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炉香?”程名振茫然不解。他发现,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好朋友王二毛身上变化极大。很多地方令他都感到十分陌生。但想想王二毛在一年多来经历的那些事情,这些变化也就可以理解了。
“就是看上去烟雾缭绕,热气腾腾。实际上遇上些风吹雨打,也就散了!”王二毛冷笑着,恨铁不成钢地解释。
发生在漳水河西岸的战事稀里糊涂地开始,随后就与开始一样稀里糊涂的宣告了结束。其结束的过程是如此的突兀和平淡,令很多一直关注着这里的眼睛失望至极。而更令人郁闷的是,由于当事双方的刻意隐瞒,外界连战争爆发和结束的原因都没能搞清楚。
旁观者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巨鹿泽根本没伤筋动骨。除了一直与张金称暗地里有交往的曲家堡莫名其妙的失了火外,交战双方的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洺水和清漳二城是张金称在程名振外出时以大当家的身份强行接管的,接管时没遭到抵抗。而张家军退兵后,这两个县城又完好无缺地移交给了程名振。双方一退一进,配合默契,仿佛只是进行了一场内部调防,压根儿没发生过任何冲突。
至于张大当家为什么变得如此宽宏大量。坊间最常见的一种说法是,张大当家和程九当家之间仅仅是由于小人的挑拨而发生了些小误会。当两名豪杰碰了头,当面锣对面鼓地把话讲清楚,误会也就消失了。那些搬弄是非的小人白费了半天力气,从此再不受大伙的待见。而张大当家和程九当家在经历了一场误会后,相互之间反而愈发信任。否则,张大当家就不会没等自己回到巨鹿泽,先命人把程名振的岳丈,扣在巨鹿泽当人质的三当家王麻子给礼送了出来。
在有心人眼里,这种说法当然经不起推敲。如果误会是三言两语便可说清楚的,张金称何必枉费力气将程名振调往河东?又何必兴师动众,几乎调集了手中全部精锐去围困平恩城。
可如果说冲突的起因不是一场误会吧,双方偏偏又没大打出手。各地派来的哨探们将洺水、平恩、清漳三县周围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任何血战的痕迹。唯一看上去有些异常的是,洺水城外那些收过秋的庄稼地被野火烧出了黑漆漆几大片。可那又能说明什么呢?草木灰可以肥田,庄户人家趁着天干物燥烧秸秆堆肥是河北一带常见的做法,谁也从中分析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关于战争的细节,还有一种说法是程、张二贼的部众本出于一处,对阵时大伙都下不去手。双方领军者见状,只好采取上古时代的方式,各派五名将领单挑。败者束手就戮,胜者全盘接受对方的兵马。结果程名振纵马横槊,连刺张金称麾下两名大将落地。第三名将领出面后,程名振故意跟他战了个平手。张金称见此,知道程名振是给自己留着面子,所以第四和第五场比斗就不打了,双方心照不宣地握手言和。
这第二种说法比第一种看起来更荒诞不经。传播者主要都是些有亲戚在洺水那边,春天时得过程名振好处。在穷汉们单纯的心思里,好人就应该百战百胜,当着披靡。程名振开荒屯田,赊借种子和农具给流民,让本来失去活路的流民们又看到了生存希望。这样的好人,自然不该给坏人欺负。否则就是老天不长眼睛,神佛都得了失心疯。虽然头顶上的漫天神佛一直不怎么清醒。
除了民间的这两种说法,在巨鹿泽周边各郡县的头面人物中间,另外还有一种很流传范围很窄,基本没人相信的描述。那就是,程名振与张金称的宠妾柳氏有染,给巨鹿泽大当家戴了顶绿帽子。张金称发现后,手刃了宠妾,兴兵找程名振问罪。但他当时气昏了头,准备得太不充分。而程名振又是个有名的九头蛟,发觉事态不对后立即回兵,先采用毒计断了张金称的粮道。然后又冒险派遣一支队伍杀向了巨鹿泽,直逼张金称的老窝。
出于能战的精兵都在平恩城下,巨鹿泽内根本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抗击程名振的报复。所以张金称不得不把一口恶气硬生生咽回肚子内,与程名振握手言和。从此后双方是麻秸秆打狼,两头害怕。所以就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谁也不敢动谁,谁也不会再放心地把自己的后背交给另外一方。
之所以很少人肯相信第三种说法,是因为这种说法中漏洞实在太多。首先程名振的驻地不在巨鹿泽,他根本没机会跟张金称的宠妾勾搭。其次程名振的老婆玉面罗刹杜鹃在江湖上是个有名的大美人,虽然脾气差了些,但毕竟与丈夫一样青春年少。程名振没有理由放着水灵灵的鲜桃不啃,非到张金称家里偷那过了季节的烂杏子解馋。再次,也是最重要一点,这第三种说法的起源,最初都来自衙门里的小吏、差役、帮闲之口。那些家伙平素都是些撒谎不眨眼睛的主儿,十句话里边至少有九句半为瞎话。相信他们的人,早晚会被骗得连棺材都买不起。况且,眼下巨鹿泽与官府的人势不两立,从官方嘴里说出来的话,还不是能怎么埋汰人就怎么埋汰人么?
“我就纳了闷了,他们怎么就这样悄么声地拉倒了呢?!”愿望得不到满足的人们望着远处的漳水河,好生不甘心。但失望没持续几天,他们的注意力就被另外一件大事吸引了过去。八月初,清河县丞杨善会终于按捺不住性子,带领训练了整整一年的郡兵渡过漳水,试探着攻向巨鹿泽外围的狐狸洼。
他本来打的是虚晃一枪,探明张金称的实力后立即回撤的念头。谁料张大当家正憋着一肚子的无名火没地方发,率领三万精锐迎头将清河郡兵堵在了野猪岭。双方激战了两天两夜没分出胜负,第三天早上,阵势刚刚拉开,程名振所部洺州军突然出人意料地加入了战场,自南方直插杨善会的左翼。张金称见到援兵到来,立即不要命般挥师猛攻。两支绿林兵马像钳子般,瞬间便夹碎清河军的硬壳。杨善会一上午被人连破四垒,不得不仓皇后撤。张金称得势不饶人,从野猪岭追到经城,又从经城追到了宗城,将清河郡设在漳水西岸的据点端了个干干净净端掉。随即,他不顾程名振劝阻,兴兵杀过漳水,直扑杨善会的老巢。号称历经六百余战从无败绩的杨白眼这下子算倒了血霉,在清河县被张金称、郝老刀、卢方元等人轮番痛殴,不到五天便弃城而走,把全郡的男女老幼都丢给了巨鹿泽的贼人。
那些大户人家本来还想着参照去年的惯例,花钱免灾。却未曾想到张金称的脾气说变就变,进了城后根本不理睬众乡绅的哀告。直接堵了各处城门,然后捡高墙大院,挨家挨户屠戮。将家产超过百贯的富人杀了干干净净。随后打开官仓和府库,将里边的金银细软,全部分给麾下将士和穷苦百姓。
屠尽了清河城内来不及逃走的富户,张金称又一把大火将清河郡守衙门烧成了白地。随后,他带着从清河郡起出的浮财,粮草,携裹着全郡百姓,气势汹汹地杀向清阳。在清阳城外十里堡,杨善会又吃了一场败仗,仓促招募起来的郡兵全军覆没,只有十余名家丁,拼死护着他翻山逃走。
郡兵一败,清阳城内的头面人物立刻走得走,散得散,跑了个干干净净。直接把一座无人防守的城池交到了巨鹿贼之手。张金称不费吹灰之力拿下的请阳,在此故技重施。杀掉能活得下去的人,携裹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哈哈,如旋风般扫向了不远处的渝县。
沿途见到村寨,无论大小,决不放过。杀富,济贫,分浮财,发放粮食。凭着这种屡试不爽的手段,张金称的队伍越滚越大。等到他驻马渝县城外时,麾下的士卒已经从刚刚出巨鹿泽时的三万精锐,变成了十二万黑压压的大军。
渝县县令张宝良不敢冒犯张金称的虎威,以本家兄弟的名义出城犒师,请求张金称看在自己恭顺的份上放全县百姓一条生路。他把礼物备得很足,几乎是倾尽所有。但张金称看了后只是哈哈一笑,命人将张宝良的心当场挖出来,放在口中嚼了个粉碎。随后屠渝县,毁城墙,带领麾下兄弟又奔不远处的高唐而去。
高唐被毁,历亭被毁,前后不到一个月,清河郡一半以上的县城都落入了张家军之手。战死的官吏上百,被抄家灭门的富户不计其数。搅得河北各郡风声鹤唳。地方官员们心惊胆战,告急求救的折子排着队向东都送。
知道东都城内几位留守大人的规矩,在告急的同时,各郡士绅还主动凑齐一笔笔重礼,请求官军早日出发。可他们盼星星,盼月亮,没日没夜地苦盼了尽一个月,也没得到东都方面的任何答复。
“这帮天杀的家伙,早晚被皇上知道,抄他们的家,灭他们的族!”地方官员和士绅们悲愤莫名,哭天抢地诅咒。
仿佛听到了他们的诅咒声。又过了几天,终于从北方传来了有关皇帝陛下的最新消息。
大业十一年,秋,八月,乙丑,帝巡北塞。突厥可汗始必率四十万众,困之于雁门。
到了这个时候,河北各郡的官吏士绅们才终于明白,东西两都留守为什么收了他们的礼物却迟迟派不来救兵了。皇上都被困在雁门了,谁还有心思再管地方上的事儿?既然朝廷没心思管地方上的事情,张金称、高士达、程名振等贼连续一个多月来自然是有恃无恐,为所欲为了。
可张金称等贼从哪里听说的皇上被困雁门的事情,怎么比各郡官员们消息还要灵通?他们会不会事先与突厥人串通过,里应外合祸乱天下?如果双方没有勾结,怎么动手的时间碰得这般巧?
重重疑问,令人百思不解。但眼下对于地方官员和豪强们来说,最要紧的不是调查绿林草寇与突厥狼骑之间有没有瓜葛。而是如何想方设法在乱世中活下去,苟延残喘。
张金称残暴好杀,兼之息怒无常。抵抗和不抵抗他,结果都差不多。碰上他心情不好时,亲娘老子也少不得要被剖腹剜心。碰上他心情好,也许就宽宏大度一回,打死他几千兄弟也没有罪责。高士达生性贪婪,所过之处比水洗了都干净。万一被他打到了家门口,大伙就等着活活饿死吧,无论你投降也好,坚守也罢,城破后,只要能搬得动的财物,包括门板铁锅都会被摘下来运走,绝不会让你再看到活下去的希望。
相比之下,河北群贼中,遵守规矩的程名振和不爱滥杀的窦建德二人就显得难能可贵了。特别是前者,只要地方官员跟他达成了协议,按期送上所需的米粮。洺州军决不会再上门骚扰。甚至连其他草贼流寇的窥探也能避免,没等对方靠近,程名振会派一哨得力人马迎上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实在说不动劝不动了,就直接亮刀子。通常事态没等发展到亮刀子的阶段,劫掠者也就自己知难而退了。按照绿林道上的说法就是,各人有各人的一亩三分地,谁也别捞过界。
“要是程将军肯登高一呼就好了!”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掉,面对着无可奈何的命运,有些心思活络的人忍不住偷偷地期盼。既然朝廷失去了对河北道的控制,大伙不如捡一个相对仁慈的强者追随。从大伙的切身利益着想,程名振和窦建德二人绝对上上之选。但这个念头也就是私下里嘀咕嘀咕,永远甭想落到实处。首先,程、窦两贼在河北绿林道上都属于小字辈,窦建德头上还有大当家高士达,知事郎王博。至于程名振,就更提不起来了,按江湖资历,他比窦建德还小了一辈。即便不按资历,只按实力计,眼下张、高二贼各自拥众以十万计。而程名振,一个多月折腾下来财货没少抢,麾下却依旧是那一万多人儿。真的要把河北群雄排个座次,他程名振名头虽然不小,势力却永远跑不出最后五位之内。
“此子胸无大志,充其量不过一守家之奴罢了!”仔细分析之后,有心人难免会对程名振感到失望。入秋后一个多月来,河北群雄趁着朝廷无暇他顾的机会纷纷扩充实力和地盘。声势浩大如张金称者,几乎席卷了整个清河郡,正携雷霆万钧之势向信都郡压去。比张金称折腾得稍差一些,比如高士达和窦建德,也拿下了几乎半个平原郡和半个渤海郡。而程名振却像个离不开家的看门狗般,在帮助张金称击溃杨善会后,便带着战利品返回漳水西岸去了。最近一段时间,张、高、窦、王等贼在漳水东岸往来驰骋,尽捡富庶的大县、大集糟蹋。而程贼回到漳水西岸后,却只是将狗山、紫山等小寨子和邻近太行山,穷得连县衙都修不起的武安县收入了囊中。对于近在咫尺却无力自保的永年、邯郸二城却视而不见。
这种畏手畏脚的小打小闹自然吸引不了别人的注意,更赢不得各地豪强们的尊敬。人们天生喜欢将目光投向那些强者,虽然强者未必会给他们提供任何庇护。但也有个别人,如武阳郡的长史魏征、下搏县县令张九艺,言谈中却愈发对程名振推崇有加。他们以别人注意不到的角度,清楚地发现,就在张金称轰轰烈烈横扫清河,高士达热热闹闹为祸平原的时候,程名振所部洺州军彻底将治下地盘连成了一个牢固的三角形。一个角顶着巨鹿泽,一个角顶着漳水,还有一个角探向千里太行。永年县和邯郸县虽然也被包括在这三角之地范围内,但那两个县的官员,包括治所设在永年的武安郡守周过,若说跟程名振没有暗通款曲的话,决不可能坐稳屁股下的官位。
“进可攻取汲、魏,退可入大泽深山,所谓狡兔三窟,也不过如此吧!”天下独具慧眼者,绝不止是魏征、张九艺等聊聊数人。远在千里之外的瓦岗山,有一个脸上蒙着白绢的人手捋胡须,轻声赞叹。
“密公也看好这个守家子!”站在脸蒙白绢者身边的是一名四十岁上下,头带峨官的读书人。白皙面皮,修长的眉毛,看上去好像满腹经纶。只是眉毛下那双眼睛与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儒雅气息不太协调,看上去阴测测的,总像浮动着一抹杀机。
“张金称、高士达等辈,才真的是一群豚犬耳!觅食之时张牙舞爪,遇到樊哙、徐晃之类的勇将,顷刻间便为砧上之肉!”被称作密公的蒙面人冷笑几声,非常高傲地点评。
“呵呵,呵呵,呵呵!”儒者点头干笑,非常赞同蒙面客的评价。“上次房某奉密公之命去河北联络众豪杰的时候,便已经发现了这一点。那时程名振不过刚入绿林,声名远不如今日显赫。但他只是用一支柳条做的轻箭,便令房某苦心积虑多日的心血付之东流。此子,唉,落到张金称手里,可惜了!”
听到他这样说,蒙面客的脸明显的抽搐了一下。有外边的一层白绢挡着,才让人无法看出其脸上的恶毒来。“河北绿林虽然声势浩大,当得起豪杰二字者,也就是窦、程两个,余者,由他们去吧。”
“属下已经做了安排。”儒生退开半步,躬身领命。“凭着密公和瓦岗军的名头,他们也都肯给属下一、二分颜面。只是武阳郡守元宝藏,本来说好了月前起兵响应,却被其麾下一个叫魏征的家伙硬生生给阻止了!”
蒙面客的脸又抽搐了一下,痛得他眉毛上下直跳。这回,儒生模样的人注意到了,赶紧停止话头,双手上前搀扶住蒙面客,关切地问道:“密公……,小心些。有道是伤筋动骨一百天……”
“嗯,嗯,呃!”蒙面客又痛,又恨,声音立刻变了调。不再像刚才那样高高在上,而是变成了荒野孤狼般的恶毒咆哮,“他,他奶奶的。我,谁替我除了此人!”
说着话,他一把扯下脸上的白绢,露出张伤痕累累的面孔来。
如果忽略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不计,此人倒也能算得上一个美男子。凤目蚕眉,鼻直口方,颏下还有五捋长髯飘飘洒洒,平添三分英雄气概。只可惜那些疤痕太杂了,横一道,竖一道,个别未能痊愈的地方还冒着一股股深深浅浅的血丝,就像被恶鬼用利爪抓过了般,要多狰狞有多狰狞。
不止是儒生一个,周围的若干文武爪牙全都吓坏了。赶紧跑上前,抱腰的抱腰,扯胳膊的扯胳膊,折腾出一身臭汗,好歹才把发了疯的蒙面客给劝住。
“密公,密公,天欲降大任于你,你且不可意气用事。那魏玄成不过是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吏,属下再想想办法,一定能说得元宝藏解开眼前心结!”儒生一边替蒙面客将白绢重新裹好,一边急促地劝解。
“彦藻!”蒙面客咬牙切齿,叫着儒生和自己的名字说道:“想当年,姓元的求着我李密帮忙时,是怎样拍的胸脯。如今,我不过是让他往火上再添一把柴……”
儒生打扮的人叹了口气,继续低声劝解,“密公何必跟这等小人一般见识。自古以来,雪中送炭者少,锦上添花者多。当日元宝藏有求于你,当然什么都肯答应。如今他见瓦岗军连败数阵……”
“房先生,你不要再说了!”一名七尺高的武夫厉声打断。“你看主公都被你气成了什么样子。不就是个元宝藏么,明日一早,我就潜到武阳将他的人头给主公割来!”
“伯当尽说些气话!”儒生打扮的房彦藻转过头反驳,“杀了元宝藏,武阳郡必然落入高士达之手。那高贼狼子野心……”
“不过一待宰豚犬耳!”王伯当引用李密刚才的评价回应。“得了武阳又如何,经得起我等倾力一击么?”
李密的心腹谋士房彦藻本来就跟王伯当等武夫不合,听对方如此自大,忍不住冷笑着嘲弄,“王将军杀他,当然如探囊取物般轻松。只是别遇到其他英雄!”
“你这话什么意思?”王伯当立刻跳了起来,指着房彦藻的鼻子喝问。
房彦藻微微耸肩,“没什么意思,夸将军武功高强呗!”
瓦岗军今年连连败于张须陀之手,直到上个月杨广被困雁门,张须陀麾下三名悍将李仲坚、秦叔宝、罗士信奉命去塞外救驾,才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来。但这半年多的败仗,却在大伙心头蒙上了一个巨大阴影。翟让所部的内营那边还好些,有三当家徐茂公坐镇,外加上单雄信、程知节等勇将协助,虽然多次吃亏,却没失了锐气。李密所部的蒲山公营这边,却因为吃得败仗过多,内部已经隐隐出现了不稳定迹象。如果换做去年,房彦藻和王伯当两个绝对不敢在李密面前大吵。而现在,他们却不顾李密在旁边气得脸色发黑,互相冷嘲热讽起来。
王伯当明白对方话外之意是,他王伯当也就配杀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遇到真正武艺高强的勇将便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一时间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反击,只恨得嘴角发青,两眼冒火。几名与王伯当交好的武夫看不惯房彦藻的阴损,却都笨嘴拙舌,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况且王伯当被罗士信打得抱鞍吐血是事实,大伙都亲眼看到的,谁也否认不了。
“王将军的武艺再高,也经不起某些人总把大伙往坑里推啊!”正当众将领被憋得呼呼喘粗气时,门口外突然响起了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嘿嘿,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只可惜每次算计完了都是敌人胜,弟兄们每次都是送上门去找打而已!”
这话,比刚才房彦藻嘲讽王伯当的言语还阴损百倍,不但讥讽谋划者无能,隐隐还有揭露其与敌人勾结,故意陷害大伙的意思。众武将们终于出了口恶气,哄笑着回头,恰好看见原林虑山大当家,现在瓦岗寨安远将军王德仁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此子乃是听信了房彦藻的劝说,千里迢迢来投李密的。但到了瓦岗山后,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跟房彦藻这个领路人反了目。动辄用言辞挤兑,丝毫不给对方留任何颜面。因为其入伙时自带了两万多弟兄,势力颇大。所以房彦藻纵使心中恼怒,也不敢轻易动用手段对付他,以免逼急了此人,惹得他领兵离开,削弱李密已经非常薄弱的实力。
即便是李密,此刻见了王德仁也不敢过于托大。赶紧强迫自己从愤懑与失望中振作起来,笑着迎上前,“德仁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最近军务不忙么?”
“哪有什么狗屁军务!平安无事,张须陀最近突然发了善心,没工夫跟咱们折腾了!老子正好趁机喘口气儿,唉,这半年仗打的,累死老子了!”王德仁挑衅般又看了房彦藻一眼,大咧咧地回应。
竟他这么横插一刀,刚才的不愉快场面反而被揭过去了。大伙笑了笑,七嘴八舌地劝道:“德仁千万别掉以轻心,张须陀可是头老狐狸!”
“德仁兄还是小心些!半月前周文远便是吃了这种亏!”
大伙越劝,王德仁还越来劲儿,“呸呸!周文远那是倒霉催的。我才不像那么呆呢,等着张须陀上门来打。老子把兵分了,拖拖拉拉分出二十里地去。张须陀顶多攻下我第一个营垒。其他的得了信儿,立刻钻山沟子。除非老家伙长了八条腿儿,否则,累死老家伙,他也追不上我!”
这倒是个不算办法的办法。瓦岗军损耗太大,短时间内已经没有跟张须陀所部官军硬顶的力量。但瓦岗寨周围地势复杂,林深泽厚,只要不在乎一寨一垒的得失,张须陀仅凭着手中的万余郡兵,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把大伙全消灭掉。而这年头,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无家可归的饿汉。只要不被张须陀把老底抄没了,大伙到外边兜上半圈,随便都能再拉起一支队伍来。
当然了,这种疲懒战术,也就是王德仁之类的疲懒人物才肯使。换了李密,他宁愿轰轰烈烈地再败一场,也不愿忍受这种被人当兔子追的屈辱。好在他自从夏天时被李仲坚从马背上打下来,毁了容后,一直缠绵病榻。所以眼下瓦岗军的战术还是以保存实力为主,仅在偶尔退无可退时,才硬着头皮跟张须陀打上一仗。每仗的目的也仅是为大队人马赢得转移时间,达到目标后便匆匆撤离,绝不肯再像以前那样跟官军硬碰。
李密和房彦藻两个以目互视,心里都很不是滋味。他们知道,凭着王德仁那点儿本事,即便是一触即逃的疲懒战术也未必想得出来。这一切的幕后指使者,必然是瓦岗军三当家徐茂公。而在李密进入瓦岗山之前,徐茂公所带领的瓦岗内营虽然人数不多,却一直有着不败的美名。
失去了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军队控制权,便等于失去了整个瓦岗山。李密知道失去瓦岗山这个大招牌对自己意味着什么。这也让他心里对那些阻碍自己成就大业的人愈发憎恶,包括将他打败人,还有骑墙观望,首鼠两端的家伙。甚至,包括那些趁他缠绵病榻,趁机从他手中“窃走”权力的同僚。
可在王德仁这种骑墙的实力派面前,李密必须将心里的仇恨深深地掩藏好。轻轻咳嗽了几声,压住众人的喧嚣,他又笑着套近乎:“德仁这招不错,绝对够张须陀头疼一阵子的。可惜李某的伤势还没痊愈,一时还见不得风。否则定然要在山头上观敌了阵,看德仁如何将张须驮活活累死!”
“累他不死,半死也将就啊!”王德仁毫不客气地接受了李密的恭维。然后抹了抹嘴巴上的唾沫星子,大声嚷嚷道,“不过我到你这来,却不是来显摆的。我有件正事儿,想跟你问问。”
说着话,他眼珠四下乱转。李密身边的文武亲信见此,虽然心里十分不满,为了大局着想,也纷纷笑着起身告辞。待屋子中的人走得只剩下当事两个后,李密慢踱几步,笑着走到王德仁的身边,“说吧,德仁想必有要紧的事情知会我。我保证,出你口,入我耳,决不会让第三人听到!”
“哈,密公就是痛快!”王德仁满意地拱手。然后压低嗓门,以只有二人可闻的音量问道:“我听人说,密公和程名振乃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徒弟……”
刷!李密的眼睛猛然亮了一下,两道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
王德仁怎么说也是个在刀头上打了多年滚的人,凭着直觉便发现自己身处险境。赶紧打了个哈哈,干笑着补充道:“若是那样可就太好了。你们亲师兄弟一南一北互相照应,用不了多久,黎阳仓就会落入咱们瓦岗军手里!”
李密也是个警觉的人,发现王德仁的话说得很牵强,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笑着摇了摇头,故作淡定地说道:“那敢情是好。咱们瓦岗军又添一员智勇双全的大将。只可惜,家师近年来行踪飘忽,让我这个关门弟子想尽一份孝心都找不到机会。没凭没据的,又怎好到巨鹿泽去相认呢?”
“哦——”王德仁慢慢踱开几步,手捋胡须做了然状。“既然密公是关门弟子,想必江湖传言是以讹传讹了。唉!这帮没准屁股眼的家伙,害得我空替密公欢喜一场!”
“也不完全是白忙活!”转眼之间,李密说话的语气和语调都已经恢复了正常。笑了笑,带着几分鼓励的口吻说道:“由此可见德仁真的把瓦岗山当成了自己的家。不像某些人,总把这里当做渡船,时刻想着找个顺眼地方下去。”
“承蒙密公瞧得起王某,王某岂敢不效死力?”王德仁被夸得脸色微红,笑呵呵地自谦,“只是王某本事实在有限,无法为咱们瓦岗尽更多的力气。否则,定然要冲下山去,宰了张须陀老贼,帮弟兄们把眼前这口恶气先给出了?”
“也不急在一时。隋室将倾,张须陀即便本事再大,也不过是根强撑着大梁的独木而已?”李密耸了耸肩,文绉绉地点评。“只要我瓦岗群雄抱成团,死战到底。假以时日,此涨彼消,攻守之势必异!”
这两句话用词太雅,王德仁听不大明白。眨巴眨巴三角眼睛,干笑着回应,“嗯,此话说得有道理。到底是密公,三言两语就说到点子上了,很多事情我原本怎么想也想不透,密公信手一拨,便就像拨开了乌云般……”
“哈哈,哈哈!”李密被逗得开怀大笑,“德仁什么时候也学会拍马屁了?弄了这么多好话来哄我。李某只是不忍见天下百姓受暴政之苦,勉强想争一争而已。若是四海清平,李某乐于采菊东篱下,过几天优哉游哉的日子!”
采菊东篱下,幽然见南山。如果王德仁读过书,一定能听懂李密所引用的典故。亦会被对方高远的志向和淡薄的功利心所感动。只可惜王德仁是个老粗,名姓中的三个字仅仅能认出第一个来,剩下两个组合到一起勉强读得出,拆开后就大哥不认识二哥了。所以也接不上话茬,只是眨巴眨巴眼睛,愣愣地道:“采菊,密公很喜欢菊花么?徐三爷的屋子外就种了一大片。刚刚开过,看上去很漂亮。不过那东西开起来药性气太重,我闻着就头疼。不过,听人说泡茶很好,可以明目,下火……”
“如果做成枕头,还可以治失眠!”李密发觉自己一番高山流水全弹给了牤牛听,哭笑不得地打断。“咱不提菊花了,来年我有了时间,也在房前屋后种几棵。对了,你听谁说程名振是我师弟的?这话靠谱么?”
话题终于又绕到了程名振身上,王德仁略微沉吟了一下,小心翼翼解释:“也是赶巧了,我麾下有个喽啰,以前在馆陶县当过小跑腿的。张金称破馆陶时,他见机得快,躲在死人堆中间保住了一条小命儿。据他自己说,本来周家买通了牢头,准备将程名振偷偷做了的。谁料被监狱里有个姓段的瞎子楞给制止了!”
“那段瞎子不也是囚犯么?怎么有这样大的面子?”没等王德仁说完,李密皱着眉头插了一句。
“是啊,属下也是这样问的?”王德仁偷偷看了看李密的脸色,故作愚鲁地回答。“要是程名振死在监狱里,馆陶县不是就保住了么?结果那个小家伙说,段瞎子是有名的神算,不但铁嘴钢牙,言出必中。而且能指点大伙发财的路子,说哪里有宝贝可挖,大伙照着做,肯定能挖出来些东西来!”
“贪不义之财,该死!”李密冷笑一声,恨恨地奚落。
“属下也这么说。但那些衙役们都是些什么人啊,哪有密公您老这般见识。他们贪图从段铁嘴那边套发财的路子,就把程名振给放了。随后程名振就为了报答段铁嘴的恩德,拜了他老人家当师父。后来馆陶城破,程名振做了巨鹿泽九当家。段瞎子却没跟着程名振去享清福,而是提前一步,赶在张金称入城前像个鬼影子般消失了。这时候,幸存下来的衙役们才发觉段瞎子是个世外高人。然后再四处打听,又听说那些财宝是传说中绿林道总瓢把子王……”
“道听途说,怎能当得了真!”没等王德仁把话说清楚,李密又非常不屑地打断。“家师金盆洗手之前以推翻大隋,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为己任,衣不重葛,食不重味,哪里会有什么余钱留下来。即便有,当时他身边那么的老弟兄,一人一把,也早瓜分干净了,哪轮得到旁人惦记?唉,这些人啊,就是喜欢弄些捕风捉影的事情,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发大财。却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真的发了大财,有那个命去享受么?”
“密公说得有道理,密公说得有道理!”王德仁继续点头,像小鸡啄米般对李密的话表示赞同。“我本来还想着,如果真有这笔钱,起出来后刚好给瓦岗军做军费。现在想想,如果传言为真的话,这么多年来,得多少人没日没夜地惦记着,怎可能再落到咱们手里?”
“德仁这样想就对了。咱们瓦岗军崛起乃天命所归,众望所归,缺了钱,自然可以到朝廷的府库中取,没必要整些锦上添花的累赘。否则,未免让天下英雄笑咱们小气!”李密伸手拍了下王德仁的肩膀,笑呵呵地鼓励。
他虽然没用什么力气,王德仁却被拍了个趔趄。二人一下子都愣住了,对望了几个呼吸,才同时大笑了起来。“看我这身子骨,真够贱的,让密公一拍,立刻就找不到北了!”王德仁于安全距离上重新站稳,笑呵呵地自我解嘲。
“德仁想必是最近操劳过度,所以脚下失了根!”李密退开半步,用笑声和关心的言语化解眼前的尴尬。
二人其实心里都明白,刚才一番话,彼此之间都留着几分后手。但以二人的聪明,都小心翼翼地保持了最后一层窗户纸,谁也不抢先去戳破。因为那样做对双方都没什么好处,只会白白便宜了不相干的家伙。
“密公的伤势养得如何了,需要我帮忙去弄些紧俏药材么?”笑过之后,王德仁猛然想起了般,关切地询问。
“已经不妨事情了。只是最近又见了风,伤口有些肿胀。!”李密摆摆手,非常客气地回答。
“那我去找些消肿化淤的草药来!”王德仁撂下一句话,立刻准备付诸行动。
李密见对方要借机开溜,赶紧出言阻拦,“德仁别费心了,药材我这边倒是齐全。你的这份情谊,李某心里时刻都会记得!”
王德仁向外边看了看,察觉到附近并无异常动静。笑着停住脚步,低声道:“那密公还有什么吩咐么?我上山有一阵子了,再不回去,弟兄们难免会瞎想!”
李密又楞了一下,砸吧着话中的滋味应付,“没什么事情。好久不见德仁了,总想多聊几句!”
自从几个月前瓦岗军在李密的指挥下被张须陀打得溃不成军后,他身上的神秘光环已经大幅减弱。特别是以程咬金、单雄信、徐茂公等人为首的瓦岗内营,即原班瓦岗兵马,对他盲目扩张,弄来大批三山五岳的豪杰,看上去声势雄壮,实际上却削弱了瓦岗军实力的作为甚是不满。私下里总是自行其是,对他这个二当家的命令阳奉阴违。
在此争夺瓦岗寨领导权的关键时刻,李密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失去王德仁等外来投奔瓦岗的寨主们之拥戴。这些绿林豪杰本领和见识都有限,但架不住人多势众。将他们牢牢地掌控在手里,就能逼迫着徐茂公等人为了顾全瓦岗山的大局而不敢轻举妄动。
对于王德仁等辈来说,李密亦是一面不可抛弃的旗帜。只有李密在,大伙才能团结起来,跟以徐茂公、程知节、单雄信等人为首的瓦岗内营分庭抗礼。否则,纪律严明,战斗力不亚于大隋官军的瓦岗内营根本不会将他们这些外来户看在眼里。想整编就整编,想分拆就分拆,说是为了大伙的将来着想,实际上却让大伙成了无本之木,早晚会被人收拾掉。
虽然互相之间离不开,但此刻的王德仁,显然已经不再是刚率领部众前来投靠的王德仁了。那时他被房彦藻的言语所动,坚信李密乃下一任中原之主。跟在李密之后,自己便是开国元勋,从此可以摆脱强盗的恶名,为子孙后代换来享受不完的荣华富贵。可到了今天,当初那些不切实际的狂热想法已经渐渐被现实击得粉碎。王德仁慢慢发现,所谓天命,是需要无数人命向上堆的。李密日后有可能是真命天子,有可能坐北朝南,称孤道寡。而自己却十有八九看不到那一天,十有八九要成为别人爬上高位的垫脚石。
他不甘心被人这样利用,待榨干利用价值后就像破抹布一样扔掉。但一时却找不到方式全身而退,先前带到瓦岗山来的那些钱财和弟兄们也无法完全带走。这种亏本的买卖令他夜不能寐,所以他才借着探听程名振和李密之间关系的机会投石问路,看有没有可能从传说中的宝藏里边分一杯羹,多少挽回些投奔瓦岗军后的损失。
宾主二人都心怀鬼胎,接下来的交谈自然是寡淡至极。杂七杂八地聊了很多没有用的闲话后,李密清清嗓子,笑着叮嘱道:“德仁,有些荒诞不经的传言,你我听听也就算了,千万别……”
“密公放心好了!”王德仁抢着打断,“我这个人你还不了解么?没什么心眼!今天听别人说一嘴,明天也就忘了。不过……”他砸吧砸吧嘴里的茶叶沫,意犹未尽,“那程小九倒真是个人才。当日隔着一百多步远,居然一箭能射过金钱眼。”
程名振当众射箭占卜,让房彦藻下不来台的事情,李密早就听人汇报过了。虽然作为靶子的金钱远比普通铜钱大,程名振当时用的也是特制的轻箭,射程虽然远,实战时却派不上什么用场。但毕竟他射箭时说的那些话太能蛊惑人心。如果不谨慎处理的话,说不准将来便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想到此节,李密轻轻皱眉,“我知道,他乃大隋将门之后,自幼练就了一身好本事。但……”
“密公误会我的意思了!”王德仁察觉李密话语中的戒备,立刻大声解释:“我的意思其实是说,他如果能到瓦岗来,可以帮上咱们很大的忙。我听人说,最近他跟张金称不太对付。如果咱们派个能说会道的招揽一下,说不定……”
“我知道,那厮最近跟张金称闹翻了!”李密想都了想,很肯定地打断。话音落下,他旋即发觉自己这样说跟前边的讲法有些矛盾,笑着解释道:“嗨,我病着不是没事干么,所以就让彦藻每天把外边发生的事情讲给我听。程名振跟张金称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听说了么?”
“我也仅仅是听说过一点点,还不知道真假!。”王德仁心里偷笑,嘴上却不得不跟着李密一道做戏,“密公关注的全是天下大事,哪像我,就喜欢打听些杂七杂八的小道消息。我听人说,张金称这回出兵,抢遍了清河全郡,却没带着程名振。但是半年前,他们两个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候张金称恨不得把程名振捧到手心里,大事小情都跟姓程的商量后才会去做!”
“嗯!”李密低声沉吟,做出一幅思考的模样,“也可能是张金称留着他看家吧,唉,这千里之外的事情,传来传去就变了味道,谁知道哪一句是真的!。”
“看家的是薛老二!”王德仁绕不过李密,只好尽快把迷雾拨开。“并且程名振的旗号上没了“张”字,而是打上了“洺州”二字!”
“那想必是翅膀硬了,准备自立门户了!”李密沉吟着点头,目光却在沉吟中渐渐发亮。早在王德仁没来之前,他和心腹们就在讨论关于洺州军的话题。就目前的局势来看,洺州军只要稍稍向南挪动挪动,便可以再度威胁到黎阳仓。而黎阳仓乃屯粮重地,一旦受到威胁,朝廷必然要做出反应。届时距离黎阳最近的张须陀肯定要奉命渡河北上,瓦岗军所面临的困境立刻迎刃而解。
但想完成这一步战略举措,程名振的态度则不得不考虑。从手中所掌握的情报上分析,李密私下认为程名振有可能真的是自己的小师弟,并且受了那个倒霉师父的影响,对自己恨之入骨。他不想被这样一个年轻的敌人仇视,亦不想失去师父留下来那笔足以武装起一支规模庞大的队伍的财富。更不甘心那笔财富最终便宜了别人,自己一文钱也捞不到手。可有些话,即便是跟房彦藻和王伯当,也是不能说得太明白的。在李密自己眼里,这世界上根本没有财富买不到的东西。一切都可以用价值衡量。朋友不会为了一百文肉好相互出卖,换成一千文,一万文,一百万文,乃至一百万吊呢?结局就很难预料。
如果让这个冒失鬼去?看着跃跃欲试的王德仁,李密心中暗自思量。此辈肯定是有所图,但其无论能力和智力都不值得一提。派他去火中取栗,自己坐享其成,其实是个相对稳妥的主意。即便失败了,自己也不会损失什么。万一成功,自己还可以花费最小的代价将收获抢回来,据为已有。
“眼看着张金称的势力越来越大!”就在李密反复思量的时候,王德仁又主动提议。“洺州军的驻地,就在巨鹿泽旁边,张金称日后肯定容不下他们。所以,程名振必然要找个大靠山依仗,而以咱们瓦岗军和您蒲山公的名头……”
简直是瞌睡有人送枕头。李密心中大喜,笑着打断:“德仁之言正合我意。你跟程名振熟,又曾经在林虑山呆过,在那边素有些声望。不妨替我跑一趟。”
“愿为密公效劳!”王德仁目标达成,笑着拱手领命,“可张须陀那边……”
“这个不成问题!”李密非常自信地摆手,“周文举招兵回来了,可以让他接替你。我一会儿就去跟大当家说,他肯定会同意。毕竟你这一去,也是为了咱们瓦岗军。”
没等王德仁离开,他想了想,又迅速补充道:“让彦藻和伯当陪着你去,路上万一遇到麻烦,他们两个也好帮你出出主意。对了,还有王,那个王二毛,他不是程名振的旧交么?我去徐茂公那边将他要过来,你们三个一道带兵过河。我在这里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诺!”王德仁大声答应。心里暗骂李密狡诈,派自己做事还要遣人在旁边监督。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浓,仿佛占了很大便宜般,慨然保证:“密公尽管放心,劝不得程名振归顺瓦岗,王某决不回来见你!”
“你没机会回来见我了!”李密心里暗中决定,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慈祥。
“老子才不会回来给你当垫脚石呢!”王德仁心中也做好了打算,准备借机开溜。李密手中没多少嫡系兵马可派,王伯当和房彦藻两个顶多带一千护卫随行。而他自己手中有两万弟兄,两万人对付一千人,那还不是一碟小菜么?
这样想着,他的目光向窗外看去。远处,正值秋好,河山如画!
两万兵马不是个小数目,要想瞒过官府眼睛悄无声息的调动几乎没有可能。好在日前那个没有责任心的大隋皇帝陛下被突厥人困在雁门郡了,从朝廷到地方的官员们乱成了一锅粥。更好在张须陀麾下的兵马太少,分出人来追赶的话就要放弃对瓦岗山的压迫。所以王德仁一行走得倒是轻松,几乎毫无阻拦地渡过了黄河,然后取道向北,沿武阳郡和汲郡之间的无人地带开向博望山。
虽然只跟瓦岗寨所处的东郡隔了一条黄河,眼前的景物却完全呈现另外一种风貌。比起河南群山间的灰暗与压抑来,河北的乡野更空旷,土地更平坦,头顶上的天空也更纯净。别人的感受也许不同,至少在王德仁眼里,前方的一切亮丽了许多。他不用再提心吊胆的算计是不是给人做了嫁衣;也不用再瞻前顾后地考虑到底选择听从徐茂公的建议,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李密的命令;更不用把手时刻握在刀柄上,以免突然被拿下,手中队伍眨眼间全变成别人的部属,自己只剩下一具没有脑袋的尸体。
以后的路全是他的,走对走错全由自己负责。没经历瓦岗山一行之前,他总觉得这样很失落,就像一个孤魂野鬼。有了瓦岗山上的一番经历后,他终于发现那个封侯拜将的梦不是人人都能做的。自己这辈子也就是个当山大王的材料。谁是真命天子,谁能最后坐上龙庭,最好跟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哪天太平盛世来临了,自己就把手下解散,带着抢来的金银财宝找个不认识自己的地方去当富家翁。天不收,地不管,才是真正的快乐逍遥。
但不是现在,现在还不到他金盆洗手的时机。乱世还没有结束,躲到哪里也不如躲在自家弟兄们中间安全。更关键的一点是,眼下他还需要花费很多力气才能重新完全掌控手中这支军队。李密安排来的王伯当和房彦藻都不是好打发的。至于徐茂公安排过来的那个姓谢的,更是个精明剔透的主儿。这三人中任何一个应对不甚,都可能给他惹来杀身之祸。眼下军中唯一不让他提心吊胆的便是巨鹿泽的王二毛,那孩子听说可以回家后高兴得差点没蹦起来。一路上好像唯独他没有心事,两只眼睛里冒的全是快乐的光芒。
简单到无所顾忌的快乐。几乎是一尘不染,让人看见后就忍不住心生羡慕。天知道王二毛那家伙是怎么将单纯的心思保持到现在的。王德仁记得自己也曾有过同样的心情,但那是他没拿起刀之前。自从他因为交不起税钱将掌管的厘卡的衙役一刀捅穿后,无忧无虑的日子便不再属于他了。麾下人少时怕官府征剿。麾下人多时怕弟兄们不忠诚。呼啸山林时想着做一个开国元勋,封妻荫子,真的有了做开国元勋的机会时,又唯恐成为别人晋身的踏脚石……
不止是他一个人对王二毛心生羡慕。看得出来,在房彦藻、王伯当等人的眼里,同样充满了记忆的温馨。他们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而王二毛人在江湖,心却不属于江湖。他心里还装着家人、朋友和自己的兄弟。
急着回家的人总嫌队伍行进速度慢。一下瓦岗山,王二毛就不停地催促大伙抓紧时间赶路。他们在地方官员和郡兵惶恐的注视下绕过澶渊,将奔腾的黄河与漫天烽烟远远地甩在身后。过了顿丘之后,队伍再度慢了下来。为了安抚王二毛的情绪,房彦藻笑着跟他解释道:“不能再向前了,走得太快,不但你的好兄弟程名振会误解咱们的来意。魏郡和武阳的官兵都会被吓毛。一旦他们惊诧过度联起手来,大伙难免会遭遇一场恶战。眼下咱们人生地不熟,仓促开战肯定吃亏。不如先寻个地方落脚,然后再慢慢跟程九当家联络!”
“武阳郡除了魏征之外,其他人都不足为惧!”王二毛打过一次胜仗,心中的优越感很强。“魏郡的官兵也就那么回事。去年我们在滏阳城围歼冯孝慈的时候,只隔着一百多里路,魏郡太守连半个援兵都没敢派。如今咱们两万多兵马找上门来,不主动找他麻烦,他已经躲在院子里烧高香了。哪有胆子离开郡城,开到野外来跟咱们撕扯!”
“王兄弟思乡心切,自然是两脚轻便。弟兄们可不成了。在瓦岗山就接连打了半个多月的仗,渡过黄河后又一直没休息过!”王德仁也不想继续前进了,笑着替房彦藻帮腔。
再往北走便是内黄,在内黄和博望山之间,地形颇为险恶,恰巧是一处合适的驻兵之所。按照李密和徐茂公事先的约定,王德仁的队伍要像一根楔子般打在这里,同时威慑武阳、汲、魏三郡。所以,谢映登也同意王德仁的说法,拍了拍王二毛的肩膀,笑着道:“反正一路上没人敢拦阻,不如你带着本部弟兄先回程寨主那里。一来解了兄弟二人的久别之苦,这二来么?有你在前边打个招呼,我们登门拜访时也不显得过于冒昧!”
王二毛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裂开嘴边,笑着说道:“也好,我跟小九哥好些日子没见了,真不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先过去,让他准备好酒菜。随时恭迎大伙莅临!”
“还莅临呢,到时候你小子别翻脸不认人,拿大棒子赶我走就好!”谢映登跟王二毛处得很熟,化掌为拳,重重捶了他一下,笑着奚落。
“哪能呢,不欢迎别人,还会不欢迎你小谢!”王二毛地四下看了看,笑呵呵地回应。他在瓦岗山的日子,大部分时间都跟内营众豪杰,也就是单雄信、徐茂公、程知节等人泡在一起。对李密及其招募来的那些三山五岳的“英雄好汉”很不感冒。谢映登听出他话里有话,眨眨眼,心领神会。房彦藻却没这份自觉,见王二毛准备跟大队分离,赶紧凑上前,笑着建议,“不如我跟伯当也一块儿去吧。德仁这边,有谢兄弟帮衬足够。好久没跟程当家见过了,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认得我!”
“怎么敢认不得你呢?”王二毛又笑了笑,淡淡地回敬。他想用言语将房彦藻挤兑走,以免这个心里吐红芯子的家伙去程名振那里生事。无奈王德仁也巴不得房彦藻尽快离开,抢先一步,大声提议:“嗯,光王兄弟一个人回去,也显得咱们瓦岗山太没诚意了。怎么着,房总管也该亲自出马才对。如果怕路上不安全,伯当和映登也可以一块跟去,你们四个人结伴,整个河北估计没人能拦得住!”
房彦藻怎肯轻易让王德仁如愿,笑着摆了摆手,心平气和地说道:“还是让映登在这里帮衬你吧。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多一个人帮忙就多一份把握。万一遇到什么麻烦,凭映登的那身好武艺,还能硬闯回瓦岗山搬救兵。否则,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即便我等放心,密公知道后也过意不去!”
一堆大小狐狸各怀肚肠,你一句我一句,嘴巴上说得客气,心中打得却全是见不得光的主意。此刻的王二毛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王二毛,心里对众人的鬼花样清清楚楚,脸上的笑容却依旧看起来人畜无害。“那你们商量吧,我头前带路就是。要不然就听我的,咱们干脆直接杀到平恩,与小九哥合兵一处,把武安和武阳两郡都给拿下来!”
这个建议更是行不通,武安郡的乡村山头大半已经落入程名振之手,根本不用别人帮忙去拿。至于武阳郡,那是跟李密早有勾结之地,能威逼其一同造反的话,还是撕破脸好。再者说了,双方合兵一处,即便程名振不怕瓦岗军吞并自己,王德仁还怕被程名振算计了呢。所以没等王二毛的话音落下,其他几人一同摇头,“还是别那么着急吧,至少先让程寨主有个准备……”
“咱们也别耽误功夫了,我留下陪着德仁,映登和房总管跟二毛兄弟一道走!”关键时刻,王伯当大声建议。
他加入瓦岗山之前,曾经在内黄一带活动过,对附近地形地貌非常熟悉。所以主动留下帮助王德仁落脚,也合情合理,并且于对方不无益处。王德仁知道自己推搪不掉,权衡了一下轻重,笑着答应了。房彦藻仔细考虑之后,也觉得这个方案更为妥当,点点头,郑重说道:“那就拜托伯当了。你们两个能不能在此地站稳脚跟,对瓦岗军来说事关重大。眼下昏君丧命在即,九鼎失主。我等提早做一天准备,将来就多一分……”
话没等说完,王二毛和谢映登两个已经策动了坐骑。几百名本来就属于巨鹿泽的骑兵呼哨一声,齐齐跟了上去。房彦藻被马蹄带起的尘土呛得无法呼吸,只好停止了关于雄图大业的表述,捂住鼻孔跟上了队伍。一行兵马风驰电掣,卷过被荒无人烟的旷野。把瓦岗军的战旗,高高地擎在了队伍的正前方。
队伍刚刚抵达漳水河畔,已经被对岸巡逻的洺州军发现。两名配有坐骑的喽啰立刻从怀中取出号角,一边“呜呜呜——”地吹响示警,一边策马跑向清漳城报信。另外十余名徒步巡视的喽啰则在一员壮汉的带领下,挥舞着横刀冲向了河边的索桥。
清漳与武阳郡之间,最方便通行的就是河上的这座索桥。近几年来官军和土匪战战停停,都非常默契地没有将河道两侧拴绳索的石墩子破坏掉。这样,在战时,只要一方将挂桥的绳索砍断,让桥上的木板落入水里,另外一方若想渡河就得颇费几番周折。而在“和平”时期,索桥便又被有心人“偷偷”地拉起来,供游商往来,百姓行走。
若是被洺州军把绳索砍断了,众人至少要在武阳郡地面上多逗留一整天。王二毛见状,赶紧策马冲出队伍,挥舞着手臂嚷嚷:“别砍,别砍,是我,是我。锦字营堂主王二毛,他奶奶的,你们这么快不认识老子了!”
“王堂主?”带队的洺州军壮汉显然听说过王二毛的名字,楞了楞,将横刀在挂桥绳索上方强行顿住。虽然如此,他却丝毫不肯放松警惕,手迅速一挥,身边的十几名弟兄一手举盾,一手持刀,将桥面堵了个严丝合缝。
做好了应急布置,此人倒擎着横刀,缓缓上前。在桥中央停住脚步,笑呵呵地抱拳施礼:“王堂主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没提前派人通知一声?你身后的贵客是谁啊?您老莫怪,属下记性差,瞅着这几位眼生得很!”
“你奶奶的邹秃子!一年不见老子,倒变得人五人六了!”王二毛身后的喽啰中有弟兄眼尖,认出了拦路者的身份,扯着嗓子喝骂。
“邹秃子,你小子有胆啊,连王堂主的道都敢挡!”
“奶奶的,当官了是不是,这谱摆的,比教头都大么?”
霎那间,认出了来人身份的喽啰们纷纷笑骂了起来。邹姓小头目被骂得面红耳赤,却不肯将道路让开,兀自梗着脖子还嘴:“你们懂什么?这是教头下的死命令。若是不经通禀便胡乱放人过去,老子的脑袋明天就得挂到城墙上去!”
“小九哥在清漳?”闻此言,王二毛又惊又喜,根本顾不得计较对方的失礼。“太好了,我正怕跟他走两岔了去呢。他到清漳来做什么?平恩呢,谁替他守着平恩?”
“是韩都尉和老爷子替他守着。鹃子姐和他此刻都在清漳,还有段都尉,张都尉,差不多咱们锦字营的弟兄都到齐了!”对于附近的情况,邹姓小头目倒不向王二毛隐瞒。另外,到此刻他也基本看清楚了,陪同王二毛一同归来的二百多骑中,大部分都是熟面孔。此刻众人虽然被自己气得骂骂咧咧,眼睛里却都没任何敌意。
“最近有事?”王二毛没料到锦字营的大小头目都聚集在清漳城里,本能地猜测到最近可能有硬仗要打。
“这个,教头还没说?可能有事情吧,属下没打听!”邹秃子看了一眼跟在王二毛身后不远处的谢映登和房彦藻,含混地回答。
谢、房二人一直没参与王二毛和故旧的对话,只是静静地在不远处张望。只不过二人的表情大不相同。谢映登一直不急不躁,笑着点头。房彦藻的双眉却皱成了一整团,好像被人欠了几万个大钱般。
“你派人去回禀一下吧,就说我回来了。瓦岗军的哨探总管谢映登和卫尉少卿房彦藻跟我一道来拜访巨鹿泽九当家!”王二毛知道邹秃子担心什么,主动替谢、房二人报上家门。
“请王堂主担待则个,怠慢之处,属下日后肯定登门谢罪!”邹秃子郑重地向王二毛行了个军礼,然后转身走向自家弟兄。“张杰、黄老根,你们两个跑步回城,把王堂主刚才的话向九当家报告。其余弟兄,把水袋解下来,先让王堂主和远道来的贵客润润喉咙!”
“呸!老子要喝水的话,桥底下多得是!”王二毛笑着骂了一句。不接对方的水袋,站在桥上静静等待清漳城内的回应。
虽然被自家人挡在了门外,他却丝毫不感到气愤。瓦岗军中的这段经历,让他充分认识到了纪律对一支兵马的重要性。同为瓦岗将士,徐茂公、程知节所统带的瓦岗内营,与李密、王伯当、周文举、孟让等人统帅瓦岗外营却呈现截然不同的两种风貌。前者人数虽然少,但与同等数量的官军交手,只要不是遇到张须陀这样的劲敌,装备虽然远不如对方,战斗力却丝毫不比对方逊色。而后者人数上虽然非常庞大,最盛时号称有战兵二十余万。遇到官军精锐,却只有望风而走的份儿。即便偶尔在李密的精心布置上搬回一局半局,也总是有始无终,胜时顺风顺水,稍遇挫折便溃不成军。
而邹秃子等人在遇到突发情况时的表现,在王二毛看起来,并不比瓦岗内营差。这让他对自己的好朋友程名振的佩服又加深了一层,同时也为自己曾经在锦字营的经历倍感自豪。
正得意洋洋地欣赏着对面的风景,远处猛然烟尘大起,数千兵马迅速向桥头涌了过来。如秋水决堤,如惊涛骇浪。越来越近,越来声势越宏大。渐渐可以看到招展的旌旗,闪亮的刀锋。渐渐可听见马蹄击打地面的回响,兵器相互摩擦撞击铿锵。却没有嘈杂的人语吵闹,极其喧嚣,又极其宁静。宁静得如一把刀,逼得人不敢轻举妄动。
“好齐整的队伍!”夸赞的话从谢映登嘴里冲口而出。如果说刚才邹秃子等人遇到突发情况的表现让他对洺州军有了初步的敬意的话,此刻,这种敬意又无形中加深了一层。对岸来了不到两千兵马,给人的压力却犹数万雄兵般。特别是远处指挥队伍行进的鼓点,“咚咚、咚咚,咚咚”,雄浑且豪迈。几乎把人满腔的热血都给点燃了,恨不能化作漫天火焰,席卷眼前这空旷的秋野。
“九哥亲自来接你们了!”王二毛回头看了看谢映登和房彦藻,带着几分得意介绍。
不用他多嘴,房彦藻也看清楚了对岸来的是程名振本人。那挺拔的身材和不卑不亢的举止,曾经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说话间,对岸的兵马已经来到桥头。邹姓小头目按照军规迎上前,大声向程名振缴令。程名振则笑着夸奖了他几句,然后让队伍沿着两侧的桥墩列开,摆出一条狭长的通道。自己跳下坐骑,带着段清、张瑾、周凡、王飞等一干将领,大步迎上桥头。
“小九哥!”王二毛激动的声音颤抖,快步向对方走近。
“你回来了!”程名振挽住他的手,像往日一样平静。然后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松开,继续走向对岸:“没想到房少卿和谢总管能亲自把弟兄们送回来,程某惶恐至极!”
“九当家客气了!”房彦藻和谢映登看到程名振向自己抱拳施礼,赶紧侧开半个身子,随后以平辈之礼相还,“冒昧登门,来不及提前打招呼,还请主人家勿怪!”
“瓦岗军的贵客,程某有心请都未必请得来,何谈冒昧二字!两位,请!”
“程寨主先请!”谢映登和房彦藻客气地伸手示意。
“两位远来是客,先请!”程名振笑着摇摇头,快速让开道路。
谢、房二人还想再客气几句,却发现程名振已经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双手抱拳,冲着早已跳下马背的众弟兄喊道:“各位弟兄回来了?此行辛苦!鹃子已经在城里已经备好了酒菜,就等大伙上桌了!赶紧的,别把酒等凉了!”
“教头!”
“九当家!”先前还为被堵在漳水对岸有些不满的弟兄们听完程名振的话,心里立刻暖和了起来,个别人想起阵亡在黄河岸边的弟兄,眼睛发红,声音已经开始哽咽。
看到当日追随王二毛奇袭黎阳仓精锐只剩下了这百十号,程名振也是心情激荡,咧了咧嘴,惨笑着补充道:“弟兄们别客气。今年咱们的粮食足够吃,酒水也管够。这都是你等拼命换回来的,赶紧过河,家里人都等着呢!”
话说完,他拉过距离跟自己最近的弟兄,紧紧地抱了抱。松开,然后拉过第二个,抱紧,手掌在对方后背上轻轻拍打。段清、张瑾、周凡、王飞等人也学着程名振的样子,与弟兄们纷纷相拥。刷那间,十几个月不见的陌生感便消失殆尽。被抱过和等待与自己人相拥的弟兄们纷纷挺起胸膛,仿佛已经与河对岸的袍泽们站在了一起。
“原来不是迎接咱们的?”房彦藻摇头苦笑。看了眼谢映登,发现对方也正看着自己,目光中藏着无限感慨。
他忽然预感到自己此行的任务有点麻烦了,心里猛然一沉,目光也随之变得阴暗起来。
过了河,房彦藻的目光愈发灰暗。他这次负有使命前来,即便不能顺利“说服”程名振投靠瓦岗,至少也要替瓦岗军在黄河以北寻到一个可以长期合作和依赖的盟友。而洺州军自身实力情况的高低,将直接决定着任务的难度。如果洺州军已经强大到可以在张金称和周围官府的双重压力下生存,自然也就不再需要瓦岗山这个“鞭长莫及”的靠山。况且,房彦藻清楚地知道,程名振这个对天命之说很不感兴趣甚至很厌恶。反之,如果洺州军的实力过于弱小,亦难以达到与王德仁一齐威胁黎阳仓,牵制部分隋军主力的要求。瓦岗寨也没必要在他身上花费太多精力。
从第一时间接触的印象上来看,洺州的情况显然接近于前一种。房彦藻对军事方面懂得不多,但也见过几支天下闻名的强军,算得上视野开阔。在他眼里,此刻程名振麾下的洺州子弟虽然人数少了些,士气和军容却和徐茂公亲手打造的瓦岗内营以及张须陀所率领的齐郡精锐不相上下。至于政务方面,与其他绿林豪杰所控制的地域相较,洺州这边则强了不止一点半点。可以说,在房彦藻所见到过的绿林领地中,洺州军的控制范围是唯一还保持着乡野安宁,最为接近于人间的区域。
越仔细观察,周围的景色越支持房彦藻心中的结论。眼下时令已经到了秋末冬初,漳水河对面的旷野里早已经是一片萧杀,而洺州这边,却依然有人影在田中忙碌。如果你看得稍稍留神一些,不难发现大部分在田地中忙碌的都是些粗手大脚的农妇和面黄肌瘦的孩子。他们白发苍苍的老人指挥下,将辛苦收集来的柴草灰和粪土搅拌均匀,仔仔细细地撒在刚刚翻过一遍的泥土中。这样,经过一冬天的雪水灌溉,到了明春,所有施过肥的土地将迸发出成倍的生命力。种子在黑土中生根发芽,新一年的丰收也指日可待。
女人和孩子们忙着趁第一场雪落下来之前向田间追肥,男人们则被成群结队地组织起来,在地方官吏或者退役的老喽啰兵们的监督下,卖力地整理着通往田间的沟渠。洺州这边水源丰富,土地平整,可以想象,如果那些太平年间修建的灌渠重新发挥效用,来年无论旱涝,都不会太严重地威胁洺州一代农田的收成。
收成则意味着人口,人口则意味着对战争损耗的承受力。更重要的一点是,在乱世中,一块可以生存,可以平安过日子的土地,也就意味着民心。房彦藻敏锐地发现,所有忙碌着的人们心情好像都不错。即便衣衫再破烂,工具再简陋,农夫农妇们脸上好像都带着笑容。更远处,间或还有孩子的稚气未消的歌声传来,隐隐约约,将田野间的祥和气氛推向更高。劳碌着的大人们听到歌声,就会抬起头,冲着歌声传来的方向叫嚷几句,或是呵斥,更多是叮嘱,声声透着关心,透着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
只有未来充满希望的人,脸上才会有如此轻松的笑容。他们仿佛彻底忘记了程名振不过是一个山贼,根本没有权力决定临近几个州县赋税的高低,更没有权力决定脚下土地的归属。他们只是为重新看到了活下去的机会而笑,根本不管那机会是不是转瞬之间便会消失,会不会短暂如朝露上倒映出来的阳光。
“相比于朝廷和张金称,他们也许更希望程名振在这里长久地驻扎下来吧!”看到眼前一幕幕充满朝气的景象,房彦藻忍不住在心里酸溜溜的想。那些扶着犁杖的黑手没多大力量,有时却是能决定胜负的关键。他毫不犹豫地相信,如果程名振和张金称起了冲突,周围的百姓们十有八九会主动替程名振通风报信,甚至会有不少胆大者提着锄头去帮洺州军守城。至于河对岸的官府或者来自更远放的力量,无论是眼下占据大义名份的官军还是其他人,包括王德仁所部瓦岗军,如果贸然杀向这里,绝对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而程名振得到并开始治理洺州三县还不到一年时间。用了不到一年时间,他便在收复了此地的人心。倘若加以时日,外人将更难撼动他的根基。到了那时,他还有必要理会瓦岗军的招呼么?可能,非但瓦岗军再难将手伸到这里,半个河北都要看其脸色行事吧?
越看越是惊诧,越想越是沮丧,以至于房彦藻的脸色一路上看起来郁郁寡欢,直到人已经随着大伙走近了清漳县衙门,两道稀疏的眉毛还紧紧地皱在一起。
“各位贵客远道而来,我们这穷乡僻壤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只好略备薄酒以示敬意,怠慢之处,还请多多包涵!”帮助程名振安排客人入座段清见房彦藻脸色阴沉,还以为自己那里得罪了他,走上前,笑呵呵地向其表示歉意。
“啊,呃,没事,没事!”房彦藻楞了一下,晕头涨脑地回应。
“怪不得王兄弟归心似箭,一路上不停地打着马快跑。原来这里如此安宁,就像到了世外桃源一样!”谢映登也发觉了房彦藻状态异常,赶紧走过来替同伴打圆场。
说话的同时,他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用脚踩了房彦藻的靴子尖一下。一股火辣辣的感觉顿时从脚尖传到头顶,房彦藻吃痛,才完全从迷茫中回转心神,双手抱拳向此间主人还礼,“小哥说笑了,大伙都是绿林中人,怎会在食物方面挑三拣四?冒昧前来,没让诸位兄弟感到麻烦才好!”
“有什么麻烦的,谁人不知道瓦岗军的大名!”跟在程名振身边日久,段清多少也从主帅身上学会了些待人接物的手段。摆摆手,笑呵呵地客套,“诸位都是我洺州请也请不到的贵客,能莅临这弹丸之地,当令县衙碰壁生辉。来,请上座,程教头去安顿弟兄们了,一会便能赶过来!”
房彦藻侧头看了看,终于发现在自己稀里糊涂想着心事的时候,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已经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此刻负责出面招呼自己和谢映登两个的,只是几名穿着武将常服的小头目。从衣服上的标记来看,级别最大者也不过是个都尉,与自己瓦岗军卫尉少卿的身份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身为使节,房彦藻对外交礼貌方面极其敏感。程名振先前在漳水河上的举动可以用急于安抚军心来解释,而此时把客人晾在一边的举动,可就有些过于失礼了。房彦藻不求被待为上差,至少,王二毛等人的性命是瓦岗军所救。即便从还人情的角度,姓程的也应该先把客人安排妥帖了,再跟自家兄弟叙离别之苦才对!
想到此节,他忍不住又用眼角的余光瞟向谢映登,希望对方能与自己一道适当地表达愤怒。却发现谢映登根本不在乎招待者职别低微,反而非常随意找了个客位坐了下去,一边接过喽啰们递上来的湿帕子擦洗脸上的征尘,一边笑呵呵地跟周围的小头目们打招呼。仿佛跟谁都有说不完的话,只是对自己的同伴敬而远之。
没有谢映登的配合,房彦藻满腔的愤怒无法表现,只好接过小喽啰递过来的湿帕子随便擦了擦手,然后将帕子重重摔还对方,冷笑着道:“程将军爱惜士卒,他日之成就必与古之名将比肩!我听人说他平素吃住都跟弟兄们一模一样,想必这次为了招待我等,让他破费不小吧!”
“破费倒不至于!”段清这回却没听明白房彦藻话里的挤兑之意,想了想,笑着回答:“但程教头平素的确大部分时间都跟我等一块吃饭。不但是他,鹃子姐大部分时间也在军营中就伙。他们两个喜欢人多热闹,不愿意冷冷清清的吃小灶!”
“杜老将军那么大岁数,也跟大伙一起搭伙吃饭么?”根本就是存心找茬,房彦藻又笑着追问。
“杜老将军?哪个杜……”段清茫然反问。话说了一半,才明白对方指的是杜疤瘌。老家伙奢侈淫逸是出了名的,他根本没法为之遮掩,只好讪讪笑了笑,低声道:“您说杜三当家啊。他不算我们洺州军的人。老人家已经金盆洗手了,平时很少到衙门来,只有教头夫妻两个忙不过来时,偶尔才把他老人家请出来坐镇。”
‘看来杜疤瘌是彻底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权。不知道是主动放弃的,还是被他自己的女儿女婿架空了!’房彦藻的眼神轻轻一闪,瞬间得出以上结论。按照他的推断,杜疤瘌是联系洺州军和巨鹿泽的关键人物。如果此人已经彻底退出洺州军的权力中心了,则说明张金称已经彻底失去了对洺州军的影响。只不过从眼前这点之鳞片抓的消息中,还难以确定巨鹿泽和洺州双方在表面上的隶属关系还能维持多久?张金称与程名振二人会不会在最近几个月便再像夏天时那样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火并?上次火并发生和结束得都太仓促,瓦岗军根本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如果有下一回,也许就是插手其中,翻云覆雨的大好机会!
“老当家为洺州付出甚很多,也理当享受一些特殊照顾!”正在房彦藻偷偷打着鬼主意的时候,大伙又听见段清笑着补充,“为了教头和鹃子姐,老人家把多年的积蓄和麾下弟兄全扔在巨鹿泽了。所以大伙都敬服他。他平时多吃点好的,喝点儿好的,弟兄们也不会计较。如果换了其他人么?说实话,教头还没摆谱呢,谁在大伙面前有摆谱的资格?”
没想到看上去很笨手笨脚的段清口中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绵里藏针的话来,房彦藻禁不住被噎得一阵咳嗽。好在喽啰们的手脚足够利落,转眼间已经奉上热腾腾的香茶。借着喝茶的由头,让他把脸上的尴尬掩饰了过去。
两口茶水落肚,咳嗽声被止住,房彦藻却又发现了对方新的不是。捧在手中的茶水看上去云蒸雾绕,还飘着股非常宜人的甜香。可喝在口中,却着实没有茶味儿。非但香料、精盐这些必有之物一概不放,里边的茶叶也不像是江南精末或者河南新毫,而是某种黄褐色,叶子不像叶子,茶梗不像茶梗的东西,里里外外外透着粗糙。
“这茶还真解渴呢?”房彦藻气冲哽嗓,举了举手中陶盏,笑着向众人“致谢”。“说实话,房某长这么大,都没喝过如此好茶!”
“贵客过奖了!”又是段清,在替谢映登奉上香茶后,不卑不亢地转过身来应对,“我们这地方穷乡僻壤,小商小贩根本不来。哪里买得到好茶。大伙没办法,所以就捋了些枣树叶子,勉强凑合着和,尽尽意思而已!”
“呜!”没等听段清把话说完,房彦藻就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虽然身为江湖人物,他也是经历过一番大富贵的,几曾喝过枣树叶子熬的汤汁?可当众把茶水吐出来,又过于失礼,为了顾全大局,只好咬着牙把嘴里的“腌臜物”吞落肚,一边吞,一边在肚子里暗暗骂段清等人的祖宗。
“不好喝么?我见教头每天喝的都是这个,还以为大伙都会喜欢呢?”明明看到房彦藻双眉紧锁,段清兀自热情地询问。从喽啰兵手里接过一个陶盏,他自己也喝了一盏。咕咚咕咚如牛饮般下肚后,长吁一口气,继续笑着道:“痛快。太阳底下跑上一整天,喝这个肯定最解渴。即便有人真的拿香茶来换,咱也不会换给他!”
你那不是品茶,是饮驴!房彦藻心中暗骂段清粗鄙,嘴巴上却开始加倍小心,以免让对方再找到折腾自己的借口,“此茶用于军中豪饮,的确是最好不过的。生津解渴,顺气消食,喝完之后口中还留有余香。不错,真的是不错!”说着话,他又强迫自己品了几口,闭着气硬咽下肚内。
说来也怪,在适应了最初的苦涩滋味后,那枣叶茶还真在人嘴里泛出一股清香甘甜,令人疲惫的精神为之一振。房彦藻刚想再夸赞几句,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容。伴着笑声,王二毛和程名振并肩而入,抱拳向客人施礼:“让贵客就等了。恕罪恕罪!”
“程当家太客气了!”房彦藻和谢映登两个赶紧起身相迎。“我等不告而来,打扰之处,还请程当家包涵!”
几句寒暄过后,宾主间的关系迅速被拉进。程名振大手向上位一伸,笑着说道:“既然来了,还客气什么?请坐,请上座!”
“程当家请,王堂主请!”谢、房二人侧开半步,伸手推谢。
双方又寒暄了一番,终是客随主便,房彦藻和谢映登两个被让到了右首上位。程名振坐在主位,王二毛于左首上位相陪。再往下依次是张瑾、段清、王飞等洺州军将领,一个个脸上带着笑容,频频向客人举盏。
比起上回在张金称那里吃的盛宴来,程名振为大伙准备的这桌接风酒明显不够档次。牛肉是风干后重新蒸软的,猪肉里边带着肥膘,至于羊肉,压根就没有。反而是山鸡、野兔、獐子等平素上不得台面的猎物摆了满满一桌。
但大伙已经饿得狠了,顾不得在礼节上过于计较。因此宾主双方杯来盏去,喝得还算尽兴。一边喝酒,房彦藻一边偷眼观察宴会上的众人。他发现,刚才自己挑理挑得还真有些无事生非,在座诸豪杰除了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没穿官服,看不出职别外,其他人显示出来的级别都很低。先前替自己端茶倒水的段清已经算高官了。座位比他靠前的,只有王二毛和张瑾两人而已。
如果放在其他绿林豪杰那边,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现象。高士达早已经称王,仅占据了两个县地盘的刘嘉亮也已经自立为大汉天子。即便是相对低调的瓦岗寨,里边大将军、将军也是一划拉一大把,几曾像洺州这般,分明已经自成一国了,武将们还只是挂了个都尉衔儿。
既不能给予高官厚禄,又无法给以金银珠宝,连平素和的茶水,按照段清的说法,也是几片枣树叶子。如此艰苦的条件下,程名振拿什么激励部属替他卖命呢?人都是往高处走的,大伙跟着他干,至少要有点回报吧?难道不成人人都像外边的扶犁黑手般,给块土地便心满意足,再也没有半点儿进取之心了?值此风起云涌,英雄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让所有人都“采菊东篱下”,这可能么?
当然不可能!至少房彦藻不会相信,仅凭着几句“拯救天下苍生”的大话,程明振就能获得众将领死心塌地的拥戴。有关“不计个人荣辱,誓解苍生于倒悬!”之类的大话,他已经说了好些年,早就把自己的耳朵和心脏磨出了厚厚的一层茧子。他需要一个真正的理由,能让程名振麾下那些将领不顾生死追随他的理由。只有找到它,从中做一笔花样文章,才能替李密“驯服”或者除掉掉程名振这头千里驹。
但从在座诸君的言语中,房彦藻听不出半点儿端倪。不但开始时是这样,转眼间酒过三巡,大伙全放开了,一个个喝得眼花耳热,言语依旧是那些平平淡淡的话。压根儿没有人像李密面前的众豪杰那样,把酒言志,指点江山。
听了好半天听不见自己需要的内容,房彦藻只好主动挑起话头,“此番前来,我等一则是为了护送王堂主平安回家,二来么?翟大当家和密公仰慕程将军已久,托我等顺路拜访,代他向将军表示敬意!”
说罢,他将面前酒盏捧起来,高高举过鼻梁,“为程将军寿,为洺州各位兄弟寿!”
“瓦岗内外两营二十万弟兄,敬程将军和洺州众豪杰!”谢映登这回非常配合,举盏与房彦藻呼应。
“翟大当家和诸位兄弟客气了!”程名振立刻站起身,举着酒盏回敬,“为翟大当家,为瓦岗众豪杰寿!”
“敬翟大当家和瓦岗众豪杰!”张瑾带领王二毛、段清等人站起,举盏向宾客答谢。
双方相对将酒盏举了举,一饮而尽。房彦藻示意席间穿插伺候的小喽啰给自己倒满第二盏,又笑着道:“天下苦隋久矣,如今昏君被困雁门,朝夕之间便将身死国丧,我等……”
“少卿大人还不知道吧?”程名振笑着打断,“那昏君又逃过了一劫,雁门之困已解,突厥人也退兵了!”
“啊!”房彦藻大吃一惊,剩下的话立刻说不出来,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在离开瓦岗的前一天,他还听说杨广在雁门郡困着,朝夕不保。谁料路上才耽搁了几日,江湖上已经又有了一番风云变幻。而他与李密等人商定的“天下大计”都是建立在杨广被突厥人干掉或捋走这个假设上的,如今假设条件已经不成立,剩下的全盘计划也就立刻失去了意义。
谢映登也为杨广获救了消息吃了一惊,但他的定力远好于房彦藻,只是楞了楞,旋即笑着感慨,“真是傻人有傻福。那小子做皇帝做得很失败,麾下倒有几个可以生死相托的臣子。这样也好,省得徐三哥再担心了?”
“徐三哥担心什么?”听谢映登提起救命恩人徐茂公,王二毛忍不住插嘴。
谢映登看了看他,苦笑着回答,“三哥说,杨广做什么事情都不着调,恐怕不是个受得了罪的。一旦被突厥人活捉,暴打几顿,说不定什么条件都肯答应下来。那样,就不止是他老杨家一家倒霉了,半个中原恐怕都得成为突厥人的牧场!”
话音刚落,周围立刻响起一片骂声,“这耸蛋玩意!真要被抓了,估计真敢把中原全卖给人家!”
“奶奶的,什么东西!他敢!”
虽然雁门郡距离平恩一带甚远,突厥人一时半会儿打不过来。但想想有关突厥狼骑的传说,还有大隋立国之初边塞上被突厥人践踏的那些惨祸,从没关心过漳水流域之外俗世的豪杰们不寒而栗。如果杨广被逼着割地求和,最先放弃的,肯定是河东、河北一带。届时众人不必再畏惧官军的征讨,却彻头彻尾成了突厥人的奴仆,几世几代无法翻身了。
“突厥人没抓到杨广,算昏君走运。但指望他能振作起来,带领大伙抵抗突厥人的窥探,恐怕也是难以指望得上!”正纷乱间,房彦藻灵机一动,提高了声音提议,“值此非常之世,我等豪杰,更应该携手同心,外御敌寇,内惩国贼,重建太平盛世!”
“房少卿此言甚是!”知道对方早晚要来这么几句,程名振避无可避,只好抚掌赞叹。“程某带着弟兄们挣扎求生,一直没想得那样长远。具体如何携手,还请房少卿不吝指点!”
王二毛和他麾下那二百多骑兵都是人家瓦岗寨徐三当家舍命救下来的,这份天大的人情不能不还。所以程名振刚刚开了个头,洺州军众将立刻放下酒盏,齐齐拱手,“请房少卿指点。若有所能,我等必然在程教头带领下,竭尽全力!”
“嗯!”这么快便又重新掌控了局面,房彦藻心中忍不住一阵得意。“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但房某以为,我中原并非无抵抗外辱之力,只要有明君在位,带领大伙重建秩序。届时内政清平,外敌自然会知难而退!”
这也是一句老生常谈,没什么新鲜感,但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在众人眼里,杨广肯定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大隋朝的贪官污吏也皆可杀。不过如何才能重建秩序,却不是上下嘴唇一碰就能完成的。洺州将领最近这一年中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如何重建地方上,曾经眼看着那一座座荒芜的村庄如何慢慢恢复生机,知道其中艰难,更知道大伙为此付出了多少代价。三个弹丸小县尚如此难弄,放眼全国,恐怕更需要一番苦心孤诣。
见众人不说话,房彦藻以为自己的言语已经打动了大伙,清清嗓子,继续道:“所谓君正臣直,有明君在位,臣子自然会恪尽职守,宵小自然没机会祸害百姓。如今杨氏已经失去了老天的眷顾……”
照顾在座老粗居多,他尽量捡大伙能听得懂的言辞,“苍生为此而遭难。如果我等能上应天意,下顺民心,拥立一个真命天子登位,眼前的困局几乎可以迎刃而解。”
“嗯!”没等属下回应,程名振率先点头,“有道理。绿林豪杰总是一盘散沙,既无法对抗官军的征剿,也无法应付外来威胁。但真命天子是谁呢?总得有点儿特征吧?你们说是不是!”
“对,对,教头说得极对!”张瑾、王二毛等笑呵呵地接茬。
大伙一块装糊涂,逼得房彦藻不得不把话说得更明白,“民间早有童谣,说是:桃李子……”
得,又来了!众人以目互视。如果倒退一两年,房彦藻把鬼神摆出来,说不定真能把大伙蒙得五迷三道。但就在几个月前,程名振分明对大伙说过,他不希望别人为自己去死,更不希望大伙稀里糊涂地死在任何人的野心和梦想里。他们的命和别人一样高贵,不可轻易牺牲,亦不可轻易成为别人建功立业的垫脚石。
“这歌,传了好些日子了!”张瑾举起酒盏,笑呵呵地打断。“不知道谁编的,未必靠谱吧!”
“说不定是某些人自己编出来吹捧自己的!”王二毛更是过分,没等房彦藻继续解释,迅速打击道。“房先生大才,要是写一首歌把我王某人编排成真命天子,想必也不是难事!”
这下,可把房彦藻打击得狠了。举着酒盏,嘴唇抽搐,半晌硬是回不上话来。
“你小子也不照照镜子!”段清抬手拍了王二毛一巴掌,笑呵呵地骂道。
“奶奶的,你不信拉倒。老子自己糊弄自己还不行么?关你什么事儿!”王二毛迅速反击。
“哈哈哈哈!”众人哄堂大笑。把房彦藻的尴尬与愤怒淹没在笑声当中。
李密也好,张金称也罢,都是些外人,谁当有命皇帝与大伙无关。
他们,只为自己而战,为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而好好地活着。
几个老粗越说越来劲儿,浑然不顾客人的感受。还是程名振心思慎密,笑呵呵地举起酒盏替房彦藻解围:“今天难得有贵客登门,咱们不说这些没意思的话。来,满饮此盏,替两位贵客洗尘!”
“干了,干了!”众豪杰嬉笑着举盏回应。
酒喝在房彦藻嘴里,已经全然变了味道。他先前也没指望着仅凭这几句话便能说服程名振等人归降,但以过去的经验类推,民谚至少应该能起到蛊惑张瑾、段清这些粗人的效果。而从今天众人的表现上看来,在洺州军中非但程名振这个大当家对李密很是反感,张瑾、段清、周凡,甚至连曾经受了瓦岗救命之恩的王二毛,好像对“李代杨家”的传闻很是不屑。
失去了天人感应这一层颇具神秘色彩手段后,他能吸引洺州军的便只剩下切切实实的利益诱惑和实力威慑了。而如今瓦岗山在张须陀的逼迫下自顾不暇,能给予洺州好处几乎没有。至于威慑,从已经观察到的情况来看,房彦藻清醒地发现,王德仁麾下那两万杂牌兵,根本不可能对洺州军起到威慑作用。双方如果真的发生冲突,恐怕溃败的只会是王德仁,程名振这边甚至连筋骨都未必能被伤得到。
没有绝对的把握不可轻易展示武力,这点见识房某人还是有的。可就这样空手而回,又实在无法向李密交代。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又将目光转向谢映登,希望对方能恪尽职守地助自己一臂之力,而不是光顾着胡吃海喝。
连续暗示了几次,也不知道是真的喝糊涂了,还是故意逃避,谢映登根本不向房彦藻这边看。只见他频频举起酒盏,跟程名振聊排兵布阵,跟王二毛聊策马迎敌,跟段清聊后勤补给,跟张瑾聊军中纪律,就是只字不提自己的来意。直到被房彦藻用目光逼得狠了,才摇摇晃晃地凑到王二毛身边,笑呵呵地道:“徐二哥本想把你留在瓦岗,跟大伙一道冲锋陷阵的。怎奈你始终惦记着巨鹿泽这边的兄弟,他只好忍痛割爱。此番送你回来后,咱们两个想再一块儿喝酒可就不容易了。来,满饮此盏,谢某先干为敬!”
“内营弟兄们的相救之恩,王某决不敢忘!”提起徐茂公等人,王二毛也动了感情,举起酒盏,一饮而尽。“日后徐二哥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捎个信来。风里雨里,王某绝不推辞就是!”
“好兄弟!”谢映登把酒盏底冲王二毛亮了亮,然后用另外一只手轻轻拍打对方肩膀。在房彦藻这等读书人看来,互相拍打肢体是很粗俗的举动,绝不该发生在谢映登这种世家子弟的身上。偏偏王二毛等粗胚很吃这一套,咧嘴笑了笑,低声回应,“好兄弟!徐二哥、程四哥、还有老单和你,都是痛快人。跟你们一起这半年,王某过得痛快!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来,来,我等也遥敬徐二哥,还有,还有程,程将军一盏!”张瑾、段清二人举着酒盏,晃晃悠悠地走近,与谢映登相对痛饮。对于风度翩翩,又生性随和的瓦岗小谢,他们心中很有好感。不像房彦藻,总跟别人欠了他似的,开口大义,闭口天命。都是刀头上混饭吃的,谁忽悠谁啊?有本事打下江山来的,自然是天命所归。刀子不够硬的,即便制造出再多的祥瑞,最后也只会落个给人当垫脚石的下场。
眼看着一帮土豹子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房彦藻越发感到气恼。王二毛和张瑾等人的话也许是无心,但听在他耳朵里,却别有一番味道。徐茂公但有所求,洺州诸将便义不容辞地响应!敢情救命之恩全成徐茂公一个人的了!蒲山公和翟大当家什么都没干是不是?如果没有翟大当家点头,徐茂功凭什么调动那么多军队?如果没有蒲山公出面,瓦岗寨到哪请到那么好的郎中给姓王的诊治?
可偏偏这个风头他没法争。眼下人家洺州军只肯承徐茂公和瓦岗内营的情,根本不卖李密的帐。听那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人说的,‘徐三当家但有用得着之处,他们可以赴汤蹈火。’别人呢,别人敢情就白忙活了!
越想越气,房彦藻忍不住笑了笑,低声提醒众人:“即便在河南,房某亦听说张大当家带领兵马横扫漳水两岸。但不知道程将军这回怎么没跟张大当家一道出兵?是奉命留守呢,还是另有安排?”
一句话,立刻如火上泼了瓢冷水,把谢映登先前刻意营造出来的融洽气氛破坏了个干干净净。众人齐齐扭头,将包含着愤怒的目光向肇事者扫了过来。房彦藻却鼓足了勇气,不闪不避,只顾举着酒盏慢慢品味。
“此乃我巨鹿泽的军务,不便在酒桌上说!”张瑾第一个做出反应,冷冷地回敬。耐着谢映登的面子,他没说出“外人无权干涉”的话来,但言语中的厌恶意味呼之欲出。
“是进是退,九当家自有安排。老房,你初来乍到,又在此待不了几天,还是别多管了吧!”王二毛更不客气,直接点明房彦藻客人的身份。
“我不是替九当家和众位兄弟担心么?”若是没有一番脸皮厚度,想必也做不得说客。无论大伙如何冷眼相对,房彦藻兀自举着酒盏,毫不避讳地说道:“洺州军固然称得上兵强马壮,毕竟人数太少,在此地根基亦不见得稳固。一旦出现点儿差池,恐怕非但你等要受苦,这地方百姓,也跟着要受罪喽!”
“好像,这也不关瓦岗军什么事情!”段清忍无可忍,低声怒喝。
“房先生喝多了吧?”周凡冷笑,上前半步,手握刀柄。
“多了,多了?也许吧!”房彦藻好汉不吃眼前亏,与周凡拉开些距离,继续卖弄唇舌,“我听人说不谋懂得全局者,不可谋一隅。不懂得谋长远者,不可谋一时。[1]哈哈,醉了,醉了,原话都记不清楚出自哪了!”
这下,即便是同来的谢映登也看不过去了,冲到房彦藻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房兄真的是醉了,大伙勿怪。他这个人,酒一喝多了,嘴上便会失德!”
“什么?”房彦藻心头火起,对谢映登怒目而视。
胳臂处传来的剧烈疼痛却让他瞬间清醒,从谢映登的眼里,他看到了分明的杀气。论个人武艺,谢映登在瓦岗群雄中绝对能排到前十位,特别是一手射技,比古之名将也不逊多让。房藻藻不敢赌谢映登日后会不会在背后射自己冷箭,只好继续装醉,涅斜着眼睛嘟囔道:“喝多了,喝多了,这酒真够劲儿!”
“他一个读书人,没多大酒量,大伙别跟他较真儿!”用肩膀顶住房彦藻,不让对方倒下。谢映登扭过头,继续向洺州众将致歉。他心里非常清楚,房彦藻故意提起张金称,是想借张金称的压力,逼程名振等向瓦岗寨低头。毕竟这半年来,张金称一路高歌猛进,破城无数,麾下部众据说已经达到了二十余万。一旦哪天张金称觉得程名振这根老巢旁边的芒刺扎得自己不舒服了,反戈一击,对洺州军来说绝对是一场空前的挑战。
但从江湖道义上讲,房彦藻不该趁人之危。至少不该当众点破,让程名振感觉受到了威胁。绿林道上混,除了武力外,全靠着一张脸面。如果程名振受到了言语威胁后便屈膝投靠,日后他哪还有资格做洺州众将的老大?
“话么,还不是由着人说!”张瑾耸耸肩,冷笑着道。自从上次跟张金称的冲突无疾而终后,半年来,发展势头迅猛的巨鹿泽一直像把刀般悬在大伙的头上。房彦藻的话虽然说得不是时候,但至少有一点没说错,万一张金称哪天回军来找上一次的场子,对洺州三县的确是一场灭顶之灾。
“但事情,也是人做的。”没等谢映登继续道歉,张瑾继续补充。“总归一句,我等兄弟的家在这里,不会轻易让给别人,更不会放着好好的家业不顾,到别人帐下吃残羹冷饭!”
几句话犹如针刺,扎得谢映登好生尴尬。他的目的其实与房彦藻一样,都是想替瓦岗军在河北找个支撑点。只不过房彦藻的手段急切,他的手段隐蔽而柔和罢了。被张瑾用话将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了,双方便失去了继续相互试探的可能。作为客人的他只好笑了笑,抢在彼此之间还没彻底翻脸前说道:“无论如何,天下绿林是一家。诸位如果日后有需要瓦岗军帮忙的地方,尽管派人通知我。该尽一分力的地方,瓦岗决不推辞!”
“不必了吧,人情不好欠!”王飞冷言冷语地挤兑。
谢映登的脸色一红,刚要再辩解几句,挽回一些场面。一直笑着不开口的程名振走到他面前,低声道:“谢兄弟别往心里去,他们也都喝多了。无论如何,救命之恩是不会忘的!”
说道这个份上,宾主之间已经没了继续交谈的必要。洺州军的态度很明确,既然王二毛被瓦岗军所救,又好生“款待”了十来个月,他们在必要时刻,肯定会还瓦岗寨,还徐茂公一份人情。但除此之外,瓦岗是瓦岗,洺州是洺州,各走各的道,谁也不欠着谁。
“程当家……”谢映登心中颇有不甘,看着程名振的眼睛低呼。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闯过侍卫阻拦,直奔大厅而来。
“什么事情?”程名振立刻闪过谢映登,快步向外走去。张瑾、王二毛等人紧随其后,手按腰间刀柄,全身戒备。
房彦藻立刻也醒了酒,跟在众人身后探头探脑地观望。他看见一伙身穿暗黑色紧身短葛人在侍卫的簇拥下越跑越近,一边跑,一边遥遥地向程名振拱手,“报,九当家,紧急军情!”
“进来说话!”程名振闪开一条缝隙,将斥候们让进屋内。带队的斥候头目随便抓起一只酒盏狂灌了几口,然后喘息着汇报:“张……”他警觉地看了看两个陌生面孔,然后迅速补充,“张大当家与杨白眼在百花山血战,大破之。然后尾随杨白眼杀入信都郡去了。前锋已经过了南宫,不日即可抵达长乐城下!”
在座诸位对河北地形都下过一番功夫,稍一琢磨,眼前便出现了一幅宏大的画面。张金称的大军如同一支离弦的利箭,笔直的刺向了信都郡的心脏地带。而这一带的官兵因为杨善会的一败再败,士气尽丧。根本挡不住张金称的马蹄。
这对于立志倾覆隋室的瓦岗军来说,绝对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对于跟张金称表面上同气连枝,实际上互相戒备的洺州军而言,是福是祸,却很难在一两句话间说得清楚了。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程名振,只见他微微皱了下眉头,然后迅速追问道:“多少人,谁为前锋,谁在后面输送粮草?”
“张大当家亲自为前锋,说非取了杨白眼的狗头不可!”斥候头目又喘了几口气,断断续续地回答,“薛二当家、郝五当家两个不放心,也跟着去了。看管粮草辎重的是六当家孙驼子和八当家卢方园。属下得到消息时,他们刚走到高鸡泊一带……”
听到这儿,程名振毫不犹豫地打断:“段都尉,派人用快马追上去,请张大当家等我几天!”
“是!”段清立刻拱手领命,出帐疾奔而去。
“大战在即,程某就不跟二位客气了。”程名振扭过头,对着谢映登和房彦藻二人道歉。“明天一早,我会先派人护送两位南下。然后会带领弟兄前去跟张大当家汇合……”
“你要帮张,张金称大当家打仗?”仿佛看到了日头初生于西边般,房彦藻满脸惊诧。洺州军居然还跟张金称并肩作战?他们不怕日后被吃得尸骨无存么?还是程名振本身不想活了,赶着到张金称身边送死?
“眼下程某还是巨鹿泽的九当家!”程名振笑了笑,低声补充。“况且谢兄弟不是说过么,天下绿林是一家!”
“你真的要去帮张金称打仗?”待人客人都被扶下去休息后,王二毛走到程名振身边,低声追问。近一年时间流落在外,他对巨鹿泽内部的变化所知甚少。只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切,希望程名振仔细斟酌再做决定。
“咱们到书房去说!”程名振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话,笑着建议。随后,转头向身边的亲卫吩咐道:“你到内宅去通报一声,就说我今晚跟二毛一起住在前院了。叫她们别等我!”
王二毛和他是生死兄弟,分开近一年再度重逢,本该享受到“抵足秉烛长谈,一叙契阔”的待遇。所以亲兵们也不感到奇怪,答应一声,匆匆去后宅传话去了。
兄弟二人相对着笑了笑,并肩走向书房。在里边很随意地落了座,各自斟上浓茶,一边喝,一边闲谈起来。
这回,可不是招待房彦藻用的树叶子了,而是真真正正的香茗。虽然算不上什么佳品,喝在嘴里却能生津解酒,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在瓦岗山,他们没怎么难为你吧?”程名振慢慢喝了几口,然后关心地问道。
“没有。顶多是扣着不放呗,还能把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着!”王二毛耸耸肩膀,大咧咧地回应。“他们开始是想拿我做个由头,跟张大当家加深一下联系。后来发现张大当家对我们这些人的死活好像也不太在乎,慢慢地心思便淡了下去。再后来又听说你把队伍单独拉到了平恩,于是又想借着我们这些人来联络你。这不,房彦藻刚奉命出使,立刻把我给叫上了。其实我自己在山上还没待够呢,是他们硬把我送了回来!”
“乐不思蜀了?!”程名振笑着恶心了对方一句。猛然想起王二毛未必懂得这个典故,又笑着补充道:“瓦岗寨很有意思么?还是山上有美女勾掉了你的魂儿?”
“那倒不是!”十几个月不见,王二毛的身材长高了半个头,肩膀宽了三四寸,一颗心里也不像先前那样空空荡荡,而是装了很多有用的东西,“乐不思蜀还不至于。况且瓦岗山也没邺郡那么繁华。我是有点舍不得徐茂公、程知节那一大帮子人,都是响当当的豪杰,只可惜他们倒霉,偏偏招来了李密!”
“这是什么话?”程名振微微一愣,然后笑着打听道。“瓦岗军到底是什么情况?你说给我听听。我这里可真是穷乡僻壤,消息闭塞得很!”
王二毛本来就想跟程名振介绍一下瓦岗军的基本情况,免得好朋友日后跟这些人打交道时吃亏。听见程名振追问,立刻收起笑容,郑重解释道:“实际上,今日的瓦岗军和原来的瓦岗军有很大差别。在李密上山之前,瓦岗军规模一直很小,但士卒训练有素,和你的锐士营一样,走的都是精兵路线。因为守着个运河,他们时常能截获各地运往东都的粮食和财帛,所以规模虽然小,山上却很富足,名气也很大。朝廷那边,一直将其视为心腹大患。而徐茂公、程知节等人又都有勇有谋,多次打败前来进剿的官军。因此河南各地的江湖同道提起瓦岗军来,亦是非常敬服!”
这和程名振对瓦岗军的印象差不多。他不清楚的是李密上山之后的变化。按道理,以瓦岗军的名气和实力,完全不需要再弄个李密来做招牌。此人根本就是个祸害,跟谁害谁,招他上山绝对是引火烧身之举。
没等他把心头的疑问提出来,王二毛已经低声做出了解释,“徐茂公擅于用兵,但性子有些孤傲,不擅长也不喜欢曲意逢迎。瓦岗军名头大了,翟让就想做些离奇之举,可那些荒唐的命令没传下去之前,十有八九会被徐茂公劝阻掉。久而久之,翟大当家心里也就不痛快了,总想着找个有本事有名望的人来制衡徐茂公一下。”
“原来是这样?我说李密怎么会上了瓦岗山。”程名振摇头苦笑,心中对徐茂公的遭遇好生同情。这就是替人做臂膀的必然下场吧?如果顶头上司不具备足够宽阔的心胸,臂膀再重要,关键时刻也不惜来个壮士断腕。
见程名振的笑容里透着几分苦涩,王二毛知道他想起了自己的遭遇,叹息着摇了摇头,继续说道:“那翟让造反之前本是个狱卒,见识和气度比咱张大当家略强一些,但也强不到哪里去。他本想着扶一个没有根基的李密起来,必然比徐茂公更好控制一些。谁料李密上山之后,立刻打着瓦岗山的名头大撒英雄帖。短短几个月,便将三山五岳的兵马招揽了十几万来入伙。待众人到了山上后,又不肯交给徐茂公整训,而是以此为依仗,跟瓦岗山原班兵马分庭抗礼。一来二去,索性连翟让的帐也不买了!”
“那徐茂公也能容得下他?”程名振眉头一皱,大声问道。受师傅段瞎子的影响,他对李密成见颇深。如果换了他自己在徐茂公的位置上,恐怕早把李密一刀剁了,怎肯留着此狼子野心的家伙,看着他日日糟蹋自己辛辛苦苦创建的基业?
“不容又能怎样?”王二毛看了程名振一眼,老气横秋地反问。“有李密在头前挡着,翟大当家反而不再将徐茂公视作眼中钉。如果驱逐了李密,大权独揽的话。翟大当家还不把矛头又冲向他么?届时,要么他杀了翟让,背上杀主夺位的骂名。要么他被翟让杀了,尸骨无存。哪里还有更好的选择?”
这际遇,恐怕比程名振在巨鹿泽还尴尬几分!一时间,听者和说话者都觉得凄凉起来,默然无语。呆呆地想了好一会儿心事,程名振才又恢复了几分精神,喘了口压抑的粗气,苦笑着感慨:“我原来听说瓦岗寨豪杰辈出,还以为是个可容身之所。如果不是碍着李密,说不定今晚就答应了房某人的邀请。谁料……,盛名之下,其实竟不堪如斯!”
“一炉香而已!”王二毛苦笑着摇头。
“一炉香?”程名振茫然不解。他发现,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好朋友王二毛身上变化极大。很多地方令他都感到十分陌生。但想想王二毛在一年多来经历的那些事情,这些变化也就可以理解了。
“就是看上去烟雾缭绕,热气腾腾。实际上遇上些风吹雨打,也就散了!”王二毛冷笑着,恨铁不成钢地解释。
“那你还赖在那里不早些回来?”
“瓦岗寨虽然是一炉香。但里边的很多人,却都是响当当的英雄。只不过,他们没跟对人!就是你说过的那句话,什么来着,对,得其时,不得其主。”王二毛看了看程名振,若有所指。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程名振心里好生迷惑。这是民间传言中,诸葛亮被刘备三顾茅庐请出山时,隐士司马徽对他的评价。但因为其文辞过于深奥,自己根本没与王二毛解释过。
正惊疑间,又听王二毛低声说道:“在这乱世,要么有本事自己干,要么跟对了人。否则,找一个辅不起来的阿斗保着,早晚得把自己给累死。”
这已经是非常明白地提醒好朋友不要跟张金称一条道走到黑了,程名振心里明白,嘴上却顾左右而言他,“你说瓦岗寨藏龙卧虎,究竟是怎么个藏龙卧虎法。那徐茂公又是什么来头?程知节、单雄信为人怎样?怎么个有勇有谋法?”
“徐茂公是富商徐盖之子,跟你一样,打小就熟读兵书。”王二毛想了想,笑着介绍。“他年青时曾经游历塞外,在一个部落里帮人练兵打仗,对骑兵战术掌握颇深。论武艺么?可能比郝老刀还高些,毕竟是巨富人家的孩子,请得起好师父!”
在这一点上,徐茂公就比程名振幸运了。程名振是幼年突遭横祸,家道从小康转瞬变为赤贫。所以基础打得虽然牢靠,后续培养却无法跟得上。而徐茂公的父亲徐盖至今还是大隋数得着的富商。真不知道家中出了这样一个绿林豪杰儿子,徐盖用什么手段逃过官府追究的?
无论如何,穷文富武,这句话总有几分道理。自魏晋以来,十八般兵器中,威力以长槊居首。而一杆好的长槊,价值往往高达几十贯到数百贯。没有一定家底做后盾,甭说请名师指点了,就是置办一件趁手的兵器都没大可能。
所以江湖上有句传言,三国名将关羽关云长肯定是野路子出身。因为其成名兵器冷艳锯乃是一把长柄大刀,不是世家子弟惯用的铁槊。反而被民间视为杀猪汉子的张飞,家道必然非常殷实。因为其手中所谓的丈八蛇矛,其实就是一柄造型怪异些的长槊,只不过韧为波浪形,不像普通长槊那样剑刃般笔直而已。
“他用的是折枝槊!掌握得极其娴熟,战场之上,一般人根本无法近身。”仿佛猜到了程名振心里正嘀咕什么,王二毛笑了笑,给出了一个意料中的说明。“不过他也用不到自己上阵厮杀,程知节和单雄信两个早把这些差事包揽了过去。那程知节在谋略方面比徐茂公不如,但武艺高出其远甚。平素用的是一杆铁脊槊,整个瓦岗山都找不到对手。至于单雄信,使得是一柄三股鎏金槊,也是个货真价实的万人敌!”
折枝槊和铁脊槊,都是马槊的一个变种。前者比普通马槊略长,需要掌控之人具备非常灵活的身手和快捷的反应速度。后者与普通马槊的区别是槊刃宽大厚重,需要掌控之人拥有过人的膂力才能发挥出其威力。而第三种,则属于槊与叉的混合体,使用起来威力巨大,但对使用者的体力和身手要求更高。如果掌握得不足够娴熟,战场上反而容易被敌人用兵器挂住,成为自身的累赘。
一边在心里想着几种兵器的模样,程名振一边将瓦岗军三员悍将与自己身边熟悉的人相比较。比来比去,他不得不沮丧地承认,单纯以武力而论,巨鹿泽群雄照着瓦岗群英差距甚远。张金称麾下,武艺最高的人就是郝老刀。而郝老刀是江湖镖师出身,双刀挥舞起来泼水不透,极其适合于江湖争锋。但两军阵前,对方带着数十骑持槊冲来,郝老刀这边首先在兵器长度上就要吃个大亏。至于程名振本人,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斤两。仗着年轻体力好,反应迅捷,勉强能对付住郝老刀,换个真正武艺精熟的,恐怕几个回合之内便要被打回原形。
将来假若真的跟瓦岗军起了冲突,洺州军这边恐怕只能靠战阵配合弥补自身的不足了!虽然那也许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程名振阻止不了自己去想像。他毕竟还是个年青人,再稳重,也会有争强好胜的心思。况且今天刚刚拒绝了房彦藻的拉拢,谁知道对方日后会不会因为怀恨在心鼓动瓦岗军找上门来?
“短时间内,瓦岗军应该无力向北扩张。所以你暂时不必担忧,我也不希望你跟李密等人走到一处去!”王二毛又是抢先一步,早早地给出了程名振想要的答案。
“你小子怎么变得这般聪明了?我都怀疑你是不是被妖怪附了身。”被好朋友一语戳穿心事,程名振忍不住笑着抗议。
“一夜之间,两世为人!”王二毛笑了笑,感慨地说道。
“德行!”程名振笑骂。以五百轻骑单挑大隋名将卫文升所部上万大军,恐怕做出决定之时,二毛已经把他自己看成了死人。程名振理解好朋友当时的心境,所以很自然地就“明白”了两世为人这句话的含义。黄河岸边,二毛算死了一回。绝境中被预想不到的人所救,又算活了一回。生生死死走过,想必无论是谁,也都会脱胎换骨吧?
“说真的,我不管你跟李密有什么过节。但我真的希望你,别跟李密搅和到一起!”王二毛笑了笑,再次郑重提议。
“嗯!”程名振轻轻点头,接受了朋友的好心提醒。“那你呢,欠了瓦岗山那么大的人情,日后拿什么还人家?”
“看情况呗!”王二毛瞬间又回到了原来那幅大咧咧的模样,笑着说道。“总不能为了还人情,就把弟兄们的命全搭上。”
“还有!”他看着程名振的眼睛,继续道:“你也一样,别跟着张金称了,不值得!”
“我也知道不值得!”程名振幽然叹了口气。他不想面对这个话题,却始终没能绕开,“但巨鹿泽扩张得太快了,张大当家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横扫清河全郡。如今他后路未稳,却又急着去攻打信都。一旦出现差池,恐怕就是万劫不复!”
“那你还要出兵?”王二毛听得直皱眉,“当年的人情,咱们还没还够么?”
“一旦他战败,我怕战火立刻烧到我自己家门口!”程名振先摇摇头,然后又无奈地苦笑,“唇亡齿寒,这个道理总不会错的。”
看得出来,程名振一直在深深地担心着什么。可王二毛刚刚从河南返回,对河北各地目前的局势两眼一抹黑,根本无法给好朋友排忧解难。他知道自己劝阻不了程名振,只好退而求其次,“那也得仔细准备妥当了后再动身。总不能连自家后路都不顾,就急匆匆冲上去替别人卖命!”
“其实在你回来之前,我已经准备出兵。今天的消息传来,只不过让出兵时间提前了几天罢了!”程名振点点头,低声解释。“武阳郡那边,魏德深和元宝藏两人最近弄得很不愉快,所以即便我不在,他们也未必会把握在住机会打过漳水。原先我本来打算让鹃子和葛生两人守家。既然你回来了,就留下帮着你嫂子守家吧。我去信都,先帮张金称打几场痛快仗,把他心中的戾气化掉。然后看看能不能想办法劝他回头稳固后方!”
“我跟你一道去!”王二毛立刻拒绝了程名振的提议。“在瓦岗寨内营住了这么长时间,我也学了不少东西。跟着你,说不定能帮上点忙,不像原来那样只会拖后腿!”
话说到这个份上,程名振如果拒绝,必然会伤到好朋友的自尊。他只得点点头,笑着应承,“也好,咱们两个有段日子没一块打仗了。不过这回,仗可能要打大。我听说,雁门之围解除后,朝廷把不少名将都派到地方上来。张大当家此时还不知道收敛……”
“名将能怎么样,又不是没见过?”王二毛高兴起来,立刻原形毕露。“一块去,咱们会会那些名将去。如果张金称想对你不利,我还能帮你一把!”
二人相视微笑,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当年一起跃下馆陶县残城,走向张金称大营时的情景。那时的他们,心中也是同样的坦诚,几年过去了,回忆渐渐模糊,温暖却还依旧。
第二天,程名振安排了五十名弟兄护送谢映登和房彦藻南返,然后便命令各营兵马整队,准备出发。房彦藻知道程名振早已将洺州军打造成了铁板一块,自己即便于此地逗留的时间再长,都不可能完成李密交给的任务,所以也不多叨扰,向程名振道了声谢,悻悻上马。
谢映登却不愿意就这样空着两只手回瓦岗交差,先跟房彦藻等人走了几步,然后又突发奇想,拨转坐骑跑了回来,冲着程名振等人抱拳施礼,“反正王德仁那边也没我什么事情做,不如我跟着你们一道去信都转转?谢某自信武艺还过得去,临阵厮杀,说不定还能帮上点儿小忙!”
程名振没想到这翩翩公子哥居然如此难缠,楞了一下,笑着拒绝:“先前的救命之恩还没报呢,哪敢再多劳烦谢将军!两军阵前,刀剑无眼,一旦害得你受了伤,今后我等就更难跟瓦岗山交代了!”
“哪就那么容易受伤了。你放心,我不给你添乱就是!”谢映登马打盘旋,一边四下张望,一边给自己寻找留下的机会。“不信你可以问王统领,我的身手到底怎样?”
“你瓦岗小谢的武艺自然是没得挑。不过要跟我们一道,就得听小九哥的将令行事!”王二毛白了谢映登一眼,笑呵呵地接茬。
经过昨晚他的介绍,程名振已经知道谢映登与李密等人并非一伙儿。再加上对此人颇有好感,因而犹豫了一下,点头应允:“好吧,那你赶快去换身铠甲。让二毛带着你去库里找找,看有没合身的。战事紧急,我们半个时辰后必须动身!”
“不必,我随身带着自个的家伙事呢!借间换衣服的屋子即可。”谢映登见自己的图谋得逞,笑呵呵地回了一句。随即,他把右手食指放在口中,发出一声唿哨。原本跟在房彦藻等人一道的队伍内,立刻有一匹青灰色空鞍骏马撒着欢跑了过来“二毛兄弟,烦劳给领个道!”谢映登又提了个微不足道的请求,拉着两匹坐骑跟着王二毛去远。片刻之后,两人又并络回转,均是顶盔贯甲,浑身上下收拾了个整整齐齐。
王二毛的全身甲胄都是临别时瓦岗徐茂公所赠,做工十分精良,给其平添三分英气。在他旁边的谢映登则穿了一身暗灰色的柳叶甲,带了顶乌银盔,再加上胯下的青云璁,掌中的折枝槊,看上去更是干净利落,玉树临风。
随同杜鹃前来给程名振送行的女兵们原本以为世间已经找不到比程名振更为英俊的美男子了,一见谢映登,双眼立刻开始闪亮。她们都是江湖女儿,根本就不懂得隐藏自己的真实感觉。远远地看了一眼没看够,便凑近了仔细观看。有些胆子大的甚至伸手扯上其他没注意到的女孩子,一道笑呵呵地围拢过来。
谢映登于两军阵前,对矛丛箭雨向来无所畏惧,此刻却楞被女孩子们热辣辣的目光给看红了脸。赶紧找了个由头,提着槊向骑兵队伍中扎去。惹得背后笑声一片,银铃般此起彼伏。
趁着大伙的注意力全被谢映登和众女兵们吸引走的功夫,程名振低下头来,冲着杜鹃小声叮嘱道:“不必担心,我去去就回。你和岳父帮我守好家。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记得及时跟我联络!”
“嗯!”杜鹃点点头,温柔地回应。
“很多人慕名前来投奔张大当家,为了不寒大伙的心,他也会慎重待我!”程名振笑了笑,继续安慰妻子。
“嗯!”杜鹃依旧是用一个字做答。双目当中汪洋一片,脸上却始终带着坚强的笑容。
夫妻两个成婚以来,一直聚少离多。也就是跟张金称分道扬镳后的这半年里,才高高兴兴过上了几个月平安日子。可安宁的日子总是过得比平常快,眨眼之间,丈夫又要跟人拼命去了,做妻子心中不愿意,却不能如寻常女人那般扯紧他的胳膊。几千双眼睛看着呢!为了军心和士气,心里即便再不舍得,眼睛中也不能有泪落下来。
这番小女儿姿态很快就落在了王二毛眼里,为了缓和气氛,他轻轻咳嗽一声,然后打马凑将过来,笑着打趣道:“嫂子放心,有我在呢,保证把个大活人完完整整给你送回来!有道是,小别胜新婚,咱们……。”
三个人本来是笑闹惯了的,以往王二毛上前耍嘴皮子,肯定要被杜鹃反唇相讥。谁料这次杜鹃居然没有跳起来收拾他,而是退开半步,郑重地蹲身施礼,“那就有劳叔叔了。到时候嫂子我会准备好酒菜,给你们哥两个接风洗尘!”
“啥子!”王二毛一吃惊,家乡话都冒出来了。习惯于杜鹃策马扬鞭形象的他,哪受得了这份大礼,赶紧滚鞍下马,伸手欲搀,又猛然意识到男女之妨。红着脖子侧开半步,拱手回应:“嫂子,嫂子,你可别吓唬我。你放心,如果小九哥被擦破一点儿油皮,我肯定没脸回来见你!”
“走吧,教头用得着你保护么?!”有人在他身后踢了他一脚,善意地替他解围。王二毛跌跌撞撞地跑开几步,然后拉住坐骑的缰绳,默然回头。他看见杜鹃仰着脑袋,又对程名振叮嘱了几句。而程名振则笑着点头,然后毅然拨转坐骑。刹那间,整支队伍都开始移动。长矛和步槊组成丛林,遮断送别的目光。
杜鹃好像一直在站着。王二毛心里清晰地意识到。忽然间,他发现自己的心被针扎了一下,记忆深处仿佛又闪过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他已经尽力去忘记了,却始终没忘掉。如果她还活着,也会和鹃子姐这样坚强地为我送行吧!他想,心中涌起一丝甜蜜的痛楚。也许是同样是为小九哥送行,而不是我。
大军迤逦而行,很快把送别的人影抛在了苍黄色的原野之后。他们在上午跨过清漳,傍晚跨过运河,在清河郡的清源县附近宿营。第二天早晨,天空中开始飘下小雪,开始很稀,落地即化。然后变得又冷又密,打在铠甲上沙沙作响。即便是这样恶劣的天气,程名振也没有命令队伍停下来等待雪停。他只是增加了沿途休息的次数,每当队伍停顿下来,都命令伙夫给众人熬上几锅热气腾腾的姜汤驱寒。如是在泥浆中又滚了一整天,第二个夜晚来临的时候,队伍终于进入了青阳城内。
此城早已被张家军扫荡过了,城中十室九空。负责留守的小头目看到洺州军的旗号,赶紧迎上前来,安排大伙到民居中休息。又是送米,又是送柴,伺候得非常周到。问及张金称所部主力的位置,却是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头绪来。
“大当家没有消息给你等么?他最后一次向你下的那道命令,信使是从哪里来的?什么时候的事情,距离现在多久?”程名振被小头目遮遮掩掩的模样弄得很不耐烦,板起脸来质问。
虽然已经跟张金称分道扬镳,他头上毕竟还挂着巨鹿泽九当家的名头,因此对方也不敢将其得罪太死。犹豫了片刻,很为难地说道:“大,大当家最近一次给我下命令时,人还在漳南附近。那是在七天前,算上信使在路上耽误的时间,应该是九天或者十天前,他还在清河境内。”
“什么命令?没让你带人前去汇合么?”程名振皱了皱眉头,继续追问。依照当年他在巨鹿泽时定下的规矩,行军打仗时,一定会留下得力部属稳固后方。不给敌人可乘之机,同时也能保障前后方消息能及时传递。显然,张金称已经把过去的规矩统统抛在了一边,这么大个青阳城,留守的喽啰却只有一百多人。带队的还是个蠢汉,问十句话九句说不清楚。
“没,没有。大当家只是让我想办法再征集些粮草!抓紧时间给他送过去!”小头目嘴巴一咧,满脸委屈,“九当家,不是小的不尽心。你看看,这青阳城哪里还可能凑出更多的军粮了啊。您如果遇到大当家,千万替我求个情。我可是尽了全力了,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抗命啊!”
“知道!”程名振最烦这种没骨头的家伙,又见问不到自己需要的消息,摆摆手,示意对方可以下去休息。那小头目歪着身子向外蹭了几步,犹豫了一下,又掉头跑了回来,闯到程名振跟前,“扑通”跪倒,叩头哀求道:“九当家,您,您千万替我说句公道话啊。自从您走了后,大当家的脾气一直不好。如果他以为我抗命不尊,肯定会活剥了我!呜呜……”
说着话,偌大的男子汉竟哽咽出声。王二毛再也看不下去了,走上前,一把将此人拉起来,恶狠狠地训斥道:“看你那点出息。耸包,真给巨鹿泽丢人。大当家怎么就那么凶了,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你?”
“大当家,大当家真的是凶得厉害啊!”小头目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告诉,“这半年,他杀了多少人啊。老兄弟们都怕得要死。王堂主,你可是没见过啊……”
“没事,我帮你说情。我的军粮还够,可以分一部分给大当家!”程名振无法再继续听下去,铁青着脸答应。
小头目的话里虽然没有他需要的消息,但至少说明了两件事。第一,张家军因为盲目扩张,粮草压力极大。第二,张金称又恢复了其凶残好杀的作风,或者说,那是他的本性,一直没变过,只是在某段时间做了些收敛罢了。
听闻程名振肯帮忙,小头目感激泣零。不管王二毛如何阻止,硬跪下给程名振磕了个头,然后爬起来,一边后退一边试探着道:“谢,谢九当家。九,九当家,您,您这次回来,就不再走了吧?”
“什么意思?”程名振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问道。
“弟,弟兄……”小头目支吾了一会,终是把心一横,硬着头皮说道:“弟兄们都,都说,九当家在的时候,是,是大当家脾气最好的时候。假若当初您不离开,也许大当家变得没这么快。其实大当家也未必真的舍得你走,如果你能回来的话,想必,想必他心里会高兴得很!”
“哦,我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程名振笑了笑,不置可否。如果当初留在巨鹿泽,恐怕早就被张金称给宰了吧?他知道那几乎是命中注定结果,但这些话,没必要每个人都说上一遍。自己看清楚了,自己及时地逃开了,也就足够了。
小头目见劝不动程名振,也不敢再劝,施了个礼,怏怏地退了下去。屋子中的气氛立刻变得有些严肃,谁都明白,张家军眼前看上去声势浩大,实际上却已经成了空壳子。一旦遭遇挫折,恐怕连脚跟都难以在清河郡站稳。
谢映登是个客将,本不该多插嘴。但不忍看到大伙神情如是严肃,咳嗽了几声,笑着建议,“眼下咱们即便冲到最前方去,也未必能帮上多大忙。稳妥起见,不如着手将附近的几个县城巩固住……”
“这附近一马平川,根本无险可守!”程名振摇头打断。“咱们的兵本来就少,分散开后,恐怕更起不到什么作用。”
“倒也是,我失策了!”谢映登想了想,爽快地承认错误。“那就多派些斥候,盯紧了周围的动静。不但官府那边要盯,其他绿林豪杰那边也要盯!”
程名振点头接纳,立刻着手加强周围的警戒。同时派了一小队人前往清河与襄国两郡的交界,重新检查运河与漳水上所有桥梁情况。待把后路谨慎地安排妥当了,外边的雪也晴了。又赶了个大清早,洺州军拔营启程,继续向北杀去。
一路上,村庄堡寨多数都变成了废墟,劫后余生的百姓们躲在草丛中,望着过路的兵马,满眼怨毒。偶尔也能遇到几座幸存下来的庄园,都是青一色的石头墙,雕楼上隐约闪烁着强弩的寒光。见到洺州军的旗号,他们立刻用绳索坠下粮食、干肉和铜钱。算作犒军之资,宁可倾家荡产,也请好汉们早早地上路。
除了无家可归的百姓外,途中最常遇到的,便是一伙伙打着各色旗号,前来投奔张金称的绿林豪杰。说是前来投奔,他们却不急着向北赶路,而是把张家军曾经洗劫过的村寨,再像梳头发一样再度搜检一遍。把最后的一点点粮食和财产也夺走,背后留下一地的绝望。
看到洺州军,这些绿林豪杰们的眼神很是尴尬。他们不敢当着程名振的面儿抢劫,却也不愿意白白错过打秋风的机会。好在程名振急着赶路,也没有为难他们。只是叫过几个头目,问了问张家军的可能位置,然后自顾去了。
根据沿途豪杰的指点,跨过转头向东的漳水,进入信都郡之后,大伙终于得到了张金称的确切位置。“就在一百里外南宫城附近,有可能继续向北追下去了。张大当家命我等去攻打渝县,拿下县城,取得军粮后再前去跟他汇合!”被拦住去路的悍匪雷万年很不耐烦地介绍。
在他眼里,此刻满身泥浆,疲惫不堪的洺州军根本就是来分好处的。张大当家麾下二十万众,随便哪一哨兵马不比眼前这伙气势足?要打仗,还用得上他们?有三山五岳的豪杰就够了,冲上前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敌军活活淹死。
“请问雷寨主,张大当家前几天不已经杀到长乐城下了么?”程名振装作没看见对方脸上的不耐烦,恭恭敬敬地求教。
“还不是那个杨白眼?打仗不行,跑得可怪快的。长乐城外,被咱们冲上前去,顷刻之间便打了个唏哩哗啦。他一看事情不妙,不敢往北去投衡水河,掉头又往南下去了!”雷万春又扫了程名振等人一眼,得意洋洋地教训。“如果你们早来一步就好了,早来一步,堵住南宫那边的官道,杨白眼就被咱们活捉了!”
“可惜我等来得太迟,没见到雷寨主的雄姿!”谢映登接过话头,非常认真地拍了雷万年一记马屁。雷万年被拍得筋酥骨软,笑了笑,咧着腮帮子回应道:“嗯,你们现在来得也不算太迟。打下长乐后,张大当家就要正位称帝。你们赶上去,说不定也能捞个将军当当。”
说着话,他又望了一眼程名振头上的旗号,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般,很诧异地反问:“洺州军?哪个洺州军?莫非你们是程名振的部下?”
“正是!”程名振笑着点头。
“哦,哦,看我这眼神儿。”雷万年好生尴尬,连连拍打自己的脑门。他是两个月前才带着部众投奔到张金称麾下的,无论是资格,还是声望,都远不如程名振。猛然发觉自己在鲁班面前耍了小半天斧子,不禁心虚异常。将脑门都拍红了后,才讪笑着建议:“那,那我就不耽误几位好汉爷赶路了。我奉命去打,打渝州,得赶紧着,大当家等着我的军粮呢!”
程名振挥手与对方告别,然后调转队伍,直奔南宫城。凭着几年来领兵打仗锻炼出的直觉,他认为杨白眼带着张金称在信都郡南部兜圈子,恐怕不仅仅是慌不择路那么简单。这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阴谋,自己如果去得晚了,也许就来不及提醒张金称注意。
心中越是急得火烧火燎,程名振越不敢催促弟兄们加快脚步。战场就在眼前了,一旦局势对张家军不利,疲惫不堪的援兵肯定无法力挽狂澜。这样想着,他走走停停,每行进十余里都要带住坐骑整顿队伍,同时将骑兵们全部当斥候撒出去,分头探听附近的军情。
又走了堪堪一整天,马上要抵达南宫城外的时候,前方突然传来了消息。张金称正带领大军与一支来历不明的人马厮杀,战场形势十分严峻。
“谁的兵马,多少人?什么时候开战的?”程名振大吃一惊,拉住斥候的马缰绳追问。
“不清楚!刚刚开战!”临时改行做斥候的骑兵气喘吁吁地汇报。“雄校尉已经带人靠近了打探了,让我先回来报信。他说,请您立刻原地结阵,以免被败兵冲乱队形!”
“什么话?”洺州军宿将张瑾非常不满地呵斥。“他怎么知道张大当家要败。不是刚刚开战么?”
“说清楚点儿!”“你到底看清楚没有?”“别乱给人下咒!”众将士眼下虽然脱离了巨鹿泽,心头毕竟还念着几分香火之情,很不满意斥候胡言乱语,七嘴八舌地质问。
临时改行做斥候的骑兵被大伙训得眼睛都红了,抹了把汗,梗着脖子犟嘴:“张大当家的帅旗都被人冲倒了,能不败么?嫌我没看清楚?你们也有马,自己去看啊!”
“臭小子,脾气还挺大!”王二毛冲出队列,伸手给了对方一个脖搂,随后,他双腿一夹马镫,“我去看一下,老雄是我的人,很沉得住气!”
说话间,远处已经有溃兵出现。先是零星几十个,然后是几百,几千。一个个如遇到鬼怪般,哭喊着向这边逃了过来。
这情况,已经不需要王二毛再去细看了。程名振当机立断,大声喝道:“列阵,步槊手、盾牌手上前,定风锥!”
“列阵,步槊手、盾牌手上前,定风锥!”亲兵们扯着嗓子,将命令传到全军。然后吹响号角,一遍遍重复,“呜呜,呜呜,呜呜呜……”
定风锥乃是步卒受到骤然袭击时所常用的一种应急队列。由前到后呈一个钝三角型,正面有锋,可以分解冲击的压力。转眼之间,训练有素的洺州军已经完成了队形变换,程名振深吸了一口气,举起令旗,大声喊道:“槊锋向前,弓箭手,阵前五十步封锁。敢闯阵者,一概射杀!”
“呜呜,呜呜,呜呜……”残酷的角声,将血淋淋的命令传了下去。军阵前方立刻长出了数以百计的槊锋,宛如一支支呲开的狼牙。羽箭破空,将阵前五十步范围迅速覆盖。亡命奔逃的溃兵猝不及防,被硬生生射翻了一大片。
“齐声喊,两侧分散,敢直冲军阵者,死!”不理会眼前翻滚挣扎的溃卒,程名振继续发号施令。
“散开,散开到两侧去,敢直冲军阵者,死!”众亲兵扯开嗓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提醒。
无需他们再强调,血淋淋的现实横在面前,溃兵们再也不敢靠近军阵半步。好在他们的人数还不算多,来得及改变方向。呼啦啦分作两股人流,绕向洺州军两翼而去。
见到溃卒开始分散,程名振长出了一口气,低声下令:“让他们到咱们身后,重新集结!准备反击!”
“到洺州军身后结阵,九当家来了,你们怕什么?”亲卫们齐声高呼,试图稳定溃卒的情绪。
“结阵,跟在洺州军身后,看看情况再说!”王二毛、谢映登等无法在军阵中发挥作用的人纷纷出马,主动承担起收拢溃卒的作用。
可惜败兵之中,大多是张金称最近几个月才招揽来的新锐,根本没跟程名振并肩作战过,所以也不会因为几句话而重新振作。大多数人绕过洺州军后,立刻向更远的地方逃走。只有极少数,十成之中不到一成的喽啰,慢慢地停住脚步,站在洺州军背后观望。
王二毛气得两眼冒火,抽出刀来就要杀人立威。谢映登用长槊拦住了他,摇头苦笑:“你能追上几个?胆子都吓破了的,即便强留下来,敌军一冲,立刻再次溃散,反而影响了咱们的士气。要走尽管让他们走,能主动停下来的,方为可同生共死之士!”
王二毛想了想,不得不承认谢映登的话有道理。所以也不再阻拦别人逃命,只是匆匆地将停下来的人收拢成一队,跟在洺州军身后集结成方阵。
当他焦头烂额地忙完这些后,第二波溃兵已经又败到了眼前。比刚才那波人数更多,秩序更加混乱。以至于程名振下令连放了三波箭,才用鲜血和尸体稳住了阵脚。溃兵们带着恐惧和怨恨向两侧奔逃,洺州军将士则带着自豪和紧张,集中目光,从人逢里朝正前方张望。
低沉的阴云下,他们看到了潮水般的人流,全是溃兵,像群鸭子般,惨叫着朝自己退来。“雄阔海,雄阔海!”有人低声惊呼,从人群中找到了熟悉的身影。雄阔海是跟随王二毛从瓦岗军回来的勇士,虽然跟大伙接触的时间极短,但很多人已经见识过了他的惊人膂力。
即便如此一个能力举两头石狮子的壮汉,也被人流冲得无法带稳坐骑。跟在雄阔身边还有二十几号骑兵,都是洺州军的士卒,都被乱军携裹着,犹如一团洪流中苦苦挣扎的蚂蚁。
眼看着雄阔海等人再挣扎下去,就要被自家弟兄给活活踩死,程名振咬着牙下令,“段清,带三百弟兄,把他们接过来!”
“诺!”段清大声答应,一手持刀,一手持盾。“弟兄们,跟我来!”
他的本部弟兄立刻跟上前去,在行进中重新建立一个完全用盾牌和横刀组成的锥形进攻阵列。逆着人流,硬用盾面和刀锋开出一条血淋淋的通道,挤到了雄阔海身边。
“雄大哥,跟我走!”上前扯住对方的马缰绳,段清大声喊道。
“娘,娘的!”雄阔海满脸地不甘心,骂骂咧咧。方才,他根本没凑到张金称的本阵前,大军便已经开始溃败了。同去的弟兄折损了十几个,没一个是死在敌人手里,全都是被自己人撞下坐骑后又踩成了肉酱。
“快走,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刻段清已经顾不上再想着如何挽回败局,而是只希望救出自己认为该救的人。所谓兵败如山倒不过是如此。任何试图拦住山崩的人,往往会都被压在泥土碎石之下。
雄阔海也知道大势已去,又骂了几句,带着骑兵跟在步卒身后,缓缓地推向洺州军本阵。这么大一座军阵,溃卒们不可能看不见。但他们已经完全失去了取胜的信心和愿望,只是麻木地绕开军阵正前,避免被程名振当场下令格杀。绕过之后,便继续狼奔豚突而走,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到底是什么样的神仙来了,能让张家军怕成这个样子?程名振又惊又愧,百思不解。印象中,即便当年遇到王世充的偷袭,巨鹿泽也没败得这般狼狈过。虽然眼前的张家军已经不是当年的那支张家军,但人数和装备方面,却都丝毫不逊于前者。
正当他一筹莫展间,第三波溃兵已经败到了近前。这波溃兵是货真价实的张家军,虽然一样是溃逃,但偶尔互相之间还能照应一二。透过重重人群,程名振看见了六当家孙驼子被五当家郝老刀夹在腋窝下,一道逃命。不时有郝老刀的亲兵回头结阵,试图为主将争取更多的逃命机会。但或是被溃卒冲散,或是被敌人当场格杀。
到了此时,洺州军众将士才有幸看到了敌人的真面目。只见他们从头到脚都披着铠甲,手中持着长长的马槊,十几人分成一小队,虎入羊群般在溃卒中肆意纵横。没人能阻挡他们的去路,即便是曾经受过程名振训练的张家军锐士也不能。失去了统一指挥的锐士就像砧板上的鱼一样,被人手起刀落便砍成了两段。根本没有力量还手,根本给对方造不成任何威胁。
那是一群货真价实的老虎,隔着很远,你便能感觉到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凛然杀气。他们根本没将对手放在眼里,随便发起一次冲击,便能在张家军当中撕开几道血淋淋的大口子。而没被他们穿在槊锋上的大部分喽啰都只敢庆幸自己逃过了劫难,却不敢转身迎战。有人甚至明明听到马蹄声就在自己背后了,近在咫尺,却丝毫不敢回头。
简直是奇耻大辱。一种从没有过的屈辱感从头顶一直流向程名振的脚底。虽然他曾经很瞧不起张金称这些绿林同行,但毕竟,双方曾经长时间并肩作战过。郝老刀,孙驼子的麾下,还有不少他辛苦训练出来的锐士。而现在,他曾经引以为傲的锐士却被人像杀羊般,在他眼前肆意屠戮。
同样无法忍受这种屈辱的还有王二毛和谢映登等人。他们不需要像程名振这样,无论心里受到多大煎熬也要苦苦忍耐,稳住阵脚,守住大伙逃生的希望。他们主动向程名振请缨,带领两百生力军迎了上去,一伙接下郝老刀,一伙直奔嚣张的强敌。
“二毛,别去,你不是对手!”郝老刀缓过一口气,立刻将孙驼子交给谢映登,自己挥舞着双刀前去支援王二毛。没等他靠近,王二毛已经被敌军逼得节节败退,完全靠一股子傲气支撑,才勉强没加入溃兵的行列。
“有本事冲老子来!”怒吼一声,郝老刀挥刀冲入敌军当中。两名骑兵先后被他砍落马背,他附近的敌军小队立刻停止了对王二毛的追杀,在一名军官的带领下,拨转坐骑。
来自塞外的高头大马发出凄厉的长嘶,骤然加速。一杆丈八长槊,直奔郝老刀前胸。郝老刀用左手兵器奋力向外一击,将长槊荡到了一边,右手借战马的冲击速度横扫。这一招,几乎是十拿九稳。但对手就在刀锋及体前突然侧开身,躲过了郝老刀的必杀一击。随后,此人根本不回头恋战,从郝老刀身边急冲而过,长槊挥舞,将刚才受到的窝囊气全撒在附近的巨鹿泽喽啰身上。
溃卒们惨叫连连,在槊锋尸横遍地。郝老刀厉声咆哮,却无法追上前将对手力劈马下。就在第一名骑兵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第二名骑兵已经冲到了他眼前。还是毫无花巧的当胸一刺,还是仗着兵器长度制造的距离侧身一闪,还是把剩余的怒气全撒到了喽啰兵们身上。而郝老刀却不得不振作精神,迎接第三杆刺到身边的长槊。
转眼之间,已经有五、六名骑兵与郝老刀交上了手,其中一人因为身法稍欠火候,被郝老刀扫下了坐骑,生死不明。剩下的却连个油皮都没伤着。而武艺精熟的郝老刀却被累得气喘吁吁,再坚持下去,十有八九要晚节不保了。
“鸣金,把所有人撤下来!”程名振在远方看得真切,知道再打下去也没什么便宜可占。立刻命令亲兵发出信号,召唤王二毛和郝老刀两个并入本阵。
清亮的锣声响起后,王二毛抛弃了对手,拨马逃了回来。郝老刀不甘心地冲着敌军骂了几句,也虚晃一刀,闪出战团之外。此刻,与他们纠缠的官军也发现了程名振的队伍。居然丝毫不觉得紧张,与羽箭射程之外从容地调整策略,不再肆意砍杀张家军溃卒,而是尽量将溃卒们驱赶成团,一团团逼向洺州军本阵。
也就是这种百战精锐在一瞬间才能想得出来驱赶溃卒冲阵的计策。换了别的队伍,即便军官能想得到,底下人亦未必有本事贯彻执行。程名振看出情况对自己一方不利,赶紧敲响战鼓,试探着向前逼去。队伍刚刚开动,敌军倒没做出任何反应,站在队伍后观望的溃卒们却吓得呼啦一下,奔逃殆尽。
“长槊手,大步向前。弓箭手,正前方八十步,行进间漫射!朴刀手,护住队形。骑兵扯向两翼警戒……”不管绿林同行们怎样四散奔逃,洺州军都有条不紊地执行了程名振的将令。伴着沉闷的战鼓声,他们用槊锋和羽箭在自己人中间开出道路,缓缓向敌军压去。
正在组织手头兵马驱赶溃卒冲阵的隋军小将没想到绿林豪杰当中居然还有胆敢跟自己硬碰硬的,忍不住楞了一下,旋即在脸上露出了佩服的笑容。“调整队形,锋矢阵,杀穿他们!”听声音,此人年龄不大,命令中却透着身经百战的果决。
二百多名武装到了牙齿骑兵缓缓在此人身边聚集,缓缓汇聚成了一支长箭。锋矢向前,笔直地迎向洺州军逼过来的大阵。
就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号角声。“呜呜,呜呜,呜呜……”仿佛有人在关切地呼唤。刚刚发动的隋军小将看了洺州军一眼,撇了撇嘴,“算你们走运!”丢下一句骂声,不管对方能否听见,他毅然拨转坐骑,向号角响起处奔去。沿途又遭遇无数溃退下来的绿林豪杰,其中不乏可以换取战功的大鱼。他们却策马而过,仿佛对送到手边的战功视而不见。
如此进退有矩的官兵,虽然是敌人也令人钦佩。见对方奉命回撤,程名振立刻改变战术,将自己的队伍也停了下来。没等他顾得上擦拭额头的汗水,获救的孙驼子和郝老刀两个已经互相搀扶着跑到近前,一边喘息,一边大声恳求:“小九,赶快,赶快想办法救救大当家,想办法救救大当家!”
程名振也正急着找张金称,以便问明这仗到底是怎么打的?怎地输得如此狼狈,如此混乱?几乎在郝老刀等人开口的同时,他大声问道:“大当家在哪里?对面到底是谁?”
“大当家?”孙驼子和郝老刀茫然四顾,满脸惭愧。“我们也不知道大当家跑哪里去了。敌军突然杀将出来,一下子就把大伙全打懵了。你赶紧想想办法,大当家如果落在敌将手里,肯定非死不可!”
“到底是谁这么厉害?!”程名振感到像做了一场噩梦般,眼前一切景象都非常不真实。他也曾设想过张金称如此猖狂,有朝一日肯定会吃到败仗。但至少张金称应该跟官军声势浩大地打上几个回合,让人见识见识双方的实力。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败了,就像被隐藏在黑暗处的刺客一剑封喉。这种仗,他从来没经历过,也从来没想到过。
“我知道他是谁!”谢映登不知在什么时候又凑到程名振身边,低声答复。
“谁!”程名振只顾得上问了一个字。随后便被谢映登的急促的话语给淹没,“现在咱们锐气尽失,绝对不可跟此人交手。趁着他没杀过来,赶紧走。不走就来不及了!”顿了顿,一直从容不迫的瓦岗谢映登咬着牙补充,“是李仲坚。在今天这种情况下,咱们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此言一出,反而激起了程名振的三分斗志。他眉头一皱,冷笑着道:“李仲坚是谁,难道长着三头六臂么?五叔,你好好想想,最后看到大当家时,他在什么位置?想清楚后,咱们一道去救他!”
“不能硬拼!”冲动过后,郝老刀突然又冷静了下来,像个霜打了的茄子般,耷拉着脑袋说道。“算了,这小家伙说得对,咱们已经失了先手,士气又丧尽了。去多少人也是送死的货。你给我几匹好马,我带着自己的亲兵去吧。能救,就把大当家救出来。如果不行,就一起死了吧。大伙欠人家的,早晚都要还?”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但程名振被弄得莫名其妙,孙驼子也被郝老刀没头没脑的话绕得眼冒金星。
“那人是孙老当家的徒弟。”郝老刀突然动了感情,抽了抽鼻子,哽咽着道。“我走了,小九,尽量多救些弟兄回去,张二和我做了鬼也会念你的情!”
孙老当家?怎么又跟孙安祖扯上了关系?程名振仿佛突然掉进了一团迷雾中,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六当家孙驼子比他入行早,听完郝老刀的话,喟然长叹,“唉——”
叹罢,跟王二毛腰间抢了把横刀,趔趄着向郝老刀追去。
程名振即便心肠再硬,也不忍眼睁睁看着两位曾经对自己有恩的老人去敌阵中送死。赶紧纵马出列,拦住郝老刀的马头,大声道:“我不还是巨鹿泽九当家么?你们什么时候把我开革出泽过?要去,大伙一块去。我就不信……”
没等他将话说完,远处又传来一阵人喊马嘶。只见几十名浑身上下被鲜血湿透了的亲卫,簇拥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撤了下来。在他们身后,几十名官军骑兵像送行般缀着,不疾不徐。
“是大当家!”郝老刀绕开程名振,拍马迎了上去。孙驼子,王二毛,瓦岗谢映登等人唯恐出现意外,也急速纵马跟上。说来也怪,那些官兵看到有人接应张金称,居然拨马退走了。仿佛他们今天厮杀的对手根本不是巨鹿泽般,或者说早已不再把巨鹿泽群雄视为对手。
众人才不管这些,得到机会,七手八脚从人群中接过张金称,簇拥着护送到程名振眼前。张金称看到了程名振,终于回了些心神,惨然一笑,“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我早就知道!”
说罢,他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地从马背上栽下。
注释:
[1]类似的话流传很广,一说出于孙子。一说出于清代谋臣陈澹然的《警言二过都建藩议》。此为小说,采用前一种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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