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很平静，眼泪一直在眼眶打转却没有落下来，直到后面说起互不相欠才略有激动，语气提高了些。
舒梁明静静地听着她的话，苍白的脸上始终保持着温和浅淡的笑意，内心却苦涩落寞——她的回答并非他意料中的，翊歆，难道这也是你故意的吗？故意说这些跟我这个亲生爸爸挂不上钩的话，让我无法自欺欺人如愿以偿，是吗？
“你确实不欠我，”他自嘲地扬高唇角，“我就连有你这个女儿的存在都不知道，你根本不欠我。所以，虽然你肯救我了，老天爷也看不下去，要收了我的这条命。现在，换我欠你了。”
“我欠你太多了，真的太多了，这辈子，我是没机会弥补了，恐怕就是有机会也弥补不了。现在我这样，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不过，我还是想要尽最后一点力，翊歆……”
“我不需要你的任何施舍！”他话还未出口，文翊歆已决绝地打断，眸光坚定而冰冷，“我不需要！你可以省点心！”
“不是你需不需要，而是我一定要给！”
她浅浅地弯着唇摇头，没有一丝的笑意，“我不认为我需要你给我什么。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已经够了，包括Mei，很快我就能成功地收购！现在我什么都不缺，唯一缺的就是妈妈的陪伴，这个你能给吗？”
舒梁明抿抿唇，点头，“我知道你该有的都有了……”
“既然如此，你就不必费心了。”
她的态度如此强硬，舒梁明心中泛起阵阵苦涩的潮涌，那潮涌越来越凶猛，竟将他一直强忍的泪击落脸庞。
她是如此渴望不再和他有任何关联呐！
她垂下眼帘，看着白色的被褥，始终都不肯看他一眼。
大概从来没有一个女儿像她这样，恨亲生父亲恨到连看一眼都不愿意的罢？
大概也没有一个父亲像他这样，夺走了亲生女儿身边的一切，害得她一人孤单一人强撑罢？
明知如此，为何他还是舍不得放弃最后那一丝奢望，是的，明知是奢望，为何还是按捺不住开了口？
“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听你叫我一声……爸爸？”
文翊歆猛地抬头，震惊他怎么还有脸提出如此要求？他不是已经知道她答应救他的目的是要他悔恨终生吗？怎么还有脸……看着他苍白憔悴的脸庞已完全找不到先前的强势冷酷和残忍，剩下的净是一个生命垂危的人真切的渴盼和哀求，那被泪水染湿的目光像晨间努力穿透厚重雾气的阳光，稀薄而微弱，用尽仅有的力气只为穿透阻碍看到希望……
可是，抱歉，她的心意早在三年前就已下定，这三年多以来的每个日夜，一旦想起过去的苦楚和悲痛，她就恨得心撕肺裂……
文翊歆低下了头，“不好意思……”
那双恳切渴盼的眸子中燃烧着的微弱火苗在这两字吐出后，一窜一跳地熄灭，黯淡的光芒也渐渐地走向完全的黑暗。
舒梁明扬起了唇角，一个劲儿眨着眼，眼眶中涨起的层层雾气被掸去又再蓄起，蓄起又被掸去，却始终倔强地不曾落下半滴。
即使她不肯叫他一声“爸爸”，他还是好高兴，好高兴她的坦白，她的执着，她的……无情，因为至少这些特点可以让他在她身上看到他的影子，因为至少这些可以让他感觉得到她真的是他的女儿，因为至少这些可以让他骄傲地对自己说“舒梁明，不愧是你的女儿，性格跟你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没关系，”他抹了一把脸，“在做出那么多伤害你的事之后，还希望你能叫我一声爸爸，是我太痴心妄想了。你……麻烦你去把他们叫进来吧，我有话要对他们说。”
文翊歆终于把视线落在他脸上，却是那种淡淡的，不带任何感情的，“那我可以走了吧？”
舒梁明微笑的神情没有多大变化，略微怔了怔，点头，旋即便看到她毫不留恋地转身。
他叹了口气，舒梁明，她还肯来看你最后一面，送你最后一程，已经很宽容了，做尽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老天待你不薄，真的不薄了。
这一世，即使遭人唾骂，也不枉到这世间走一趟。至少，你遇到了爱的人，也遇到了爱你的人，还有一双听你话孝顺你的儿女，享受了别人享受不到的风光豪华，在生命的尽头，知道了还有一个那么像你的女儿，你该知足了。
可惜这辈子已经到了尽头，没有办法改变，这就是命。等到下辈子投胎转世的时候，一定要做一个平凡的人，别再为了争名逐利迷失了最初本真。
……
文翊歆叫舒家的人进去时，霍竞航并没有跟进去，而是拦住了她的去路，用一种平静到仿佛死了的眼神和语气看着她，“翊歆，今天这样的结局是你想要的吗？”
他这是什么意思？文翊歆猛地抬头，“竞航……”哥哥两个字还是没喊出口，因为她看到了他眼底的淡凉和不在意。
“其实我没有任何要责怪你的意思，你做的合乎情理，合乎法律，也合乎道义，”他叹了口气，从她身边越过，看着病房门内生离死别的场面，心底激不起半缕涟漪，“小嫒生下孩子之后，我就跟她说得很清楚。如果她以后还要插手她娘家那边的事，那么这段婚姻我不会继续，即使有了孩子，我也可以放弃。”
“翊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文翊歆背对着他，没有挪动分毫，“不知道。”
“因为我不希望我的妻子变成一个像她爸爸妈妈那样心狠手辣的人。”
“你的意思……是说我现在变得心狠手辣了？”
“……没有，我只是希望，你不要为了报仇而放弃了所有。”
文翊歆心底狐疑不已，面上却冷冷淡淡，“所有指的是什么？”
“和婕儿的友情。”
她猛地转过身，看到的只是他的背影，却听到他苍凉的声线，“婕儿是一个执着的女孩，虽然是她选择了舒昊，放下了你们之间的友情，可是她有她的立场，她有权为自己活。”
“我知道，我从来没有觉得她选择了舒昊就对不起我。”
“那么现在呢？”
“现在？”
霍竞航终于转过身来面对她，“舒昊要跟她离婚，可是她不肯，说什么都要等他出来。”
可是现在人呢？文翊歆这时才注意到，舒梁明手术这么重要的事情，儿子不在，可作为儿媳，宁婕儿竟然也不在。
“她回家了。”霍竞航看出了她的疑惑，轻声解释，“手术前，她就被强行送回她家，现在应该在家里养胎。翊歆，婕儿再来一个月就要生了，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一切总有个了断的时间，不是吗？”
文翊歆明白霍竞航这番话的用意，况且她本人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不过是习惯了爱憎分明，可还不至于到为了这爱憎分明斩断一切关系的地步。
“我等会儿就去楠梨园看看她。”
刚说完，病房里爆出一声嘶喊——
“爸！爸——”
文翊歆微微别开脸，还想跟霍竞航说一句“再见”，话到嘴边又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便默默地转身，朝着医院大门口走去。
霍竞航并没有急着进病房，他站在原地，微抿着唇，幽黑的瞳孔里照应出她的背影。
她穿了一件灰色的外衣，黑色兔毛大翻领，黑色的紧身靴裤，黑色的军款短靴……明明就不是亮眼的眼色，可映着医院门外的飘雪和医院走道内的白色，竟是格外的惹人注意，格外的让人落寞骤升。
来到门口处，坐在一边等候的瞿惠妮立刻起身，看到她仅仅淡然一笑，什么也没问就挽起她的胳膊，要往外走。
文翊歆稍稍挪了一下脚步就顿住，目光不自觉地往四处搜寻，可是入眼之人全是陌生的面孔。
“他走了。”瞿惠妮轻轻地说，“你刚跟着舒嫒进去不久，他又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就出去了。”
文翊歆垂下了视线，微微扯了扯嘴角，却发现连淡然一笑的力气都没有。
“翊歆，在他回苏黎世之前，你是不是该把孩子接回来了？”
瞿惠妮的意思她又怎么不懂？原本许诺女儿的一百天还没有到期，她也没有因循，昨晚就告诉柳阿姨带源源回国，估计今天下午便能到了罢？
“大嫂，等会儿你先回去，我还有点事。”
“什么事？”
文翊歆低下了头，“我得去一趟楠梨园，去看看婕儿。”
“婕儿？你是说舒昊的妻子？”
她点头，提步往外走，把瞿惠妮送上车之后，她开车前往楠梨园。
然而，就在她的车子驶出停车位的片刻，在另一边打电话的元乔晟结束了通话，又返回医院去找她……
楠梨园。
开门的是宁桑，看到文翊歆提着水果抱着鲜花出现，高兴得傻了眼，站在门口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回过头对着卧室大喊，“婕儿！婕儿！翊歆来了！翊歆来看你来了！”
喊毕，他接过文翊歆手里的东西，念念叨叨地请她进屋，“来就来了，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快快快，先坐下来，我给你倒杯水。外面下雪了是吧？”
“恩，还好，不算太大。”
“哎哟，我看都堆起薄薄的一层来了！今年这初雪下得好啊，老话说，瑞雪兆丰年，来年一个是个鸿运年！”
文翊歆笑着接过宁桑倒来的水，这会儿，宁婕儿也从屋里出来。因为肚子大了，她行走的速度比较慢，文翊歆搁下水，起身去扶她。
“没事，我自己可以的。”
文翊歆没有依她，直到她安安稳稳地坐下才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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