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翊歆惊得张圆了嘴，一秒后回身忙往后退了一步，跪到了地上，“奶奶，奶奶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周湘美流泪摇头，挣脱她的手，甚至往后挪了一段距离给她磕了一个头。
“奶奶！”文翊歆立刻跟着叩头下去，等周湘美直起了腰才敢离开地面，“奶奶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这样子是要折我的寿啊！桂嫂，桂嫂你快帮我把奶奶扶起来！”
桂嫂站在一旁捂着嘴，泪落不止，却不出手相扶。
文翊歆也顾不得那么多，一再地伸手扶周湘美，奈何她不仅不动甚至连连往后挪，不让她碰到她。
“奶奶，你这是在做什么？我们要去牧场送翊羡最后一程，你……”
“翊歆，”周湘美忍着泪打断她，“我知道过去是我做错了，是我大错特错！我不该强迫你爸爸妈妈离婚，即使你身上流的不是文家的血，但你从小就在文家长大，你是文家培养出来的孩子！你是文家的孩子！我不该把你和你妈妈赶出家门，我不该……筱雨把你教得这么好，我不懂得惜福，我偏心、顽固，把好好的一个家搞成这个样子……我对不起文家的列祖列宗，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你……”
她一口一个对不起，就配着一手一记耳光，每打一下，眼泪就吧嗒吧嗒大颗大颗地坠落。
文翊歆不想哭，也不能哭，但是周湘美这样的举动让她积压在心底的杂乱情绪全部翻涌上来，不忍看她如此年老还这样悲伤，不想记起过去的煎熬和不公……她闭起眼，把脸扭开，伸手去阻止她。
桂嫂一直僵硬地站在旁边，默默地抹眼泪。
有句话叫做“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相信再没有比此时此刻更能深刻体会这句话含义的悲哀，那种悔恨好像是扎进骨髓的细针，随着血液的流淌钻进每一个细胞……
周湘美的双手被文翊歆捉住，无法再打自己，仍低埋着头哭泣不止，“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这是老天对我的报应，要我一次次尝试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要我悔不当初，痛不欲生……”
收敛起所有的悲伤和无奈，并把它们都很好地积压回原位，文翊歆站起来，扶着周湘美起身，“没事了，都过去了，没事了，等我们把最糟糕的事情、最难捱的时光扛过去，接下来的就是大好的未来，不会再有比这更惨的了。”
周湘美泪眼婆娑地看着她，此时此刻，是这个非亲生的孙女陪在她身边开解她，这段时日来，是这个非亲生的孙女坚强地支撑着文家，守着文家的产业，是她，是文翊歆，跟文家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孙女，在陪文家渡过一个个难关。
她不由得想到了夏筱雨，想到了她最好的儿媳。多少年前，是这个儿媳不辞辛劳为文家奔走，无论是他们两老的健康，还是繁鸿的公务，她从来都不耽搁。即使她身怀六甲，孕吐熬人，还是强忍着不适为这个家的未来奔波……可是她不懂得珍惜爱护，对她指手画脚，颐气指使，无论她做什么都不顺眼，不满意，还唠唠叨叨，抱怨不止……
这么好的媳妇，她上哪去找？
她忽然想到了瞿蕙妮，那也是一个非常孝顺非常好的孙媳妇，但也是她不珍惜、听别人挑拨几句就将她赶出了文家的大门……
“翊歆……”
文翊歆收起为她擦拭泪眼的纸巾，“好了，奶奶，我们该走了。”
她握住文翊歆的手，没有动，“翊歆，奶奶知道你已经为文家做了很多事了，奶奶也没那个脸再求你做什么，不过，奶奶是真的希望蕙妮能回来……奶奶不是要强求她再当文家的孙媳妇，奶奶就是想让她回来，奶奶要当面跟她道歉，跟她说奶奶错了，是我对不起她……”
文翊歆也没有把握是否能再把瞿蕙妮找回来，但又不忍心让周湘美失望，只好点头先答应着，让她心里抱有一点希望会活得更有信心。
“好了，奶奶，大嫂那边我会去尽力请她回来。我们现在先去牧场，好不好？来，我们先去牧场吧。”
周湘美点头抹着泪跟她走，桂嫂默默跟在身后。
周湘美转变会这么大，桂嫂心里很清楚，是因为那晚留在医院，文翊羡对她说的那番话，她当真听了进去。
文翊羡握着她的手，轻声细语地说：“奶奶，翊歆陪着叔叔回去了，这些话我无论如何都要对你说。以后，我不在了，翊歆就是文家唯一的孙女，不管是叔叔、你、还是小恒，你们都要麻烦她，哪怕你对她不是文家亲孙女这件事，心里还有个结，也请你就此解开吧。其实翊歆比起我这个亲生的孙女，为文家做得更多。她就像当年的阿姨一样，不辞辛劳地为文家奔波，毫无怨言。这段时间来，文家发生了这么多事，如果没有她，怎么可能还撑得住？奶奶，翊羡拜托你，抛弃成见，诚心诚意地把翊歆当孙女，好吗？”
送走了翊羡最后一程，文翊歆在周湘美的催促下驱车前往海边。离开牧场前，陈烨华把她单独叫到了一边，可面对面，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虽然文翊歆不知道他在踟蹰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单独叫她有什么事，可翊羡说过的话她没有忘记，便淡然地看着他，“翊羡一走，以后也许除了清明，也没什么交集了吧？你和美子既然在一起了，就好好地把握，翊羡的祝福是真心的。我也祝福你们。”
说完，她就走。
陈烨华忙追了上来，“翊歆，我……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我总觉得对不起翊羡，我对不起她。她今天这样，都是我害的……”
“都过去了，什么都别再说了，活着的人要好好过日子。”
他的歉疚是不可能过去的，文翊歆心知肚明，就连她自己对翊羡的歉疚都不可能过去。如果当初她没有乱帮忙，翊羡怎么会这样？如果当初他没有退缩，翊羡怎么可能会这样？可是没有如果，翊羡离开是不争的事实。
文翊歆从陈烨华身边越过，径直往牧场门口走。在右手边约五米的位置，江美子穿着一件黑色外套，双手放在衣兜静静地站着。
冬天的牧场只剩下萧瑟，天地之间没有一丝绿意，野火烧不尽的草地，寒冷冻僵了它。他们三人各站一方，从此各有各的路走，就像文翊歆说的，也许只有清明的时候能在翊羡面前碰个面，接下里的余生鲜少有交汇。
翊羡的事隐瞒到了最后的时刻才让该知道的人知道，而瞿惠妮远在海边，还不知翊羡已经过世。
看到文翊歆、周湘美和文恒三人到来，瞿惠妮强烈地感觉到了不对劲，想躲已来不及，索性鼓起勇气面对，
她心意已决，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回去，而孩子是她的，她绝不容许任何人把她的孩子抢走。
哪知，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周湘美就已握住她的手，眼泪汪汪地看着她，“惠妮，对不起，奶奶过去对不起你，文家对不起你。”
瞿惠妮愣住了，从嫁给文远扬到离开文家，她想过有一天能够堂堂正正地当少夫人，不再顾及任何人的脸色，可从没想过文家的老太太会给她道歉。
一时之间，她不知如何应对，“奶奶……”
“惠妮，无论如何，你都要接受我的歉意，我知道是文家对不起你。你现在有了孩子，你愿意回来也好，不愿意回来也罢，我都不勉强你，只要你和肚子里的孩子好就行了！”
瞿惠妮这人本性也善良，从小父母因第三者离异，跟着母亲的她比任何人都都期待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可是命运弄人，她的家庭也被第三者插足，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却从出生就不能有一个完整的家……想着这些，她的泪倏然滑落。
文恒挣开了文翊歆的手，走到瞿惠妮身边仰头看着他，清亮的双眸盛满了晶光，“阿姨，阿姨你回来好吗？你回来好不好？小姑姑已经不在了，以后没人在家陪着我了……”
孩子的伤心模样完全吸引了瞿惠妮的注意，她甚至没有听到那一句“小姑姑已经不在了”，蹲下身抱了抱文恒，心意不改，“阿姨在这里很好，目前还不想回去。以后你如果想阿姨了，就让姑姑带你来找阿姨，好不好？”
“可是……可是姑姑好忙，姑姑有很多事情要忙……她平时都不在家，我不想麻烦姑姑。”
“小恒……”
“大嫂。”文翊歆插话上前，把瞿惠妮扶了起来，看着默默流泪的文恒叹息，道：“大嫂，翊羡已经……已经走了。”
瞿惠妮微微蹙眉，“她去哪儿了？”
周围的气氛随着这一问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中，即使海水哗啦啦地翻滚，即使浪花啪啪地拍击，四周也像是遁入了地狱般的沉寂。
最后还是文恒伤心的哭诉道出了事情的究竟。
“小姑姑她去世了！”
瞿惠妮猛地一震，呆滞了半天都无法出声，无法回神。
周湘美低下头去抹泪，文翊歆取出纸巾递过去，“翊羡因为乳腺癌去世了。她一直不肯告诉大家，就怕让我们担忧，而且她也不想接受治疗，我只好帮她保密，让她能安安静静地走完最后一段路。”
瞿惠妮微启双唇，颤抖得连话都说不清，“那她之前来这里……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是不是就已经……就已经知道活不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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