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清廷在玩弄立宪骗局的同时,继续压制各种抗议力量,一个垂死的政权摆出了一副依然狰狞的面目,作最后挣扎。
是年5月,清廷为加紧控制预防不测,成立了以奕勖为首的,以超过一半皇族成员组成的“责任内阁”,其实是“皇族内阁”,立宪派大失所望,梁启超为形势所迫,思想再一次趋于激进。孙中山及革命党发动黄花岗起义失败后,梁启超以《粤事感言》为题表示不赞同革命党人的某些具体做法,但他也明确指出人民的铤而走险,是因“政府之罪”造成的。
梁启超不得不承认:“在今日之中国而持革命论,诚不能自圆其说;在今日之中国而持非革命论,其不能自圆其说亦更甚。政府日日以制造革命党为事,日日供给革命党以发芽滋长之资料,则导全国人心理尽趋于革命亦宜。”
而在《中国前途之希望与国民责任》中,梁启超明确了推翻清政府的政治主张:
我国民不并力以图推翻这一恶政府而改造一良政府,则无论建何政府
立何法制,徒以益其敝而自取茶毒。诚能并力以推翻此恶政府而改造一良
政府,则一切迎刃而解……似此社会,非秉以炎火不足以易其形;似此人
类,非投诸浊流不足以涤其秽……以今日中国之人心风俗,其遭一浩劫,
殆终不可得免。
较之立宪运动初起时的梁启超,他又从落伍赶到了时代大潮的前头,这也正是饕启超被诘难的“多变”之又一证据。同时代人的苛求且不论,后人翻检旧史。不悲不替梁启超乍一辩自:天也之间风云忽星,一年四季拿暖交替,人习万象,思丝赶波,梁启超兰能不变?
所谓变与氏变都是相对的。时局变,应对的策略也变;目光变,对事物的看法也变;你不想变,他变了也不得不变。从另外一些角度看梁启超,也有不变的,奋笔疾书潜心著述几曾变过?匡扶社稷忧国忧民几曾变过?
变与不变都是一个大写的梁启超。
1911年的开头无论如何是忧郁而寒冷的。
梁启超读罢自己新写的又一篇文稿,放下笔,横滨早春的深夜黑到像墨,但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会使人想起广东的雨打芭蕉,雨雾蒙蒙中的北京的四合院会馆,大酒缸….一梁启超换一杯茶,日本的清茶,味苦而香,浓浓的,他实在没有睡意,想和这暗夜、细雨作伴,感觉暗夜的流动细雨的落地,看那一只只看不见的手拽着新芽把柳丝拉长。
想起了庄子:“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
想起了孔子:“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梁启超忽然有了诗兴,因为悲从中来:
觚棱回首是河梁,十二年中各逊荒。
难以焦头完火宅,枉将奇梦发明王。
出生入死行何畏,转绿回黄究可伤。
青史恐随弓箭尽,鼎湖西望最凄凉。
一个搏击于大时代的智者,一个学富五车而又不断地开拓进取的勇者,他内心深处的悲凉只是因为根植太深而较少显露而已,他怎能没有悲凉呢?梁启超在更多的时候是著述,各个方面无不精心研究,也不时有惊世骇俗之笔。那是为使命感所驱策,偶然也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感叹。他倡导“政治小说”,他的那一篇小说《新中国未来记》终未完成,但梁启超却很倾心于小说的开头,“于发端处,刻意求工”。
《新中国未来记》一开篇便是1962年正月初一,中国举行“维新50年大祝典”,并于上海开设盛大博览会,请出孔觉民老先生演讲“中国近60年史”为开端,倒叙60年前,黄克强、李去病游学欧洲,回国后联络志士等。待写到1903年,黄克强、李去病自西伯利亚归国,即搁笔,终未进入未来世界。
作者的小说便是作者的心影,当梁启超游历新大陆归来,由革命转向立宪后,小说的主人公便茫然不知所向了。
梁启超苦笑着。
他在想:1962年的中国是什么样的呢?
是年春天,梁启超下决心去台湾走一趟,稍稍放松一下,也好不负林献堂的盛情邀请。同行的有汤觉顿及梁启超长女梁令娴。踏上笠户丸号轮,又是海阔天空,梁启超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难得轻松啊!
梁启超怔怔地看海鸥起落,全然没有觉得令娴也站在一旁。
回首时不觉歉意顿生,漂泊在外,伏案无期,对家庭、对女儿实在关爱太少了。
令娴特别能体贴父亲,也以这个名满天下的父亲为自豪,并最能猜度梁启超的心理:
“爸爸,你一定在思念一个老朋友。…
“谁呢?你说说看。”
“反正是个老朋友。”
“是个老朋友,不过……”
“那就更对了。”
“什么?你说是谁?”
“章太炎。”
“天哪!你怎么能看见爸爸的心?”
“儿子能看见妈妈的心,女儿能看见爸爸的心。”
“这又是什么道理?”
“有些事情是没有道理的,反正就是这样。”
“哦,颇有禅味。”
“爸,你说说禅好吗?”
“拈花一笑,冰上过烈焰。”
“这就是禅?那我是什么?”
“你不是你。”
“那么,你呢?”
“我不是我。我即是你。你即是我。”
“章太炎呢?”
梁启超竟让女儿问出无数伤感来。1898年,章太炎从台湾来日本,特地到横滨看望梁启超。同是维新一派,同在文坛笔耕,戊戌之后章太炎逃到台湾暂避,如今又在异国相聚,自是不胜感慨。酒罢,章太炎到嚆文人本色,说来日本的船上因为无聊作了一个上联,减征下联。
上联为:今古三更生,中垒,北江,南海。
章太炎并说,对子对得妙,由他请客,寿司、清酉、生鱼片。
梁启超及在座几位都是从小对对子惯了的,本应热稔此道,哪知一听上联顿时相顾失色:绝对也!
绝在何处?章太炎心思用绝了,到底是国学大师,巴今古三个更生巧作编排,若非详知生平、官职、著乍者,便会坠入五里雾中。
第一个是汉朝刘向,本名更生,官居中垒校尉;每二个是清代洪亮吉,著有《北江全集》,号称北江先,因上书触怒嘉庆帝被发配新疆,获释后便自号更;第三个是康有为,南海人,戊戌之后逃跑得快而每免一难,乃改名更生。
梁启超是公认的才智超群敏捷非凡者,却也只好摇摇头,说了一个字:“难!”
曾经想过这下联,后来顾不得了。再后是政见不合,笔战两年多,章太炎在《民报》,梁启超在《新民丛报》各自构筑笔阵,万炮齐轰,同在东京,都为爱国,一起沦落天涯,何苦来着?即便如此,章太炎还是主张笔战要文明,要尊重梁任公,“言辞不应粗陋”,为此还与孙中山、汪精卫大吵了一架。
从沉思中回过头来,梁启超凄然一笑:
“章太炎留下个上联,爸爸至今对不出。”
令娴:“让我想想。有了!”
梁启超惊讶地:“你说说看。”
令娴:“不是‘今古三更生’吗?我对‘上下一千年’。”
梁启超拊掌:“好!难的却在下面。”
令娴念念有词:“中垒、北江、南海……”稍顷,令娴脱口而出:“李唐、赵宋、朱明。”
梁启超倒要好好琢磨了:
今古三更生,中垒、北江、南海;
上下一千年,李唐、赵宋、朱明。
“就算不错了。”梁启超笑着看自己的女儿,“想不到,想不到!”
令娴自然高兴:“回国了,我去找章太炎伯伯,让他请客。”
“对!”梁启超开怀大笑,“我作陪。”
1911年3月28日,梁启超到达基隆,在台湾停留两个星期,14天中满眼所见尽是太阳旗日本兵,能不感慨万千?其时,台湾沦为日本殖民地已经16年。一个好端端的宝岛,中国的第一大岛,为什么拱手让给日本人了呢?无非是贫穷、落后之下的一蹶不振,战败之后的割地赔款,如此朝廷,如此政府,仍然奢谈九庙、邦国、万民,除了聒不知耻还有什么?
梁启超台湾之行的每一处,或演讲,或座谈,都离不开伤感,离不开台湾与大陆的情结,国家何日强大?台湾何日回归?梁启超诗兴大发,写了89首诗,填了12首词,“满载感慨而返”。
4月中旬回到日本,一踏上日本的土地,忽然心生一念:“我回日本干什么?”
5月开始国内的消息日益使人振奋,川、鄂、湘、粤四省人民因清政府宣布铁路干线“国有”化,将铁路利权出卖给列强而掀起了“保路运动”。梁启超当即角笔投入其中,在《为川汉铁路事告全蜀父老》一文中,梁启超动情地写道:
吾侪千言万语,危词苦口以哓哓于我父老之前者,惟有一事,日:求
我父老速谋以蜀人之力办蜀中之路而已。吾蜀之铁路办亦办,不办亦办!
办而办者,其权在我,而蒙大利于无穷;不办而办者,其权在人,而受大
害至不可思议。
蜀中闻梁任公之言后,一时奔走相告,洛阳纸贵。
同时,梁启超又写了《论政府违法借债之罪》,这是用愤怒之笔刻划的一篇声讨清政府的愤怒檄文:
今者妖孽之政府乃至无业坐食之官吏社会全体,曷尝有尊重法律之观
念,稍稍芥于其胸中者?……孟子所谓“上无道揆,下无法守,朝不信
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者,今一一俱之。
对卖国求生的清政府,梁启超已经完全看透了它的真面目,不再有任何一星半点的希望可言。但如何推翻现政权,实现立宪政治,却一时计无所出。6月,康有为赶赴日本,议定利用满族亲贵间的矛盾,以宫廷政变计除掉奕勖等人,逼使载沣实行立宪。哪知人算不如天算,武昌起义的枪声响了1
1911年10月10日,革命党人在武昌打响第一枪,三天内光复武汉三镇,辛亥革命的风暴终因蓄之既久其发必速而席卷大江南北。诸多省市的新军、会党纷纷起义,因清政府推行假立宪而受骗的立宪党人也竞相策应,清朝的末日真正地到来了。
梁启超对风暴之将临一直有预感,但,当这一风暴真的以摧枯拉朽之势卷过中国大地时,梁启超还是为之震动,并且马上根到就在自己的立宪派著书立说、坐而论道、签名清愿的同时,革命党人正以自己的行动、鲜血及果断的魄力强行登上了历史舞台,一着先机,雷霆万钧。
梁启超现在面对的可渭是真正两难境地了:他不可能投身革命党,但他又不能反对这一革命;他仍然坚信中国应走立宪政冶之路,然他的活动空间已经微乎其微。
密切注视国内局势的梁启超一则静观其变,同时又与康有为一起制定了“用北军倒政府,立开国会,挟以抚革党”的行动计划。
具体而言,梁启超派员运动吴禄贞、蓝天蔚、张绍曾统领的新军和载涛、良弼壳领的禁卫军,拟发动兵变,控制北京,推翻皇族内阁,立即召开国会。同时发起‘各省督抚暂倡独立”,得到张鸣岐、岑春煊等地方大吏的响应。
武昌起义19天后,即10月29日,新军第20镇统领张绍曾与第二混成协协统篮天蔚发动“滦州兵谏”,通电清廷,提出十二条政纲。要求在年内召开国会,重断组织责任内阁,特赦、消除皇室特权等。声称如不应允,便攻打北京。清廷资政皖中的立宪派也趁机呼应,历言上奏。内外交困之下,清廷于10月30日颁布“十九信条”,开党禁,赦党人。与此同时清政府同意袁世凯的出山条件,委以内阁总理之职,并全权指挥水陆各军。
形势的瞬息之变把梁启超推到了袁世凯前面,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首,梁启超恨袁世凯入骨,戊戌以后被梁启超骂得最凶的,慈禧之下便是袁世凯了。曾经不共戴天,现在怎么办?梁启超不得不三思而后行了。
梁启超横滨住所,清廷于“滦州兵谏”后的上谕就在梁启超的案头,其中“所有戊戌以来因政变获咎与先后因犯政治革命嫌疑惧罪逃匿,以及此次乱事被胁,自拔来归者,悉皆赦其既往,俾齿齐民”等语,梁启超读来心酸!
不再是梦里家山了!可以回国了!
这一天终于到来时,却又远非是丽日晴空,国内错综复杂的形势因为袁世凯的出山,并集内阁、兵权于一身而更加经纬万端。
一个最想除掉的人又出现了。
一个最不想碰面的人又要碰面了。
这个时候更需要梁启超的大智慧和大勇气。他不能反对革命,这一点梁启超非常明白;他也不可能并且没有力量再去“倒袁”,尽管心有芥蒂却也无可奈何。倘若衡量全局,则革命党以浴血之举,为改变中国政局已经先拔头筹;而袁世凯重集北洋三镇旧部之后可挟天子以令天下,也万不能小看。相比之下,立宪党人要想成气候是最难的了,因为在这实力较量的非常时期,它显得有理论而无力量,有运动而无组织。
梁启超客观地估价时局后,第一判断是立宪党人在目前阶段万不能轻易树敌,首先应寻找合作对象,站稳脚跟后使以后的政局走上立宪政治,到那时立宪党人的理论特色将会发挥作用,然后是组党、竞争、伺机执政。
梁启超当即写下了八个大字:
“和袁、慰革,逼满服汉。”
这“八字方针”一定,梁启超看到一条可以曲径通幽的小路,他也知道就是走这条路也万万粗心不得,多少荆棘尚难预料。
“和袁”,此乃万不得已,也有梁启超认为资政院立宪党人占多数可以制约袁世凯的估计在。其二,也是更重要的,有消息说孙中山那边,黄兴、汪精卫也在策划与袁世凯联手,你不与他和,这不是被动挨打吗?
“慰革”也不仅是一种姿态,东京死战两年多,现在缓和敌对情绪,携手对付清廷,这是梁启超的高明之处。
梁启超也有为一党之见而急功近利、言过其实的疏漏,足以让敌之者攻之,敬之者惜之。
袁世凯出山之后,梁启超便写信道贺,如果是策略上的应酬,或者为“和袁”计,以作铺垫,徐图将来之发展倒也罢了,哪知梁启超一落笔便把袁世凯捧得昏昏然了。如希望袁世凯“以拿破仑、华盛顿之资格,出而建拿破仑、华盛顿之事功”。梁启超并且代表人民发言了:“非但湘、鄂人民戴明公为拿破仑、华盛顿,即南北各省亦当无有不拱手听命者。”
倘是政客,什么话都可以说,自不足为怪。但,梁启超把袁世凯比作拿破仑、华盛顿便不可思议了。
这时候,中国近代史上有趣的一页便开始出现了:在戊戌政变后几乎人人皆日可杀的袁世凯,竟然成为他的对手们--从梁启超到黄兴等等立宪党人、革命党人争相联合的众望所归者。
这里有荒谬的成分,却也并非完全荒谬。说到底。袁世凯不仅有力量而且有手段,当他还在彰德河上钓鱼养足疾时,便审时度势地提出了重新出山的六个条件,这六条实际上已为自己留下了足够与革命党、立宪党回旋的余地,从而使自己站到了一个有利的位置上,即既能代表清廷,又可以面对革命党人;既有力量打仗,也有权柄言和。
袁世凯的六条为:明年召开国会;.组织责任内阁;宽容起义诸人;解除党禁;委以军队指挥全权;给予充足军费。
以后的事态将会证明:无论是革命党人还是立宪党人,都失去了问鼎政权的最宝贵的时机,至少部分的原因在于革命党与立宪党人自身的轻信,历史只是证实了政治斗争中的另一种可悲:人格与理论敌不过刺刀和枪炮。
梁启超经过一系列策划布置后,心里存着“前所布画,今收功将半”的期待,准备乘长风破巨浪扬帆归国,并将亲赴北京完成“拨乱反正之大业”。这时候,他不能不想起袁世凯,“项城坐镇于上,理财治兵,此其所长也。鄙人行以言论,转
、侈国民心理……分途赴功,交相为用”。
1911年11月6日,梁启超搭乘“天草丸”号离开日本,驶向大连港。
海上冷夜,月下寒风,梁启超不能不想起13年流亡的家国之梦,如今尽管胸有韬略自信能为一番事业,然而这海洋的渺茫却启示着:人生啊,也许只有风浪只有艰难才是永恒的。
从渤海出逃。由黄海归国。来去都是海啊!
梁启超提笔写诗道:
其一
冷冷黄海风,入夜吹我裳。
西指烟九点,见我神明乡。
昔为锦绣区,今为腥血场。
嗷鸿与封豕,杂侧纷相望。
兹栝安可触,驰恐难复张。
仰视云飞浮,俯瞰海汪洋。
天远亮可知,回向恻中肠。
其二
亭亭须磨月,穆穆双涛园。
地偏适我愿,栖仰费盛年。
我有所爱女,晨夕依我肩。
念我行役劳,送我忍汛澜。
我已身许国,安所逃险遭。
成毁事不期,行我心所安。
天若佑中国,我行岂徒然。
待我拂衣还,理我旧桃园。
11月9日,“天草丸”号轮抵达大连港。
汽笛带着海上归来的疲惫,声声鸣响,梁启超久别之后乍见故国山河,不禁黯然泪下。真是无法形容重新踏上这块土地时的心境,萧条也,萧杀也,一时难以细说,而收拾旧山河的种种设想一旦身临其境后,却又变得扑朔迷离,无从做起了。
也许仅仅是巧合吧?梁启超动身回中国的当天,袁世凯派人在石家庄刺杀了吴禄贞,不久蓝天蔚也被免职,这是两个握有军队、梁启超回国后倚重的人物,如今一切落空了。
“君看愚叟志,太行曾可移”,即便如此,梁启超还是想有所作为。
梁启超得知,京中方寸已失,但禁卫军等要害部门均为袁世凯的亲信所控制。其时“都中虚无人焉,旧内目已辞职,不管事;新内阁未成立,资政院议员遁逃过半,不能开会,亲贵互相司”。总之是人心惶惶。
按照原先的设想,梁启超此次归国是想挟兵勇人京都以定大局的,他在轮船将氐大连港时写给女儿梁令娴的信上说:“吾无论如何险难,必人都。都中若忽有他篷,无论何国使馆皆可暂住,决无他虑,可极放心。人都后若冢骨(即袁世凯)尚旨人心,当与共戡大乱,否则取而代之,取否惟我所欲耳。”
可以想见,梁启超确曾以为,他一旦回国便有万众来归势不可挡的局面,甚至丁以“取否唯我所欲”,所以才决心“躬赴前敌”的,书生如梁启超真以为从此‘更无险象”了。
当军队的凭借失去之后,梁启超考虑到清廷内部值此纷乱之际,会有不利于立若党人的变化发生,又怕革命党人乘机占领京师再得先机,便仍想冒险入都。时任篝天督练公所总参议的蒋方震对梁启超“终身敬之如师”,再三与梁启超晤谈,“似管运动军队之接洽”。梁启超既然入都之决心已下,总不能单刀赴会,至少也得‘挟百数十军士往”,以壮声威,危急时也好可供驱策。
正是抱着这一线希望,梁启超准备离开奉天,直赴京师。
这时候,在北京活动的亲信汤觉顿匆匆赶来,报告说京师已有布置万不可前主,当即返日本为上策。熊希龄也在大连给梁启超发电报打电话,说情势大变,急崔东渡,“半日不许逗留”。
梁启超感到了又一次的幻灭!
返国只10天,身在关外,遥望京师,千百往事,涌上心头。
又是汪洋大海。
那涛声日日夜夜地呼叫着,归去来兮,胡不归?
渐行渐远的是中国的海岸线,地球由水浸泡着,内心由风浪撕裂着。
回到日本后,梁启超继续通过各种渠道与国内保持联系,以便把握时机;同时里头著述《新中国建设问题》。
这篇著名长文,在纵论世界大势、中国未来发展的可能性时,也比较了各种共咱政体的优劣得失,提出了与康有为相仿的“虚君共和”论,实质是君主立宪的代吕词。
梁启超显然已经看到了清王朝之必然灭亡的各种迹象,君主立宪已到了很快就蕈无君主可言的状况,退一步到“虚君立宪”,从哪儿去找君主呢?康有为的异想民开是推举孔子后人为虚君,这大约是孑L老二始所未料的。梁启超也说“吾民族中芎孔子之裔衍圣公者,举国世泽之延未有其比也,若不得已,而熏丹穴以求君,则辱公爵加二级,即为皇帝”。
梁启超千方百计与康有为一起,要为中国的老百姓找个皇帝,且于光绪辞世、善亥革命发生之后,实在是大不得人心。也反映了梁启超在革命大变动时期思想的挂退失据。
进退失据的日子也过得很快,1912年开始,“虚君共和”之想又彻底化为幻彰,人民不会接受,且清帝逊位,已在旦夕。
1912年元旦,一元复始之际。孙中山坐沪宁线专列花车起程,由沪赴京,就任扣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上海各界、人民代表相送者万余人,下午5时抵达南京下关乍站,礼炮轰鸣,军乐齐奏,长江江面的军舰上也传来了21声隆隆巨响。
晚11时,大总统授任典礼。
孙中山誓词说:
颠覆满清专制政府,巩固中华民国,图谋民生幸福,此国民之公意,
文实遵之,以忠于国,为众服务。至专制政府既倒,国内无变乱,民国卓
立于世界,为列邦公认,斯时文当解临时大总统之职。谨以此誓于国民。
孙中山随即下令改国号为中华民国,并用公元纪历,1912年亦为民国元年。
当这些消息,连同孙中山的就职誓词传到日本梁启超案头时,梁启超惊呆了:“时不我待也!”
梁启超痛感到,距离是多么的可怕,他甚至后悔不该返国10天又匆匆回到日本,如果不是这样,即便一个人毅然人京,又能怎么样?或者既然知道革命已是势不可挡,何妨联络黄兴、章太炎诸公?如今已是一切落后了。
梁启超有一种被时势抛弃的感觉。
梁启超只有一条路可走:回国。
当武昌起义发动,其时孙中山也不在国内,然而同盟会中人前仆后继不畏死难,以行动、实践打响了第一枪,遂有南北对峙的局面,南北议和的形势,进而有中华民国之成立。
历史,总是艰难地跨出了一步。
梁启超也预料到,中国的政局变数仍然太多,袁世凯如何动作将是关键。自“和袁”之策既定,袁世凯对梁启超也有种种不同寻常的表示,先是组阁时,名单中有张謇、杨度、梁启超,给梁启超派了个法务部次官,算是延揽人阁;梁启超坚辞不就,既因为对袁世凯不放心,“项城之心,千疮百孔”,又因为这“次官”由梁启超去做,实在不伦不类。
袁世凯却一直在催,函电不断,谓“十余年来,执事含忠吐谟,奔走海外,抱爱国之伟想,具觉世之苦心,每读所著文字,未尝不拊掌神往也”。又云:
“执事热心匡时,万流仰镜,现值国事羹沸之际,民生涂炭之秋,必不忍独善其身,高蹈远行,不恩同舟之急难,坐视大厦之就倾。”
袁世凯是求贤若渴,不记前嫌了。
这时海外立宪党人中主张“迅赴北都”、“尽早入阁”,而担心坐失再一次良机的是极大多数,梁启超却还是在观察、等待。
1912年2月12日,清廷退位,15日,袁世凯从孙中山手里接过民国临时大总究之职,权倾一时。梁启超知道,除了联合袁世凯以外,已经是山重水复疑无珞了。
梁启超当即致电袁世凯,贺其就任。
继而,又写一长信,吹捧之外再献上安邦定国之策,并最终发出了归国合作的言号。对梁启超来说,这封信写得并不轻松,他有很多理由作为解释,但总觉于心不安。
梁启超一番字斟句酌之后,写道:
欧阳公有言,不动声色,而厝天下于泰山之安,公之谓矣。三月以前,举国含生,汲汲顾影。自公之出,指挥若定,起其死而肉骨之,功在社稷,名在天壤,岂俟鲰生揄扬盛美者哉?今者率士归仁,群生托命,我公之所以造福于国家者,实仅发端。而我国民所为责望于我公者,益将严重。
袁世凯做大总统以后面临的一大问题便是财政,罂启超认为只有“合租税政策、银行政策、公债政衰冶为一炉,消息于国民生计之微,而善导之,利司之”。
梁启超在给袁世凯的信中,最大限度地发挥了刍己知识渊博、深悉舆情、广知民意的特长,替袁堡凯作分析、陈利害。他认为活跃于今日中国政治肇台上的不外乎三派,旧官僚、旧立宪、旧革命派乜。他希望袁世凯以旧官僚派的熟悉行政之长而为行政部中坚”;以旧立宪派和革命派中“有政治思虽者”组成“健全之大党”。梁启超还不失时机建迎袁世凯“今后之中国,非参用开明专制之意,不己以奏整齐严肃之治”。
也许,梁启超这封信的最后部分应是最难落笔勺,既要发出归国合作的讯息,又不能降低了自己勺身份,语言之妙,尽可观来:
数月以来,承我公不以常人相待,国士之
报未尝或忌。既辱明问,用竭区区。交本非浅,
至不觉言之深也。犹憾所怀万千,非褚墨能罄其一二。客冬事变之方启,无日不欲奋飞内渡,以宣力于左右。徒以方处嫌疑之地,为众矢之的,恐进不以时,为知己累。又审我公大计其定,凡鄙见所怀欲陈者,早已次第实行。枵俎旁舞之时,绵力亦未由自效。是以履次方命,良用渐增。今感情之时代既去,建设之大业方始,谣诼之集,当不如前。驱策之劳,略堪自贡。亦拟俟冰泮前后,一整归鞭,尽效绵薄,以赞高深,想为大君子所不弃耶?
从仇袁、倒袁、和袁一变而为与袁世凯合作联手,梁启超走出了他政治生涯最为艰难也最为矛盾的一步。
梁启超从此始,与袁世凯函电往来便日见频繁,同时还派汤觉顿到北京面见考世凯,详述梁启超对时局的看法和建议。
和袁联袁,到了实际运作的阶段。
应该指出,梁启超尽管对袁世凯有过过分的捧场言辞,但却不是为了委身袁,或者说两者之间都是在某一特定时期的互相利用。张君劢给梁启超的信充分诌明了这一点--“然长处超然之地,又势所不能,唯有择其比较适于建设者,则歹如联袁。数年之后,我们可以造成一大党,为建设事业之中坚,袁亦将听命于我。”
同时代人中,谁能责备梁启超呢?革命党中人不也在纷纷联袁,把个临时大启统都让出来了吗?
袁世凯催促梁启超早早归国,各方人士也函电敦请,亡命天涯的日子可以盔束了。
1912年11月中旬,梁启超启程归国。
11月16日,船抵天津港,当年被清兵追着从天津出逃,如今北洋系军政大点张锡銮、唐绍仪等隆重迎候。及至到达下榻处,三天之中,登门拜访者达200人与此同时,“各省欢迎电报亦络绎不绝”,梁启超兴奋地说:“此次声光之壮,真捌料不及也。”
11月28日,梁启超离津赴京师,各界欢迎,盛况空前。到京4天后梁启超绛女儿梁令娴写信说:都人士之欢迎,几于举国若狂,每日所赴集会,平均三处,来访之客,平均每日百人。吾除总统外,概不先施。国务院自赵总理以下至各总长,旧官吏如徐世昌、陆征祥、孙宝琦、沈秉垄之流,皆已至。吾亦只能以20分钟谈话为约……
谁都有喜欢热闹、喜欢众星拱月的一面,梁启超也不例外,他告诉令娴:
在京十二日,可谓极人生之至快--盖此十二日问,吾一身实为北京之中心,各人皆环绕吾旁,如众星之拱北辰。其犹为快意者,则旧日之立宪党也……
梁启超在北京小住12天,既有“极人生之至快”的荣耀感,也有“极人生之至苦”的受罪感。食不甘味,卧不安枕,“每日不得饱食”,因为所有请客吃饭都以为梁启超久居海外,已习惯于刀叉牛排了,“日日望得一京菜,而不可得也”。至于会客,“每夜非两点钟,客不散,每晨七点钟客已云集,在被窝中强拉起来,循傻应酬,转瞬又不能记其姓名,不知得罪几许人矣”。
梁启超归国抵京后热烈、隆重的欢迎场面,实在出于诸多原因,也是社会众生相的一次大演示。首先是梁启超自戊戌以后的威望及学术、文化成就,一个在国外艰难流亡十多年的人,没有颓废没有沉沦,而且几度成为“中国言论界之骄子”,归国时可说名满天下,著作等身,由此而言,这一切梁启超当之无愧。
其次,当总统府专为梁启超举行欢迎会之后,各部门、各团体轮番请客,则不仅是只为梁启超一个人了,也捎带着趋奉大总统袁世凯的意思在。而由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的旧友,也“日日来邀”,并为他举行欢迎会,希望他加入国民党,这里却有宋教仁与梁启超私交不错的因素,也有共组统一战线的味道。梁启超在北京时,正值北大学生闹学潮,罢课的学生一听梁启超来了,便连忙提出请愿,要求梁启超到北大当校长。
在京的商会、团体,包括佛教协会、八旗生计会都来上门请客,这且不说,就连“向不请人”抠门传代的山西钱庄也把梁启超请去着实吃了一顿,一时北京人“咸以为奇闻”--为梁启超,山西人居然也花票子了!
梁启超所受到的礼遇,从他被安排在贤良寺下榻即可想而知了。贤良寺,岂是等闲之地,那是当年曾国藩、李鸿章做封疆大吏入京时住的地方,据说为此项安排,北洋政要还颇费思量,最后请袁世凯定夺,袁世凯捻动胡子说:“任公够格,住贤良寺!”
汤觉顿便把这句话传给了梁启超,并问:“贤良寺小住感慨如何?”
梁启超一笑:“房间典雅舒适,惜乎钥匙在别人手里。”
演讲自然是少不了的。梁启超擅长于写而不太善于说,尤其是一口广东话,曾经让光绪皇帝听得莫名其妙。后来跟夫人学国语,流亡十多年也没有少登台一呼,北京的旧友都说:“卓如出洋归来,嘴上功夫有大长进。”
其实,归国之后的每一次公开讲话,每一篇发表的文章,对梁启超来说都并不轻松,他必须有所解释和交待,他不能不面对如何评价辛亥革命及共和政体的问题,他也无法回避改良与革命这两种不同主张的存在。他不能像康有为一样死硬,也不能一变之下就完全成了袁世凯的北洋门下或国民党的新党员。于是当检索历史从故纸堆里重新聆听梁启超的声音时,便能感觉到这是一个既识时务不甘人后,同时又巧妙地左右周旋,并适时埋下伏笔,随时准备东山再起的人物。
梁启超慷慨陈词,拥护辛亥革命..并且对自己过去的君主立宪主张巧妙地一笔带过了:不是“不慊于共和”,只是考虑到君主专制的难以改变,不得已而图权宜,‘岂有对神圣高尚的共和国体而反挟异议者?”“故在今日,拥护共和国体,实行立宪政体,此自理论上必然之结果。”
梁启超还指出要推翻一个政权,离不开“报馆鼓吹之功”,这固然是意在提醒人们对言论界从而也是对他自己的不可小视,却也道出了不少真谛,舆论之作用实芷非同小可。“去秋武汉起义,下数月而国体不变。成功之速,殆为中外古今所未有。南方尚稍烦战事,若北方更不劳一兵不折一矢矣。问其何以能如是?则报馆鼓次之功最高。”
他对革命派与改良派在辛亥革命前后十余年间的功过评价,显然打上了自己这一派的烙印,但也不能说毫无见地,“所用手段虽有不同,然何尝不相辅相成。去事起义至今,无事不资两派人士之协力,此其明证也。……平心论之,现在之国势改局,为十余年来激烈温和两派人士之心力所协同构成。以云有功,则两俱有功,以云有罪,则两俱有罪。”
梁启超开始小心翼翼地重返中国政治舞台了。
梁启超在北京天天应酬,不仅是体面而且是荣耀之极了。袁世凯不时派人送菜来,这大约是前清遗风,皇帝一高兴就把饭桌上吃不完的菜装上盒子,赏给某个心腹大员,以示恩宠有加。
这一天傍晚,梁启超离京在即,无论如何摒退了所有的餐会,与夏穗卿、杨度约在前门外大栅栏致美斋小酌。这才是梁启超渴望的,前门外,大酒缸,当年落魄时发过狠心,如今名满天下荣归故土,能不快哉!谈政治,难免畏首畏尾,客套和应酬也更是千篇一律,只有和旧时文友把酒临风,才能稍得心安。
夏穗卿先到,还是落魄的样子更加瘦骨嶙峋,梁启超由致美斋老板陪着正在门口迎候,两个人一拱手,不觉相依在一起了,夏穗卿平时不说话,这一见面却说了一句热得火烫的话:
“国人盼君归,如梦之长,弟亦在其中。”
梁启超心头一热,眼眶里却是湿漉漉的了:
“穗卿,想你想得好苦啊!”
夏穗卿复归于沉默,梁启超:“生活如何?”
夏穗卿:“有钱沽酒足矣。”
“身体如何?”
“能饮酒便好。”
“佛经还在研究吗?”
“无聊便读书,有酒即开怀。”
“常与皙子和文友们聚聚?”
夏穗卿摇摇头:“常去菜市口,想谭嗣同的那一副眼睛,砍头而犹不瞑目,敦对复生说,‘昨日之日不可留’,便狂饮想匆匆了此残生到地下一会。”
梁启超:“复生寄望于我辈,兄当珍重。”
夏穗卿摇摇头:“世界之不可救,乃人心之不可救也,兄亡命十数年体面荣归之日,即已陷落政治之泥潭,而无分派别,从今往后弟只有一言相告,‘毋忘谭脯同’,如是则尚可保得良知清白,余皆身外之物惜它何用?”
梁启超:“弟当铭记。”
夏穗卿还正想接着说话时,杨度翩然而至,满面春风地打招呼,到雅间落座,侍者端上“一品大夫八珍香片”茶,并轻声说:“这是老板特意配制的,老板说三位先生不日就是当朝一品了!”
杨度朗声一笑。
夏穗卿把盖碗一推:“温酒来。”
梁启超知道夏穗卿的脾气,绝对只喝江南绿茶,最好是龙井、碧螺春,而且,曲是讨厌官场和政治。如今夜这样的聚会,要是没完没了地说立宪论共和,他就会只顾自个儿喝闷酒,差不多了,踉跄着扭头便走,连个招呼也不打的。于是便一边招呼侍者换茶,一边把话题引开:“皙子兄近来写什么文章?”
杨度叫苦连天,说是大总统那边时有“垂询”,国体初变,宪章典制,无不待建,累死人了,“哪还有时间写文章?”
杨度的话音刚落,夏穗卿便道:“皙子兄,今儿晚上你就不必太正规,致美斋也不是总统府,袁世凯便袁世凯,什么大总统小总统的?”
梁启超知道夏穗卿还有大不敬的话在后头,赶紧插上,说实在想吃几个家常祟,比如木须肉、锅塌豆腐之类,最好再加一碟王致和的臭豆腐。
话犹未了,老板引着大厨把菜单交给了梁启超,引见之后介绍说大厨刘九蛇是粤邦菜系的祖师爷之后,所以称为九蛇,是料理一蛇九吃炒爆烹烧羹汤外加蛇血豆腐、蛇胆泡酒、蛇皮春卷冠绝京城,从雍正爷吃起一直吃到光绪爷,没有不是吃了还想吃的。
夏穗卿看着老板问:“慈禧吃不吃?”
“不吃,老佛爷说一想蛇的样子便害怕,吃不得。”
夏穗卿开怀大笑,对梁启超说:“任公,当初你们造反,往颐和园仁寿殿弄一万条蛇就好了,想不到她也有可怕的。”
最后的菜单算是定下来了,一蛇九吃之外,加木须肉、锅塌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还得临时上街去买,好在致美斋对面就有杂货店。
老板并且不容分说地有言在先:
“三位贵客,请都请不到,小店请客,本人作东。”
夏穗卿长叹一声:“我带了钱的,怎么办?”
杨度:“沽酒去!”
夏穗卿:“尔本官场人,我乃酒中仙。”
杨度倒也不见怪:“事出无奈,以后任公大约也不会有时间陪你喝酒了。”
梁启超:“那还了得,就是不回家,也得陪穗卿喝两杯,倘不人生也太无乐趣了。”
夏穗卿举杯:“我满饮三杯,一杯为任公归来,一杯为复生等六君子,一杯为皙子兄的一篇好文章。”
夏穗卿喝酒能喝出声音来,“滋溜滋溜”的,“从舌尖上淌下成一条线,可以牵动你的心”,这是他亲口对梁启超、谭嗣同说的经验之谈。梁启超估摸着这一条线差不多已淌下了,便也一饮而尽:“穗卿,谢谢你!”
杨度却茫然地问:“还有我的一杯?”
夏穗卿:“你那折子。”指的当然是《奏请赦用梁启超折》。“你写了好文章自反而忘了,什么狗屁垂询却记得清清楚楚的。”接着,夏穗卿闭目吟哦:“臣闻处葬不以恩怨,用人不以亲疏者,人君之德也。穷达不变其通,荣辱不易其心者,臣于之义也。别嫌微明,表不白之忠以告君父者,朋友之责也。”稍顿,这雅室里却睦满目悲凉之气,杨度从侍者手中接过酒壶,默默地替夏穗卿又斟满一杯。
静极了。
梁启超入京后天天热闹,唯有此刻,是真的静极,静到像一片黑色的云一团白的雾一片秋霜之后的黄叶子。
享受这静便是享受生命。
静静地呼吸,静静地回想,静静地默视旧友,如同静静地面对历史。
这静却又总得打破,声音像雨滴穿过云穿过雾让黄叶子发出秋声。
梁启超:“总是前程渺茫!”
夏穗卿:“好文章都写完了!”
杨度:“天下谁人不识君?”
夏穗卿一挥手:“那有什么用?誉满天下必定谤满天下,任公才具举世无匹敌者,一旦从政则文坛少一主帅,政坛多一政客而已。”
杨度:“何出此言?”
梁启超:“此言不谬。然政治于我,总还是诱惑较大。”
夏穗卿:“六根未净也。”
杨度:“总得有人做事吧?”
夏穗卿:“总得有人饮酒吧?”
梁启超:“穗卿兄,今晚只是叙旧,不谈这些如何?”
夏穗卿:“怕皙子兄不允。”
杨度:“倒是真的,袁世凯问起多次,任公何日离京,是否前往告别一下?”
夏穗卿:“不去!不去!有这时间还不如跟我喝酒。”
杨度:“怕有要事相商。”
夏穗卿:“无非是给派个次官,任公几曾作过次笔却只能当个次官?”
梁启超:“烦皙子兄转告一言,说我以后再去拜访。目下政事起伏,险象环生,说话亦多有不便。”
杨度:“任公如何看目下政情时局?”
梁启超:“与前清末年相比较,不惟不进步,甚至有退步之象。”
杨度:“共和其实就是一块招牌,任公先前所提之开明专制实在是符合中国匡情的。”
夏穗卿已经按捺不住:“今晚的酒喝完了,好文章已经没有了,共和、专制教均不感兴趣,就此告辞。”梁启超知道夏穗卿的独往独来,便执手送出门外,叫了一辆人力车,付好车钱,扶着夏穗卿上车坐稳当,一握手,互道保重,夏穗卿抹一把眼泪却不回头径自去了。
重新落座,杨度小声地:“大总统于你恐有重托。”
梁启超略一思索:“毕竟归国不久,北京圈内圈外的人物俱皆浮躁,容我想想再作判断。”
杨度:“倘若社会一切皆为美妙,何苦流亡何苦著书立说呢?”
梁启超:“回国后袁世凯待我不薄,若投身政治,则组党为一途,可以聚集瓦道磨砺思想,中国社会最易消磨人物,此种污浊空气今就胜昔,如不抵抗,仍是病国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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