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香秋不在，庄希臣带着他们去地下室把杨攀接了出来。
“主任让我转告你，事情她已经解决干净，没留什么后患，只是杨先生最好能深居简出一段时间。”
在地下室憋了一夜，杨攀的似乎想通了什么，没有跟尹正纲大吵大闹，只是脸色依旧不好看，对庄希臣的话也没表达什么意见，披上衣服就出了门。
把杨攀送回了恒生路，尹正纲把他积攒下来的脏衣服洗了，又出去给他买来很多罐头水果存在家里，以备他饿了的时候不方便出门。
“正纲……我……我连累你了。”尹正纲把事情做完，和梁晋正要出门的时候，杨攀终于说话了。
尹正纲回头看着他，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才道：“昨晚全城戒严，槟城里抓了四十多人，除了盗贼烟贩，其余都是新源公司的人，司理甄有为跑了。”
杨攀抬头看着尹正纲，脸上的惊喜之色一闪即逝。
“庄希臣告诉我的……你好好休息。”尹正纲说完，和梁晋出了门。
“你那朋友出什么事了？”尽管忍了又忍，梁晋还是没有忍住。
尹正纲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回到文武堂，秦宝珍老爷子安排来顶替尹正纲职务的人已经到了一会，尹正纲把人请进去，仔仔细细地给这位大学生交代好了事情，这才和梁晋一起，去了文武堂后院。
文武堂的后院，是文武堂最重要的地方，整个文武堂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够资格进去的不超过二十个，尹正纲和梁晋，都是第一次来。
“修文兄，这地方搞得太阴森了吧，一进来就感觉冷飕飕的。”文武堂上下，也只有梁晋敢这么跟胡修文说话。
“下次来给你备件棉袄，要还不行再给你加个火炉怎么样？”走进那扇包着铁皮的大门时，胡修文瞪着梁晋道。
梁晋冲身边的尹正纲一笑，吐了吐舌头。
胡修文今天把两人叫来，意思是让他们充分接触新研制出来的两种成药，从药的疗效到生产，他们俩都得详详细细地掌握通透。他先带两人去了胡修武的实验室，重点看了试制出来的两种成药，一种就是玉树神水，另一种是头痛粉。不过，头痛粉是西药，不属于中成药范畴。
尹正纲看得很仔细，尤其是玉树神水，他甚至还亲自试了试。拿棉签沾了些涂抹在人中位置，一丝清凉刺激的感觉迅速从鼻孔附近蔓延到整个面颊，继而他便感到神清气爽。
“这药初夏开始销售，三月之内，必能打开销路。”尹正纲失去了往日的镇定从容，激动地对胡修文道。
“正纲兄太过保守。”此时的梁晋也完全没了方才和胡修文开玩笑时候的神情，而是满脸持重，他把玉树神水涂了些在太阳穴上，闭目感受一会，道：“没中暑，试也试不出疗效来，不过从这清凉提神上来说，玉树神水已是同类药中的佼佼者了，三个月太久，一月之内，至少在星岛便能打开销路。”
“有你这话，我有些底气了。”胡修文笑着拍了拍梁晋的肩膀，道：“你是知道的，我和老二虽然学医，也管着老爷子留下来的家业，可在经营上终究不大在行，还好你愿意来帮忙。”
“帮忙归帮忙，先说好，配制之法别给我看，我也不想看。”梁晋摆着手，认真地对胡修文道：“知道你今天叫我也来，是没把我当外人，可我还有个爹。”
第一次听得梁晋这么严肃地说这种话，尹正纲不由愣了愣，倒是胡修文，浑不在意地拍着梁晋肩膀大笑起来。
看完了药，胡修文又领着两人来到另一个房间，在这里，满屋子都是图纸，秦康正领着一拨人伏在一张大桌子上埋头绘图。
在英国生产的机器是按秦康他们所绘的图纸制造的，对制造西药的机器进行了一些改动，增加了中药制造特有的提取、浓缩工序，配液系统也改成了使用植物油而不是常用的酒精或蒸馏水。整套机器设备以及生产工序都由秦康亲自给两人一一讲解，梁晋要好一些，但尹正纲却无异于在听天书。
“现在不明白不要紧，回头我再专门给你说说。”秦康知道胡修文胡修武是要重用尹正纲的，所以言语间并不拿大，见他一头雾水地杵在那里，也不恼火。
毕竟是药商世家出身，梁晋还能听懂了大半，大部分时候，秦康一说到深处，他估计尹正纲听不懂，便小声地在一旁注解，倒也给尹正纲解了不少惑。
这一场参观从上午一直到黄昏，众人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不过乐于其中，却也不觉得饿。尹正纲接触医药行业仅仅二十来天，虽然秦康和胡修文在讲解时力求通俗易懂，又有梁晋在一旁补充，他自己也倾尽全力，却仍旧弄了个一知半解。
从后院出来，早过了下班时间，也不用再去郭淮那里了，与梁晋告别后，他直接回家。
回到家，却意外地看到满桌子饭菜。
“喝酒，喝酒！”杨攀提着两罐子二锅头，坐在院子里大笑。
“你出去了？”
“请房东帮我叫的，天香楼的手艺，怎么样，还不错吧。”杨攀看来心情大好，打开罐子就给两人各倒了一杯。
“喝一杯，兄弟。”他举起酒杯，翻过杯底，抹了抹嘴，道：“还是那句话，是兄弟，我就不跟你说谢字了。”
尹正纲笑了笑，一口喝光了自己的杯子。
这或许是尹正纲自父亲去世之后最开心的一天，兄弟俩在推杯换盏之间，仅有的一点隔阂迅速消融。
第二天一早醒来，尹正纲想起今天要陪胡修文去参加那个答谢会，便匆匆洗漱了，换好衣服去了胡宅。在胡宅前堂等了大约半个钟头，内院管事把他请进内堂，在那里，胡香秋和她那英国嫂子正在给胡修文试衣服。
“正纲来了，快给他去换上。”胡修文忙着打领带，挥挥手示意胡香秋。
“自己换去。”胡香秋拿了一套蓝灰色的洋装过来，扔给他。
尹正纲不大愿意穿得这么正式，却也知道这是胡修文的一片心意，不好拒绝，便也没说什么，在一名丫鬟带领下去厢房把衣服换了，又回到内堂。
“哟，新手表！”梁晋不知道什么到了，见尹正纲进来，立刻便发现了他手腕上那块江诗丹顿。
“怀表掉了，杨攀把他的借我戴。”尹正纲淡淡道。
“领带，领带，梁晋，给他把领带系上。”一旁胡香秋喊起来。
一家人吵吵嚷嚷，好不容易打扮停当，这才出了门。胡家有一辆刚买的福特汽车，但车上座位不够，商量半天，只得让尹正纲和梁晋坐黄包车。
答谢会召开的地方是槟城最大的酒店乔治大厦，也在乔治亚大街上。风传那位革命领袖回国是要做总统的，所以英国方面也转变了对他的一贯态度，派了不少军队在大街上站岗，整座大厦也被清空了，就为保证他的安全。
尹、梁两人坐着黄包车到的时候，门口已经密密麻麻地停了好多小汽车，找到胡修文三人，到门口验毕请柬，五人进了大厦。胡香秋一会就不见了，胡修文说她职责在身，肯定没时间陪他们，但此时答谢会也还没开始，所以四人只得在前堂站着聊天。
前堂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嘈杂，空气里混杂着贵妇人们身上不同品牌的香水和各种口味雪茄的味道，沉闷得让人头晕，尹正纲想把脖子上那根“上吊绳”解下来，却又担心在这种场合下会显得很不礼貌，只得忍住。过了几分钟，胡修文和梁晋遇见了熟人，走到一旁闲聊去了，趁着这个机会，尹正纲赶紧溜到靠花园的后门旁喘口气。
“骗了我钱的愣头青！”
刚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尹正纲就听得身后传来的高呼，回头便见一脸怒容的蒋元第在两位年轻人的搀扶下，拄着拐杖蹬蹬蹬向他冲来。
尹正纲素来冷静，但见到这种场面，也难免有点心虚。
“老夫被你骗去十五万，却只换来这么一张请柬。”来到尹正纲跟前，蒋元第毫不客气地拿起请柬朝他当头拍下去。
尹正纲知道躲不了，也躲不得，只得规规矩矩地站着挨打，等蒋元第打完了，这才恭敬地一鞠躬，浅笑道：“前辈说哪里话，您这一张请柬，岂是十五万换得到的，那可是一片碧血丹心啊。”
说完这话，他还是低着头，耷拉着眼皮，没有去看蒋元第的反应。
沉默，长久的沉默。
“哈，哈哈，哈哈哈……”蒋元第突然笑了。
“有意思有意思，你这小子每次都这么有意思，哈哈……”
这位槟城侨领莫名其妙地开怀大笑引得前堂里众人纷纷注目，待见到老人对面那位毕恭毕敬站立的年轻人时，几乎是不约而同地都在问自己身边的人：那年轻人是谁？
尹正纲面色尴尬地看了看四周，低声道：“前辈别笑了，晚辈脸皮薄，大家都看着呢。”
要说最近十年来谁敢在蒋元第面前这么说话，所有人一口就能答得上来：张文轩，但现在还要加上一个：尹正纲。
尹正纲要是马上抬头，准能见到蒋元第身边的两位年轻人正对他怒目而视。
“脸皮薄！”蒋元第收了笑，瞪眼道：“骗我钱的时候你脸皮可厚得很……让他们看看不好么，我查过了，你小子根本就不是革命党，只是个商场小混混，你既然要做生意，他们看得你越多，你的名气就越大，名气越大就越容易出头，让他们多看看，老夫我给你做陪衬呢。”
“不敢不敢，虚不受补啊前辈，晚辈才多少斤两。”尹正纲认真地道。
“虚不受补，哈哈……”蒋元第又是一阵大笑。
“不知蒋老先生也来了，修文见过老先生。”胡修文带着梁晋到了。
蒋元第当然认得这位槟城最大的药商，事实上对胡修文他也很上心，这不全是因为已经故去的胡老太爷，还因为胡氏兄弟在经商上的才干。
“胡家老大，这小子是你的人？”蒋元第慢慢敛了笑意，看着胡修文淡淡地道。
“正纲在鄙号做我的协理。”胡修文想了想，刻意给尹正纲拔高了身份。
“听说你在搞成药，搞得如何了？”在这位商界后辈面前，蒋元第拿足了姿态，都不拿正眼看胡修文。
“还成。”胡修文回答得很含糊。
蒋元第挥了挥手，示意身边两个年轻人退下，胡修文见状，知道他有话要说，也给梁晋和尹正纲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过来，对蒋元第微一躬身，退到一旁去了。
“前些日子，星岛来了个人，是垄川黄伯真的儿子，黄伯真什么时候搬来马来亚，你清楚不？”蒋元第待人都走干净了，才拄着拐杖，在旁边的一张软椅上坐下。
“垄川黄伯真老先生家大业大，想去哪里都容易得很。”胡修文笑了笑，依旧站着答话。
“哼哼！你以为他想去哪里就能去？荷兰人要分他的家产，他是被逼得没法才来的马来亚，看样子他想在星岛搞点大的啊，几百万资金出手，谁能挡得住他一个回合？”蒋元第说着这话，脸上表情依旧淡然，一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胡修文。
胡修文的脸色变了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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