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国商-筹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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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小秋,你看吧,我说蒋会长不在吧。”尹正纲突然一嗓子吼断了胡香秋后面的话。

    “我朋友早就告诉我,今天槟榔山会搞活动,蒋会长那么喜欢泡温泉,哪有不去捧场的道理。”尹正纲说这话的语气很奇怪,几乎是在大吼大叫。

    “你瞎说什么?”胡香秋现在有些后悔了,真不该带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家伙来,这不得罪人么?

    “谁说我去槟榔山会了?”

    胡香秋刚想出声喝止,却猛听得门里传来一个声音。

    蒋家别墅那两扇巨大的铁框玻璃门打开来,里面的管家一脸怒容地侧过身子,挥了挥手。

    “老爷叫你们进去。”他说。

    尹正纲拉了拉还在发愣的胡香秋,当先举步跨进门里。

    走进别墅门厅,在管家的带领下又穿过大得能拿来开个文武堂的客厅,进了一间会客室。管家退出去的时候,尹正纲见到正对着大门的沙发上,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老者不高,脸很圆,身子也很圆,但这富态的身材却无法让人忽略他脸上透着的寒霜,那一双眼睛也凌厉得很。他拄着一根不知道是什么做成的拐杖,死死地盯着尹正纲看,很显然,这绝不是个好惹的老人。

    “谁说我去槟榔山会了?我自己没温泉么,用得着去别人的地方?”蒋元第的声音沉沉的,沉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蒋会长,真是对不起,这小子乳臭未干,香秋代他向您道歉了,他也是听了些闲人嚼舌头,瞎说的。”胡香秋在别的人面前尽可以颐指气使,但现在有求于人,对面又是一代侨领,不得不陪着笑,小心谨慎。

    “哼!”老人顿了顿手里的拐杖。

    “哎我说小秋,你怎么这么说话?我乳臭未干,我乳臭未干你找我来帮什么忙?”尹正纲不乐意了。

    “你……”胡香秋觉得尹正纲是故意的,这是在报复她,肯定是。

    “尹正纲你闭嘴,少说两句行不行!”她急得直跺脚。

    “闭嘴可以,筹款的事情我就不帮忙了啊,你自己看着办,别跟我说武汉三镇尸山血海那些话,我尽过力了,我无愧于心,骂我乳臭未干,你好样的,早知道就不帮你去找张先生筹那十万了,你念完经打和尚。”尹正纲怒气难抑,指着胡香秋的鼻子口沫横飞。

    “呵呵……”这边两人横眉怒目,那边蒋元第却乐了,顿着拐杖笑起来。

    好半天他笑毕,这才对胡香秋道:“又是来找我捐款的吧?我不是说过了么,最近我的几家公司资金也紧张得很,新民银行前些时候也遭挤兑,哪里拿得出多少现金来,过一阵,过一阵等情况好些,要钱还不简单,孙先生胡先生和我都是老交情了,什么时候我蒋元第也没落后过别人啊。”

    说完他又指着正在东张西望的尹正纲,笑道:“不过,你找来的这个愣头青到很有趣,呵呵!”

    “可蒋会长……”胡香秋有些激动地站起来想要说什么,却被蒋元第摆手打断了。

    “来人,送客。”

    “哟,枢府瓷!”尹正纲拿起一个架子上的卵白色陶瓷瓶,惊讶地叫起来:“还带款的呢,这可值不少钱啊!”他像个乡巴佬一样捧着花瓶叫唤,全然不顾胡香秋已经变紫的脸色。

    “咦!”蒋元第显然没想到这么个愣头青居然还懂瓷器,他拄着拐杖走来,站在尹正纲身边,道:“你懂?”

    “色泽圆润如玉,胎体菲薄通透,这怎么可能!”尹正纲更惊讶了,惊讶得就像大白天见了鬼一样:“元瓷里这种精品几百年前就找不到了啊!这就是头两天孟菲斯行拍出的那个元瓷了吧?我说呢,一件普通元瓷怎么也拍不了那么多。”

    听得别人夸自己的收藏,蒋元第即使再老狐狸也沉不住气了,他得意抖着颌下那把足足两尺长的白胡子笑起来:“嘿嘿,怎样,老夫的藏品可还看得?光这一个瓶子,就花了我十几万……”

    语声突然顿住。

    胡香秋的脸色更难看了,尹正纲却微不可查地笑了笑。

    “咳咳……那个……”蒋元第有些尴尬,摆摆手,在旁边的软椅上坐下,给刚进来准备送客的管家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退出去。

    “啧啧,这可比昨天在张文轩张先生府上看到的唐三彩金贵多了。”尹正纲意犹未尽地砸吧着嘴。

    “你们去过紫青园?”蒋元第看着胡香秋。

    “是啊。”没等胡香秋答话,尹正纲瘪着嘴道:“张先生也小气得紧,好说歹说才捐了十万块。”

    “哼!”

    尹正纲话音未落,蒋元第便是重重一哼,他猛地从软椅上站起来走向那张大得离谱的书桌,手里的拐杖在蝴蝶绿大理石地板上杵得“咚咚”直响。

    “十万,十万,十万就了不起么?”这位槟城华人首富此刻一点也没了老狐狸的样子,反而像一头暴怒中的狮子。

    胡香秋这时宰了尹正纲的心都有了,这家伙怎么就这么喜欢说大话,他们哪里去找过张文轩了,哪里又得了十万块捐款了?

    “拿去!”

    她正在考虑要怎么收拾尹正纲,便听得坐在书桌后的蒋元第喝了一声,回头一看,一张纸片正在他手里颤抖。

    “这回算你对。”

    出了蒋元第的别墅,两人一句话也没说地走了很久,一直跟着后面的胡香秋紧走几步赶上尹正纲,犹豫半晌,才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尹正纲转头看了看她,表情淡然得很。

    “开心了?”

    胡香秋点点头。

    “满足了?”

    胡香秋又点点头。

    “才十五万你就满足了,不想再弄二十万?”

    “你还能弄到二十万?”胡香秋一下来了精神。

    “能。”尹正纲肯定地点点头,然后又看了看她,道:“不过你记住,不许再说我乳臭未干。”

    胡香秋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冲尹正纲的背影叫道:“你也不许再叫我小秋。”

    “想不想要二十万?”尹正纲没回头。

    “想。”

    “那就给我叫。”尹正纲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很认真地看着胡香秋,道:“我比你大,不叫你小秋难道叫你老秋?”

    胡香秋涨红了脸,却发作不得,半天才憋着一口气道:“你要弄不来二十万,有你好看的。”

    尹正纲转身就走:“我说了,你就是个念完经打和尚的德性。”

    “你到哪去弄?”胡香秋顾不得和他计较,追着问道。

    “当然是张文轩那里,你以为我那话是白说的?”

    尹正纲的话果然不是白说的,两人来到另一位华侨巨富、还挂着清廷驻槟城领事头衔的张文轩家,把刚才在蒋元第家演过的戏又演了一遍,轻轻松松二十万到手。从紫青园出来的时候,胡香秋已经认定尹正纲是革命军的财神爷。

    “当你们革命军的财神爷,放过我吧,只出不进还要受气,你以为我是修武先生?”尹正纲不冷不热的态度和他不阴不阳的话让胡香秋恨不得咬他一口。

    “你怎么就能让他们两个心甘情愿掏钱的,我可是往这两家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三十五万到手,胡香秋却还是不明白。

    “上不得台面上不得台面,我这个死猫烂耗子的伎俩上不了台面的。”

    胡香秋脑子再不灵光也听出来了,尹正纲还在为三天前的事情怄气。

    “好了,你赢了,对……对不起。”声音细不可闻。

    “你说什么?”

    “对不起!”声音大了些。

    “听不见。”尹正纲摇头晃脑地进了文武堂大门。

    “对不起!”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文武堂上下尽皆悚然,当发现这声音来自他们那位一向骄横野蛮的五小姐时,所有人都转过身去。

    梁晋刚从后院出来,便听得这一声“对不起”,他站在门槛上愣了半晌,才“哈哈”大笑出来,赶紧走到尹正纲身边,拉起他跑进胡修武的书房。

    “亏大了亏大了。”进了书房,他便把尹正纲摁到椅子上,恶作剧一般笑着道:“你该让那丫头说‘我错了’三个字,对不起太容易了,那丫头从来就没跟任何人认过错,该让她说‘我错了’的。”

    尹正纲只是摇头淡笑,没有搭话。

    “服了你了。”梁晋翘起大拇指,道:“说七天果然就七天,对了,这次弄了多少?”

    “三十五万。”

    “三十五万!”梁晋拿着的茶壶偏了位置,壶里的凉茶洒了他一裤子。

    “你怎么做到的?”他顾不得裤子,放下茶壶问道。

    “是啊,你怎么做到的?”书房门打开,胡修武和胡香秋走了进来。

    尹正纲赶紧站起来行礼,胡修武笑笑制止了他,自己走到书桌后坐下,摆摆手道:“坐下说,刚才香秋只跟我说你们出去弄到三十五万,我也没想明白,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尹正纲想了想,侧头看着胡香秋道:“其实五小姐应该是知道的,咱们在蒋元第府上的时候,他为什么会开支票,想起来了吗?”

    “好像是你在跟他讨论那个瓶子……”胡香秋蹙眉想了一会,道:“说到……”

    “说到张文轩给我们捐了十万块。”尹正纲笑道:“就是因为张文轩这十万块,蒋元第捐了十五万,你有没有觉得,他当时的神态有什么不对劲?”

    “愤恨……恼怒……”胡香秋猛然醒悟:“你是说,他在跟张文轩赌气?”

    “赌气?”胡修武皱了皱眉,随即摇着头道:“蒋元第跟张文轩的恩怨,马来亚尽人皆知,这两人最是不对付,怎么可能只是为了赌气就赌出去三十五万?”

    “修武先生说到点子上了。”尹正纲笑了笑,道:“蒋元第和张文轩是一对出了名的仇人,按说张文轩做了冤大头,他蒋元第该在一旁幸灾乐祸才对,怎么会赌气到自己也捐呢,还一定要比张文轩多。”

    “是啊,为什么?”梁晋摊开双手,看着尹正纲。

    “从头说起吧。”尹正纲接着胡香秋递过来的茶杯,感觉有些受宠若惊,扫了眼这位胡家五小姐,定了心神,才继续道:“要解决钱的问题,首先就要弄明白蒋元第之前为什么不愿意捐钱,据我所知在这之前他和张文轩给革命党捐钱可都是很积极的,这个原因,五小姐肯定很清楚。”

    “武昌革命军阳夏作战不利,屡战屡败,他在看风头,他们都在看风头。”胡香秋虽然才十八岁,却是老革命党了,又在南洋做了这么多年工作,怎么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对了,看风头,革命的事我不太懂,我只知道但凡是商人,拿出去的每一笔钱,无论多少,哪怕只是一分,都是要有回报的,也就是说,他们把拿出去的每一分钱都看作自己的投资,资助革命其实也是一项投资,谁也不愿自己投出去的钱打水漂不是。”尹正纲喝了口茶,把茶杯放下,又道:“既然我们改变不了阳夏作战的局面,所以从这方面,我们无法入手。”

    “后来我也想过不去啃蒋元第这块老骨头,从其他人那里着手,可一推敲,发现不行,蒋元第和张文轩在看风头,其他有钱人又何尝不是,蒋元第张文轩两人看的是革命军的风头,其他人则在看他们俩的风头,所以,还是得从这两位华商领袖身上想办法,只要这两人花钱了,其他人自然就会跟风。”

    “我之前说找蒋元第,就是这个原因。”胡香秋插话道。

    “别插话,让正纲说。”胡修武越来越觉得有意思了。

    尹正纲对胡修武笑了笑,又接着道:“要让蒋元第和张文轩在不愿意拿钱的时候拿钱出来,就得下功夫去了解他们,我的老师跟我说过,要最大程度地了解一个人,莫过于去研究他的敌人,恰好,这二位互为仇敌,我就开始琢磨这二位的关系,在琢磨他们的时候,我发现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

    “这二位差不多年纪,是老乡,同是在爪哇日惹起家,发达以后,又差不多同时间迁到槟城,他们都喜欢收藏瓷器,都喜欢抽雪茄,都喜欢喝普洱,都喜欢泡温泉……很奇怪,是不是?”尹正纲摊开手掌笑了,很耐人寻味的笑。

    “按道理这二位该是莫逆之交才对,怎么就成了仇人,于是我在账上支了点钱……对了,这钱还麻烦五小姐替我还上。”他说到这里,侧头看着胡香秋,道:“我薪水少,还不起。”

    胡香秋知道这又是在揶揄她,涨红了脸,扭过头去不理他。

    “说说说,这点钱是小事,说你到底发现什么了。”梁晋听得兴起,受不了尹正纲偏题。

    “嗯,我拿钱疏通了两人府上的司机,他们告诉了我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蒋元第和张文轩不仅喜欢抽雪茄,还喜欢抽同一个牌子的雪茄,他们不但喜欢泡温泉,还自己盖温泉山庄,这两个山庄,都对外经营的,富商们也喜欢去,但无论什么情况,他们都绝不会去对方开的温泉,几年前有个报社记者不知从哪里听说蒋元第去了张文轩开的槟榔山会,在报纸上报道了这事,还惹得蒋元第在家里砸了好几个明代花瓶。”

    “所以你在门口的时候说蒋元第去了槟榔山会,他才……”胡香秋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两根指头支着下巴,皱眉思索。

    “蒋元第听不得别人把他跟张文轩扯上关系,张文轩也一样。”尹正纲道:“不止这些,做司机的虽然地位不怎么高,却是能知道很多主人家秘密的关键人物,他们还告诉我,这二位不仅是老乡,还是一个村子的发小,光屁股长大的伙伴,两人年轻时一起来到南洋,只是不知道后来怎么就结了仇。”

    “我想起咱们在日惹有一家合作的药商,于是立马给老板去了个电报,让他帮忙访一访这二位当年的秘辛,也是运气好,这位正好是当年张文轩手下的一个掌柜,他直接就给我回电,说当年蒋元第落难时,那么多朋友没找,偏偏就找了他的仇人张文轩,把老母妻儿都托付给了他,十年前,张文轩资金周转出现问题,差一点破产,全南洋的银行都不敢借钱给他,是蒋元第的新民银行贷的款,才让他渡过了难关。”

    “有这事?”屋里三个人都惊呼起来。

    “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很奇怪。”尹正纲点了点头,笑着道:“从这些事看得出,这两人虽然时时处处都针锋相对,搞得更世仇一样,在关键时候却能生死相托,为什么会这样?”

    “我赌了一把。”看着三人一脸莫名其妙的神情,尹正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赌他们还是朋友,还是当年那一对光屁股长大的伙伴兄弟,我赌他们之间的矛盾只是意气之争,他们只是互相不服气而已。”

    “你赌赢了。”胡修武感叹一声。

    “所以听说张文轩捐了十万,蒋元第就一定要捐十五万,所以见到蒋元第开出的十五万支票,张文轩马上就开了一张二十万的。”胡香秋这时候才算彻底明白过来。

    “这也……太容易了吧!”梁晋呆了半天,才喃喃地道。

    “也不容易。”尹正纲双手搓了搓脸,露出些疲态来:“这两人人老成精,激将法也不能直接用,我还做了些准备,头三天时间全用在研究瓷器和雪茄上了,投其所好嘛……都没睡过好觉。”

    “怪不得你非要等三天。”胡香秋低声道。

    “辛苦了,辛苦了。”胡修武笑着站起来走到尹正纲身边,拍着他肩膀道:“批你一天假,回去睡一觉。”

    “案头还有好多事呢,四天没去办公房了。”尹正纲婉拒了胡修武的好意,这些天来往文书都是胡修武自己在处理,但他事情多,也只能处理那些紧急的,大部分都还搁在尹正纲书桌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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