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传-护国之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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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启超今天晚上自感焦虑得很,秋风起矣!秋风过矣!第一场大雪刚刚落过,京津一带山峦田野全在银装素裹中。

    蔡锷才来过,他说袁世凯不日登基就要接受百官朝贺了。

    蔡锷一直没有暴露,而且隐蔽得自然、妥帖,竟然连袁世凯也被蒙在鼓里。

    梁启超与蔡锷、汤觉顿策划在必要时武装反袁的密计,时在1915年夏秋之交。

    其时国民党的重要人物如孙中山等尚在海外流亡,国内的许多军人文人“都被袁世凯收买得干干净净”,反袁讨袁可谓艰难之至。梁启超告诉蔡锷:“我的责任在言论,故必须立刻作文,堂堂正正以反对之。”

    蔡锷:“京城里不少人在准备写劝进表了,世界看咱们中国是怎么回事儿呢!”

    梁启超:“你在军界要深自韬晦,万不可为袁世凯所忌,才能密图匡复。”

    此后,蔡锷以梁启超的“不动声色”、“深自韬晦”为训,而作着一旦其师梁启超发令便即刻南下云南举兵的准备。为麻痹袁世凯及爪牙,蔡锷开口便是袁大总统德高望重。而有人谈及梁启超时却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先生实在是个好人,奈何太书呆子,不识时务。”杨度曾一再请托蔡锷劝梁启超,蔡锷却告之:“我先生这书呆子样哪里劝得转来?书呆子也做不成什么事,何必管他呢?”

    北京的将校联欢会发起改行帝制请愿,蔡锷带头“劝进”,消息传到袁世凯处,袁世凯不无欣慰:“我用蔡锷看来还是对的。”

    八大胡同陕西巷云吉班妓女小凤仙处,蔡锷走动得更勤了,这也是袁世凯喜欢的,吃喝玩乐,贪污腐化,抽鸦片,逛妓院,倒军火,一概不管,只要听话不反对他做皇帝就行。在外界看来,蔡锷是消沉了,与小凤仙的风流韵事也不时在军界流传,说这小凤仙床上功夫了得,把蔡锷颠得轻飘飘的了。蔡锷自己则在好友询问时也坦然道:“风月场所女人未必都坏,却一定有招有味儿。如果碰上一个心地善良且又善解人意的,岂非一大快事?”

    即便如此,袁世凯仍然没有放松对蔡锷的监视,“登基”在即,梁启超骂几声乱不了大事,倘有带兵的造反,那才是袁世凯最害怕的。

    蔡锷每一次去小凤仙处后约半小时光景,总会有几个人跟踪而来,到班子里打“茶围”。出手很是大方。蔡锷一走便问这问那,小凤仙与蔡锷交往久了,深知蔡锷的为人便据实相告,并问:“你是革命党吗?”

    八仙桌上是几碟花生瓜子,蔡锷一边摆弄着《今古奇观》一边对小风仙说:“我要离开北京,从你这儿走。袁世凯的人一直在盯着我,你要小心。”

    小凤仙:“后天是掌班的生日,院子里来往客人多,你在这里摆酒,我替你布置房间,这是个机会。”商量完,小凤仙又不放心地问:“你走得远吗?”

    蔡锷:“先到天津。以后你会听到我的消息的,袁世凯要做皇帝,我得让他做不成。从此生死未卜,你自己多保重。”

    小凤仙给蔡锷找了一间北屋,背窗而坐,面对穿衣镜,院子里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大衣、皮帽挂在衣架上,八仙桌上放着他的怀表。这些都是蔡锷的老习惯,总之一切显得毫无异常。

    蔡锷一瞥穿衣镜,院子里走动的几个便衣刚好走进房间去了,便不穿衣不戴帽好像是上厕所的样子,出得大门直奔火车站而去。到得天津,面见梁启超,又与汤觉顿、王伯群等最后确定了武装倒袁的计划。梁启超神情肃穆,询问蔡锷军事上的把握之后说:“袁世凯一旦正式称帝,云南迅即独立,贵州过一个月后响应,广西再迟一个月。然后以云贵的军队打四川,以广西的兵力攻广东,三四个月后,可望会师湖北,底定中原。”

    蔡锷等人都认为梁启超的估计与大致安排是可以行得通的,并商定由汤觉顿、王伯群先赶赴云南、广西作准备。随后,蔡锷为避开军警绕道日本远赴云南,梁启超先离开天津到上海匿居再去广西。反袁首脑人物先后奔赴前线,避开北洋军的实力,以大西南为护国大本营。

    梁启超动情地告诉蔡锷:“松坡,攻城夺地打响第一枪全靠你了!”

    蔡锷避居天津,有时与梁启超协商至通宵达旦。时光紧迫,北国的朔风怒号着卷起彤云的日子,便表示着寒流到了。梁启超蓦然感到,此刻,真的不是纸上谈兵了,要举兵、用兵,而且志在必夺。自然,军事上的行军布阵战略部署由蔡锷潜心安排,梁启超仍然是文案上的功夫,以及云南、两广、四川、贵州的军情、民情、舆情的分析,以定护国讨袁的方针大计。

    首先起草的是《云南致北京警告电》、《云南致北京最后通牒电》。

    梁启超对蔡锷说:“我本书生耳!现草写此类文字,实是平生所未料。”

    蔡锷:“吾师生平,精彩纷呈,弟子斗胆敢言,反袁护国之役,今世不作二人想。”

    梁启超凝视蔡锷片刻,这个他心中最爱的得意门生马上就要奔赴第一线了。那是可以想见的枪林弹雨,冲锋陷阵。爱怜之心,油然而生:“松坡,山高水远,务必保重。军情紧迫不及与我通声气时,务必果断,视下属为兄弟,护国军起后万不扰乱百姓,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蔡锷不觉有热泪要涌出:“本应随侍左右,万不得已,我只能先走了。先生之嘱我当铭记。大局宏旨随时电告,:天佑中华,天佑先生!”

    1915年12月2日,蔡锷在梁启超的精心安排下改名换姓穿上和服,坐日本轮“山东丸号”东渡日本。随后即在石陶钧陪同下,再坐船南下上海、香港、河内,12月19日到达昆明。

    蔡锷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真是“定策于恶网密布之中,冒险于海天万里以外”。

    从北京而天津,梁启超、蔡锷都处在监视和跟踪之下,靠着租界的保护及行动的诡密而没有败露。袁世凯最担心的是在北京突然失踪的蔡锷回到云南。云南军中有蔡锷的老上司老部下,易于发动。如今蔡锷真的已置身在南国的土地上了。

    接风、招饮自是少不了。但蔡锷却无意贪杯,他必须马上了解北京袁世凯称帝的最后动向,他担心着他的先生梁启超的安危。

    蔡锷抵达昆明的前一天,即12月18日,粱启超以赴美国求医为名,由天津港坐船抵达上海。一到上海人头攒动的世界里,梁启超马上避居一室,不开电灯不开自来水,“每日由远邻送饭两次来”,一步不出,一个杂客也不见,先是完成了对袁世凯最后进言的《上总统书》,然后密切注视袁世凯的动向,对蔡锷实行遥控指挥。

    梁启超获悉,袁世凯决定派周自齐为特使赴日本,以向日本天皇授勋为名,出卖更多的国家利益以换取日本对袁世凯称帝的正式支持。

    梁启超为了争取战略上的主动,同时牵制日本政府,立即起草致蔡锷电文由冯国璋的顾问潘若海带至南京。潘若海携电文及密码回到南京冯国璋宣武上将军署发出,12月22日深夜,蔡锷接到电报后立即与唐继尧等39名将领齐集昆明,通宵会商起义大计。蔡锷宣读梁启超的电报后慷慨演说:

    诸位,当此袁世凯窃国,我中华民族即将沉入黑暗倒退万劫不复之际,我们与其屈膝而生,勿宁断头而死。我们所争者、所为之战斗者、所为之流血者,不是个人权利地位,而是今日四万万同胞的人格,而是明日四万万同胞子孙后代的立足生存之地、新民富国之道。

    鄙人还可以负责地通报各位,反袁反帝制,吾道不孤。吾师梁启超坐镇上海,联络各方。不日将亲赴两广与云南成犄角之势,同道中人团结奋斗,则民必助我,天必佑我!蔡锷并建议39名将领歃血为盟,以共同之誓言,负共同之责任,盟词如下:

    拥护共和,吾辈之责。兴师起义,誓灭国贼。成败利钝,与同休戚。万苦千难,舍命不渝。凡我同人,坚持定力。有渝此盟,神明共殛11915年12月23日云南方面发出敦促袁世凯《撤销帝制电》:

    窃惟大总统两次即位宣誓,皆言恪遵约法,拥护共和。皇天后土,实闻斯言。亿兆铭心,万邦倾耳。记日:与国人交止于信。又曰:民无信不立。食言背誓,何以御民。纪纲不张,本实相拔,以此图治,非敢所闻……

    电文接着指出,袁世凯“冒犯叛逆之罪,以图变更国体”,“作伪心劳,昭然共见”,要袁世凯立将杨度、孙毓筠、严复、刘师培等13人“明正典刑,以谢天下”。电文并警告袁世凯:

    “此间军民痛愤久积,非得有中央永除帝制之实据,万难镇劝。”

    袁世凯在限定的25日10时以前没有答复,蔡锷、唐继尧、任可澄、李烈钧、戴戡5人联名通电全国宣告组织护国军讨伐袁世凯,云南独立。1916年元旦,护国军在昆明大校场誓师讨袁,昆明万人空巷一片反袁护国的热血之声。

    袁世凯在北京居仁堂拍案:“谁把蔡锷放走了的?”

    震怒与慌乱的片刻后,袁世凯恢复了镇定,口授电文:通缉梁启超、蔡锷,捕获之后,就地枪决。接着又密令驻扎岳阳的曹锟部进入紧急战备状态,赶往云南镇压兵变。与此同时,袁世凯在丰泽园设立临时军务处,由他自己坐镇指挥,前线所有战报“立送大总统阅览”。

    做完这一切,袁世凯透了口气往沙发上落座,一边捻动胡须一边唤来夏寿田:“把《讨袁檄文》拿来。”

    夏寿田嘴里答应着,却垂手而立不见动静。

    袁世凯一挥手,自言自语:“写文章我写不过梁启超,打仗我还打不过蔡松坡?”

    袁世凯浏览了一遍檄文后,又从头仔细读着,夏寿田有点纳闷:这檄文好看吗?

    袁世凯却对夏寿田说:“什么样的人都要见识,什么样的文章都要看。尤其是梁启超的,这些东西都是他替蔡松坡写的,你得抓紧看,不看就看不着了。”

    夏寿田似懂非懂。

    袁世凯:“抓住梁启超就地正法,你还看什么?”

    夏寿田:“不知梁启超藏身何处?”

    袁世凯:“上海,冯国璋的人保护着。话就得这么说,通缉令就得这么写,抓住了我也不会杀。”稍顿,“还是梁任公文章写得好!”

    夏寿田:“大总统何不由他写文章去?”

    袁世凯:“这话我可说,你不可说。”

    1916年新年伊始,“护国军神”蔡锷率护国军主力,按照他与梁启超商定的部署,开赴四川前线。与护国军对垒的是曹锟部10万精锐北洋军,蔡锷的护国军不足1万,但士气高昂,行动神速。于1月21日攻克川南重镇叙府,蜀中震骇。1月27日,贵州宣布独立,继而护国军攻入湘西:1月31日川军刘存厚所部阵前反戈倒袁,配合蔡锷攻打泸州。

    西南战局大出袁世凯意料,四川将军陈宦、湖南将军汤芗铭发来的“火急”、“十万火急”告急电接踵而来,袁世凯怒不可遏:“混蛋!混蛋加三级!都不会打仗了?”但,袁世凯还有兵可调,他一个人摒退左右冥思默想,决定以绝对优势兵力在沪州与蔡锷决战,并获取胜利,然后大局一举可定。

    运筹帷幄于上海的梁启超,在密室中研究战局,指阵方略,前方将领的重大进退决策经以电报请示梁启超后定夺。梁启超不得不冒生命危险暂留上海,是为了利用上海这中国唯一国际港口城市的便利筹措财政,策划舆论。

    云南素来贫瘠,护国军跨省远征,财政开支逐渐一筹莫展,梁启超为此“渐汗焦灼,不可言喻”,梁启超致书蔡锷,先将政府所收盐税全部充作军费,他认为这是“目前财政救急第一策”,要蔡锷“断行勿疑”。同时又派女婿周希哲前往南洋募捐,以解燃眉之急。

    在军事上,他指令蔡锷毫不犹豫地坚持“全力光复三川”的主攻目标,蜀中历来兵家重地,他提醒护国军将领:“盖必能奠蜀,然后才能奠西南;必能奠西南,然后能奠中国。”梁启超尤其告诫蔡锷:在八方人士云集昆明之后,团结的问题“不可不深自警惕”。他断言,并要求护国军将领务必做到--“凡事若不从一身或一党派之利害上打算,则天下断无不可调和之意见。”梁启超英明地预见到护国之役以后的政局,“勿以一毫将来权利思想杂于其间”。

    梁启超的高瞻远瞩,使护国军在一开始便有了较之中国旧军队从未有过的精神风貌。

    蔡锷的军队在泸州一带与曹锟所率北洋军的战斗极为激烈而艰难,袁世凯源源不断地派出援兵和运出军饷银元之后,北洋军从实力、装备到后勤补给的所有方面都处于优势,凭着护国的正义之气战斗的蔡锷频发急电给梁启超,务期广西迅即独立以为后援,鼓舞前线将士的士气,以期最终克敌制胜。

    梁启超当即致函广西都督陆荣廷,劝其勿再观望,共同护国,值此危难之际,为国家、民族立一大功。陆荣廷一直在坐山观虎斗,他面对袁世凯促其出兵贵州,在云贵之间开辟一个新的战场,使陈宦得以减轻压力、使护国军腹背受敌之令一直拖延着。

    袁世凯为陆荣廷早日领军开拔,又拨给陆荣廷饷银100万元、枪5000支,殷殷期待,发电说:

    “前线将士翘首以盼,聚歼蔡锷非兄莫属。蔡锷既除,余皆不足虑。”袁世凯并提醒陆荣廷:“梁启超或有可能潜入广西,是此变乱,梁乃首恶,务必严加防范”云云。

    陆荣廷读罢梁启超的信,内心震撼之下想到:不能不有所选择了。“民国之大都督岂能为袁皇帝之马前卒?”陆荣廷对心腹谋士陈祖虞道:“你我各于右手掌心上写四个字,以定大计。”

    片刻,两掌推出。

    陆荣廷一掌上写道:请梁入桂。

    陈祖虞一掌上写道:反袁护国。

    陈祖虞旋即昼夜兼程赶赴上海面邀梁启超,同时陆荣廷发电请梁启超到广西共商大计,表示“朝至,桂夕发”。“夕发”即发兵助蔡锷也。

    梁启超自然大喜,又觉得陆荣廷出兵之事办得太容易,如同陈祖虞的到来相当突然一样。而且,“发兵便发兵,何必非要我先到广西呢?”

    几天后,陆荣廷又派唐绍慧面见梁启超方疑团尽释。唐绍慧告知粱启超:“陆荣廷颇有自知之明,他对我说,‘我在广西保境安民则可以,替蔡松坡打一阵子也可以,然号令全省百姓,许以反袁以后安民建设等等,没有任公前来施展长才,能行吗?…

    梁启超一听,当即昂起头来,面现红光,兴奋地答应了:“好!我便到广西走一一趟!”

    1916年3月4日,江南春寒料峭,黄浦江上的风依然是冰冷而尖厉的,只是那些稀疏的树木已经可见泛青的迹象,谁能阻挡得了春天的到来呢?梁启超偕同汤觉顿、黄溯初、唐绍慧等一行7人,悄悄地潜入日本邮船会社的“横滨丸”号轮离沪南下,到香港换船至海防。

    从上海到广西何必绕这么大的弯子?原来追捕梁启超的探子一直防备着他的广西之行,陆路上的主要关卡如广州、梧州、南宁车站早已暗探密布,一手提着匣子枪一手捏着梁启超的照片,穿梭巡防。

    梁启超不得不坐船,如同戊戌以后偷渡至日本一样,白天不敢露面藏在锅炉旁的斗室里,夜间,待“群动尽息”,他才能“窃蹑船栏,一享凭眺”,那是并不陌生的夜幕中的大海,视野所及是巨大的混沌,感觉特别活跃,感觉海风感觉海浪感觉湿润感觉一往无前的流动。

    3月7日,“横滨丸”抵香港。香港巡捕立即登船严加搜查。所幸的是梁启超起草的《广西独立宣言》、《广西讨袁檄文》及康有为致陆荣廷书密藏于一个小包中未被搜走,然后兵分两路,汤觉顿等5人由香港经梧州先期赴广西,并带去梁启超起草的一系列通电文件。

    梁启超由黄溯初陪同,偷渡海防再去广西。

    梁启超谓黄溯初:“我这一辈子,几时可不作偷渡客?”

    黄溯初笑答:“弟跟着梁先生也算是偷渡一回了。”

    载着这两个偷渡客的是一只运煤船“妙义山丸”号,满船都是煤,梁启超与黄溯初相对无言时,眼睛里却都要冒出火来。蔡锷在前线军情火急,陆荣廷枯坐而待,因为是偷渡,又急不得,越南的法国当局在接到袁世凯的通报后,正严密捉拿梁启超,实在无奈时梁启超便自言自语:“听天由命吧。”

    黄溯初是乐天派,因为责任不一样,他自然没有梁启超的焦虑与沉重,“天亡袁世凯,才是天理。任公,咱们到海防喝椰汁去。”

    渴!梁启超想着高高的椰子树。

    1916年3月16日晚8时,梁启超在海防附近白龙湾登陆,17日清晨,梁启超义被送到帽溪山下的帽溪牧场。

    白龙湾,水碧沙白,各种形状的石岛峙立海水间,怪石上有奇花开放,嶙峋中有异草生根,直到在帽溪牧场的一间小屋里安顿下来,梁启超仍然为白龙湾感叹:“生平从未见过如此美景。”但,帽溪牧场的10天却也是梁启超一生之中最为艰辛的,被褥污秽,跳蚤横行,不敢躺下又不能不躺下,提心吊胆,昼夜难眠。如此景况,那就在一灯如豆下读书写字吧,又偏偏碰上烟吸尽、纸写尽、书读尽。在几十张信笺上写极小的字完成了《国民浅训》一文,然后在小屋里四处寻找自己扔下的烟屁股,再吸,味极佳,连烟屁股也吸尽了,终于茫然若失。

    帽溪山下烈日如炙。主人曾一再告诫梁启超,出门时务必以一块黑布裹头,梁启超忽略了,被烈日灼脑,当时便得了当地一种可怕的热病,多亏当地人以草药救治,两天后退热,如再拖延一天,“亦无救矣!”

    病中的梁启超恍恍惚惚,总是想着椰子树以及椰汁的清凉,呼唤爱女令娴的名字,也曾梦见夏穗卿,瘦瘦的夏穗卿对梁启超说:“任公,这地方连我都不敢涉足,你去干什么?”梁启超只是问夏穗卿要纸烟,大红门、强盗牌都行,夏穗卿却掏出来一壶绍兴“女儿红”……“身在荒山中,不特无一家人且无一国人,灯火尽熄,茶水俱绝”。

    1916年3月26日,广西陆荣廷的专使抵达海防,梁启超方始离开帽溪牧场,跋涉两天一夜,进镇南关。梁启超仰天长叹:“此乃国门也!”关上彩旗猎猎,兵士列队欢迎簇拥梁启超人关,离沪南下一个月风餐露宿、贫病交加、衣冠不整,梁启超此时此刻倍觉精神抖擞,山川、树木、太阳和风还有期待的目光,那都是中国啊!水深火热之中的当地百姓、士绅等待梁启超多日了,知道梁启超冒死南下,为之鼓舞,“悬旗燃爆,父老相携,迎送十里外”。抵达龙州时,“全城爆竹声,喧天沸地,父老儿童皆感极而泣”。“我怎能不爱国,怎能不护国?”梁启超在当地的演讲会上说。

    黄溯初为梁启超感叹说:“只身孤行,奔走万里,任公之大勇,于此可见矣。”

    万里奔波,或蛰伏、或偷渡、或昼夜兼程,只要稍得空闲,梁启超便握笔为文,云南、两广之独立,护国军重大决策的宣布等等,无不出自梁启超的手笔,除此之外,仍有回顾与指导反袁斗争的多种著作问世。

    这一特殊的时期,使书生的梁启超、使多变的梁启超、使激情洋溢的梁启超得以沉淀自己,当命运把他推上护国战争首要人物的位置时,他不畏强权,:运筹自如,号令三军,游刃有余,显示了作为政治家梁启超从未有过的旷达、高远、成熟的风采。

    香港至海防的“妙义山丸”上,梁启超写了《在军中敬告国人》。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题目,文人梁启超已经把自己置于“军中”了,行伍之一员了。蔡锷兵起之前,梁启超决策乎先;蔡锷兵起之后,梁启超遥执军政。可以想见,对于护国一役,梁启超是九死而无悔的。《在军中敬告国人》则恰恰是此种心迹的披露,表明了与袁世凯联手而后不得不“相见于疆场”的心路历程。他追记说:

    当元二年之交,国论纷孥,启超惧邦本之屡摇,忧民力之徒耗,颇思

    竭其驽骀,翼赞前大总统袁公,亟图建设,以为以袁公之才而居其位,我

    行草偃,势最顺而效最捷。

    梁启超为此付出的代价是迁就、退让,甚至一度被指为“帮凶”,但袁世凯愈走愈远,梁启超也终于看出了此一时期袁氏的真正面目:

    处今日文明之世,而行中古权谲残刻之政,外袭众建之名,内蹈专欲之实,黜全国之智,箝全国之力,涸全国之资财,摧全国之廉耻,而以资一时便安之计,成一姓篡窃之谋。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取子毁室,率兽食人。循此迁流,更阅年载,则人道且将灭绝于中国,而中国更何自由存于世界者。

    梁启超对袁世凯的揭露可谓一针见血,然而梁启超之不同于其他痛恨袁世凯称帝的人,却是暂罢书生论道,纸上谈兵,发动并参与指挥了护国之役。

    梁启超坦露心迹道:虽然“夙耽溺于平和之梦”,因而“几经踌躇审顾,惩前毖后,不得毅然决然,挥泪沥血,从诸贤之后,以与袁公相见于疆场”。

    为什么“挥泪沥血”呢?梁启超毕生惧怕革命,不主张暴力,何况曾与袁世凯相知?决然奋起,谈何容易!而这非同寻常的时刻,却又与梁启超对自己的检讨密切不可分割:“痛念频年以来,颇不免缘党派偏见,误断事理,间接以酿国家隐患。中间又尝以悲观弛惰,自荒匹夫之责,致国民活力,生一部分之损耗。今以国脉安危,迫于眉睫,不敢不沉痛忏恨,请献此身,以图自赎。微诚所贯,舍命不渝。功不敢承,罪不敢避。”

    光明磊落的胸怀,在这些文字中历历可见。而“功不敢承,罪不敢避”这样的金石之言,无论岁月怎样流转,都不会淹没其真正的稀声大音的。

    梁启超策动的广西独立对整个战局产生了重大影响,四川前线,蔡锷统率的护国军重新发起攻击,重创张敬尧所部北洋军。从此,川、滇、黔、桂联成一气,北洋军已溃不成军,在这胜败立判的时刻,早已受梁启超影响的冯国璋联合江西将军李纯、浙江将军朱瑞、山东将军靳云鹏、湖南将军汤乡铭致电袁世凯要求取消帝制,惩办元凶。

    袁世凯看着冯国璋的电报,长叹一声,跌坐在沙发上:“大势已去!”

    1916年3月22日,袁世凯发布申令:取消帝制,取消洪宪年号。护国战争在艰难困苦中取得了胜利。消息传来,蔡锷、李烈钧等护国军将领及前线将士无不雀跃,枪炮一阵阵对空鸣放,欢呼声响彻云天,谁愿意打仗?谁不希望安居乐业?与之对垒的北洋军的战士也从战壕里爬出来,把帽子把步枪抛向空中。

    不再厮杀的时候,面对面一瞧不都是中国人吗?“袁皇帝下台了!我们不打仗了!”双方士卒都这样呼喊着,曾经流血,现在流泪。

    相传,1916年的春天,云贵川十万大山中杜鹃开得火一样鲜红,那是IIiL染的土地,所有掩埋于黄土中的尸骨都在祷祝中国和平。

    1916年5月1日.两广护国军都司令部在广东肇庆宣告成立,这是梁启超关于护围战争的第二步计划,统一军政,组织临时政府,拥戴黎元洪为总统。

    护国军都司令部由岑春煊任都司令,梁启超任都参谋,章士钊为秘书长。其时,广东都督龙济光虽已宣布独立,其部下大都拥护袁世凯,经常与护国军发生冲突。5月5日,梁启超亲赴广州,在观音山与龙济光商谈十多个小时。次日晚,龙济光设宴,梁启超走进宴会厅,只见龙的几十名部将佩枪端坐,这是鸿门宴无疑了。

    酒过三巡,龙济光的部将胡令萱先是出言不逊继之破口大骂护国军,还不时手摸枪柄凶相毕露。

    梁启超是有备而来的,半个多月前,为商讨两广独立善后事宜,各方代表在广州海珠岛水上警署举行联席会议时,龙济光的部将颜启汉突然开枪,当场击毙了梁启超的代表汤觉顿等多人,史称“海珠惨案”。

    梁启超痛失好友,拍案而起手指龙济光道:“龙都督,我昨夜和你讲的什么话,你到底跟他们说过没有?我所为何来?我在海珠事变发生过后来,并不是不知道你这里会杀人。我单枪匹马手无寸铁跑到你千军万马里头,我并不打算带命回去。我一来为中华民国前途来求你们的帮忙,二来也因为我是广东人,不愿意广东糜烂,所以我拼着命来换广州城里几十万人的安宁,来争全国四万万人的人格。既已到这里,自然是随你们要怎样便怎样。”

    梁启超一边说一边拍桌子,玻璃杯东倒两歪叮当乱响,浩然正气镇住了龙部悍将的凶焰。回到住所又是另一番景象,几百士兵团团包围,喧嚣叫骂,声言要杀梁启超。半夜里溜出广州城,同行者说:“羊城虎狼地也。”梁启超虽然吃惊不小,但成立军务院的想法已为龙济光接受,也算不虚此行。

    1916年5月8日,军务院在肇庆宣告成立,唐继尧任抚军长,岑春煊副之,梁启超为政务委员长,蔡锷、李烈钧、陆荣廷、龙济光等任抚军。

    军务院成立后,发布了梁启超起草的一系列宣言。第一号宣言宣布:袁世凯“紊乱国宪,公然倡乱,自居皇帝”,应受弹劾裁判。因裁判机关不能行使职权,故由军政府督率大军,围捕该犯,待日后召集国会,实行判决。宣言尤其指出,袁世凯称帝后,其大总统资格已不复存在。

    第二号宣言宣布:前大总统袁世凯犯罪缺位,照宪法应由副总统黎元洪补缺。

    第三号宣言宣布:军务院直接隶属大总统,代行国务院职权,指挥全国军事,筹办善后庶政。

    梁启超还起草了一系列布告致各国公使,争取外交上的主动。

    与此同时,军务院督率大军,分湘、赣、闽三路,对袁世凯进行北伐。

    梁启超在这一时期的作用仍然是举足轻重的,他是实际上的军务院的首脑或核心,他的政治、外交的才干,使得军务院有理有利、生机勃勃、步步主动;在政治上,以《约法》为依据,否定了袁世凯统治的合法性;军事上,统率西南,始终保持了对北洋军的压力;外交上则因为梁启超通晓国际各项惯例,再加上笔下有事实有条理之分析、综论,争取了一些国家对护国战争的理解,以至迟迟不承认袁世凯的洪宪帝制,在撤销帝制后仍观望委蛇,这一切都使袁世凯不得不得出一个结论:完了!

    军务院的成立,使护国战争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即这一功垂青史的运动,在梁启超的直接领导下,在军事的对抗取得初步胜利后,适时地转化成了根据《约法》的政治的较量,从而使中国坚持进步反对倒退的力量有了可以凭借的舞台,所谓挽狂澜于既倒,舍梁启超其谁?

    梁启超个人的力量当然有限,但梁启超投入护国战争的是他一生的政治资本、斗争经历,并且以不怕死的无所畏惧使南方将领无不心服。正是梁启超的远见卓识、政治韬略,才使那些一方霸主的都督们围绕在他的周围,而没有使这一战争成为攻城掠地的军阀之战。

    “功莫大焉!梁任公!”时人纷纷感叹。

    军政院成立之后南北对峙的焦点是:袁世凯是否下台?梁启超力主“国事至今日舍项城退外,更无弭兵之望”。对袁世凯自称不做洪宪皇帝退下来仍是大总统的说法,梁启超讥讽道:

    “再醮之妇,更求归奉宗祧,不徒悖于大礼,且亦难以为情。”同时梁启超又推重段祺瑞、冯国璋,但前提是袁世凯必须下台,“项城不退,虽公不能挽今日之局”--梁启超在致段祺瑞的电报中说。

    1916年6月6日,袁世凯在众叛亲离的举国声讨中忧惧而死,直到最后一刻自知回生乏术之后,袁世凯长叹一声道:“总统应该就是黎元洪的,我就是好了,也要回洹上养老了。”

    袁世凯至死不说一个“死”字。

    洹上风光,太行迤逦,这是袁世凯最后的眷恋吗?而在前一天,稍稍清醒时,他望着爱子袁克文:“你还做诗吗。?”袁克文满心悲怆无言以对,就是为了那首劝他父亲不要做皇帝的诗,他被软禁在中南海的。袁世凯回光反照,神情亢奋:“你念给我听听。”

    袁克文:“父亲安心养病,那是儿子胡诌的,你不要再操心了。”

    袁世凯:“念!”袁克文轻声念道:

    乍着微棉强自胜,阴晴向晚未分明。

    南回寒雁掩孤月,东去骄风动九城。

    驹隙留身争一瞬,蛩声催梦欲三更。

    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袁世凯听罢闭目,喃喃说:“好!写得好!”稍顿,还想张嘴说什么时,却又昏迷了。

    袁世凯死后,护国战争的军事活动完全停止。袁世凯死了,袁世凯死后中国又会怎么样呢?

    梁启超是5月底得到其父不幸病逝的消息的,多少年漂泊流亡,近年又忙于军中护国,几与家人断绝音信,不能侍奉老父病榻之前,心中悲苦顿时成为两行热泪。

    梁启超不假思索,辞去军务院本兼各职,闭门居丧,声称不忍复与闻国事。

    袁世凯去世的消息传来,梁启超先是一惊,实在出乎意料,这些日子从两广跑到上海反复动员冯国璋,为的就是逼袁退位,哪知道袁世凯生不退死退,一退到底了。

    “死了?”梁启超环顾左右。

    “死了!”梁启超的左右告诉他。

    、

    1916年6月7日,梁启超无法再闭门居丧了,政治,像海里的浪涛一样永远消失不掉的政治,或者推着你向前运动,或者把你沉没,有时使你直上巅峰,有时却又将你扔向谷底,若生若灭。若进若退,若高若低,若毁若成的政治冲浪,再一次把梁启超卷入其中了。

    虽然,那不是刀枪相对的战争,可是就其复杂的程度而言。又岂是战场可比?南北对峙、派系纷争依然激烈,南方要求北洋军北撤,并恢复孙中山先生的《临时约法》;而以段祺瑞为总理的北京政府却坚持武装统一,主张恢复袁世凯的民国三年的约法,段祺瑞居国务卿的有利地位,得陇望蜀已经觊觎大总统的宝座了。北洋系的另一实力人物便是坐镇东南扼守长江之险的冯国璋,他拥兵自重,因为和梁启超的私谊,因而主张对护国军多作一点让步。

    而当时的副总统黎元洪,则比较倾向于南方的护国军,因为只要恢复《临时约法》,那么大总统的位置便非他莫属。

    梁启超面对的是真正的错综复杂,纵横交错。但,从指导思想而言,梁启超主张尽早罢息干戈,南北统一,稳定全局,恢复国会,实行资产阶级立宪政治。

    无论如何,护国之役是结束了。

    你方唱罢他登场,社会大舞台不就是梨园小戏台的加宽放大吗?

    作为护国战争的主帅、是次南北统一的力倡者,梁启超自然声誉日隆,并为黎元洪总统电邀进京,作总统府秘书长,称梁启超为“泰山北斗”、“模楷人伦”。梁启超婉辞了:“自审才器所宜。觉今后报国之途,与其用所短以劳形于政治,毋宁用所长以献身于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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