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饮冰室合集》的林志钧在序文中说:
知任公者,则知其为学虽数变,而固有其紧密自守在,即百变不离史
是观而已。其髫年即喜读《史记》、《汉书》,居江户草《中国通史》,又
欲草世界史及政治史、文化史等,所为文如《中国史叙论》、《新史学》
及传记学案,乃至传奇小说,皆涵史性。
林志钧确是知梁启超者。
梁启超毕生的学术成就涉及到关乎文化的几乎所有领域,但无论文学、哲学、佛学、教育学、政治学、财经学、新闻学、图书馆学,均以史为经脉,如梁启超所言,平生好学,以史为甚。
从埋头着的典籍、稿笺中站起来,在书房里踱几步,抿一口茶抽一支烟为小息时,梁启超常常自言自语:历史是活的。
但,他也会叹息,自觉人生紧迫,要读的书要写的文章却太多太多。
梁启超从来不曾想过,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只是抓紧着做学问。从他告别官场到一病不起,不过短短的10年,这10年间,讲台与书桌是他长相厮守之处,也曾有过政治的冲动,甚至想组织第三党与国民党和共产党抗衡,但终于也只是想想而已。
就是这生命最后的10年,粱启超达到了学术成就最辉煌的巅峰,灿烂在20世纪,并且会随时光之箭走向21世纪。
我们当然还应该看到,在10年之前的20多年中,梁启超沉浮政坛,献身民主立宪,为之服务的大量论著,剔除了应景的、趋时的一部分,也是他后来走向学术巅峰的基石,有的也同样是近代中国思想文化启蒙的不朽名篇,如《新民说》、《少年中国说》等等。
1920年,蒋方震请梁启超写序。梁启超认为清代学术思潮有与欧洲文艺复兴相似处,便大加发挥,洋洋洒洒5万言,蒋方震大呼:“任公,这哪是序,是一部专论!”于是便有了梁启超用一周时间夜以继日写成盛名久负而不衰的《清代学术概论》,使先睹为快的张东荪、张君劢目瞪口呆,只是问:“任公,你怎么写出来的?”
梁启超累了,闭上眼睛慢慢答道:“早想写的,一直闷在心里。”
言毕,又加一句:“总算有时间了。”
本世纪20年代前后的中国学问家都明白,有清一代学术思想的地位,是历史演进中最具有承前启后意义的,不可不论,不能不论,而且应是高论,妙论,能传诸后世之论。
形象地说,清代的学术思想走到了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的末期,同时又蕴含着未来社会的新的因素。
概而言之,它是破坏的,也是创造的;它是旧的,也是新的;它是矛盾的,也是统一的;它是残酷的,也是温情的。
张东荪治哲学,对于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的立论特别有兴趣,赞叹道:“任公,你以‘对于宋明理学之一大反动’而定义为‘清代思潮’,实在是高远之思神来之笔。”
梁启超:“一个时代走到末期,所谓础润月晕总有先兆,破宋明理学是以‘复古’为其职志,动机与内容,相类欧洲的文艺复兴。”
张东荪:“看来人类思想文化之演进,所循者以反动求进步,以复古求解放耳。”
梁启超:“然。清200余年之学史,实为四步,第一步复宋之古,对于王学而得解放;第二步复汉唐之古,对于程朱而得解放;第三步复西汉之古,对于许郑而得解放;第四步复先秦之古,对于一切传注而得解放。”
张东荪:“后人对乃师康有为及兄之学术地位,或有困惑。”
梁启超:“今文学运动之中心,非南海康有为莫属。何谓中心?乃可影响四面通达八方固守营垒之首领者。后起之中,为今文学派猛烈宣传者,新会梁启超也。”
张东荪既为梁启超的才情,也为梁启超的胸怀感叹不绝!
梁启超却正色道:“我是有生性弱点的。”
就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梁启超有一章节专门袒露心胸,甚多自责,也明言了与南海康有为的种种道不同处。
戊戌政变之后,梁启超在日本“日倡革命排满共和之论”,康有为“屡责备之,继以婉劝,两年问函札数万言”。总.是顾及到师门之谊吧?“启超持论稍变矣”,可是梁启超于内心却又不得太平,“保守性与进取性常交战于胸中,随感情而发,所执往往前后相矛盾;尝自言日:‘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
说了这一段心路历程后,梁启超自我解剖道:“盖生性之弱点然矣。”
但,康梁在学术思想上的分途..却终是无可避免的。当康有为在海外力倡保教设孔教会、“定国教祀天配孔诸义”,当时“国中附和不乏”,而梁启超却不以为然,并“屡起而驳之”:
我国学界之光明,人物之伟大,莫盛于战国,盖思想自由之明效也。
学界光明,源于思想自由,梁启超的这个定论,着实让“定国教”的康有为不好反驳了,只能拍桌子大骂“妖言惑众”!
梁启超进而论道:
及秦始皇焚百家之语,而思想一窒;汉武帝表章六艺罢黜百家,而思
想又一窒。自汉以来,号称行孔教二千余年于兹矣,而皆持所谓表章某某
罢黜某某者为一贯之精神。
动辄禁止,国中有诺诺之官,无谔谔之士,思想闭塞,言路断绝,结果又如何呢?梁启超用了一个十分生动的比喻:
皆自由思想束缚于一点,不能自开生面,如群猿得一果,跳掷以相
攫:如群妇得一钱,诟詈以相夺,情状仰何可怜……此二千年来保教党所
生之结果也。
梁启超认为“中国思想之痼疾,确在‘好依傍’,与‘名实混淆…。痼疾不除,云何解放?
’
又为什么痼疾难除呢?中国人总是能找到当时当世一切的人类新思想之源泉必出于中国者,“吾先哲所尝行也”,或“吾先哲所尝治也”。此种痼疾,到20世纪行将结束,不是至今依然吗?
梁启超对此自谓“深恶而痛绝”,他说:
吾雅不愿采撷隔墙桃李之繁葩,缀结于吾家松杉之老干,而沾沾自鸣
得意;吾诚爱桃李也,唯当思所以移植之,而何必使与松杉淆其名实者。
《清代学术概论》脱稿,读过的朋友无不叫好。梁启超是日家宴,座上宾客有夏穗卿、张君劢、张东荪等。
梁启超稍稍饮了点酒,心情格外好,谈及离开政坛便初获学术成果时,还告诉老友已写或正写的几个题目,《佛典之翻译》、《说华严经》、《中国佛法兴衰沿革说略》以及先秦诸子的《老子哲学》、《孑L子》、《老墨以后学派概观》、《论孟子稿》等。
夏穗卿已经很久不见了,梁启超总是那么忙,却从来不曾忘记过这个落魄潦倒的老朋友,只要得空便到夏穗卿处坐一坐,喝一杯酒,请教一番佛学。
酒精正在吞噬夏穗卿的生命,但,倘若没有酒,夏穗卿说:“我即刻就会死。”梁启超为一个才情横溢的老友伤心、担心已非一日了。
夏穗卿只是饮酒,端酒杯的右手有些颤动。晃着杯中的酒,眼看要泼出来时,夏穗卿便一饮而尽了,“好酒!好酒!”
粱启超既不想让夏穗卿扫兴,又想让他少喝一杯便道:“穗卿兄,你说说佛经如何?”
夏穗卿:“我早说过《楞严经》是假的,对吗?唯法相宗才是真佛学。”
梁启超:“是,在贾家胡同的小屋里。”
’
夏穗卿:“这世界充斥假的,连佛经都有假的了。任公,你是真的。”
梁启超感激地看着老友,眼圈有些发涩:“我知道自己,在思想界,破坏力不少,而建设则甚少。清末思想界粗疏浅薄,启超与有罪焉。”
夏穗卿:“否。未能自度而先度人,是为菩萨心,任公算一个。”夏穗卿指指张东荪:“尔等却只能算半个。”夏穗卿又问张东荪:“任公这部书到底好在哪里?你说不出,且听我说,任公以佛法写史,一切流转相,倒分四期,生、住、异、灭而对应出启蒙之生期、全盛之住期、蜕分之异期、衰落之灭期。历史,何不称为流转史?”
众人赞叹之声不断。
夏穗卿的酒量已大不如前,却益发贪杯,似醉非醉地说:“任公乃觉世之英杰,传世之作当从现在始,不过觉世传世都很累,总不如我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言毕,决意告辞,他要睡觉去了,他知道自己衣衫寒酸,身上有浓重酒气,从不在朋友家留宿的,喜欢醉意艨胧摇晃回自己的小屋。
梁启超扶着夏穗卿出门叫好包车付了车钱,又把几个银洋塞到夏穗卿的手里,夏穗卿坚辞不受,梁启超只好说:“几个酒钱如何?”
夏穗卿笑了,“知我者,任公也!”
遂挥手而别。
回到屋里,酒已经换上茶了。这茶却是刚才夏穗卿带来的一小包新龙井,满杯碧绿,满屋飘香。
梁启超举起茶杯,先闻后抿,道:“穗卿就是这样的人,他在,常常不是说些不合时宜的话,便是一言不发;他走,却发现他留下了很珍贵的东西,会想念他。”
众人唏嘘之后,张君劢问梁启超:“坊间传言,任公眼中无书、手中无笔之日绝少,确否?”
梁启超:“那是真的,不过,我总是对政治太有兴趣,耗其精而荒其业,实可一叹!”
张东荪:“任公学问,总是举世难求了。”
梁启超:“此言应属过誉,章太炎、谭嗣同、严复等均有大学问。再者,今之所谓学问与古之为学问而学问又相差甚矣,总而言之,应是有书呆子才有学问家,你们说我是书呆子吗?”
大家都笑了,笑得很愉快。
梁启超谈兴渐浓竟一发而不可收了:“追想起来,康南海、启超、谭嗣同等辈实生于学问饥荒之环境,冥思枯想欲构一种不中不西即中即西之新学派,即变法维新也,却为时代所不容。不过学问之路亦是不归之路,便一直走过来了。”
张东荪:“晚清思想文化演革运动的一种怪现象是,在西洋的留学生却不甚参与。”
梁启超:“是全体未尝参加此运动,良可叹惜!彼等本应是运动之原动力和中坚,却漠然于外,不屑回首。而由吾等一批不通西洋语言文字之人左冲右突上跳下窜,能力所限弊端难免。昔之西洋留学生,深有负于国家也。”
张君劢:“无论如何,清学衰落,于是朝廷灭亡,封建土崩,轰然之间为新思想启蒙。”
《清代学术史稿》约略言之,究竟要告诉读者什么呢?
梁启超认为,首要的是认清“我国文化史确有研究价值”,即有清一代而已见其概。倘无敢破敢言的“清代思潮”,怎么会有后来的西学东渐变法维新乃至首创共和呢?“故我辈虽当一面尽量吸收外来之新文化,一面仍万不可妄自菲薄,蔑弃其遗产。”
其次,“对于先辈之‘学者的人格’,可以生一种观感”。梁启超解释“学者的人格”乃是“为学问而学问,断不以学问供学问以外之手段”。他还断言:“每一时代文化之进展,必赖有此等人。”
明确学问的价值“在善疑,在求真,在创获”。一代人要为民族的先人“增加遗产”,“对于全世界人类之遗产亦当有然”。
对比学问,“知现代学问上笼统影响凌乱肤浅等等恶现象,实我辈所造成。此等现象,非彻底改造,则学问永无独立之望”。
梁启超最后问道:
吾辈欲为将来之学术界造福耶?抑造罪耶?
1921年,对先秦诸子情有独钟的梁启超写了《墨经校释》、《复胡适之论墨经书》、《墨子学案》、《墨子讲义摘要》等。有关佛学的则有《翻译文字与佛典》、《佛学之初输入》、《读异部宗轮记述记》。
1922年,中国近代史学史上影响深远,读史研史论史者必读的巨著《中国历史研究法》出版。梁启超的这部巨著,被称为“中国近代史学理论宝典”,是梁启超在南开大学主讲一年的《中国文化史稿》的结集。
梁启超总是陶醉于历史的巨大中。这巨大有时是辽阔无垠,有时是细若山泉;有时是阳光灿烂,有时是阴影笼罩;有时若明月之清丽,有时若烛火之闪烁;有时美极,有时丑极。但,总而言之,它是无声的,作废墟状,却埋伏着温热的碎片,几个古泉上的古文,龟板和陶瓷的一角……
历史便这样活着。
张东荪曾有一次因为激动而大声地问梁启超:“人活在现世,匆匆起路,是走向未来呢,还是走向历史?”
梁启超也大声地回答:“问得好!且存疑吧。”
梁启超在清华讲授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的同时,正撰述《五千年史势鸟瞰》作为《中国通史》的若干章节,这一宏伟的计划因天不假年而未能完成,但现存的《中国历史上民族之研究》、《太古及三代载记》、《春秋载记》、《战国载记》等均是梁启超授课的讲稿,从中可以约略看出梁启超观照中国史的思路及唯梁启超才有的特色。
梁启超是从民族史开始切入中国史的,并扩大了史学研究领域,梁启超认为所谓“民族意识”即是“谓对他而自觉为我”,.而这个“我”亦即是“中国人”的代名词。
根据神话、传说及相关文献资料,他认为“中国人”的观念最早形成于上古时代,是多民族的集合体,梁启超说:“吾民族自名日‘诸夏’以示别于夷狄。诸夏之名立,即民族意识自觉之表征,
‘夏’而冠以‘诸’,抑一多元结合之一种暗示也。”
梁启超说民族意识的确立及用诸夏之名,“可推定起于大禹时代”。那是因为“文化渐开,各部落交通渐繁,公用之言语习惯已成立”。其次因遭大洪水浸没,各部落纷纷迁居高地,“又以捍大难之故,有分劳协力之必要,而禹躬身其劳而集大勋,遂成为民族结合之枢核”。再者,“与苗族及其他蛮夏相接触,对彼而自觉为我”。
从此以后,…诸夏一体’的观念,渐深入于人人意识中,遂成为数千年来不可分裂不可磨灭之一大民族”。
梁启超还考察了上古时代的满族、蜀族、巴氐族、徐淮族、吴越族、闽族、百粤族、百濮族等民族的地理分布、语言特点、生活习性及相互融合于中华民族大家庭的历史过程,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中华民族自始本非一族,实由多数民族混合而成。
《中国历史上民族之研究》一书,则是梁启超专为说明中华民族繁衍及一体化过程而写的。他的总的观点是:中华民族为一极复杂极巩固之民族;这个民族的形成曾经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中华民族的将来绝不至衰落,而且有更扩大的可能性。
历史是离不开年代及地理环境的。
梁启超称之为“空际”与“时际”。
梁启超认为:
历史者,因空际时际之关系而发生意义者也。吾尝言之矣,日“史迹之为物,必与‘当时’、‘此地’之两观念相结合,然后有评价之可言。”故于地理及年代托始焉。
梁启超在1922年清华学校讲演的《地理及年代》,谈到环境与文化发展的关系时,有极为精当、重要的论述。梁启超说:
人类征服自然之力,本自有限界,且当文化愈低度时,则其力愈薄弱。故愈古代则地理规定历史之程度愈强。且其所规定者,不徒在物的方面而兼及心的方面,往往因地理影响形成民族特别性格。而此种性格,递代遗传,旋为历史上主要之原动力。粱启超并且特别告诫:“故治史者,于地理之背景,终不能蔑视也。”
梁启超告诉当时及以后的读者的,是这样的名言至理:一切平凡或者伟大的人类活动,无不在一定的地理环境中展开;唯其如此,这一定的环境便影响着历史的发展和民族性格的形成。
在梁启超所处的时代,有梁启超这样对环境及其作用有深刻认识的,还有第二人吗?
这就是梁启超的深厚。
他总能找到可以开掘、铺陈、叙述的凭借,所有的史迹都离不开这样的“山阴道”。
这就是梁启超的魅力。
他总会发出自己的新论,而这样的新论能使历史和地理都不再枯燥,活鲜着,让人惊讶。
一条奔腾不息浊浪滚滚的黄河,是最能说明历史与地理环境之间相依相存相斥相争之紧密关系的。梁启超从地理的角度以18条理由,说明黄河流域为什么成为中华民族及其文化发祥地的。实录前7条,便可略知梁启超的学识与目光了:
1.中国黄河流域原大而饶,宜畜牧耕稼,有交通之便,于产育初民文化为最适。故能以邃古时即组成一独立之文化系。
2.该流域为世界最大平原之一,千里平衍,无冈峦崎岖起伏,无湾琦仮离旋折,气候四时寒燠俱备,然规则甚正,无急剧之变化,故能形成一种平原的文化,其人以尊中庸爱平和为天性。
3.以地形平衍且规则正故,其人觉得自然界可亲可爱,而不觉其可惊可怖。故其文化绝不含神秘性与希伯来埃及异,居其地者非有相当之劳作不能生活,不容纯耽悦微渺之理想,故其文化为现世的,与印度异。
4.天惠比较的丰厚,不必费极大之劳力以求克服天然,但能顺应之即已得安适,故科学思想发达甚缓。又以第2项所言地形气候皆平正少变化故,故乏颖异深刻的美术思想,又以爱乐天然顺应天然之故,故伦理的人生哲学最发达。
5.此一区域中,别无第二个文化系,而本部(即第一部)地势毗连不可分割,故随民族势力之发展,文化亦愈益扩大,结成单一性的基础。
6.以第2项理由故,中庸性质特别发展,唯其好中庸,万事不肯为主我极端的偏执,有弘纳众流之量,故可以容受无数复杂之民族,使之迅速同化。亦唯因周遭之野蛮或末开的民族太多,我族深感有迅令同化之必要。而中庸性格实为同化利器,故演化愈深,而此性格亦愈显著。
7.国境西界葱岭以与中亚及欧洲之文化隔绝,南界喜马拉雅以与印度文化隔绝,缺乏机缘以与他系文化相磨砺相滋长,故其文化为孤立的单调的保守的。
梁启超关于中华民族起源及与此相关的地理、文化的分析比较,实际上明确并回答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即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有其不可毁灭的深厚的历史、地理根源,而由同样的根源上生出的却是传统文化的单讽与保守性,因此并有了文明衰退、经济落后的中国近代。
所谓“李约瑟之谜”,其实梁启超早已作出回答了。
梁启超还论及中国“大一统”主义的产生,其原因也是“文化起源起自黄河流域,次及长江流域,此两流域平原毗连,殆无复天然境界可以析划,与欧陆形势极异。我民族以此地为枢核,则所谓‘大一统’主义自然发生。故幅员虽大于欧陆,而欧陆以分立为原则,以统一为例外,吾土正反是”。
在“大一统”之下,“致地方自治不能发达”。梁启超曾力倡“联省自治”,在保全主权、统一版图的前提下,联省独立、自治,类似于古希腊的小城邦,以期竞争和促进,并遏制军阀势力。这是梁启超的又一个破灭的梦想,但他终于从中国的相连于地理环境的历史演进中找到了答案:“地势既不适于分立,又难于发育自治,其势自然超于中枢专制。”
原来,“大~统”与“中枢专制”是一块光洋的正反面。
梁启超在撰写本文的1923年时,已经看到了科技必将改变人类生活的趋势,他说:
在所举地理影响于历史者,崖略可视矣--然此类地理之权威,近代既日以锐减,例如海运及国境上之铁路既通,则连山大漠不足为对外交通之障……工商业渐渐发展,则重心趋于都市,而自治之可能性愈大,诸如此类,今日皆有异于古所云。
然而,梁启超也明确指出:历史、地理铸就的民族心理,是很难改变的--特前此影响之留迹于心理者,其蜕变非旦夕间事也。
70多年后,梁启超所说的“留迹于心理者”,在中国仍比比皆是;而且从地理环境而言,“山脉与河流皆自西而东”,这是无法改变的,水土流失使中国分分秒秒都在大出血,边远的贫困地区贫困依旧,地理制约历史之后必会制约现实,否则伺来历史呢?
注视着梁启超学术成就的,还有一个人,他就是杨度。
曾经是好友,曾经不避风险当梁启超还是清政府通缉要犯的时候,便上折请赦保荐的杨度,后来却因为袁世凯称帝,梁杨反目,直到杨度被通缉。其时筹安会在国中几乎人人皆日可杀,护国归来再造共和的梁启超得知杨度逃匿天津后,便告诉相关人士:“不要惊动他。”
“抓不抓呢?”
“一介书生,抓他干什么?”
“不是通缉了吗?”
“你通缉不到不就得了?”
“明白,明白。”
杨度便读佛学,写偈语,有时还设坛讲经,自号虎禅师。与同时拥袁称帝的夏寿田过从甚密,老友相见,却总是免不了要说起梁任公。
夏寿田:“梁任公也退守书斋了。”
杨度:“凭任公一支笔,可谓打遍天下无敌手。”
夏寿田:“清华有小友给了我一份任公谈黄河流域的讲稿,论史及地,气势、眼光确实非常人所能有。”
杨度:“任公乃通才,人言其博而非精,谬也!他的史论是最能显示其精深的,几千年的中国史在他笔下都是活的,推论周密、演进有序,读的人能看见历史在一定的地势下展开、回旋、冲突,此非精耶?至于相关的语言文字、风俗民俗、宗教礼仪等等,乃是博为精之辅,博也广大,精也广大。”
夏寿田:“确实。任公也有浅疏的文字,大抵是为宣传用的。”
杨度:“为政治所害也。然而倘无政治欲念,梁任公也不会有如此眼界和阅历,弄不好也就是广东新会的一个教书先生。”
夏寿田:“任公一弄政治便败北。”
杨度:“不!打赢了我一次。”
两人大笑。
杨度:“中国的史学、中国人治史,如梁任公这样重民族、重时空、重察古而知今者,鲜见其人也:梁任公之后会有一批人,loo年之内,史学界只能以梁任公为老祖宗。”
夏寿田:“开路之人乎?”
杨度:“于历史的大暗中开了一扇天窗,有阳光和星月。”
夏寿田:“兄与任公交情之深,似可见见面,尽释前嫌的。”
杨度:“多少人尽在思念中。政潮伏波烟消云散之后,留下的也就是人,可交之人或不可交之人,如是如是。不过,与任公再见却不必,总是为袁项城做皇帝,打得太凶了。”
夏寿田:“不就是笔仗吗?’”
杨度:“我与任公是笔仗,护国之役的缘起,我难推其咎,南北开仗生灵涂炭,我之罪也。或可说,与梁任公之私嫌大不足道,而以家国论之,则我愧疚无颜。”
夏寿田:“真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啊!”
杨度:“落伍之人自不必再往前挤。不过昨夜得一梦,却使我感叹至天明,你道梦见了谁?”
夏寿田:“梁任公?”
杨度:“袁项城。还是原先的仪态,执手杖,踽踽独行,却不像在三海之中,也不是河南洹上景象,山要高峻得多,树则奇形怪状,其枝干倒插于地,根须四散冲天而起。”
夏寿田:“可作本末倒置解,还是皇帝做不得。”
杨度:“项城先问:‘皙子。别来可好?’我一时语塞,项城继而说,‘我知道你受苦了。”
夏寿田:“倒是不忘旧情。”
杨度:“我在梦中却又清醒着,自言自语道何来此梦?不料袁项城却点化说,‘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梦与非梦,都是虚空,虎禅师意下如何?”’
夏寿田:“这袁项城居然还知道你念佛?”
杨度:“岂只如此,项城还说他对不起三个人,一是梁任公二是章太炎三是杨皙子,说是泉下枯坐,待相会之日客当谢罪。”
夏寿田:“此乃兄心造之影也,对项城还有所思,兄说呢?”
杨度:“当然,人老了。梦也凄凉了。”稍顿,杨度又说,“一切的喧嚣一切的不公平,待到最后都会死寂,得大公平。”
1922年《申报》上梁启超著《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发表,同时代人中无不惊叹梁启超的笔下雄风依旧,对19世纪70年代到20世纪20年代这50年间,亦即同光以后的中国政治、经济和文化演变,作了十分精辟的叙述。时人论曰:“或可说梁任公登高一呼妙笔生花独领风骚的时代已经过去,然而在思想文化领域,梁任公的‘史笔’落下,却仍有惊雷之响。盖其才气学识过人,且愈发平静、老到之故也!”
事关近代思想文化的变迁,可谓头绪繁多莫衷一是。梁启超却只是以器物、制度、文化三个递进的方面,有层次地概括近代中国的变化过程,其中糅合了他的亲身经历,贯串了他的敏锐洞察,如今读来仍是光彩照人:
古语说得好:“学然后知不足。”近50年来,中国人渐渐知道自己的不足了。这点子觉悟,一面算是学问进步的原因,一面也算是学问进步的结果。第一期先从器物上感觉不足。这种感觉从鸦片战争后渐渐发动,到同治年间借了外国兵来平内乱,于是曾国藩、李鸿章一班人,很觉得外国的船坚炮利,确是我们所不及。对于这方面的事项,觉得有舍己从人的必要。于是福州船政学堂、上海制造局等等渐次设立起来。但这一期内,思想界受的影响很少。其中最可纪念的,是制造局里头译出几部科学书。这些书现在看起来很陈旧很肤浅,但那群翻译的人,有几位颇忠实于学问……因为那时读书的人都不会说外国话,说外国话的都不读书。所以这几部译本书,实在是替那第二期“不懂外国话的西学家”开出一条血路了。
梁启超用浅显的文字,把50年间“器物上感觉不足”所引起的洋务运动,写得准确而生动。中国人要向外国学习的艰难也跃然纸上,因为那时就连“不懂外国话的西学家”也还没有,制造局译出的那几本书便是天下无二的“珍品”了。
能不能说,中国的现代化之路就是这样开始探求的呢?它从一开始就有的先天不足是显而易见的了!它是由器物开始的,文化滞后,思想更谈不上。
我们一直在做着没有人的现代化的现代化之梦。
梁启超由第一期的器物谈到了制度:
第二期是从制度上感觉不足。自从和日本打了一个败仗下来,国内有心人,真像睡梦中着了一个霹雳,因想到堂堂中国为什么衰败到这田地,都为的是政制不良。所以拿“变法维新”做一面大旗,在社会上开始运动。那急先锋就是康有为、梁启超一班人。这班人中国学问有底子的,外国文却一字不懂,他们不能告诉人“外国学问是什么,应该怎么学法”。
只会日日大声疾呼说:
“中国旧东西是不够的,外国人许多好处是要学的”,这些话虽像是囫囵,在当时却发生很大的效力。他们的政治运动,是完全失败,只剩下前文说的废科举那件事,算是成功了。这件事的确能够替后来打开一个新局面,国内许多学堂,外国许多留学生,在这期内蓬蓬勃勃发生。
这一段文字告诉读者,变法维新曾经是一股潮流,失败之后唯一留下的便是废科举、开学堂,北京大学前身京师大学堂,也可以说是变法维新的仅剩的果实。以后的中国史,却无论怎样也离不开北京大学及别的学校了,往国外派留学生也是这一时期开始的,不懂外国文字的历史从此结束。
梁启超还指出,第二期经过的时间比较长,从甲午海战到民国六七年间,约20年。“政治界变迁很大,思想界只能算同一个色彩。这20年间,都是觉得我们政治、法律等等,远不如人,恨不得把人家的组织形式,一件件搬进来。以为但能够这样,万事都有办法了。”
其实不然,因而有了“第三期便是从文化根本上感觉不足”。“革命成功近十年,所希望的件件都落空,渐渐有点废然思返,觉得社会文化是整套的。要拿旧心理运用新制度,决计不可能,渐渐要求全人格的觉悟……所以最近两三年算是划出一个新时期来了。”
《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一文中,梁启超还写道,在新文化运动的第二期,“康有为、梁启超、章炳麟、严复等辈,都是新思想界勇士,立在阵头最前的一排。到第三时期,许多新青年跑上前线。这些人一趟一趟被挤落后,甚至已经全然退伍了”。
梁启超说的“许多新青年跑上前线”,这新青年中当有陈独秀、蔡元培、李大钊、胡适、鲁迅、周作人等等,并自谦地认为自己也在落后之列。
《新青年》的崛起,使思想文化界陈独秀时代的到来已经渐显端倪,而梁启超正如在《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中所写的那样,他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只是潜心著述,从讲台到书桌,文章仍如潮水一般涌来,并且爱护着后来者。
笔者无法一一列举梁启超的作品,诸如先秦思想,佛学研究等等,都是集中子梁启超的智慧和胆识的精华,它们将不朽于中国的文化史,是毫无疑义的。
梁启超推崇先秦,在他看来,先秦是漫长的中国思想文化史中最重要的一段,也是他倾注了热情为之歌颂的一个时期。春秋以前,中国学术文化开始孕育形成,春秋战国时期,真可谓百花齐放,万水奔流,达到“全盛”。
梁启超说:
以思想家的资格创造思想,唯先秦诸哲独擅其能。
梁启超甚至认为:
若研究过去的政治思想,仅拿先秦做研究范围,也就够了。
研究先秦思想史,梁启超的殚精竭虑,可从下面的著作目录上窥见一斑:《老孔墨以后学派概观》、《先秦政治思想史》、《先秦学术年表》、《老子哲学》、《子墨子学说》、《墨经校释》、。《孔子》、《读孟子界说》、《庄子天下篇释义》、《苟子评诸子汇释》、《韩非子显学篇释义》等数十种论著,还对包括司马迁、班固在内的秦汉学者作了评介。《先秦政治思想史》即是一部资料丰厚,目光远大,从整体上再现着先秦诸子风采的代表作。
粱启超在《序论》中说:
人类全体文化,从初发育之日起截至西历十五六世纪,以前我国所产者,视全世界之任何部分,皆无逊色。
中国文化自古以来就有自己的发展途径,如前文已谈到的由中国的地理制约的历史,同时也产生了相应的文化发展之路,既有异于希伯来、印度的“超现世的热烈宗教观念”;而“希腊人、日耳曼人之冥想的形而上学,我虽有之而不倡”;至于“近代欧洲之纯客观的科学,我亦微微不足道”。
那么,中国为什么能在全人类文化中“占一位置”呢?梁启超说:
中国学术以研究人类现世生活之理法为中心,古今思想家皆集中精力于此方面此各种问题。以今语道之,即人生哲学及政治哲学所包含之诸问题也。盖无论何时代何宗派之著述,未尝不归结于此点。坐是之故,吾国人对于此方面问题之解答,往往有独到之处。为世界任何部分所莫能逮,吾国人参列世界文化博览会之出品持此。
梁启超又告诉我们,中国文化、中国文人好谈政治,实在是有根子的,而且这根子又长又远:“我国自春秋战国以来,学术勃兴,而所谓‘百家言’者,盖罔不归宿于政治。”论先秦就离不开先秦的政治思想,先秦诸子谈人生、谈学问、谈人世、谈出世,其实都是谈政治,儒、墨、道、法四家概莫能外。
梁启超称这四家为先秦“政治思想四大潮流”,是这一时期的“思想之主干”,并为这四大潮流作了画龙点睛的诠释:
道家:信自然力万能而且至善,以为一涉人工,便损自然之朴。故其政治论,建设于绝对的自由理想之上,极力排斥干涉,结果谓并政府而不必要,吾之名曰“无治主义”。
儒家:谓社会由人类同情心结合,而同情心以各人本身最近之环圈为出发点。顺等差以渐推及远,故欲建设伦理的政治,以各人分内的互让及协作,使同情心于可能的范围内尽量发展,求相对的自由与相对的平等之实现及调和……吾名之日“人治主义”或“德治主义”或“礼治主义”。
墨家:其注重同情心与儒家同,唯不认远近差等,其意欲使人人各撤去自身的立脚点,同归于一超越的最高主宰者(天)。其政治论建设于绝对的平等理想之上,而自由则绝不承认,结果成为教会政治,吾名之日:“新天治主义。”
法家:其思想以“唯物观”为出发点,常注意当时此地之环境,又深信政府万能,而不承认人类个性之神圣。其政治论主张严格的干涉,但干涉须以客观的“物准”为工具,而不容主治者以心为高下。人民唯以法律容许之范围内,得自由与平等。吾名之日“物治主义”或“法治主义”。
在《先秦政治思想史》的结论部分,梁启超感叹道:“今之少年喜谤前辈,或摭拾欧美学说之一鳞一爪以为抨击之资,动则‘诬其祖’日‘昔人之无闻知’。”
梁启超自然是不排斥学习西方的,但作为本世纪中国最有影响的学问家之一,他最知道中国古代先哲的“精深博大”,而今天的人在汇集人类文化的全部精粹以为我用时,也必须思索这样一个问题:“如何而能应用吾先哲最优美之人生观使实现于今日?”
这是不可能让先人“代吾侪解决”的,只有“当时此地之人类善为自谋”,为此,梁启超提出了两个直到20世纪行将结束却仍然有着实际意义的问题--
“其一,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之调和问题。”梁启超说,人类有别于禽兽,在其有精神生活;而精神生活又“不能离物质生活而独自存在”;物质的发展、人对物质的追求很容易陷入无度,所以“物质生活应以不妨害精神生活之发展为限度”。
物质生活怎样才能与精神生活相适应呢?
梁启超说:“太丰妨焉,太缺亦妨焉。应使人人皆为不丰不缺的平均享用,以助成精神生活之自由而向上。”
梁启超又说:“物质生活不过为维持精神生活之一种手段,决不能以占人生问题之主位。”梁启超并且预见到“科学勃兴之结果,能使物质益为畸形的发展。而其权威亦益猖獗”。他所希望的是“在现代科学昌明的状态之下,如何能应用儒家之‘均安主义’,使人人能在当时此地之环境中,得不丰不缺的物质生活实现而普及”。
精神与物质的关系之外,梁启超提出的第二个问题是“个性与社会性之调和”。梁启超说:“据吾侪所信,宇宙进化之规则,全由各个人常出其活的心力,改造其所欲至之环境,然后生活于自己所造的环境之下。”他还同时指出,“毫无所疑墨法两家之主张以机械的整齐使个人同治,一炉同铸一型,结果使个性尽被社会性吞灭,此吾侪所断本能赞同者也。”
“一炉同铸一型”的社会是要不得的,社会对个性的影响却不能小视,尤其进入近代以后,古代社会的“简而小”已成为“复而庞”,改造也难,建设也难。而“在恶社会之下,则良的个性殆,不能以自存”。
梁启超的理想是:
如何能使此日扩日复之社会不变为机械的,使个性中心之“仁的社会”能与时势并进而时时实现,此又吾侪对于本国乃至全人类之一大责任也。
梁启超不可能开出一张万全万有的社会政治的药方来,但,他对社会问题的思考,则毫无疑问是超越了当时的,超越了阶级的,甚至超越了民族和国界的。
梁启超对中国的未来,既满怀着希望--那是基于文化的层面;又忧心忡忡--那是因为现实的纷乱。梁启超在文末借用孔子的“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孟子的“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乃若所忧者有之”叹道:吾终身之忧何时已耶?吾先圣哲伟大之心力,其或终有以启吾愤而发吾悱也。
梁启超是19世纪末年20世纪初叶,中国文化思想界最轰轰烈烈的一位,却又有多少人看见了他贯穿其毕生的内心忧患?
他生于忧患。
他还将死于忧患。
读梁启超的人,如果读出了忧患,便是读懂了他所处的时代,甚至也会读懂他身后即今天的中国和世界。
因着忧患产生的紧迫感也给梁启超带来了负面的影响:他总是在急着赶路,急着写作,急着读书,如先秦研究,对殷墟甲骨文,梁启超便忽略了不少,这个题目如由梁启超做,本来是可以让殷墟生气盎然的。
梁启超沉浸于巨大而深邃的历史时,他不仅是一个思想家、评论家,而且还是一个历史人物的传记家。
窥测梁启超的苦心,为历史论,梳理千百年的经纬万端,为彰显先哲思想文化之圣明而不致为现世的繁杂淹没;为人物传,则是要让活的历史通过人物而有动作,在理想之中更含一种可亲可敬可悲可叹的形象。可以说,梁启超惊人才智的一个部分是融化在历史中的。
梁启超所著的中国历史人物传记,影响较大的有《谭嗣同传》、《康广仁传》、《南海康先生传》、《李鸿章》、《张博望班定远合传》、《黄帝以后第一伟人--赵武灵王传》、《明季第一人物--袁崇焕传》、《中国殖民八大伟人传》、《祖国大航海家--郑和传》、《王荆公》、《管予传》等等。
所有这些传记,都是由梁启超精心选择题材,并使人物在特殊的非常时刻的’环境中展开,不求全、不是编年史的,以一生中最有影响的时间段作叙述和评:判。根本目的都在于弘扬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为苦难暗夜中的中国人民、尤其是求索中的年轻人,燃出几堆亮火,多少有一点光明的希望,自然希望也往往带着苦涩。
《张博望班定远合传》中,梁启超详记了张骞与大宛、康居、月氏、大夏、乌孙、安息等地人民的交往,以及班超出使西域的历史背景。世代相传的“凿通西域”之盛举,活跃在梁启超笔下:
汉之通西域,凡以弱匈奴也。匈奴与汉不两盛,而皆以西域为重……
论者或以功归于卫青、霍去病、窦先诸入,而不知其赖张、班之谋勇,以坐收其成者也。故黄族之威,震于域外者,以汉为最,而博望始之,定远成之。二杰者实我民族帝国主义绝好模范之人格也。
梁启超讴歌张骞、班超,也为他们可惜没有继续西进以达地中海,如是则中国与西洋文明的沟通,不知会提前多少年!
梁启超最为感叹的,是张骞、班超的冒险进取精神,没有能得到后人的发扬和继承,一个不再冒险不敢进取的民族,便只能安以闭关自守,其民族精神的江河日下,其物力心力的日渐衰败,便是必然的了。
梁启超为郑和作传的意义及重要性,也许超过他所有别的人物传记。
1905年,20世纪刚刚开始的时候,梁启超在《郑和传》中实际上提出了一个直到2l世纪仍然是中国人觉得新鲜的话题:我们认识海洋吗?国人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明白,中国在历史上的强大始于陆地终于海洋的悲壮史实?
我们或可借用今天的语言说,近一个世纪前,梁启超的海洋意识已经敢为天下先了。
前文写到过,梁启超在探求中国文化起源于黄河流域时,曾有论断说,中国文化的起始是“平原文化”,沿革之后则是“大陆文化”,这一种文化之所以没有引导近代中国走向强盛,是因为它的单调和保守性,换言之,是因为没有海洋文化的冲击与调和。
梁启超认为,海洋文化是大陆文化的高层次发展,中国人不重视海洋,不敢到海上去与别国抗争,相反禁海400多年,隔断了大风大浪,一个走不到海上去的民族怎么能强大呢?
况且,我们并不是没有先驱者。
郑和下西洋较哥伦布发现美洲早60多年,比维嘉达哥马抵达印度早70多年。不同的只是在西方“哥伦布以后,有无量之哥伦布;维嘉达哥马以后,有无量之维嘉达哥马;而我则郑和以后,竟无第二之郑和”。
梁启超的此种分析已经触及问题的本质了,我们有陆上“凿通”西域的张骞,有海上远航的郑和,有世界发明最早的火药、印刷、指南针等等,却为什么在以后的岁月里,沦为任人欺凌,被讥为“东亚病夫”的一个缩头缩脑的民族呢?
即以航海论,当时明成祖的目的何在?史料记载,明成祖是害怕建文帝逃到海外,便扬帆出访以斩草除根,而明里的宣传则是为了恩加海外。梁启超说:
若我国之驰域外观者,其希望之性质安在?则雄主之野心,欲博怀柔远人万国来同之虚誉,聊以自娱耳!故其所成就者,迹适应于此希望而止……呜呼,此我族之所以为人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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