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语嫣缓缓抬头，望尽大殿上那些震惊和胆怯并存的脸孔，心中叹息。天穆，当真无人了吗？
眉目低垂，掩去那慑人的目光，凌语嫣端起一旁的茶盏，轻轻叩动。她每动一下，下面的人就跟着颤一颤。恍若那查盖不是扣的杯子，而是敲在了他们的脑袋上。
半晌，眼见他们的心神也磨得差不多了，才重新抬头看向他们，浅浅一笑，“诸位都是在天穆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重臣，更是我朝的肱骨脊梁。说到底，我凌语嫣也不过是个女人，这国家大事自然是没我能做主的份。可既然皇上在临行前把这重大的担子交给了本宫，本宫便责无旁贷，力图把它做好。当然，这都是要仰仗于诸位，与你们的鼎力协助是分不开的。”
话锋一转，笑容隐去，“所以，诸如右都御史这样的事情，本宫不希望再发现第二次。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如今朝中已经没有了右相，皇上也颁布了一些新的制度。诸位既然是这个国家的顶梁柱，就当做好表率才是。关于难民的事情，国库定然是不能动的。所幸平日里皇上给的赏赐不少，本宫就拿出一部分来，顶一时之需吧。剩下的，就要靠诸位大人自己想办法了。”
“启禀娘娘，老臣不才，愿自出白银一万两，为国分忧。”从进来便没有说过话的凌振宇突然一步跨出，张口便喊出了一万两。
镇国公发了话，其他人若是再无所表示，就实在说不过去了。尤其是凌语嫣手下压着的那本账册，难保上面没有他们的名字。几人这趟跟着韩晨庚前来，悔得肠子都青了，却也无可奈何。低着头互相望了一眼，齐声道，“臣等同愿为国尽力！”
“如此甚好！”凌语嫣拍案，长身而起。“难民的事情不容忽视，本宫希望能够尽快得到解决，以免带来更多的麻烦。从现在起，右副都御史宋亦明宋大人接替韩晨庚的位子，同左都御史玉宏文玉大人一起，全权督办筹款和赈济灾民的事。本宫相信，两位一定不会令本宫失望的，对吗？”
宋亦明一惊，和玉宏文一起站了出来，垂首敛眸，“臣，遵旨！”
事实证明，凌语嫣的这招杀鸡儆猴还是颇有成效的。惧于她手中的账册，那些心里有鬼的不用费什么唇舌，就老老实实把银子拿了出来。而朝中自然还有一部分是真心出力的，一番忙活下来倒也凑了几十万两。
然这种逼人出钱的招数毕竟不可靠。惧于威胁，钱虽然出了，但心里却存着怨恨。长此下去，积怨成灾，等到爆发的那一日定然不可收拾。为此，凌语嫣颁布了一道旨意。凡是这次出钱赈灾的，朝廷都会记录在册，等将来叛乱平定国库充盈后，退还百分之五十。商贾参与募捐的，朝廷会按钱庄通用的利息返还。
如此一来，于朝廷官员而言，他们损失减少，又多半是不义之财，心里便舒服不少。于商贾而言，把钱存在钱庄跟交给朝廷是一样的，而且还多了个善名，于其往后行商也更加有利，何乐而不为？
这样一合计，那些有钱的商人倒是比朝中官员还要积极，分分出钱注资。朝廷办事也正规，一一列了借据盖了官印，统一收缴。
而对于灾民，凌语嫣的要求并不单是给他们建个民房送几顿饭便了，而是让人组织起来，分配到土壤肥沃便于农耕的地方。让官兵带着难民一起建屋建房，开垦荒地，发展农耕养殖。
经过两个多月的努力，总算是把难民安顿了下来，这件事便就这么过去了。然捐资返还政策的出台以及帮助难民重建家园的举措，使得凌语嫣受到了广大贫民百姓的爱戴，其在天穆的名声也大大提高了许多。
转眼间，新年到了。
皇上御驾亲征，冰雪难民事件，使得这个新年也少了往年的喜庆。而对于凌语嫣而言，就更没什么可值得庆贺的。她入宫后第一个新年，过得温馨而又惨烈。那埋葬在黑灰白雪之下的焚骨，或许已经连同冰冷的泥土一起，长眠在那个难以寻匿的山坳里。但留在她和慕容铮心底的，却是永远也无法化解的疼痛。
皇上不在，宫里的女人聚在一起便也没什么意思。除夕这日，众人一起去奉先殿上了香。完后，凌语嫣将各宫的份子安排妥当派人送去，便以身体不适为由让他们随意了。
永福宫内，林珍儿带着侍女来跟凌语嫣凑热闹，便也简单摆了一桌，烧了炭火，煮了热热的清汤羊肉。也是难得的节庆，凌语嫣下令，全宫上下不分彼此大小，吃喝随意。话虽如此，奴才们自然还是不敢随意放肆的，但也都被凌语嫣逼着喝了香嫩的羊肉汤，给了赏钱，欢喜散去。
天穆过年，向来有守岁的习俗。往年在家里都是和语萱及父亲一起，如今却是再也不能了。想到此，不由又多了些惆怅。她本不是个喜欢怀古伤情之人，如今却也耐不住孤寂凄凉，感叹人生无常。
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索性披衣坐了起来。这一动，搅醒了本就浅睡的瑾瑜。瑾瑜见凌语嫣下床，忙赶上来问道，“娘娘需要什么，奴婢帮您去拿就是了。”
凌语嫣看着她，突然就想起了丽妃，想起了梨苑好像还没有打扫。便笑道，“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走走吗？”
瑾瑜诧异地望向凌语嫣，见她灯下笑容雍容迷离，不禁心神一荡，恍然点了点头。
踏着薄薄的积雪，两人乘着明朗的夜色来到了梨苑。看出瑾瑜眼中的不解，凌语嫣笑了笑，“皇上没事的时候，很喜欢来这里坐坐。他爱这里的清净。”
缓缓走到梨树下，光秃秃的枝干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乍一看，还以为又开了一树的花。抬手一碰，簌簌地往下落，似缤纷落英，欢腾艳舞。
树下的青石桌也满是雪花，边角还挂了晶莹的冰凌。凌语嫣拂袖扫了扫，清出一块干净地方来就欲去坐，瑾瑜一惊，忙上前拦住，“娘娘身子娇弱，怎么能坐在这里，万一感了风寒怎么办！”
凌语嫣扬唇笑笑，“不打紧的，我就是想在这里坐坐，感受一下这里的宁静。”
瑾瑜细细瞧着凌语嫣，眼中突然升起一层氤氲之气。忽而一叹，“怎么您也是这样。娘娘等着，奴婢去给您拿方垫子来。”
瑾瑜转身朝着苑子深处，那座沉在岑天树荫下的阁楼走去。黑暗中只听得“吱呀”一声，没多久便见那黑沉处显出一抹光亮来。起初是一点，渐渐地便大了许多。亮光一直朝着凌语嫣这边而来，很快便看到光晕中，执着宫灯走来的瑾瑜。
瑾瑜将灯放在石桌上，将怀里的东西一股脑兜了下来。凌语嫣诧异地看着散在石桌上的东西，只这么一会儿功夫，她便将棉垫和暖手炉都拿了来。棉垫搁在石凳上，又铺了层裘绒。暖手炉也被她很快弄好，塞入凌语嫣手中。
一连串的置备娴熟自然，轻车熟路，好似已经做了很久，每日都是这么做一般。“好了，娘娘可以安心坐了。”一阵忙活，瑾瑜的额上竟渗出了喜汗，不过脸上到尽是欢喜的神色。
凌语嫣抱着手炉坐下，的确是舒服软和不少。望着瑾瑜的目光中，便更多了几分探究。“你以前，也是这么照顾丽妃娘娘的吗？”
凌语嫣问的直接，原以为瑾瑜会躲闪或者找个什么托辞借口一番，没想她竟大大方方的承认了。“说起来，你们两人倒是有些相像之处，都是个执拗的人儿。”
瑾瑜望了望掩埋在夜色沉黑中的梨苑，叹道，“一晃十几年过去了，皇上也已成了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丽妃娘娘她泉下有知，也该安息了。”
“当初在内务府，你说自己只是个不起眼的丫头。如今看来，那日你是撒了谎的。为什么？”她问，却无丝毫追究罪责之意，只是如闲谈一般，神情也是随意的。
瑾瑜似也看出了凌语嫣的无意为难，也就没有显出多少惊惶来——似乎自她进了永福宫，就没见过她如一般婢子那般，对主子恭敬，却并不卑躬屈膝。“奴婢是丽妃娘娘从宫外带进来的。丽妃娘娘原本就是宫里一个特殊的存在，所以知道奴婢的人其实并不多。有几个，大抵也都死了吧。娘娘出事的时候，奴婢恰好外出办事，不在宫里，也因此躲过了一劫。等到风平浪静之后，奴婢便换了一个身份重新入宫。这一待，便是十五年。”
凌语嫣一惊挑眉，“你的意思是说，你在宫里潜伏了十五年？为什么？”
“为了给丽妃娘娘报仇！”瑾瑜脸色一变，目中凝聚起万千波涛，怒号翻滚，几欲喷薄而出。
凌语嫣静静看她，抿唇不语，不为她突然而来欲待厮杀的愤怒惊惧害怕。也不拦不劝，任冰凉的夜风吹散她满腔的仇怨，簌簌的落雪掩凉她腾起的怒火。
好在这些年来她潜藏暗伏，倒也收敛了不少戾气。惊涛只是一瞬，很快又随着沉夜里冰冷的风消散。
“对不起，奴婢失态了。”瑾瑜低下头，胸口起伏，微微喘息。
凌语嫣看着她，手抚在她的后背，顺息理气。待她完全平静下来，才微微变色，沉声道，“你可知你今晚的失态，若是落在有心人眼中会带来怎样的祸患？”
“奴婢知罪！”瑾瑜一转身，嗵地一声跪在雪地上，“可若是娘娘能帮助瑾瑜为丽妃报仇，瑾瑜愿以死谢恩！”
瑾瑜低着头，凌语嫣望着她挺直的背脊，沉默下来。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似乎很短暂。凌语嫣不说话，瑾瑜就那样一直跪着。不哭，不求，却能让人清楚的感受到她内心里极大的仇恨和坚定不移的复仇信念。一个能在诡秘繁杂的宫闱潜伏十五年的女子，这一膝冰雪，又能算得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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