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不能不略记梁启超的新大陆之行,也可约略窥知一个人的阅历,对于增进妻才干和见识是何等重要。
1899年12月20日,梁启超由日本横滨乘船,赴美国檀香山。
自此开始,梁启超自谓由“乡人”成了“世界人”。
梁启超的檀香山之行,是奉康有为之命,发展保皇组织,推进维新事业。其意斗之外的收获却是看见了世界之大,西方文明之硕果,“成功自是人权贵,创业终目道力强”。
还是在去檀香山的船上,梁启超不禁浮想联翩,想起出逃,想起故国,想起谭同同,也想到从今以后的人生,便诗兴大发,以《壮别》为题,作26首,又有二十世纪太平洋歌》,读来感慨系之!
如《壮别》第一首:
丈夫有壮别,不作儿女颜。
风尘孤剑在,湖海一身单。
天下正多事,年华殊未阑。
高楼一挥手,来去我何难。
2000多行的《二十世纪太平洋歌》,与其说是梁启超勺抒情之作,不如说也是他坦言身世、心路的言志之篇。
是时也,太平洋之夜风高浪阔,那些浪是想把这蓝甚石的星空也溅个水淋淋湿漉漉吗?
地球上所多的是水,三山六水一分田也。由水滋润日水簇拥,生命的饥渴感此时此地冲激着梁启超,那是一种怎样的饥渴呢?是的,梁启超渴望见到这个大千世晷的另外一些部分,人文初祖,采集和狩猎无分东西,亏来文明的进程一旦分途,便有了九曲十八弯了。梁启超想起了家人,这一瞬间心垦寂寞如冰,孤独像这艘夜航的船,所有的航程都是为了驶离孤独,寻找可以停白、可以做梦的港湾吗?
太平洋上月,寂寞梦里人。
《二十世纪太平洋歌》就写于这不眠之夜:
亚洲大陆有一士,自名任公其姓梁,尽瘁国事不得志,断发胡服走扶桑。扶桑之居读书尚友既一载,耳目神气颇发皇,少年悬孤四方志,未敢久恋蓬莱乡。乃于西历一千八百九十九年腊月晦日之夜半,扁舟横渡太平洋。其时人静月黑夜悄悄,怒波碎打寒星芒,海底蛟龙睡初起,欲嘘未嘘欲舞未舞深潜藏。其时彼士兀然坐,澄心摄虑游睿茫,正住华严法界第三观,帝网深处无数潜影涵其旁。蓦然忽想今夕何夕地何地,乃是新旧二世纪之界线,东西两半球之中央;不自我先不我后,置身世界第一关键之津梁。胸中万千块垒突兀起,斗酒倾尽荡中肠;独饮独语苦无赖,曼声浩歌我二十世纪太平洋……
梁启超是一个言不离政治的人,但在一次遥远的旅途中,他的诗人的天性终亍被他自己发现了,缠绵、浪漫、浩歌式的追求以及被放逐者的孤独、无奈相交织饮酒、吟诗直到次日天明:
酒罢,诗罢,但见寥天一鸟鸣朝阳。
梁启超在檀香山停留半年,没完没了的集会、演讲之外,便是各种应酬。在兰地华侨,尤其是华侨青年中,梁启超几成崇拜的偶像,这自然使梁启超十分得意再加上夏威夷如诗如画的环境,银色的海滩上,梁启超留下了实在是难得轻松酗脚印。
梁启超也并不是没有一点心烦之处。刚到檀香山不久,清廷驻檀香山领事馆侵用银子买通了一家当地的英文报纸,不断发表文章攻击粱启超。梁启超苦于不懂寡文,只能徒唤奈何!
其时,清廷已通电各驻外使领馆,务必严密注意康粱动向。所以来自报纸上创攻击,梁启超倒也坦然。加上华侨中有人相劝,以勿激化为要,保得平安,才可访事,梁启超也觉言之成理。便照例日夜忙于应酬、集会、演讲、筹款,竞把被攻矗一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忽然间檀香山盛传一件怪事:在另一家英文报纸上出现了为梁启超辩驳的支章,此人是谁?
梁启超先以为是保皇党的朋友所为,问遍有关人等,都说不知此事。还有说,是曾想过要写文章论战一番,可惜笔力不济。
由英文翻译过来的文字,梁启超认真研读了一番认为:这些辩驳文章的作者锺对是维新同志,而且熟悉梁启超的经历和著述,从《变法通议》到《中国积弱溯溺论》,观点融会贯通,引文有条有理,梁启超百思不得其解:“真乃檀香山奇事夤人也!”
却说檀香山因梁启超的到来而在华侨社会中引起轰动,宴会应酬是少不了的谁能请来梁启超为座上宾,则均会当作莫大荣幸。檀香山有一位何姓华侨巨富,粜殳家宴,并请来了一些当地名流,希望梁启超赏光赴宴,并即席演讲。
梁启超一进何家大门,笑吟吟地迎出来的除了何姓主人外,还有一位小姐,是主人的女儿,芳龄20岁,16岁就当英文教员。主人介绍后又说:“小女即是今天梁范生的翻译。”原来出席这次家宴的还有一些美国人。
该女名何蕙珍。坐在梁启超的身旁,总有一股淡淡的女儿味飘来,梁启超又看了她一眼,长相一般,绝无闭月羞花之貌,落落大方地待客应酬,却使人觉得有文七、有教养。
宴会开始,梁启超即席演说,这是轻车熟路了,除了国语说不好,梁启超的口r可以说滔滔乎无遁词。
梁启超不习惯即说即译,只顾自己说。却想不到何蕙珍的翻译博得了满堂掌言,这时候梁启超再看何小姐时,已被她的风度所吸引。
更有出人意料者,演说完毕,梁启超刚说完“谢谢何小姐”,何小姐却微露羞基地捧出一卷手稿说:
“梁先生,这些文字都是我代你笔战的底稿,送你留个已念。”
何蕙珍的家人,更别提各界名流惊喜不已,有人赞不绝口:“何小姐,你太伟了!”
梁启超终于明白了一切,但还有不明白的:一个20岁的华侨小姐,何以有如厚重的笔力?倒是何蕙珍说得妙:“都是读梁先生文章受的教益。”
席间,梁启超与何蕙珍聊天,海阔天空,梁启超惊讶了:何小姐不仅学识过,而且深明大义。何蕙珍呢?既不冷落别的客人,又明显地接近着梁启超,趁这匿逢的机会,要梁启超说说文章何以能写得如此动人。
梁启超一说起文章便有无数的话,古今中外无不了然。直把何小姐听得目光里蕾含着敬佩,大大的眼睛看着梁启超,那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
“我能拜先生为师吗?”何小姐问。
梁启超:“小姐客气了。”
梁启超礼貌地拒绝了主人的劝酒:“可以了,多则为灾。”
何小姐盈盈地站起来:“梁先生,假如你愿意接受我这杯酒,我将感到无比的福。”
梁启超正要站起来,何小姐轻轻地用左手一按梁启超的肩膀:“不必,学生理站着听先生的教诲。”
梁启超何等机灵善言之人,不料一时语塞,又怎能让何小姐一直站着呢?“好。满饮此杯,其实人生苦短,难得一醉。”
两只杯子轻轻地一碰,撞击之声叮咚悦耳。
梁启超是真的有点陶醉了,陶醉于这氛围,陶醉于一个妙龄女郎的真诚的崇,陶醉于她的眼波和声音。
真是相见恨晚啊!
何家已久居檀香山,有些生活习惯也西化了,比如家宴,不像中国以吃为主,是以谈话为主,类似于“派对”,端着酒杯慢慢地品尝,谁跟谁有话说就只管慢地说。
无论如何,这宴会总有结束的时候。
客人们相继告辞时,梁启超惶惑而尚不失态地从何蕙珍身边站起来:“何小姐我该走了。”
何小姐:“你真的要走?”
梁启超一一告辞,何小姐伸出玉手与梁启超握别,说:“梁先生,我很难表趔对你的万分敬爱,如果先生方便,望能送我一张照片,以作纪念。”
梁启超握着何小姐手的那一刻,便已感到了今生今世从未有过的心的颤抖,黄不忍抽走,却又不能总是握着人家的手,轻轻一捏在何小姐的手心里写下了“身奈”两个字。
回到寓所,梁启超仍觉心旌摇荡。
其实,按西方风俗,握手道别极为平常,不平常的只是那种感觉,触电一般郜感觉。至于一个女子向心仪的男士索要照片或一纸签名,也是常事,没有什么了才得的。可是这一些发生在饱读史书熟记“男女授受不亲”古训的梁启超身上时,很产生了破天荒的“轰动效应”,竟不能人眠,总有何小姐的倩影飘然而至。
梁启超也是个人,而且是个年轻人。
这样一个奔走呼号、亡命天涯、专心著述的革命家、思想家,他已经舍弃了行多,儿女私情甚至连想都没有工夫想。夫妻分离,难见一面,曾经有过的长夜的孤独,都被这风云变幻年代的岁月带走了。然而一旦偶有艳遇,想入非非也实在是』之常情。
何小姐的仗义,何小姐的文采以及何小姐的风度,总而言之,一个20岁女脚的一切,那种纯情的青春气息,都使梁启超感到赏心悦目。内心里一直压抑着的。曜感,终于突破而出,一口气写下了他一生中少见的24句情诗:
人去天住两无期,啼驶年华每自疑;
多少壮怀都未了,又添遗恨到蛾眉。
如果说这几行诗中梁启超还遮遮掩掩的话,另一些诗句却要坦率得多了:何姐是他浪迹天涯时遇到的唯一知己--
颇愧年来负盛名,天涯到处有逢迎;
识荆说项寻常事,第一知己总让卿。
青衫红粉讲筵新,言语科中第一人;
座绕万花听说法,胡儿错认是乡亲。
目如雷电口如河,睥睨时流振法螺;
不论才华与胆略,蛾眉队里已无多。
眼中既已无男子,独有青睐到小生;
如此深恩安可负,当宴我几欲卿卿。
尹尚粗解中行颉,我愧不识左行驹;
奇情艳福天难妒,红袖添香伴读书。
梁启超确实已现痴迷之状了。
梁启超写毕情诗,痛快倒是痛快,哪知道一遍吟罢,不禁想起了远在上海的夫人李蕙仙,兹事体大,夫人一旦得知,醋海洪波自可想象。再三思考的结果是:先修家书一封,轻描淡写告之与何小姐的邂逅,总之是说了比不说好,个中隐情当然说不得。
梁启超笨拙地告知夫人,何小姐“粗头乱服如村姑”,这绝不是故意糟蹋何小姐,而是先人为主让夫人先打消了疑虑。至于说到何小姐“善谈国事,有丈夫气”,这一点正好和梁启超脾气相投而已。为了表白自己,梁启超用生花妙笔把与何小姐握手道别的细节如此写来:
“何小姐说:‘我万分敬爱梁先生,虽然可惜仅敬爱而已,今生或不能相遇,愿期诸来生,但得先生赐以小相,即遂心愿。’余是时唯唯而已,不知所对。”
这是自己把自己描黑了,夫人岂有不知梁启超之灵敏智慧?如此不知所对,非任公也。
禁不住还要往下写,便有所吐露了,但那是既在设防之下,且属试探性的:
“……虽近年以来,风云气多,儿女情少,然见其之事,闻其之言,觉得心中时时刻刻有此人,不知何故也。”
梁启超到底是男子汉,说出了“心中时时刻刻有此人”的真话,否则如何心安?戛然而止,却是梁启超的妙笔,让人去猜,而况感觉等等是不必由别人与闻的。
不妨设想一下,信写到这里,梁启超还是犯难了,就此打住?怕夫人那边读信后气不打一处来,那毕竟是为他、为梁家守着的结发夫妻!再往下写,把24句情诗抄上一二,那还得了?远隔汪洋,夫人只要作一番平常猜想,而不必太罗曼蒂克,就是暴风骤雨了。
不得不,梁启超想着夫人的二各种可能会出现的态度。
是怒发冲冠?不,不会,李蕙仙不是这样的人。
是写一封长信,对梁启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也许这种可能最大,那便是上上大吉。
梁启超筹措着这封信的结尾。
事后,他谓朋友:“写信比做文章还难。”
梁启超毕竟大手笔,结尾处一方面告诉夫人:我年方28岁,即已名满天下,有女子为之动容,也不必多怪,“勿有一分抑郁愁思可也”;另一方面又表示与夫人的“百年恩爱”之情。算是用心良苦了,梁启超写道:
呜呼!余自顾一山野鄙人,祖宗累代数百年,皆山居谷汲耳。今我以
二十八岁之“少年”,虚名振动五洲,至于妇人女子为之动容,不可为非
人生快心之事。而我蕙仙之与我,虽复中经忧患,会少离多。然而美满姻
缘,百年恩爱。以视蕙珍之言,“今生不能相遇,愿期诸来生,何如?”岂
不过之远甚?卿念及此,惟当自慰,勿有一分抑郁愁思可也。
家书寄出,梁启超一厢情愿地以为,夫人那边既已打过招呼,似应不会天翻划覆,便又一门心思用到了何小姐身上。
首先是践约送照片。
自己上门去送?理当如此,以显得郑重其事,细想之下又觉不妥,怕万一何豸有变,岂非尽失身份?于是梁启超修书一封附照片一张,差人送到何家。
然后在房间里沉思默想,静候佳音。
何小姐得到梁启超的照片后,投桃报李,也送给梁启超一对她亲手编制的席子。梁启超大喜过望,把玩数日后,“不欲浪用之”,因为这一对扇子乃“其手够者,物虽微而两情可感”,便珍藏着,秘不示人。
赠相报扇之后,梁启超思谋着下一步如何动作。他以丰富的想象力,编造了一个别人为他做媒的故事,作为试探气球飘到夫人那边,以测深浅,徐图后举。
梁启超在这封家书中先通报了赠相报扇之事,继而又说外出到附近的一个小岛上走了半个月,回到檀香山后便和一位朋友有了一段有趣的对话:
“先生将游美洲,而不能西语,殊不方便,欲携一翻译同往乎?”
“当然亟需,可惜难找合适者,奈何!”
“何不娶一位既通华语又能西语的女子,随侍在侧,岂不大妙?”
“你这是开大玩笑了,哪有不相识的这种闺秀肯嫁我?且我早已使君有妇,侨不知道吗?”
“不敢与先生戏言。只想问一句:假如真有这样的闺秀,先生何以待之?”
梁启超思虑片刻,乃大悟:“你所说的人我知道,对于她,我也十分敬爱。可是而今我万里亡命,一颗头颅被清廷悬以10万之赏,与家中夫人也是天各一方,不能常相厮守,怎能再去累及别人?启超为国事奔走天下,一言一动,为人注目,若有此事,旁人岂能谅我?请代我向那位女士致谢,我一定以她敬爱于我之心。予她以敬爱,时时不忘。如此而已。”
好一个“如此而已”!
怎么“而已”得了呢?李蕙仙夫人读了梁启超的信后,弦外之音已经如雷贯耳,李蕙仙到底是大家闺秀名门出身,恼是恼,苦是苦,却没有轻举妄动,总得想个万全之策才好。
檀香山这边,梁启超却真的忘乎所以了。
一日,何小姐的老师--一位洋人请他赴宴,何小姐作陪,再度会面的热烈交谈可谓白热化,两人有说不完的话题,且谈得非常投机,从振兴女学谈到小学教育,从基督教谈到佛教,从时务学堂谈到留学生,只嫌时间何以如此匆促!
又是握手道别,又是互道珍重。
何小姐说:“先生维新有成,切莫忘了我。倘若要办女子学校,一电相召,我就会来。”
梁启超:“一定!一定!”
何小姐的手最后松开之际,梁启超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何小姐又细语道:“我的心中唯有先生一人而已。”
梁启超反复琢磨:也许这就是西人所谓的恋爱吧?心生牵挂,辗转反侧,欲罢不能,如影随形……
梁启超觉得自己是跌入漩涡了。
一种芳香的没顶。
但,又得从没顶中冒出来,面对世界,首先是面对夫人。
一想到要给夫人写信,心里便忐忑不安。
这个信是愈来愈难写了,但又非写不可,迄今为止还仅仅是有心无胆,梁启超已不知如何是好了。
世人一直不解,梁启超既钟情于何小姐,何况又是孤身一人飘悬海外之际,又何必一而再地给夫人写信呢?既是写信,或可说明情由趁早作罢,要不干脆提出娶何小姐为妾,又为什么既遮掩且:表白还流露出如此缠绵悱恻?
这就是梁启超。
一个为传统思想和现代自由意识所挟持的人,他在婚姻、爱情上的观点远不能说明他自己的行为。在理智与感情之间,他总是矛盾着。倘说感情曾几何时冲破闸门而一泻千里,那也只是说明梁启超到底是凡人;如果理智最终压抑了感情,檀香山之恋便付诸太平洋水的话,也是寻常事一段,谁不是负担重重地活着的呢?
要紧的是梁启超曾经爱过,而且爱得真诚,他在给夫人的又一封信中写道:
……余归寓后,愈益思念蕙珍,由敬重之心,生出爱恋之念来,几有不能自持。明知待人家闺秀..不应起如是念头,然不能制也,酒阑人散,终夕不解寐,心头小鹿,忽上忽落,自顾生平二十八年,未有如此可笑之事者。今已五更矣,起而提笔详记其事,以告我所爱之蕙仙,不知蕙仙闻此将笑我乎!抑恼我乎?我意蕙仙不笑我,不恼我,亦将以我敬爱蕙珍之心而敬爱之也。我因蕙仙得谙习官话,若更因蕙珍得谙习英语,将来驰骋于地球,岂非绝好之事,而无如揆之天理,酌之人情,按之地位,皆万万有所不可也。我只得怜蕙珍而已,然我观蕙珍磊磊落落,无一点私情,我知彼之心地,必甚洁净安泰,必不如我之可笑可恼,故我亦不怜之,惟有敬爱而已。
此信寄出不久,李蕙仙的信寄到了檀香山,信中表示同情梁启超与何小姐的苦恋,决定“玉成其事”。但,她将把这一切经过详细禀告于堂上--梁启超的父亲梁宝瑛,夫人的这一着顿时使梁启超惊慌,急忙复信以求手下留情,并再三向夫人表白“一言决绝,以妹视之”。
梁启超是怅惘不已的。
不久,梁启超为自立军事秘密返沪小住,也当面向夫人作了解释,一切复归如初。
梁启超再一次从日本横滨扬帆出海,开始期盼已久的美国之旅,是1903年2点20日。其时《新民丛报》已创刊一年,梁启超的声望随着这一份报纸的销路激耀而日见上扬,本世纪初叶的中国文坛,中国思想界,梁启超真大有独占鳌头之势。
读者或许会问:康梁康梁,那么康有为呢?
康有为明显地落伍了。
从万木草堂、公车上书到百日维新,乃至流亡海外组织“中国保皇会”,康希为抱定宗旨,一成不变,即只反慈禧,不反皇帝;对于革命,则抱着敌视的态度。
梁启超是尊师爱师的,但不再是仅仅跟在康有为后面摇旗呐喊,也不再是“五一字不出于南海了”。亡命日本、苦读西书、广求新学的结果是梁启超的知识结杉起了极大的变化,这一变化所带来的必然结果便是越出康有为的思想模式,在涉獾风云世界的政治学、经济学、法学、社会人类学、新文学之后,开始架构自己的压想体系。以一个“新”字一以贯之,即用新的现代意识、现代理论钩沉中国的履史,发现中国的未来。
这正是1900年的中国所需要的,尤其是中国青年所渴求的。
梁启超赢得了青年。从某种程度上说,也因此而得到了中国。
顾全到与恩师康有为的关系,梁启超仍是保皇的。但一系列批判专制政治的支章,有时甚至主张“大破坏”的呐喊,已经由指向清廷统治集团的某几人,转而刮摇其根本政体了。康有为不悦,责难梁启超“多变”,梁启超不在乎,谓“为国币善变,就是磊磊落落的大丈夫”。
梁启超在再一次的远航中回想着这一切。
太平洋是如此的广阔。
玛丽安娜海槽是如此的深邃。陆地上的一切高大,如珠穆朗玛峰一旦移入这淘槽,将被淹没,什么也看不见。
至少,眼见的高大不是唯一的。
船泊于加拿大温哥华,这是一个美丽的海港城市,多少有点使梁启超想起上海。后至满地可(蒙特利尔),再往美国的纽约,这才是到了美国本土了。
梁启超此行,不是旅游观光。
他希望了解的是美国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人情以及华侨的生存与发展。他想从美国的实地考察中学到一点什么。自然梁启超同千千万万初到美国的人一样,首先映入眼帘的、震动心扉的是美国的繁荣。他说:
从内地来者,至香港、上海,眼界一变,内地陋矣,不足道矣。至日本,眼界又一变,香港、上海陋矣,不足道矣。渡海至太平洋沿岸,眼界又一变,日本陋矣,不足道矣。更横大陆至美国东方,眼界又一变,太平洋沿岸诸都会陋矣,不足道矣。梁启超笔下的纽约是这样的:
纽约当美国独立时,人口不过2万余(其时美国1万人以上之都市仅五处耳)。迨19世纪之中叶,骤进至70余万。至今20世纪初,更骤进至350余万,为全世界之第二大都会(英国伦敦第一)。以此增进速率之比例,不及十年,必驾伦敦而上之,此又普天下所同信也。今欲语其庞大其壮丽其繁盛,则目眩于视察,耳疲于听闻,口吃于演说,手穷于摹写,吾亦不知从何处说起。参观华盛顿后,梁启超曾有诗记之:琼楼高处寒如许,俯瞰鸿漾是帝乡。十里歌声春锦绣,百年史迹血玄黄。华严国土天龙静,金碧山川草树香。独有行人少颜色,抚阑天末望斜阳。
梁启超确实在初到美国时,为其繁华喧闹、民主自由所吸引,礼赞之笔在《新大陆游记中》随处可见。但梁启超毕竟不是一个普通的旅游者、淘金客,他所看到的美国仍然是多层次、多侧面的,真实而有趣味。如他的记纽约还有另一些文字:
野蛮人住地底,半开人住地面,文明人住地顶。住地面者,寻常一两层之屋宅是也,住地底者,孟子所谓下者为黄窟……穴地为屋,凿漏其上以透光,雨则溜下也。
纽约触目皆鸽笼,其房屋也。触目皆蛛网,其电线也。触目皆百足之虫,其市街电车也。
梁启超还注意到了城市公园的建设及其效用:“纽约之中央公园,从第七十一街起至第一百二十三街止,其面积与上海英法租界略相埒……若改为市场,所售地价,可三四倍于中国政府之岁人。以中国人之眼光观之,必曰弃金钱于无用之地,可惜可惜!”
20世纪初,城市生态学尚未兴起,那时楼高人多仍然是大都会的骄傲,但就城市布局而言,西方却已经注意到了留下足够的公众空间。仅此一点,梁启超所言极善,以中国人的眼光来看便是无法想象的,此种无法想象至少持续了一个世纪。
梁启超对公园绿地在都市中的作用,“吾至纽约而信”,人们太需要闹中取静的休息了,“一日不到公园,财精神昏浊、理想污下”--梁启超如是说。
梁启超到底还是不习惯纽约的喧嚣:
街上车、空中车、隧道车、马车、自驾电车、自由车,终日殷殷于顶上,砰砰于足下,辚辚于左,彭彭于右,隆隆于前,丁丁于后,神气为昏,魄胆为摇。
梁启超还游览了格兰德墓地,对格兰德不担任总统之后的“贫不能自存”,币且偌大一个美国对前总统“无有恤者”,甚为不解;及至格兰德辞世,临河筑墓在费达“数兆金”,以为这是“咄咄怪事”。
格兰德墓前,还有李鸿章访美时种的树,想起合肥种种,梁启超只有望木兴叹了。
纽约的自由女神像,是梁启超的瞩目之地。自由,这是一个使人能有“潇洒出尘之想”的字眼,又可惜离开中国太远、太远!
梁启超对美国的宪法、国会及有力的精神指导,都曾有过深人的思考。这种思考在没有与华侨社会的社情结合之前,如冲击波一样具有震撼力。同时还改变了梁启超认为宗教“偏于迷信”的看法。
一个伟大的社会,必然离不开一种伟大的宗教精神。
纽约的华埠,同样使梁启超惊讶了。
中国人,无论流落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也无论流落多久,一般来说总是具有下述特点:其一,华人聚居一街或几街,写华文招牌,说华语,尤其以潮州语、粤语通行。其二,供财神爷,什么时候都不忘记发财。三是大体上由华人之间互相通婚,杂血而杂种是为大逆不道。久而久之,华人聚居地就改造成了中国广州的某一街区的形象,随地吐痰、乱丢垃圾、沿街骂娘、赌馆鸦片烟馆,总之是有了中国特色了,无不令当地的行政官员头疼。
法国的一位学者称:举凡一国之国民心理、素质,无论是在本土还是外域,都会有同样的表现。这一点梁启超是深深地领教了,尤其是纽约华埠层出不穷的斗殴、仇杀、秘密结社,“不禁长太息者矣”!
漫步纽约街头,梁启超有了一次静静地观察国人的机会。
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走路。
不都是用脚走路吗?
是,却有大讲究。人的行走就是生命的行走,精神饱满、行尸走肉能够等而同之吗?精神无形却附丽于人的肉身,能从目光、姿势中透露出来,此所谓彩之源于精,精之现于彩是也。
梁启超看见西人行路,“身无不直者,头无不昂者”。
中国人走路呢?那也真是一绝了,总是佝偻着,弯腰曲背,想来是几千年跪惯了,随时等着下跪吧?至于女子,缠足、金莲,细蛇腰踩着小碎步而且是盆底鞋,让好端端一个人走不得不会走。用梁启超的话说是“一命而佝,再命而偻,三命而俯。相对之下,真自惭形秽”。
走路又岂只是走路而已!
行走着的是一个族群的姿态、文化、素质。目光所向处,是昂扬奋发,或是苟且偷安,能辨出大与小,可识见强与弱。
这个时候,梁启超的心里是凄凉愁苦的。
他真想走过去,在嘈杂的唐人街告诉同胞们:“站直了,跟我走!”
他也知道,如是,他将被淹没。
纽约唐人街的杂碎馆,又是一种特色。
杂碎--动物的内脏--可以成为美食,在中国是有传统的。南人北人都喜欢吃羊杂碎。但纽约的杂碎馆,虽想必也做过杂碎菜,却已经是中国餐馆在西方最早的代名词了。
李鸿章访美,刀叉牛排使他不胜其烦,想吃中国饭菜,便由唐人街的酒食店选料烹制,李鸿章一见就乐一尝就笑,远隔重洋吃到中国味儿了。间或,李鸿章以中国菜请客,西人问菜名为何,李鸿章的左右一时想不起来,便以“杂碎”称之,“自此杂碎之名大噪”。“仅纽约一隅,杂碎馆三四百家。”
中土有美食,再以李鸿章之名噪之,便有了现在所说的“广告效应”,西人没有到过中国的,为了好奇要看看唐人街,吃吃杂碎馆,何况杂碎馆菜单上所列的菜名就够开胃的了:“李鸿章汤面”,“李鸿章炒饭”,“李鸿章小笼花卷”,“李鸿章海鲜一品煲”,更有“李鸿章红烧杂碎”,使吃的人在未吃之前,先已很开心了。
梁启超为李鸿章叹:“合肥受苦了。”
自然,游公园,吃杂碎馆,总是轻松的,想要发展维新社团就不容易了。这使梁启超清醒了不少,他曾以为凭他的名声,登高一呼就行了,哪知道梁启超面对的是比维新社团历史悠久得多,组织牢固得多的各种五花八门的团体、会馆,乃至帮会。
梁启超看见了几千年文化遗传的深厚顽固。
那些脱离了中国乡井的人,“来往于最自由之都市”,可是能够把他们维系在一起的,“仍舍家族制度外无他物”。
梁启超认为,那些海外的同胞们“有族民资格而无市民资格”。
梁启超在美国时,曾听朋友们说起罗斯福在一次演讲中说到,今日之美国国民最要紧者,是“脱去村落思想”,意在提升“各省、各市人民之爱省心、爱市心”。中国国民性的另一弱点,即是“:有村落思想而无国家思想”。梁启超认为上述两点对国民性的解剖,都是精辟之论,时人与后人皆无异议。
是梁启超喜欢极而言之呢,还是中国社会的情况确实如此?关于中国国民性的缺点,梁启超认为:“三日只能受专制不能享自由。此实万物刍狗之言也,虽然,其奈实情如此,即欲掩讳,其可得耶?”
梁启超对其时旧金山华人社会的落后一面深恶痛极:“吾观全地球之社会,未有凌乱于旧金山之华人者,此何以故?日自由耳。”
梁启超进一步分析道,中国大陆的人,性质未必优于旧金山的华人,可是有长官之治、父兄约束。南洋的华人被英、荷、法殖民者残酷统治,“十数人以上之集会,辄命解散,一切自由悉被剥夺”,因而秩序为好。在能享受自由的美洲与澳洲,则凌乱如旧金山。
以旧金山华人社会为缩影,试看整个中国能好到哪里去呢?结论是悲哀的:“夫自由云,立宪云,共和云,是:多数政体之总称也。而中国之多数、大多数、最大多数,如是如是,故吾今若采多数政体,是无异于自杀其国也。”
这里已经涉及到了一个国家、社会的政体与制度,梁启超热衷于政治,理所当然对此有过各种构想。这时候一个矛盾缠结的梁启超便站到了我们面前:他痛斥封建腐朽,力主变法维新;尤其亡命日本后,呼吁民权,召唤新民,可谓奋勇当先;可是在游历美国之后,他却“一言以蔽之,则今日中国国民,只可以受专制,不以享自由”。
如果以平常心看待梁启超的这句话,并细密而冷静地分析中国社会情况的话还应作一些补充。梁启超所说的专制,严格地说应是开明专制,它是相对于多数彰体的共和而言的。梁启超并不是礼赞专制,也不是反对自由,而是认为在当时的匡民素质普遍低下的境况中的不适宜。梁启超把希望寄托于20年、30年、50年之后.
我们实不能忽略了梁启超的忧国忧民。
梁启超是深爱着多灾多难的中国,并且为自己为亿万民众而向往着自由的--“吾祝吾祷,吾讴吾思,吾惟祝祷讴思我国得如管子、商君、来喀瓦士、克林威方其人者生于今日,雷厉风行,以铁以火,陶冶锻炼吾国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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