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同发

    他已经对天气不感兴趣。在做副市长的两年半中，他几乎每天早起都习惯性地要了解一下天气状况，因为那时市政建设口归他管，现在他再不用知道天气如何了，从进监狱甚至可以说从“双规”那一天起，他就明白，再不用关心天气了。

    一年多的时间，也就是说从做副市长不到一年的时间开始到“双规”，他竟然受贿两百多万。他如今也想不明白，怎么可能呢？没有任何希望可言，不仅仅是经济，而且政治生活就是以经济为借口的战火，谁让你自己留给了别人口实。

    他默默地坐在铁窗内，面对即将发生的那个结果已无喜无悲无动于衷。不会有谁来挽救他，因为从山区出来时，他就开始了无根无基的江湖似的浪荡漂泊，虽然官至副市长，心里却一直百无聊赖。

    如厕时他常常一蹲就是半个小时，站起来都头晕眼花，直想往前往后栽倒，每每此时他都会下意识地扶着墙，不让自己跌倒。虽然他也曾多次想到这一跌也可能就把自己的生命结果了，可他从来没有给自己设计这么一个死的结局。他甚至由此想明白了，自己的变化就是从厕所开始的。

    在从老家出来之前，他从不知道解手是用马桶的，所以一直蹲厕的他对城市的坐便马桶不知所措，本来是急得不知如何，坐在马桶上却总是解不出来。不得已，他只好两脚踩到马桶边缘蹲上去，没想到还不及便出，由于马桶边缘过于光滑，他的一只脚便滑进马桶里……他一脑子的愤怒，羞愧难当。连城市里这么一个基本的生活问题都解决不了，还想在城市里生活下去？可他确实并不想生活在城市里。他读了太多的文学名著，尤其喜欢诗歌，他的精神世界饱含着浪漫主义的自由和理想主义的激情。他更愿意到农村去做些什么，不仅有理想中的田园生活做伴儿，而且自己的生活也会与真正的农民有所区别。可怎么大学毕业后就一步步让城市彻底异化了呢？

    “为了家人”的借口，似乎已不再充分。仅仅是为了父母，那么在市里一个小小的科室当科员不就行了吗？不也可以让人看做城里人吗？想起当科员的时候他就心痛。多年来农村一大家人围桌而餐的热烈气氛是他认为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做了科员的他第一次外出开会，主办方安排的是份儿餐，一人一个盘子，里面摆放着几种菜和米饭，他与不相识的两位坐在一起，各自吃饭，突然对方就先说话，问是否来开会的，哪儿来的。于是，他接话荐儿，两人就聊了起来，他就被聊的气氛给热烈起来，不知不觉地筷子就伸到对方的盘子里去了。夹起对方的菜时，他突然意识到了，手在空中一停，对方对此也一怔，却还说别的事情。他只好硬着头皮把那菜夹过来放到自己的盘子里。当然，从那以后，他再未犯过类似的错误。

    执行极刑前，他提出的要求是让妻子把自己家里那个草绿色的军用铁皮水壶拿来，他要背着这个水壶上路。在等着这个要求实现的时间里，他竟然露出了入狱以来的首次笑容，这是发自内心的笑。想想自己，到了上路前竟然还像个浪漫的诗人———别人会这么说的，可这水壶确实必须带的，没有这水壶就没有他的命，也就没有他的今天。这水壶还是当年贫穷的父母用了一家人几天的粮食换来的。

    小学三年级时他成为学校的三好学生，全县组织三好学生到县里的水库游玩。大家兴高采烈地在游船上玩耍，因为他太老实，四十多个同学把喝光水的空水壶全挂在他身上，连老师对此也没发表什么意见。全船同学都高兴地看着两岸的山大声吟咏“两岸青山相对出”、“两岸猿声啼不住”、“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之类，或是高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唯有他一人被四十多个空水壶压得坐在船上没有欣赏两岸景色和引吭高歌的快乐。后来，风起云涌，山里的天大变。先是黑压压的云层从天而降劈头盖脸地扑向大地，令人几乎难以透气，不久，风疾电闪大雨如注。一船的同学被这突然的天气变化吓得时而跑向船的这边，时而因船身的一侧倾斜又跑向另一边。虽然老师及驾驶员一再大喊，不要乱跑，站在原地，可最终还是在他们又一次聚跑向船的一侧时，船体侧翻，整个扣在水面。除了驾驶员识得水性生还外，他的同学(包括几个略识水性的)，都顶不住疾风暴雨中的水库浪涌，最终全部遇难。

    他活下来了。因为背了一身的空水壶，他在水库中扑腾了几下就飘在水面被风卷向岸边———水壶救了他的命。上中学时，他才明白有句古人的话“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在官场中的拼杀，他一直不计较名利得失，尤其是经济利益，所以才有了政治生活的平步青云。可是，一步步地走过来时，怎么就敢忘记这个用生命换来的真理？他苦笑着慨叹，仕途炼狱，异化迷失，如今付出生命的代价，也是罪有应得。

    望着从铁窗透入的那一束阳光，款款地照在地面，那么从容那么优雅，他那颗近乎生锈的心竟然感到，这阳光真像当年救了自己命的那些铁皮水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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