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了，笑容恬淡得仿佛残阳下的秋菊，本不艳丽，可在残阳的照射下，却是异常的夺人眼球，而此刻在她脸上的残阳便是她未干的泪痕。
她说：“你不会知道，从他把我带回身边照顾的那一天开始，我便许下了一辈子的心愿，这一生只为他付出。是他带我走出了贫穷，带我脱离了孤单，所以这辈子，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忘了他。”
“文翊歆，我知道你最希望的是他能主动认罪，可是他不会。如果他会，早在你回来的时候就那么做了。我现在肯站出来指控他，只是希望你能捐出干细胞，救他一命。只要你肯救他，Mei也可以顺利地让你收购。”
文翊歆的手放在办公桌上，桃木的桌面很是冰冷，寒冷的温度顺着她的掌心传遍四肢百骸，渐渐冻结了她多余的思绪。
她不记得那天崔薇在办公室还说了什么，到了警局又说了什么，每次想起来，都只有她流着泪苦苦哀求警察的画面，她让他们能宽限几天，等舒梁明接受了手术，情况稳定之后再去押他入狱。就连郝仪琳，她都一同求了，求警察让她能照顾在舒梁明身边，到时候一起把他们带回警局也不迟。
警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最后文翊歆出了声，希望警方能答应崔薇的请求，才算是作罢。
又是一段大好青春早早终结，又是一个美丽生命草草陨落。
崔薇离开时，尚未年满二十二，便选择在家中服下安眠药自行了断，她留下的遗书说她无颜再见她的老师，也不知今后活着还有什么可以期盼。她这一生活到这里已经够本了，一个女人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能选择经历的、不能选择经历的，她都经历了。
她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便成也是那个人，败也是那个人，然而她心中无憾，便得永乐。
*
文翊歆去市医院捐骨髓那天，繁厘市迎来了第一场冬雪。她捂着抽血的针口走出市医院，便看到初雪细细碎碎地飘洒着，当她的目光下移，便看到了元乔晟。
瞿惠妮松开了扶着她的手，微微一笑，往后退去。
元乔晟穿了一件黑色的大衣，领子立着，一小片一小片的雪花落在他的头顶和肩膀，黑色的映衬下，白得透亮。
没有想到他会来，最近几天她都到市医院来注射生长因子，总是想起当初他陪她来的画面，可惜他一直没有出现，她还以为他已经回苏黎世了。
“头不晕吗？身上骨骼什么的还酸不酸？”
她轻轻摇了摇头。
是的，不酸，真的不酸，并不是她要说谎让他安心不着急，而是真的不酸不痛不晕，她也很纳闷。
跟瞿惠妮说了疑惑之后，瞿惠妮笑了笑，挽住她的胳膊，道：“我看到过一篇文章，叫做《胎儿的礼物》，说在胎儿还未出生前，其实它就已经在妈妈的身体里留下了礼物。这个礼物因人而异，有的人生孩子前有什么顽疾，可是生了孩子就没有了。我想，你不会感到难受，或许就是源源带给你的礼物。”
听她说了不酸，元乔晟放心地点头，正要开口，温裕就打来了电话，吼着让他赶紧滚回苏黎世去，说那边的电话都打到他那里把他烦死了。
元乔晟好脾气地应了几声，便毫不留情地挂断。
“怎么了？是催你回去的电话吗？”
“嗯。”
他淡淡地应，垂下浓密的睫毛，视线落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今天没有戴戒指。这样的情况算不算明朗了？他的等待和陪伴，以及站在她背后陪她作战是不是有了回复？
“昨天我接到Mei那边的电话了，又有一些股东支持你提出的收购意见，说希望你能以第三大股东的身份要求召开临时股东大会，他们会支持你。”
“噢，我知道了，等会儿回去我就打电话跟Mei的现任董事长说明。”答了他的话，她便没有再说，因为期待他能说，期待他能问，只要他说，只要他问，她便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他刚刚明明看到了她的无名指什么都没戴，不是吗？
两相沉默间，背后传来舒嫒撕心裂肺地哭喊，“文翊歆！文翊歆你别走！”
舒嫒跑到她跟前，泪流满面，饱含哀求地看着她，“翊歆，你跟我去看看我爸爸，好吗？去看他最后一眼，好不好？他想要见你……手术失败了……他想要见你……”
手术失败了……就在所有人以为新生的机会到来时，谁又曾想到手术还存在着风险？也许这就是命，是注定了的命中劫难，是逃不掉的报应轮回，新生便成了死亡。
病房的灯光明亮得透着惨白，那种感觉让人恍惚间以为是回到了文翊羡生命烧尽的时候。
文翊歆低着头，明明知道此刻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中年男人一定在用一种深刻浓烈的眼神看着她，也希望她能看他，可她就是低着头。
抱歉，她还是做不到，忘不了当初她的妈妈是为何跳楼，爸爸是如何病倒，她忘不了！
她说过，她这辈子就只有一个爸爸，那就是文云勇，她只认这一个爸爸！
当她低着头走到病床前，郝仪琳起身让她坐下，她倔强地摇头，不但不往前，还退后了一步。
这一步，就是这不足五十公分的一退步，让许久不笑的舒梁明轻笑出了声。
轻轻的，带着无奈、讽刺、自嘲的笑声。
“在你心里，还是不肯认我，不肯原谅我，对不对？”
她低着头，垂着睫毛，默不作声。
“即使你终于肯答应捐献造血干细胞给我，让这一场手术完成，也不过是让我认罪，在你的心里，从来没有真正地原谅我，更不要说承认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你所做的，不过是想要以德报怨。要用这种宽容的方式来告诉我，报复我，即使手术成功，我能活下去，也要我为曾经犯下的错后悔余生，对不对？”
深深呼出一口气，文翊歆终于抬起头，眼神却是看向他方，“既然你都知道，又何必再问我。”
舒梁明却笑得更深，抬起手无力地挥了挥，对其他人说：“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要跟翊歆单独说，你们都出去。”
“可是你……”郝仪琳不放心，眼眶红肿得像两颗核桃。她这一辈子一心只爱舒梁明一个人，可是兜兜转转，好好坏坏，老天爷还是要这么无情地把他从她身边带走。她怎么放得下？如何能放得下？
舒梁明覆上她的手背，拍了拍，“去吧，叫上小嫒和竞航，出去等我。我跟翊歆把话说完自然就会叫你们进来。”
“阿明……”一股强烈的预感席卷上她的心，仿佛她这一离开，就再也无法同他说话，她不想离开，不想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有。
舒梁明看向舒嫒，用眼神告诉他把郝仪琳带出去。舒嫒也看懂了，便随着父亲的意思，扶着母亲恋恋不舍地离开。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亲生父女关系的两人。
却偏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舒梁明看文翊歆仍旧低着头，叹了口气，“你能坐下来吗？坐到椅子上，可以吗？”
文翊歆纹丝不动。
他真是失败啊，彻彻底底的失败，临了临了了和自己最爱的女人生的孩子，他的亲生女儿，他的血中血，肉中肉，却避他如蛇蝎。
感叹着这些可悲，他忽然忍不住想知道当文云勇离开的时候，她是什么反应，难道也是那样冷冰冰地站着，倔强坚强地站着吗？
“能跟我说一说，筱……你的妈妈，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你的心情吗？”
文翊歆显然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话题，愣了几秒，震惊地抬头看向他，却见他一脸平静地望着她，眼神充满了期待。
他居然敢提起？
他还有脸提起？
虽然并不是他亲手害死了她的妈妈，却跟他脱不了关系，她已经了解得很清楚，如果不是他做出那样畜生不如的举动，她的妈妈怎么会选择以死来明志？
“你想知道？”
她的声音依旧冷冰冰的，比渐渐逼近的死亡气息还冷，不过，他不在意了，他只想知道她是什么心情，妈妈离开了，她是什么感受？知道了，他便可以聊以自慰，自欺欺人地把那当成是她对他的悼念。
舒梁明点点头，始终淡淡地笑着。
文翊歆轻轻嗤了一声，一触碰到那根神经，还是无法故作坚强，眼眶还是禁不住泪水的侵袭。
那种痛比起剜走她心头的肉，根本算不上什么！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痛，叫人绝望又不甘的痛，不想承认不想接受，却不得不面对现实，逼得人发疯失去理智，恨不能见一个杀一个的痛！
“警察打电话告诉我，妈妈坠楼死亡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只有一句话，那是她离开文家之后对我说的。她说，妈妈现在别无所求，只要你过得开心幸福，就足够了。当时我没有告诉她，我这一生的幸福便是要陪她到老才能成全，还没有让她知道我对她的爱，还没有尽到一个女儿该尽的孝道。”
“我想着她跟我说的那句话，我好恨，恨不得掐死自己，是我的大意才让别人有可乘之机，我恨不得立刻拿把刀把害死我妈妈的人剁成肉酱！因为那个人，我没有机会永远陪在她的身边，我跟她说的那些等她老了要孝顺她的话，也没有机会实现。我恨老天不长眼，为什么好人没好报，坏人却能平安无事地活下去！”
“其实现在你这样，我有一点是高兴的。不是因为你终于得到了报应，而是你明白我答应救你的意图。我不原谅你，也不认你是我的爸爸，我就是要用这样宽容的方式告诉你，我不欠你了，纵然你认定我这条命是你给的，现在我还给你，我不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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