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真是四季分明,秋风吹过,窗外的树叶显得有点凄冷了,没有了夏日里油光锃亮的浓绿色,潇潇秋雨必定会如期而至。这个时候,风声、雨色,在梁启超听来仿佛尽是愁苦与哀怨之声。
回回营、清华园、北京的大街小巷,都在风声雨声里。
梁启超端坐在书桌前,听雨,望着窗外的树。
有一片树叶打着旋儿,落下了。
这树叶还是绿的,落叶的季节尚早,前一年的深秋,梁启超邀约了丁文江、王国维、赵元任、陈寅恪一起游西山看红叶,不料进得香山公园的大门,便见到一地金黄的银杏树叶,老友们相顾愕然:金黄得醉人,怎敢去踩?
梁启超更是喃喃自语:原来落叶也辉煌。
可是,眼前的这片叶子却是凋零在不该凋零之际。它为什么凋零了呢?它何尝自甘凋零?它打着旋儿,在梁启超的窗前,落下了。
梁启超顿时心动,走进内室。脚步由疾而慢,轻轻地、轻轻地。他刚才离开夫人的病榻时,夫人似乎感到癌症的剧痛稍稍减轻了,呻吟之声便也骤然停下,看了一眼梁启超,那是饱含温情和歉疚的目光,夫人已经无力说话了。
或许,夫人可以小眠半刻。梁启超这才到书房,竟无法握笔,便听那雨,看那一片落叶。而此时梁启超重回夫人床前,轻轻拨开床帷时,梁夫人竟如睡去一般长眠不醒了。
一道闪电一声雷,一个灵魂上天了,时在中秋。
秋风秋雨不是年年都有的吗?对于夫人的去世,梁启超本来是有思想准备的。灯节发病,其时医生便沉重而悄悄地告诉梁启超:准备后事吧。又一次,梁启超感到回天乏术。
梁夫人蕙仙的病拖了半年,一边延医用药,一边日见沉重。夫人痛苦中的呻吟,使梁启超想起,自从结发以后不久,自己亡命天涯,夫人担惊受怕,却未曾有过半句怨言。而如今的呻吟却明明白白是疾病正在摧折一个坚强之人。生老病死,原属寻常,可夫人离垂暮之年尚远,命运何以如此不公?
没有比至亲至爱者的离去--活生生的生命的离去--更能使未亡人体味到生命的短暂以及孱弱,留下的竟是一片怅惘!梁启超涕泪满面从回营步行几里路到宣武门外,为夫人守灵毕,归来便写下《苦痛中的小玩意》:“风雪蔽天,生人道尽,块然独坐,几不知人间何世。哎,哀乐之感,凡在有情,其谁能免?平日意态兴会淋漓的我,这也嗒然气尽了。”
是晚,暮色苍茫,梁启超觉得寒气逼人。
因为没有了梁夫人的容颜笑貌或者嘘寒问暖吗?哪怕呻吟之声也好,至少也是生命活着的明证。
不断地有朋友、门生来探望,往日里谈笑从容神采飞扬都被秋风秋雨刮走了,道一声“珍重”、“节哀”后便匆匆离去。唯独王国维不然,一言不发,满脸愁云,电灯光幽幽地照着枯坐的梁启超与王国维,两个人如同两株老树,任时光在他们身上刻画皱折。
良久,王国维告辞。只是在和梁启超深深对视的目光中,仿佛互有应答:
“总要走的。”
“都会走的。”
梁启超送王国维出门,拱拱手,看着王国维蹭上人力车,夜色把一切都溶化了。
梁启超饱蘸浓墨,写就了《祭梁夫人文》①。
梁夫人辞世之后第一个夜晚。
这是梁启超毕生中最孤独的一个夜晚。
辗转反侧,悔恨无穷!谁说世上的后悔药都让女人吃了来着?男子汉大丈夫,该吃的时候也得吃!
怎么会在夫人辞世前片刻,竟离开了她的病梅呢?或许夫人还有最后的话要说,倘若她已经说不出了,那么听见她最后的呻吟也好,“我怎么会离开的呢?”
梁启超一次次地问自己,不,是折磨自己,把自己的心撕碎,撕成碎片,再蘸着自己的血,为夫人写一副无字的挽联。
心碎了,人也迷迷蒙蒙地睡着了。
梁夫人就在不远处,只是悬空而立,脚下是白色云朵。她升腾之际似有所恋,回眸一望使梁启超惊喜莫名,可是夫人不回来,不再回来了,她飘向浩渺天宇,那H艮神却始终没有离开她的夫君,仿佛还有鼓乐和偈语传来:不二法门,终归大化。
想起了自己信佛,人在梦中,这断断续续的思维竟是如此清晰。还有杨文会,字仁山,安徽石台人,首创南京金陵刻经处,终其一生出版了大小乘佛经2000多
①我往有阙,君实匡之;我生多难,君将扶之;我有疑事,君榷君商;我有赏心,君写君藏;我有幽忧,君噢便康;我劳于外,君煦便忘;我唱君和,我揄君扬;今我失君,双影彷徨。13年前坐化,那也是梁启超的老友了,时在念中啊!那声音莫不是仁山的?
仁山生前亲口对梁启超说过,他每每坐禅,无论昼夜,都曾梦见过达摩东渡,一苇慈航。
梁启超希望也有一个这样的梦。
此刻,他忽然面对的是大片的芦苇荡。于江风海韵中他期盼着的到底是什么?
达摩安在?
什么是涅槃?
梁启超醒了。他清楚地记得,在南开大学他对学子们说过,佛家的最高境界原不可解释的,凡夫俗子只能妄加推测,“大概是绝对清凉无热恼,绝对安定无破绝对自由无束缚的一种境界。”梁启超如是说。
梁启超去小便,他发现尿的是红血。
梁启超竟出奇地平静。
夫人的死,夜半的梦,关于涅椠的回顾,他都从冥冥中得到了某种启示,至那一片落叶。正所谓天地万物,息息相关,智者悟之。如此说来夫人在梦关爱的回眸,犹豫而去的神色,都是一种提醒:任公病矣!任公要小心爱护己了。
梁启超似乎不曾想到过自己会得什么大病,且一直以健壮自豪,50初渡,曾感心脏不适,一度登报谢客。不久一切如常,仍然教课、讲学、夜间握笔写《先秦研究》。这一回突然尿血,其因起自夫人长别,顿觉了无生趣,心里常常诉说苍天的是这样一句话:我何不随之乘风归去?
在此种心态下,梁启超安之若素,对自己的病秘而不宣,“不就是血尿吗?我去看它可也。”同时又觉着时不我待,而先秦学术又是如此博大精深,令他着迷,赶紧写,一天几千字,竞无法搁笔。
1925年过去了。
“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北京年关,依旧是大雪,巷子里偶尔有冰糖葫芦挑子和着芝麻橘的农人在叫卖。北京的百姓有旧俗,大年初一把芝麻橘铺在四合院里踩祟”,“祟”与“碎”同音,鬼祟也;驱邪图吉利之意。风云起伏,20世纪又过宝了四分之一,水深火热中的中国人仍然在内乱外患中煎熬,何曾吉利过?
梁启超忽然想起,自己随意写来以后却被人反复引用的“过渡”一词--上世己末本世纪初,梁启超以及一大批有识有为之士所处的时代乃是“过渡时代”。进丽,梁启超又认为,这个时代的中国是“过渡之中国”;而活跃于当时政坛、文坛的诸多人物便是“过渡人物”。
不妨说,“过渡”一词出于梁启超之口,好像随意,其实是他对自己身处时代向浓缩而又浓缩的总结。不再有炉火的熊熊声势,却有了百炼成铁之后的凝重,闪享淡淡的青光。
又过渡了一年。
梁启超慨然自喟:“尿血不也是一种过渡?”
1926年1月,梁启超的病情已经无法掩饰了,他的气色苍白,精神委顿使他的女及朋友们心急如焚。至此,梁启超血尿已经一年多了!
他是不讲科学,还是自残生命?
丁文江急得几乎暴跳如雷:“任公兄,岂能如此?所为何来?”爱女令娴闻讯几致昏厥,儿女们泪眼汪汪似在问梁启超:“你是不爱我们了吗?还是我们不值,你爱?”
梁启超无言以对。
家园,他之所爱;朋友,他之所爱;教育,他之所爱;著述,他之所爱;更况骨肉儿女,连心连肺?可是说不出的形同枯槁心如死灰,又岂能向儿女诉说?
1926年1月,梁启超拖着沉重的脚步前往一家德国人开的医院诊病。经化验他的尿液先由紫红变粉红,继而又呈咖啡色和黄色,且带有浓浓的血腥味。德国师怀疑他的-肾或膀胱有病,却又查无实据。这时候梁启超才痛感讳疾忌医是不的,这次血尿诊治得太晚了。
人总是惜命的,尤其在真正面临着生命被疾病威胁之际。只是梁启超依然有惊慌失措,给爱女梁令娴的信中说:“只要小便时闭着眼睛不看,便什么事没有。”这是安抚女儿却又流露出不敢或不想去正视现实的软弱,亦是深深无奈。
丁文江清早到访,连寒暄都省去了,这一次是坚决地要求:“任公,到协和院去。”
梁启超想说什么却又默然,他知道这位老友的脾气以及苦心,那是不能违的。一个总是反潮流的、在大风大浪中搏击一生的强者如梁启超,偶然顺从一回心里反而觉得舒坦而轻松。
有道是:强者也弱,弱者也强。
协和医院为梁启超的住院着实忙碌了一番,确诊为右肾长了一个肿瘤。1926年2月16日手术成功,但仍有血尿。出院后,延请京城名医唐天如按脉,服中药调后,便血骤停。
梁启超赶紧给女儿令娴写信:“我的病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好得清清楚楚了!”
梁启超最后审读了一遍在病中脱稿的《先秦学术年表》。
血尿既已停止,身体便也渐渐康复。
北京的春天总是十分短暂,那金黄色的迎春花开过,西山的桃花缤纷时,春天的云朵便也飘走了。樱桃沟里淙淙的泉水之上,浮着几朵野花,只见其色,不知其名。然后便是苦夏,学生放暑假了,梁启超便批改作业,着手准备资料撰写《中匡历史研究法(补编)》的提纲。《儒家哲学》已经酝酿几年了,可谓成竹在胸,也该动笔了。只有伏案时,一管羊毫在手,万千郁闷皆去,梁启超自己竟也奇怪了一生奔走呼号,身体力行,为新中华,为少年中国,为未来,可是自己的心却又要多地总与古人相通,儒也、道也、佛也,皆然。
历史,真是巨大的。更多的时候,人是生活在历史中。
风云际会过去之后,如大海的退潮,虽说涛声依旧,那轻盈地漫上沙滩的浪头,却更多了一分渗透的韧性,而不是一味地企望冲决堤岸了。
有残留在沙滩上的贝壳,三五成群地无言相顾,是一种孤独,也是别样清静还有礁石,淹没和显露都是无声无息的。
梁启超想起了杨度。朋友,也是对手,如今呢?该是相逢一笑了,人老了。自从拥袁称帝与起兵护国形同水火之后,杨度信佛在先,号称虎禅师,一日聚信徒八百讲法,先讲禅,谓:“禅即高也大也,高至无穷大至无边,企望言传者汹汹,可以意会者寥寥。如时代中人,但说时代,唯梁任公谓‘过渡时代’,‘过渡’一语颇得禅理,包罗时空,缀连古今;一山横亘,无路可援;一水在前,无舟可楫;月如流,过而渡之;过路也,渡人也;匆匆过客,明明灭灭;风也,雨也,水王,云也,空也!”
梁启超钻研佛学在后,同道中人便示之以杨度这一番话。梁启超读后感慨系三:“皙子毕竟是皙子。”
梁启超有点惊觉:连日来为什么总是回忆?
莫非任公真的老矣?
1926年的夏天又要过去了。
自从夫人辞世,梁启超便对秋天特别敏感,秋风叶动的时候往往惊心动魄,怎也忘不了那一片打着旋儿从窗前飘落的树叶。
秋兴,秋思,秋怨,还有秋水,这一个秋字好生了得,耗去了多少文人墨客的丽辞章。而天地之大又并非写秋的那些诗文可以概括的,农人自然最爱秋实,家喜尝新米粥,春夏辛勤,终得报偿。对梁启超来说,刻骨铭心的是中秋月圆时梁人蕙仙阖然化去,玉盘冰轮,无限凄冷!
后来,梁启超爱看弦月,风雨从上弦剥落,岁月在下弦攀升,“无人会,登临”
总是残缺的日子多,信夫?
是年八月底,梁启超的四妹病逝,又是秋风秋雨初来时。
梁启超思妹怀乡,感叹岁月倥偬,竟然又开始便血!急请另一位祖传名医伍连用药,伍连德并叮咛再三:内心务求平静。梁启超只有诺诺。服药之后,便血慢曼停止。梁启超却不敢狂喜了,再三思忖之下,这血尿实在与自己的情绪密切相,愁苦惶急之下血尿便应运而出。只是要让梁启超完全置家国、生死、朋友、亲的命运于度外,就意味着情感冻结、思维停止、无思无想、无欲无望,那岂是梁超所能?再者,在这个动荡多难的时代所形成的环境中,艰难困苦的中华民族,一天不是在让有识之士忧愤莫名?
又何况,一起从上世纪末叶“过渡”过来的人,激情虽未泯灭却已淡化;为中也,奔走革命流亡海外乃至亲人枪林弹雨,虽不能说毫无成果,但失望与不如意占了十之八九。
或者已老或者将老,步入了萧瑟年华。
9月,梁启超的好友曾习经去世。看着患肺癌的曾习经气若游丝,痛苦之状为之生不得求死不能。
梁启超抱病陪侍,目睹了这一切。
曾习经已无力睁大眼睛,却点点头,他知道任公来了,送他走完最后的旅程。
梁启超默然,一任老泪横流。
为曾习经送葬毕,梁启超便咀三天,待心绪稍稍平静,随即好转。
秋意渐浓。该是去西山看红叶的时候,朋友们知道梁启超的心境,不再有人提义了。清华已经开学,这一学期开讲的《中国文化史·社会组织篇》讲义还需修,虽说倦于出门走动,却仍然不倦于编撰著述,这是唯一可以使朋友们稍觉心的。
秋风总是一阵紧似一阵。
落叶纷纷,有声有色。那声中无怨,那色是金黄,飒飒作响若鼓乐之声,每一个季节都有自己的赞美诗,循环往复,大地岿然。
读不尽的天下秋!岂只是万木凋敝?岂只是绿肥红瘦?一代风流,尽已白头!
1927年3月8日,南海康有为70大寿。
梁启超早在三月初便构思祝寿联语腹稿,心潮起伏,难以平息。
康南海,梁启超之恩师也。
倘说是不幸的时代造就了中华民族一批英雄人物的话,梁启超理该名列其中他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文学史上的主要地位,是既不能抹煞也不会被遗的,而且是无可替代的。
他是觉世者,也是传世者。
然而,有论者谓:无论如何康南海是梁启超的雕塑者。说得更全面一些,在日代造就梁启超的过程中,曾有过很多动因,康南海则是其中不可或缺之一。
在康南海身上看不见梁启超。
在梁启超身上找得到康南海。
康梁之间亦师亦友,在世纪之交,他们把偌大一个中国闹得沸沸扬扬,并由刊们始,仁人志士层出不穷,最终结束了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帝制,不能不说轰轰鼐烈,功在千秋。
几十年间,康梁有合有分,.有和有争。康南海是抱定宗旨,以不变应万变;币梁启超则以多变、善变应万变。无论是因着歧见而争论,或者在声誉日隆、列居蒿位之后,梁启超对康南海从来都是执弟子之礼,恭而敬之。
梁启超研墨,运笔。
如锥划沙,宣纸上是这样一副寿联:
述先圣之玄意,整百家之不齐,人此岁来年七十矣;
奉觞豆于国叟,致欢忻于春酒,亲授业者盖三千焉。
搁笔,梁启超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书,自我感觉尚可,一声叹息,不知是轻杉还是沉重。总而言之是想起了授业恩师康南海的一生吧!半个世纪的颠沛流离,雨今古稀了!
为武昌首义、为张勋复辟,康梁几成水火。在清室应否复辟的原则问题上,梁启超再也无法“唯唯而已”了,而是亲自为滇、黔、粤、桂四省都督起草了“反复辟通电”,其中有“如有再为复辟之说者,继尧等即视为蔑弃《约法》之公敌,罪状与袁贼同,讨之与袁贼等……”
对康南海誓死拖着一条长辫子企图复辟的思想,梁启超的态度是:“虽我小子.亦不敢曲从而漫应。”或谓:“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康南海在张勋复辟失败后,因当不成弼德院副院长而逃人荷兰使馆,他写诗责骂梁启超大悖伦常、禽兽不如,对梁启超可谓恨之入骨。
无论如何,师生情谊已大不如前,真是岁月可忆而不可追也。待到梁启超从层祺瑞内阁中退出,政治一梦好比南柯,军阀的刀枪之下岂有资产阶级的民主宪政自此,又常常念及康南海,各自的理念仿佛都已化作青烟。
一个人坚持自己的观点不变至70岁,也属不易了!
。
有人戏言:康南海一切都失败了,唯独他塑造的少年梁启超是成功的。因着康茸海的耳提面命,一个少年秀才成了维新猛士,也因着这个开端,梁启超走了一条亏来不同于康南海的人生之路。
康南海功莫大焉。而梁启超,则明确又小心地区分着政治与私情,未有一日不基师恩的。
中国的历史就这样将康梁的命运纠结着。
为康南海祝70大寿,梁启超:手书的寿联中对恩师之敬仰跃然纸上,细细地巴玩字里行间,又有一层淡淡的让已经过去的过去、没有过去的苦存于心的蠡慨。
辞别官场、潜心学术之后,虽不能说梁启超心中块垒顿消,却总是释然多厂。而常常的念及旧人、尤其是曾为挚友后来分手的那些旧友,却是在梁夫人莹世、自己不时为病痛折磨之后,生也老也病也死也,原来皆为阅历,都有学司在。
梁启超是坦然的,当年日理万机哪有空闲忆及少年、青年、旧朋、故友?或许冗湎往事正是心态老化的标志,老化既是不可阻挡的,何不听其自然呢?较之于现实的动荡、未来的迷惘,历史总是要清澈得多,心灵若能相忘乎山水,亦是一大夹事!
谁料祝寿的欢乐余音尚在,3月31日康南海在青岛突然去世,一喜一悲,中间哩隔23天。原来灵魂归去时是不以人的祝寿之声为眷念的。归去便归去,天何言哉!
梁启超接到噩耗,如同掉入冰窟。
他匆匆地走了。其实这个世界上天天都有不知其详的人这样走了,偏偏有一个人是和梁启超恩怨缠结、难分难离的。他的始终如一的不合时宜,使他活着时始终蛔一的倍加艰辛,集大毁大誉于一身,而毁之誉之的又有几人是真正了解他的?世纪交替,金戈铁马,中国人期待万象更新是年年复年年,人们在焦虑、惶急、苦难之下便无法去探寻那些站在历史前头的人物的内心,或日他们的心路历程,对他们准免期望太多也太重。
伟人的被关心以及被忽略,从某种意义上说都是悲哀的。
现在,康南海安息了。
最后,也是第一次,康南海置毁誉于度外了。
梁启超在心里默默地说:吾师累了!
青岛,有海上的涛声传来。
浪迹天涯,亡命四海,居无定所的康南海,最后长眠于青岛,由涛声拥着。
他的灵魂又浮槎于海了吗?
康南海身后的萧条,无异于一个辛劳耕耘、收获甚少、穷苦半生的老农。世人为之震惊:赫赫有名的南海康有为死后,连草草入殓的银子都没有!
他的革新与保皇的政治主张与实践都没有替他带来钱财。
他是真正不留后路的人。
梁启超当即汇去数百元,青岛那边才算匆匆殡葬。
百感交集的梁启超,总觉得不归路上的恩师太寂寞,便邀约丁文江、王国维一起到中山公园来今雨轩喝茶,听听两位老友的意见。
“南海一生,以‘公车上书’及‘百日维新’为最盛,将来的历史无论谁写戡无不记之理,而这两件大事都发生在北京,倘若我等无所表示,于情于理皆不宜。”丁文江的话正中梁启超心意,由自己出面,在北京择日公祭康南海,想来这是能蓿恩师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王国维沉思默想着,目光清淡近乎无欲无望。从学术、文章言,他与梁启超厦为清华四大名教授之一,他佩服梁启超的才情及治学。但,倘说对清王朝的态度,王国维与康南海几无二致,同是赤胆忠心。清王朝覆亡之后,1923年4月由升允聱荐,王国维被废帝溥仪召为南书房行走,随侍左右。康南海撒手西去,王国维怎能不悲从中来?
然而,王国维却并不热心于公祭等等,说:“死者去矣,更有何求?”
公祭的事情总还是定下来了。1927年4月17日,北京各界追悼康南海。从1888年康有为《上清帝第一书》至今,39年矣!北京的老百姓中年岁稍大一些的,无不知道康梁。康的死讯及梁启超为之公祭的消息,一时传遍了古城,也有市民腌前缀白花以示哀悼的。
座中泪下谁最多?自然是梁启超了,不久刚写过寿联的笔现在又用来写挽联了:
祝宗祈死,老眼久枯,翻韦生也有涯,率免睹全国陆沉鱼烂之惨;
西狩获麟,微言遽绝,正恐天之将丧,不催动我党山颓木坏之悲。
公祭康南海毕,梁启超顿觉身心格外疲惫。哀乐不绝于耳,如影随形三日方息,便血的复发是必定的,而更可怕的是梁启超对自己的病况已经彻底漠然了!他不与人谈及,对求治西医和中医也都没有兴趣。
他伏案批改学生的作业,想起了广州万木草堂的钟鼓之声,从万木草堂到清华园,从随康南海学到今天执鞭教人,如今先生作古,弟子多病……
悠悠岁月,当是后人的了。
梁启超心里觉得来日无多,除了对生命的无所谓之外,却又只要稍得宽余,便埋头写作,《儒家哲学》的脱稿,使梁启超松了一口气。这是想了太久而落笔太迟的一篇文章。
1927年4、5月间,北伐军已抵达河南。
梁启超独坐书斋,听窗外的风声雨声、鸟雀之鸣,都觉得不同往常。革命,正以完全不同于梁启超所设想和追求的资产阶级民主政治的方向展开,他甚觉陌生而又痛苦。
政治之于梁启超始终是一种兴奋剂,脱离政坛之后亦然,埋头著述之际亦然,他的大欲望伴随着他的大才干,他喜欢大舞台,他曾幻想组织第三党,与国民党、共产党抗衡。在这个时候,他又希望能假以时日,但便血始终不能彻底治愈。“痛发言论”驽是在病好之后,恰恰又因为梁启超错综复杂的心绪,病要好起来就显得更其艰隹了。
是年初夏,清华研究院的学子邀导师梁启超同游北海。三海之地,梁启超不仅熟而且留下过重重的足印,那是中国在结束封建帝制后的政治中心,梁启超便曾在奎“中心”里不仅涉足而且弄潮过。
登白塔眺望瀛台,梁启超叹一口气,真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中国,依旧在“过渡”之中。
迅即,梁启超步下白塔,总是不堪回首。
泛舟湖上,清风扑面,梁启超对学子们说:“现在的社会,是必须改造的:不,叟造它,眼看它就此沉沦下去,这是我们的奇耻大辱。但是谁来改造?一点不客气,是我辈……”
1927年6月2日,王国维投昆明湖自尽。
这个消息,对病中的梁启超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一泓平静的湖水,就这样奄没了一个心甘情愿赴死的国学大师!之后,这湖水依然平静,依然载着游客的笑吾和梦,人们只会去踏访当年慈禧太后的足迹,又有谁会在昆明湖畔寻觅王国维的最后的脚印?
一代人啊,维新猛士,国学大师,就这样去了,一去不复返了!
梁启超又陷入了万念俱灰中。
改造社会,那是与学子们的郑重相约,如今是力不从心了。
清华园无法平静了!因为王国维的死,那些翘首以盼听他授课的学子们,那些朝夕相处的老友们,无不以泪洗面。赵元任、陈寅恪、梁启超在最初的哀痛之后,又全力投入清华及北京各界追悼会的筹备事宜,发讣告、写公祭文并安抚家属等等,一切都是斩不断理还乱。
检读王国维的遗书,活着的人都想找到一点国学大师在53岁盛年自绝的轨迹,梁启超泪眼朦胧,不忍卒读。遗书是写给儿子的,王国维于6月1日写就,笔调平静而凄凉:
五十三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藁葬于清华茔地。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于城内居住。汝兄亦不必奔丧,因道路不通又不曾出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吴二二先生处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致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谨慎勤俭,亦必不致饿死也。五月初二日父字。
梁启超泣不成声。
梁启超知道这遗文和字迹,正是王国维的绝笔,无人可仿亦无人可代。这一幅长29.5厘米宽20厘米的白宣纸所宣示的,是一代宗师走向最后解脱之际的淡淡的自白。
他崩溃了,但他仍清醒着。
梁启超和清华人,深深地为王国维自杀而悲痛,校园里气氛悲凉到像是进入隆冬。
六月,天是渐渐热起来了。
何必一定要探询王国维为何投湖呢?
为什么不说大师踏水西去,从此内心可得安宁呢?
一个社会,有芸芸众生,也有出类拔萃的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出类拔萃者,是很难理喻的,真是“知我者谓我何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忧也,求也;忧也深如海,求也高如天。
梁启超从王国维的自尽中得到的信息,是令他五内俱焚的,突然变得严重的便血反倒是无足轻重了。
梁启超自问:“我知道王国维吗?”
他是在清华园内,在诸多的同事、老友、学生眼前,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其实,王国维一点也不想隐藏什么,他只是走得太从容了。
如此从容的支点又是什么呢?
王国维集清王朝的孤臣孽子与中华民族优秀的国学大师的特质于一身。而前者无疑是逆时代潮流而动的,是要随着这个王朝的没落而没落的;但国学是民族的精髓,是不朽的。没落与不朽撕扯着王国维,没落胜利了,灵魂破碎了。
做一个孤臣孽子谈何容易!需要大勇气,大幻想。连缀破碎,企望着已经崩坍的玉石青砖、雕梁画栋重新回到原来的高度上,并且再一次辉煌。
王国维被失望所吞噬。失望于他而言,是无边无际的,但他决然走不出自己的经历,他又是个旧文人,背负着旧道德的重压,不像那些官僚政客,洗心革面起来要容易得多。
清朝末年,王国维曾任学部总务司行走,继而又当过学部图书馆编译、名词馆协修。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他随罗振玉逃亡于日本京都,作亡命遗臣……
崩溃是一部心灵史。
崩溃的形态,世人看见的往往是瓦砾、废墟,其实从人而言恰恰是:外表的平静,内在的毁灭。
梁启超回想起来,多少事情历历在目1
1924年11月5日,冯玉祥将溥仪驱逐出紫禁城,先至醇王府,后避居日本驻华使馆。11月7日,王国维即奉上奏折,对清废帝的愚忠及希望溢于字里行间:
“……皇上每目须读书一二小时,以颐养心神;运动三四刻,以操练
身体。又仆御之数,惟在足供使令;引对之臣,亦须选择贤否……前日车
驾抵日使馆后,陈宝琛对臣等诵檀弓之言日:
‘亡国恒于斯,得国恒于
斯。’味此十字,实为名言。愿皇上一日三复之……”
王国维写这一奏折的同时,唯恐溥仪仓惶出宫“未及携带书籍”,因而“敬呈《后汉书》及唐《陆贽奏议》各一部,以备御览”。
王国维是急切希望溥仪读书、做“圣明之君”以复辟大清天下而重振朝纲,使天下归心的。
谁能让历史倒退呢?
王国维由失望而绝望,北京城头变幻的旗帜下是争权和厮杀,再也不是龙旗了。
王国维曾几次踽踽独行于紫禁城前,想跳御河自尽,但赵元任、梁启超力劝之下,并由王国维的家人严密监视而未遂。
但,自尽的欲望看来一直在心底燃烧。
“你想着死亡,死亡也想着你。”
“你总是目不转睛地看那又深又黑的深渊,你甚至看出了深渊的温柔,那黑色
弥漫时的空与静,你想把这黑色吸进心里,一层一层地铺开,那是深渊也在吸引你,让灵魂变成黑色粉末,飘散于深渊的黑色中间,让躯壳与乱石为伍。”
“生是欲望,死是吸引。”
梁启超断断续续地想着这一些,这一夜又在辗转反侧中过去了。
他想去看看久违的昆明湖。
长歌当哭,奈何欲哭无泪。
连日奔波,梁启超自觉步履沉重,便血的状况有增元减,然而,这个时候要梁启超气定神闲,不去思虑王国维之死,却又是万万不能的。
梁启超自己,仿佛也在经历着死亡体验。
或者说,梁启超是不由自主地寻觅着什么。关于死亡?关于由生到死的最后超越?关于人既然无法选择生,为什么不可以选择死?……
王国维留给家人的遗书写于6月1日。
6月2日,即丁卯年五月初三,王国维又写了上奏溥仪的遗折,用的绵纸墨书,共四扣,每扣长22厘米宽9厘米。这是遵照清朝旧制,王公大臣病危不起之际,须具折上呈,以叙君臣诀别,亦可举荐人才,对后事有所交待。
做完这一切,王国维才向着昆明湖走去,走向湖滨,走向碧波,任6月的骄阳闪跃,沉向一个无底的黑洞。
梁启超读罢王国维的遗折,震撼之下,对王国维断然择死,更加明白了。
遗折谓:
臣王国维跪奏,为报国有心,回天无力,敬陈将死之言……经甲子奇变,不能建一谋,划一策,以纾皇上之忧危,虚生至今,可耻可丑!迩者赤化将成,神州荒翳。当苍生倒悬之日,正拨乱反正之机。而自揣才力庸愚,断不能有所匡佐。而二=.十年来,士气消沉,历更事变,竟无一死之人,臣所深痛,一洒此耻,此则臣之所能,谨于本日自湛清池……
“谨于本日自湛清池”,王国维写来竟是如此之潇洒自如!
王国维赴死之后,清华园内乃至北京各界无不震惊,倍及哀荣。固非王国维所希望者,却也是国学大师深得人心的明证。
梁启超与清华研究院的学子对坐时说:“静安(王国维号)固愚忠也,可比之彼时今日之贪官污吏、鱼肉百姓者,静安可谓忠义千秋。更要者,其道德文章必万古不朽!”
四座无声。北京夏雨如注。
这时候,梁启超才稍得空闲,给爱女梁令娴写信,说:“我一个月来旧病复发得颇厉害,约莫40余天没有停止。原因在学校批阅学生成绩大劳,王静安事变又未免大受刺激。”
梁启超日渐衰弱,却依旧在清华执教、授课、批改作业、发表论著。外界均以为任公一切如常。1927年10月,梁启超便血不止且血压升高,又住进协和医院。出院后,居然也能谨遵医嘱,不再拼命工作而静心养病,病情渐有起色。不料12月下旬,范源濂病逝,梁启超顿时又悲痛得不能自拔。范源濂、蔡锷同为湖南时务学堂梁启超执教时的得意门生,以后几十年风云变幻中也一直是梁启超的追随者。梁启超闻讯失声:“怎么都走了呢?”“为什么一定要先我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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