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人说什么？”

    两人回胡宅的路上，尹正纲问胡香秋。

    “还能说什么，找我要人呗……欠你的还清了啊。”胡香秋打着哈欠道。

    到了胡宅已是上灯时分，胡家的家宴已经摆好了，就等两人。

    胡家老太爷和两位老太太都已过世，身后留下胡修文兄妹五人，老三老四已经出嫁，当然不会出席家宴，但即便是这样，胡家家宴的规模也不算小，饭厅里足足摆了三张大圆桌。

    胡修文和他的英国太太克莱尔？勒维斯？胡，他们的三个儿子；胡修武和他的太太李雪翎，他们的一对儿女；梁晋郭淮自不必说，肯定都是要来的；秦宝珍这位文武堂仅存的、当年和老太爷一起打江山的元老也来了，同来的还有他的大儿子秦康；另外，胡宅的前院后院管事、管家等人也一个不少，这满满的，可不就坐了三大桌。

    尹正纲是第一次来到胡宅，也是第一次见到胡修文和胡修武两人的家眷，这情景自然不好怠慢，尽管心里还因为杨攀的事有些郁郁，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在胡修文的介绍下一一见礼。

    克莱尔？勒维斯有一个英国家庭主妇应该具备的一切素养：优雅、开朗、贤惠、谦和、聪慧，她的中国话说得很好，尹正纲猜这也是她在胡家大宅里如此受爱戴的主要原因。相比之下，胡修武的太太李雪翎则很内敛、从容、恬静、举止得体，再配着她那一身浓浓的书卷气，尹正纲猜测这位夫人定是出身于书香门第。

    其他人都不用介绍了，梁晋、郭淮、秦宝珍都是老熟人，倒是秦宝珍的大儿子秦康引起了尹正纲的注意。秦康今年三十岁，少年时就读于槟城的华文中学，后回国，考入北京京师大学堂，五年前毕业，毕业之后便进了青岛一家德国人药厂，累任总理秘书、厂部协理、副司理、司理，正在德国人要调他到总部任职时，他干净利落地辞了工作，回到槟城，目前主要负责槟城的文武堂药厂。

    尹正纲此前一直呆在药行里做胡修武的秘书，所以秦康这个名字经常会出现在他案头，他只知道秦康是秦宝珍的儿子，只是没想到，秦康的来头会这么大，心下惊叹之余，席间言谈，对秦康也多了些虚心求教态度。

    他这种态度博得了秦康的好感，原本京师大学堂出身的，多少都有些高傲，秦康自然也不例外，但眼见尹正纲这个小伙子一点都没有其他年轻人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张狂，和他说话的时候，比小学生对老师还恭敬，他就算再高傲，也拿不起姿态来了。

    “一直以来，中药的生产方式就不同于西药，传统的中成药制法我刚才已经说了，效率实在不怎么样，我们现在在做的，就是把传统方法完全推翻，进行机械化生产，这样，我们的生产效率就可以大大提高，现在北京同仁堂也在做这件事，就是马来亚和荷印，咱们也不是头一份，关键就看谁能抢在前头了。”面对尹正纲的虚心求教，秦康侃侃而谈。

    “西药的成份主要是化合物，所以合成简单，但咱们的中药恐怕做不到这一点。”尹正纲下午和胡修文一席长谈，也有不少收获。

    “你说到点子上了，所以修武先生才花了这么大精力去研制中成药，虽然每种草药的疗效都明摆着，没必要再去分析药的成份，老实说，其实配药的方子都是现成的，但制药方法却不能照搬西药的成例，修武先生他们的精力，主要便放在了这制药法上。”秦康一语道破天机。

    上首的胡修文胡修武等人见这两人聊得投机，也不来打搅，索性他们几人凑在一块，也说起自己的来。一段家宴俨然成了文武堂的高层会议，好在这种情形两位夫人见得多了，颇能料理，那边两桌吃完后，悄悄叫人来收了，吩咐厨下随时热着菜，冰着酒，只服侍着胡修文他们那一桌。

    胡香秋是跟两位嫂子在一起的，没有去参与那一桌的讨论，家宴结束之后，她忙着要回报社，便打了个招呼，匆匆地走了，尹正纲和秦康聊得兴起，也没注意到她。

    这边一桌男人只顾得聊天，菜没吃多少，酒也没怎么喝，到胡修文叫人来收拾的时候，就连酒量最浅的秦康也不过微醺。胡修文把众人请到他的书房，叫人上了茶，这才道出了今天的主题来。

    “我和老二商量了一下，打算把阿康调去星岛帮我的忙，工厂原来定好的地咱们不一定能拿到，所以还要重新选址，这是其一；其二，机器开年就到了，安装调试都离不了他，至于未来的成药销售，香港、澳门、台湾三地，都交给梁世叔的慈济堂，我们不用操心，马来这边，我的意思是由正纲先负责前期筹备工作，不知各位怎么想？”

    不成，这是尹正纲的第一反应，事实上他估计在座的除了胡修文，恐怕没人会认为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一个新人是个好主意。

    “正纲来文武堂不久，是不是让他再熟悉熟悉？”秦宝珍捋着一把胡子，委婉地提出了自己的反对意见。

    “正纲的才能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只是医药这行，太专太深，经验很重要啊。”郭淮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与尹正纲的关系尽人皆知，唯有他说这话，才让人更是觉得公正。

    尹正纲知道自己不能安坐着不吭声，便站起来，罗圈着一拱手，道：“如秦老和郭先生所说，正纲经验太浅，骤然担当大任，恐怕会坏了大事，现在正是文武堂要一飞冲天的时候，若是正纲出个什么差错，辜负修文先生期望事小，害了文武堂事大，还请修文先生三思。”

    他这番话说得很是诚恳，正是这份诚恳让胡修文觉得，自己这个决定也许真的急躁了些，只是眼下正是文武堂最需要人才的时候，老一辈的即将退休，新一辈的又都资历太浅，如果不破格提拔，事事都按部就班，要培养出一个合适的经营班子不知还要等多久。

    “倒是我急了些，却忘了揠苗助长的道理。”心里虽然不甘，胡修文并不为众人的反对气恼，他笑了笑道：“正纲的人品才能我和老二都很看好，否则也不会这么急着想把他扶起来独当一面，不过大家也都说得在理，那就照大家的意思，先让他把眼前的事做好，积攒些经验再说。”

    “无妨。”正当众人都点头称是的时候，一直坐在一旁品茶的梁晋突然道。

    众人都向他看去，却见他笑眯眯地站起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指着尹正纲道：“正纲兄若是愿意，我做你的助手如何？”

    全屋子的人都愣了愣，不同的是，其他人脸上都露出喜色，反是尹正纲，满脸的疑惑。

    “阿晋，你真愿意教正纲？”这回倒是胡修武先站起来。

    “干吗不愿意，玩了一年多了，也腻了，正想找点事做，就是不知道修文兄要不要我。”梁晋还是笑眯眯的。

    “怎么不要？有你这个大才来帮忙，我正是求之不得。”胡修文笑道：“只是梁世叔要是知道了，我的日子怕就不好过了。”

    “那是修文兄你的事，小弟我管不了，管不了，嘿嘿！”

    “梁少爷十二岁就开始跟梁老太爷学做生意，十五岁时独当一面，在香港商界有‘神童’之称，本事比他那位剑桥毕业的大哥还要大得多。”见尹正纲似乎不明所以，郭淮在他耳边低声解释。

    怪不得！尹正纲惊讶之余，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商界神童这个名头和梁晋平日嘻嘻哈哈的形象差得太远了。

    这一晚事情就算定了下来，尹正纲暂不独当一面，而是在梁晋的帮助下，开始熟悉成药行业。医药经营对专业知识的要求太高，他需要学习的还很多，尤其是得尽快了解文武堂新近开发出来的两种成药。

    散了之后，尹正纲本打算回恒生路，却被胡修文留了下来，说今晚槟城不知何故宣布戒严，大街小巷全是荷枪实弹的军队。他只有临时籍民证，属于被控制的对象，走上大街一准被抓，所以只得暂住在胡宅。

    胡修文安排他住在靠近内院的厢房，隔壁就是梁晋，回房后两人都没睡意，干脆在外面花园里坐着聊天。尹正纲很是感激梁晋对他的帮助，不过他却没有过多地说什么感谢之类的话，这倒正合了梁晋的意，他本就是个干脆利落的性子，做生意互相吹捧拍马是一回事，但朋友之间太过客气，反而显得生疏。这晚两人聊了很久，没有谁起头，两个年轻人不知不觉地就聊到了各自的身世，尹正纲的自不必说，却不想梁晋过去的十九年也充满了波折。

    梁家药行到他这里已是第三代，开得比胡家还要早，他老爹梁世衍年轻时便与胡家老太爷相识，所以两家算得上是世交。梁晋是梁世衍的私生子，还没出生，他那位在梁家做丫鬟的母亲便被梁世衍的正室夫人赶出了家门。梁世衍碍于夫人娘家的势力，不敢抗辩，只得托胡家老太爷代为照顾他们母子，这一照顾，就是十二年，这也是梁晋为何跟胡家兄弟这么亲热的缘由。

    七年前，梁世衍的大儿子和唯一的女儿出国留学，老太爷思孙心切，便让梁世衍把梁晋母子接回香港，好让老太爷能享受天伦之乐，从那以后，梁晋便跟在梁老太爷身边学做生意。三年后老太爷逝世，留下遗嘱，让十五岁的梁晋跟着梁世衍打理生意，但梁世衍的正室夫人不同意，虽然不敢明着违背老太爷的遗嘱，她却唆使梁世衍给梁晋安排了个采购药材的职务，把他支到深山老林里去和虎豹豺狼为伍。

    可以想象，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纵是再精明能干，又怎么吃得了那样的苦，国内的那些穷苦之地倒还罢了，偏是南洋这种地方，一个不好就是丧命的下场。据梁晋说，第一年在菲律宾，光是痢疾他就得了六回。

    “也是命大，竟然没死掉。”梁晋说这话的时候，死死地咬着腮帮子。

    还有一次，在婆罗洲，他带着一帮人去一个华人小镇收购犀角，不小心掉进河里，七八条鳄鱼围着他扑腾，他却只伤了一条腿。

    “还好鳄鱼牙没老子骨头硬，要不腿就断了。”梁晋给尹正纲看那道伤疤。

    数次险死还生之后，兴许是正室夫人没了耐性，也不再折磨他，只让梁世衍给了他一个闲职。这之后他的大哥大姐留学归来，梁世衍把药行生意交给了这对儿女，又因梁晋没怎么正经读过书，便打算送他去英国留学，梁晋不去，父子俩大吵一场之后，他就跑来了槟城。

    “胡老太爷当我亲儿子一样，我不来这里还能去哪？”

    尹正纲想，这大概就是梁晋不愿主动提出和胡香秋解除婚约的真正原因。

    这一晚两人聊了很多，彼此坦诚以对之后，感情又拉进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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