼下，周湘美已在桂嫂的陪伴下收拾妥当，而文云勇已经有小刘推出了屋子，在车上等她们。
周湘美身着一身黑色，听到她下楼的声音就走来楼口等着。
一身黑衣将老人家斑白的发凸显得更加银白，也衬得身骨更加瘦弱。桂嫂扶着她，颤颤巍巍地张望着楼上。
文翊歆尽量把无助的伤感隐藏起来，淡然地搀起她的胳膊，“奶奶，我们走吧。”
周湘美却推开她搀扶的手，满目忧伤地凝望着她，正在她不解之际，周湘美曲膝缓慢却郑重地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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