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心灵的父爱故事-永逸的父杀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株茉莉也许没有让人沁脾的芳香,但它永远会让你感到清新,感到幽雅,父爱就是这样,犹如茉莉一样静静地开放。无论你在何方,父亲那慈爱的眼睛定会伴随你一生。

    父亲,想念您

    现在物质确实是丰富了,尤其是水果,价格也很便宜,真比吃蔬菜还要划算。儿子爱吃香蕉,我也爱吃香蕉,妻子便经常买一把香蕉回来。儿子从小就很懂事,他吃香蕉时总要先递一根过来给我吃。日子了,他竟发现我吃香蕉的一个特点——特别慢。终于有一天,儿子忍不住了,便问我:“爸,您吃饭那么快,怎么吃起香蕉来就这样的慢?我两根都吃完了,你才吃了小半根。”他哪里知道,我吃香蕉是在慢慢地“品”啊!品着那别人品不到的“滋味”!

    记得在我小的时候,那是上世纪60年代初,我们姊妹六个,大哥上了中学,还有三个姐姐上小学,我才刚刚记事,下面还有一个蹒跚学步的妹妹。我们一家八口人的生活仅靠父亲一个人工作来维持,幸好有母亲的勤俭持家,日子还算过得不错。那时吃水果是件非常难得的事,母亲就经常在做菜前,切几块萝卜或是黄瓜、番茹什么的分给我们,这就箅是吃“水果”。

    不过,在众多的姊妹中,似乎只有我能享受“吃水果”的待遇。每到星期天,父亲吃完中饭总要带我去澡堂洗澡。大概是父亲偏爱我的缘故吧,从来没见他带大哥洗过澡。那个年代,人们冬天都是去澡堂洗澡,洗完澡要在躺椅上躺一会儿,待身上干燥了,浑身轻松了才离去。澡堂里时常有卖冰糖葫芦、五香干或是香蕉、桔子在吆喝。父亲每次带我洗完澡在躺椅上休息时,便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毛钱,买一根香蕉把皮撕开递给我吃。每次只买一根,他自己却从来不吃,只是微笑着看我把香蕉吃完。那时我什么也不懂,只知道香蕉特别的好吃,又香又甜,娇嫩可于是,我常常盼着过星期天,到了星期天我就有香蕉吃。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那一毛钱在3时够我们一家人一天的菜钱里!

    一次洗完澡回来,找便在妹妹面前炫耀吃了香蕉,还一个劲儿地说香蕉如何如何的好吃,惹得妹妹谗得把手指都伸进了嘴里,突然乂“桂”地一声哭了,跑到妈妈跟前闹着要吃香蕉。妈妈急得抱着妹妹哄好半天,可妹妹就是不依。最后,妈妈只好骗妹妹说:“哥哥是故意逗你玩的。”这样,妹妹才停止了哭闹。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父亲年老的时候,牙齿也不行了,可他就爱吃香蕉。在他病重住院期间,我每次去看望他时,都要带上一把香蕉。父亲见我来了非常高兴,然后就是一个劲儿地吃香蕉。如果护七在面前总是要关照少吃一点,吃多了会拉肚子的。我心见明囱,护士是怕父亲闹大便给她添麻烦。因此,经常是趁护上不在时,就多给父亲吃两根香蕉。记得那一年,我顾着忙儿子的期中考试,有好多日没去看父亲了,估计前次带去的一把香蕉早该吃完了吧。待儿子考完试,我赶紧买了一大把香蕉去看父亲。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还没等我走进病房,护士就告诉我父亲已经不行了。我赶紧跑进病房,就见父亲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面色蜡黄,双眼紧闭,微张着嘴巴,两腮深深地陷下去……护士还说你父亲已经两天未进食了,两天前他还念叨着小儿子怎么还不送香蕉来呀?”此刻,我的脑袋嗡的一下,浑身就像麻木了似的,手中的香蕉一下子滑落到地下。我扑向父亲,任凭我怎样的呼喊,父亲却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就这样,父亲永远的离开了我们。他老人家临终前想吃香蕉却没能吃到:他的儿了为他买的香蕉啊!

    父亲离开我们八年了,八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深深地怀念着他。

    每年的父亲竹,是我最难过的一天。望着父亲生前的照片,我禁不住潸然泪下……

    父亲的一生虽然短暂,却有着非常传奇的经历。18岁的父亲,响应国家支援建设西藏的号召,怀着“好男儿志在四方”的雄心,毅然踏上了西去的征程。

    那时候进藏交通条件异常艰苫,乘坐的是军用大卡车,路要走一个多月的时间。随着海拔的增高,越来越严重的高原反应折磨着父亲。头痛、胸闷、四肢无力,即使这颠心裂肺的“煎熬”,也丝毫没有动摇他的决心,他以顽强的毅力挺了过来。

    经过千辛万苦终于踏上了那片神奇的土地,当他第一眼看到当今世界上海拔最高、规模最大的布达拉宫的时候,立刻就被这座宫殿式的建筑群溪撼了。雄伟的布达拉宫是一个神秘而充满遐想的地方,是勤劳朴实的藏族同胞心中的一片净土,望着她,那种虔诚之感便油然而生。

    作为一个建设者,他同时也目啫到这里的贫穷和落后,整个拉萨市没有一条马路、一座公共厕所,更没有任何公共服务设施,所有的建设亟待完善,这是一座百废待兴的城市。

    为了改变藏族同胞的居住环境,他和同伴们踏遍了拉萨的角角落落,规划建设着这个既古老又年轻的城市。火热的阳光和强烈的紫外线,灼伤了他们年轻的肌肤;无情的风沙吹裂他们娇嫩的脸庞;早生的不只是华发,还有那满脸的沧桑。睡地铺、吃粮、一切生活标准都是最低的,无论条件怎样的艰苦,他从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为的是建设出一个崭新的拉萨。就这样一干就是六年,在这漫长而又忙碌的六年里,父亲一直在默默地挥洒着自己的青春和汗水。作为长子的他,竟没有探过一次家。

    每冋忆起在西藏这段特殊的经历,父亲总是感到自豪和骄傲。认为那是白己最有价值的人生体验,是记忆中最为珍贵的记录。

    回到家乡后,父亲的工作性质仍然是在外施工,一年难得回几趟家。可能是因为接触少的缘故,我从小就敬畏他,和他的感情很生疏。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始终认为父亲不疼爱我。

    记得我班的第一天,就被安排到一个很远的工地去。从没离开过家门的我对此产生了畏惧心理,一上车,眼泪便不争气地流出来。坐在旁边的父亲不但不安慰,反而大声地训我:“没出息,成不了大气候。”我整整地哭了一个小时,他竞然不理不睬,连一句话都没再说。好一个心肠硬的爸爸,我心里多少有点怨恨。

    可是当到了工地,父亲却忙前忙后地为我购买生活用品、换好饭票、支上蚊帐,好像我是一个不会照顾自己的小孩子。下午当父亲要返回时,他千叮万嘱要我照顾好自己,想家了就写信。

    两个月后,我回家听母亲说,那天在车上父亲见我哭了,知道我是离不开家。可他不敢劝我,怕我哭得更厉害。当我第一封家信寄冋的时候,父亲为了先睹为快,一把从母亲手中抢过信急急地看起来,只因为不放心远在他乡的我,竟跟母亲吵了起来,嫌她拆信拆得慢。

    听完母亲的叙述,我热泪盈眶,原来是我错怪了父亲,认为他从没把我放在心上,其实他是爱我的,时刻在牵挂惦记着我。

    更让我难忘的是,在我出嫁的那天。当我在亲朋好友的簇拥下,走向迎亲彩车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看到了满脸笑容的父亲眼里竟噙满了泪水。我知道他是为女儿高兴,却又舍不得女儿像长大的鸟儿一样飞走啊!

    有些事情总是在过去以后,才显出它的意义并让人失悔于当时的漫不经心,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一切都是天意吧。

    就在我结婚的第二年元宵节,父亲非要到我家过,母亲嫌我们家的房子小不想来,找了许多借口试图说服他。通情达理的父亲那次非常的锥,坚持要来。谁也没有想到那会成为父亲最后的一次出远门,从我家冋去第十天的深夜,原本健康的父亲熟睡后竟没有醒来。

    世上有许多东西,当你知道要珍惜的时候,却永远地失去了。总觉得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对父亲说,可他再也听不到了,留给我的只是永久的怀念。

    玲珑的折纸

    我父亲去世,整整十个年头了。

    那天,他和平样早早起来,母亲给他打好洗脸水,父亲平静地说:“我蛮累:母亲就搬了一张椅子让父亲坐着,然后绞了热毛巾替他老人家擦面。忽然,父亲头一歪,就这样去了。

    人们说,父亲高寿,乂是无疾而终,是福人了。

    火化那天,一切仪式完毕,我们绕过挂着他老人家遗像的屏风,向躺在灵床:的父亲告别。我双膝一软,就地跪下,搂住他恸哭。那一窭时,我感觉到我的血肉之躯和他联系紧密,我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替他做,他就这样平静淡泊地去了!我多希望他还能活着,还能看到我!

    其实,父亲不能看见我已有多年。他双有疾,白内障,渐渐地终至失明,连光感都没有了。

    我不知道我留在他脑子里的最后的形象是什么模样,而我对他的最早的记忆,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他总穿一身青布长袍,头发有点花白了。每次他从离家几十里外的学校回来,总是双手背在后面,比我猜他给我的礼物,一个金红的柑子,或个银黄的柚子。我有些陌生,有些好奇,有些娇憨地仰望他,然后看他手执毛笔,在薄溥的纸卜竖着写一行乂一行。他的字十分清秀,像他的手,超凡脱俗,修长修长。他的眼睛很慈和,但是有一颗很小的白点。我不知那白点是何时幵始逐渐胀大,终于使一双眼球布满云翳。父亲闲居之后,先还拄手杖出去看戏,后来就不出家门了。先还看书,书和眼睛的距离愈来愈近,后来贴近脸孔看,简直像闻书一样。再后来,眼镜也废了,他再不能看什么了。

    我时常痛悔,二十年前,我的心长到哪里去了?我为什么不曾体会父亲双失明后的忧乐与心境?

    我给父亲念过书报,讲过外面的事,给他老人家沏过茶,端过饭,牵他在院子里晒过太阳……俏做这一切时,我都没有用心。我在父亲渐渐失明的过程中,渐渐习惯了他的状况。母亲学会理发,她父亲坐在藤椅,胸前背后围上一块布,父亲微笑着,驯从地低着脑袋。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父亲的头发全白了,满头银丝,显得超逸和清淡,使我察觉不到他的痛苦。有时,需要剪指甲了,他叫我,我多半在忙自己的事,常常“唉”叹一声,嫌烦,然后拿了剪子,坐到他身边去,剪得很快。父亲便默默地用指头互相搓磨着不匀的地方,我心一愧,再细细地给修一回。

    他听广播,听新闻,听京戏。八个“样板戏”的时候,父亲实在嫌它们闹,不听,每天只听天气预报。常常下午五点钟一敲,他就喊我开收音机。天天如此。我有时说您老人家听么子天气预报啰!”言下之意是您乂不出门,何必如此关心呢?那是黄昏时节,多半是天空云蒸霞蔚的时候。树叶儿映蔚夕晖,沙沙翻卷,有如奔马的铃响。归鸟啾啾,来回飞翔燕子衔泥,轻轻剪开芬芳的草地……这一切父亲都看不到了,可他是否借助于季节的更替和天气的变化,在脑海里描画着什么呢?我那样忤逆地回答他,无异于打趣他,堵他,他为什么不训斥我,不责备我呢?

    父亲是个细心、慈爱的人。那年大跃进,母亲不能回来。父亲每天给我梳辫子,梳两条柳辫儿一样匀整秀气的拖府辫子,引得同学们都羡慕。那是父亲在我能力稚弱时给我的帮助爱护,而我,当父亲能力衰颓之后,在他视界黑黑的天地里,我给予过他什么温暖,什么安慰,什么帮助吗?

    父亲眼睛失明了,可父亲一直在看着我。记得那天夜晚,我回家迟了,远远看见路口立着一个人,是母亲。“你到哪里去了?母亲说,“玩到这时候冋来!把你爹爹急死了!”

    我惭愧地跑进房去,看见父亲坐在床上急扇扇子,一脸焦躁,纺绸褂子早褪在边,身上仍是汗流如雨。我内疚加感动,几乎要哭出来。他听见响动,向我仰起脸,张大了眼,那灰色发亮的眼睛似乎明澈,似乎要洞穿我的心腑,透着那么重的爱、惜、忧、叹……使我不敢对视。

    父亲没有说我什么,他一生从不对人讲重话。他自谆,又尊重别人。他好像很怕打搅世界,很怕烦忧了家人。他的饭菜是母亲单做,端到书桌前,让他申吃。他总是傍苕椅、相、桌,很从容准确地摸过去坐下,就释,不枒让人扶。他很少迟滞懵懂的样子。他是暗里用了努力,不使自己成为家人的负枸吧?也许,他就足要掩饰自己的困难,以此麻痹我们对他的关注,来减少由这关注而带来的所谓“拖累”,以防止由“拖累”而引起的厌烦吧?啊,父亲,我真不敢深想,细想。

    给老年人摘除白内障,是近年来愈臻成熟的一项医术。十多年前,国内也有一两处地方可以开刀。可是父亲执意不肯,大约也是怕麻烦人。而我们觉得父亲年事已高,加路途不便,有风险,就没有坚持去做手术,也没有另想一些更积极的法子。

    父亲时常一个人坐着,恬淡的微笑中略有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生活越来越寂寞了,他把这种寂寞深埋着,留给自己一个人吞咽。有时,父亲要求帮母亲剥豆,或是绕绒线,都做得井然有序,干净利落。临终的前一年,父亲忽然多了种兴致——折纸。

    他要我找一些用不着的书给他,他一张一张将书页拆散,然后摸索着,折呀折。对角折,对边折,翻角折,翻边折。我背地里和母亲说,这有什么意思?母亲却说你们都只顾忙自己的事,哪黾晓得一个闲人的苦恼!何况他两眼又盲

    时间是难熬的!”

    我怏快地听着母亲这些话,心里觉得有些难过,可是过后,我还是只顾忙自己的,并没有设法帮他排遣什么。等到父亲去世,我收拾他的床铺,一掀褥子,我发现有一扎一扎用细绳子捆起来的纸工制品!有雁儿,鸟儿,猴儿,兔儿,鱼儿……折得精巧细致,形态玲珑!这些能飞能走能游能跳的活物儿,都是出自父亲之于吗?父亲,您是用一种什么心情,在孤寂的黑暗中,制造了这么多活泼的生命!您是带着怎样的企盼和心愿,活在它们的色彩和声响之中?我痛哭着。

    父亲故去有十年了,他偶尔会走进我的梦里来,不说话,安静地笑,眼睛明亮。午夜梦醒,我听着窗外如雨水般的树叶的沙沙之声,心上似有一个深深的空洞。我没有父亲,我这一辈子已无法补赎我对他的歉疚了!我常常感觉到我心上这一道深渊,它提醒着我,对人,少一些冷漠,多一些关切,少一些自私,多一些爱护,让人类在扶危互济中,奋发向前而去。

    父亲心中

    父亲走,已经七年多。这七年多来,我一直想写点东西纪念他,纪念这位可敬而又可怜的老人。然而,由于世事繁多,直到今天,这个夙愿才得以实现,父亲在天有灵,当原谅我这个不孝之子。

    一顶灰色的六角草帽,瘦削的脸,肥大而干净的浅蓝色衣裤,补了不知几次的青力士鞋,无论是坐着、站着或走着,始终衔着一支自卷的纸烟,这就是父亲留给我难忘的印象。瘦削的父亲是普通的,普通得就像一株枣树,在北方的黄土地上随处可见。

    父亲的步履是矫健的,表情是凝重的,这使他并不伟岸的身材透着威严尽:管他平时很少言语,很少表达自己的意见,但在我和弟弟心目中,他的一个反常的举止,一个不满的眼神,足以让我们不寒而栗。

    夏天的夜晚,父亲坐在椅子上闷闷地抽烟,母亲在油灯下做针线活,弟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则陪奶奶到主席台前去纳凉。这时,主席台前已坐满纳凉的人群,无论是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只要看到我奶奶,有喊三姐的,有喊三姑的,有喊三姑奶奶的,都主动起来,热情地把我们让到中间。这一方面是表示对奶奶的尊敬,另一方面是为了听故事方便。奶奶的故事是永远讲不完的。一个夜晚没有她,主席台前的人就耐不住,就前呼后拥地去我家看看他们的三姐或三姑或三姑奶奶是否同我和母亲吵了架。

    奶奶的故事快要讲完,长些的快讲到一个回头,父亲来了,父亲来了只是伫立在人群一旁,直到奶奶的故事或故事中的一个回头彻底讲完,他悄无卢息地凑过来,对奶奶说:“娘,天不早了,咱走吧。”如果奶奶兴犹未尽,或纳凉的人们执意挽留,他是万万不敢表示异议的。这使我意识到他怕奶奶的程度,丝毫不业于我和弟弟怕他。

    母亲是个瘦髙个,整天铁着脸,不苟言笑,就像《贝长》中的那个女管家丹弗斯太太,看上去是很怕人的。母亲其实很善良,也很勤劳。为了这个家庭,她一个小脚女人,整天男人似地在地劳动,回到家还要操持家务,没一会清闲。村里百年不遇放一次电影,她从不去看,说是没意思,实际是没功夫——我们全家老少的衣服鞋袜,都是她忙里偷闲赶出来的父亲和她比,显得就有些懒,除了去生产队干活,家务活一概管,回到家,只顾埋头抽烟喝茶。这也难怪,父亲年轻时是个体面的商人,“公私合营”时,进供销社,1964年才下放回家,能死心塌地地挣:工分已经很不错了,谁忍心对他求全责条?或许父亲早就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处处让着母亲,对致使自己在家中的地位略胜于我与弟弟,屈居第三。

    母亲是家里当然的“当权派”,而奶奶的“参政议政”自然使她感到不快,于是二人经常发生口角,结果往往是两败俱伤。这时候,他既不敢责备母亲,更不敢批评奶奶,实在忍不住,就冲着看热闹的我和弟弟大喊:“滚出去!”等我们“滚”回来时,战争已经结束,只有父亲蹲在那里吞云吐雾,长吁短叹。其实,母亲和奶奶,并尤利害冲突,只足闪为家里穷,而奶奶处事“大方”,母亲看不惯,母亲处事“小气”,奶奶瞧不起,如此而已。

    穷,对于我,对于我们一家,是刻骨铭心、永难忍的。我和弟弟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是在贫阐中度过的,其程度和我从有关寸代的小说中读过的大同小异,说“暗无天日”也不过分。有很多年,我们全家吃的是“救济粮”,那秕巴的玉米粒,黢黑的地瓜干,现在想起来就让人恶心,而那时却称得上“美味佳肴”,要掺上树叶或野菜慢慢消受。一把生铁大黑壶,烧了不知多少年,壶底换又坏,坏了又换,直到我和弟弟都高中屮业,它还没有“退居二线”。一年冬天,家里难得烧一锅高粮面咸汤,刚幵锅,弟弟就有些沉不住气。当他的小手刚触到锅沿,不知是用力太猛,还是锅本来就没放稳,“咣当”一声,锅翻了个底朝天,弟弟的两腿立刻烫起一串串水泡,明晃晃的,好吓人。幸亏父母都在家,抱起号啕大哭的弟弟就往外跑,乂及时找到獾油给他涂上,才慢慢痊愈。洒在地上的咸汤,据现在母亲回忆说,爷爷抢救出多半碗,让我一个人独享了。但我已不记得有这回事。

    爷爷去世时,我刚六岁,所以对他的印象并不深,只记得他个子高高的,脸胖胖的,下巴缕白胡子,风一吹,飘飘的,煞是精神。母亲说弟弟像爷爷,对此我一直持怀疑态度,因为从弟弟那并不高大的身躯,但很威严的面孔上,我看到更多的是父亲的遗传。是的,正是因为弟弟,因为弟弟那酷似父亲的谈举止,音容笑貌,才使我经常想起严厉但不失慈爱的父亲。

    这年初春,我患了一种奇怪的病——连拉带吐,光吐不吃,这可把家里人吓坏了。当时村里没有像样的医生,到镇医院又很远,怎么好呢?父亲沉思良久,忽然想起邻村有位当医生的朋友,他二话没说,背起我就走。

    从我们村到邻村不足三华里路,但必须经过一条数十米宽的小河。虽是初春,由于连续刮过几天北风,河面上结着一层薄冰,阳光下泛着冷冷的光。父亲一定是急于给儿子看病才抄此近路,而没绕行上游过桥的吧?河水是彻骨的,但背负儿子的父亲感觉不到,或感觉到了而没有在意。父亲的脚本来是汗脚,但自从这次让河水激了,落了个干脚,每逢冬季脚后跟就裂开许多的血子,走起路来一从邻村返回,我的病已经好了七分。天色已晚,父亲背着我绕桥而行。经过片荒冢,父亲好像迷了路,转了很久也没转出那片坟地。我看不远处有团磷火一闪一闪的,有些怕。这时父亲停下来慢慢将我放下,然后扒下自己的棉衣给我披上,说,你等一会儿,我解解手就回来。少顷,他果然回来了,也没言语,背起我继续赶路。渐渐地,我伏在父亲背上盹着了,也不知走了多久,才赶回家。后来父亲告诉我,在那片可怕的坟地里,他着了“魔”’苕到一道顶天立地的白墙。那次他说去解手,其实没有,而是往白墙狠狠地揣了几脚,原来一块破损的石碑那白墙或许是疲惫不堪的父亲的幻觉,但他那超人的胆识却是令人钦佩的。其实,生活中的我们经常着“魔”,经常碰到“白墙”,但只要像父亲那样狠狠地揣它几脚魔”与“白墙”都不可怕。

    1979年秋,奶奶病故。当时我正在宁阳二中学读书,是后院的苹英姐专程告诉我的。我刚进家门,就听见父亲在呜呜痛哭。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哭得如此伤心,我晓得他是在哭奶奶,同时也是在哭自己,哭自己的命运。

    虽然离开供销社十几年了,但那时他还留恋着昔日的辉煌,而不甘心、又不得拐一拐的不甘心做一个道地的农民。他是给单位“下放”的,但“下放”的原因不明,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并始终对此耿耿于怀。父亲也许是太认真了,太认真的他在一个不太认真的年代和环境显然有些格格不入,其至不伦不类。于是他成了被淘汰的对象。这让我想起米兰昆德拉的一段话:“一个人陷人玩笑的口套而遭到飞来横祸,然而他个人的灾难在外界看来却是荒谬可笑的。他的悲剧在于这玩笑剥夺了他悲剧的权利。他被迫处于微不足道的地位。”父亲的地位是微不足道的,历史在和他开玩笑的同时,也同自己开了个玩笑。这玩笑的损失是惨重的,当历史尚未恢复正常,淮能顾及他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呢?他是时代的牺牲品,是历史大悲剧中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音符。他失去了未来的天堂,却仍然依恋着失去的天堂、过去的天堂,无疑是荒谬可笑的,但也是无可厚非、令人同情的。

    奶奶去世整两年,也就是我高中毕业的第二年秋天,在大队菜园十活的父亲忽然两腿一软,瘫倒在地,患了可怕的脑血栓。住了一个多月的院,病情明显减轻,不但能走动,嘴歪眼斜的毛病也治好了,只是脑子大大地坏了,过去的矜持、过去的自尊、过去的尊严、过去的理智已经荡然无存。他经常不知所以地哭和笑,经常不顾廉耻地拉和尿,经常拿家里东西出去卖,连洗脸的铜盆、撑门的木棍也不放过,甚至发展到去邻居家、铁路上偷东西的程度,不时有人来家里兴师问罪。更让人不能容忍的是,他逢人便要烟要钱,很多人考虑到他过去本是知书达理的人,不想驳他的面子,没多有少,打发了事,但再一再二不再三,次数多了,人家就烦了,于是就躲着他,实在躲不过就搪塞一下。如果说这一切都是病态的反应,可以理解,何作为与他朝夕相处休戚相关的亲属,却是虽然理解可无论如何也难以承受的。

    首先是母亲。她主张坚决阻止父亲吸烟,这一方面是担心父亲的身体,另一方面是心疼钱。孩子都大了,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哪有闲钱供他买烟?然而,当母亲发现父亲没钱可拿东西换钱甚至“借钱”时,恼羞成怒,几乎每天都要检查父亲的衣兜,后来干脆将他的衣兜全部撕掉,但收效甚微,父亲依然我行我素。为了给这个家庭挽冋些面子,为了不致让父亲的乖戾给这个家庭,特别是给她的两个年轻的儿子带来更大的损害,母亲决定妥协,并不定期地给父亲些零钱,或买几包劣质纸烟,但结果父亲并没有“痛改前非”,反而变本加厉地在外面“丢人现眼”,于是母亲绝望了,绝望的母亲一见到父亲就恨得咬牙切齿,贬之不已……其次足我。我并不反对父亲吸烟,闪为那时我觉得,吸烟与他的病并无多大关系,如果吸烟能够扼制他的反常举止,能够恢复他的理性,我情愿在责任田里为他老人家辟块烟地。我更关心的是我和这个家庭的名声。试想一个神经兮兮的父亲给他年轻的儿子带来的最大损害是什么呢?除了名声,当然不会是其他。但父亲毕竟是父亲,失去了理智的父亲仍然是父亲,我既不能像外人那样躲开他,又不能像母亲那样教训他,唯一能做的是望父兴叹。

    只有弟弟对父亲的反常漠不关心,不问不闻,起码他当时表现出来的是这样。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就在我企图逃离家园,准备到外面去闯一闯的时候,高中没毕业的弟弟突然参军去了南方,并且一去就是儿年。

    弟弟复员时,我已在汶河小镇与友人办了两年书店,也就是说,他走后不久,我就把家庭的重担和患病的父亲撂给了虽未年迈但决不年轻的母亲,逃之夭夭。所有的选择都带着遗憾,而对于这个选择,现在想来我并不后悔,尽管很长一段时间,我受着良心的谴责和道义的审判。我不想也不可能老死田园,我也有自己的爱好与追求,而这,我的母亲是理解和支持我的,甚至我的患病的几乎完全丧失理智的父亲在我办书店的三年时间里,虽然“积习”未改仍没有踏进我书店半步,没有让他年轻而虚荣的儿子感到丝毫的为难和尴尬,这是至今,乃至终生让我于心不安的。

    1988年10月,一个细雨霏霏的子,父亲走完了他62年的生命历程,永远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父亲走了,走得那么匆忙,那么决然,甚至没容他的两个儿子见他一面,这是多么令人伤感的啊!

    儿子是对不起您的,父亲,如果您地下有灵,就让您那从没有打过儿子的双手,给他们几个响亮的耳光!

    又是一年父亲节。

    城里那呰巳做父亲的人,正甜蜜而又幸福地陶醉在子女们为自己选购的如意礼物和深深的祝福里,而我乡下的父亲却不能亨受到我的问候了,他离开我已经两年多了。每当看见同事们提了大包小包的礼物回家给父亲过节,我的心底就会涌起对父亲的无限怀念。

    前年清明存过后的第二天,父亲就走了,带着对生命的渴望,对亲人的无限昝恋和对病魔的无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当我坐上回家的汽车,穿越沂蒙山麓绵延起伏的丘陵,看着田野里盛幵的灿烂的野花,想着再也不会有父亲站在村迎送我的身影了,泪水就止不住地潸然而下。

    父亲走的那么匆忙。接到哥哥的电话,我匆匆从单位门口打出租车赶回二百多公里外的老家,他早已咽气了,平躺在堂屋正中一堆新铺的山茅草上,脸上盖了张草黄纸。尽管我撕心裂肺地呼喊他,他也永远不能睁开眼睛了。

    父亲是三年前在那个炎热的7月,突发脑出血晕倒在庄稼地里的,去世前在病床上整整卧了9个;1。尽管其间我们四处求医,几乎用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偏方,但终没能让他重新说话和站起来走路。虽说兄妹们都有了心理准备,母亲也提前为他准备了送老的衣服,但我总感觉那么突然。农历二月十五日是他71岁生日,我回家看他时,他还半躺在藤椅温情地抚摸我的手,三月初六日清晨他就静静地闭上了双眼,去了另一个世界。

    像天下许多农民一样,父亲的一生是在苦难和贫穷中度过的,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更没有轰轰烈烈的业绩,拥有的只是中国农民最朴实敦厚、勤劳善良的品质。父亲的勤劳俭朴是全村出了名的,他平时省吃俭用,舍不得浪费一粒粮食。

    有时在饭桌上看见我们挑三拣四不爱惜粮食,总是不厌其烦地训导我们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

    由于我爷爷去世的早,根本没有给父亲留下什么财产,他只能凭自己的双手白手起家,一步一个脚印地劳作。农闲时他就张罗着为我们兄弟三人盖房,因为那时候农村都很穷,男儿如果没有自己的房子,找对象都很难,所以在父亲60岁的时候,他已先后为子女盖了三座房子,虽然大哥的房子还是土打墙,但父亲总算,给三个儿子每人都盖了房子。

    父亲虽然勤俭,但却不吝啬,村里谁家有个灾祸或红、白公事,他总是尽量帮助别人,出钱出物出力。特别是在子女上学方面,他更是大方,甚至是有求必应。我的老家是比较偏僻落后的地方,现在都奋许多孩子失学,而我们兄妹五人却都读完了高中,姐姐是上世纪70年代村里第一个女高中生。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干什么事都任劳任怨,他从不向别人诉说自己的苦衷,他的坚韧,直接影响了我。父亲虽然拙于言辞,但他却是一位心灵手巧、极有远见的人,我们家中许多日用工具都是他自己制作的。农村刚开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时,许多人都持观望态度,父亲却毅然挑头承包了土地,并精耕细作种起了大棚蔬菜,成为当地农村改革的带头人。

    父亲晚年得了哮喘病,尽管常常憋促的厉害,但他从未停止过劳作,他和母亲还包着二亩地,种了一个蔬菜大棚每天天不亮他就起床,到菜园里、庄稼地里干活,直到三年前年夏天那个最热的日子突发脑出血瘫痪,才无奈的离开了耕作一生的庄稼地。

    父亲从未跟我们讲过什么大道理,但他胸怀远大,他把自己未了的心愿全部寄托在孩子身上。我们兄弟三人除二哥因体检不合格外,其余两人都被父亲送到了部队,大哥还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多次立功。

    我在部队的卜五年间,父亲曾四次到部队看我,每次都嘱咐我安心服役,为祖国多立功多做页献。他用向己的一言一行教育我们:做什么事情不能总想着自己,要真正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父亲第一次到部队看我是二十年前我刚刚参军的那个春天。

    那时候我所在的部队驻守在一个偏僻的山坳里,东南北三面被大山严严地包围着,抬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天。我非常失望,其实我当兵的原始目的就是离开贫穷的农村到城里开开眼界,但却到了比家乡更为荒凉的地方,加上每天艰苦军训,匍匐在落满霜雪的山间枯蒿败草上,我的心无比地绝望。我把自己的苦闷写信告诉了父亲:真想当个逃兵。父亲很着急,立即让哥哥写信给我,嘱咐我一定要安心训练,认真学习,并说合适的时间,他会来看我的。

    我忍着泪咬着牙坚持摸爬滚打终于熬过那个寒冷的严冬。第二年一开春,父亲就来到了部队,见到父亲的那一霎,我一下愣住了,部队驻地离小镇十多里崎岖山路,父亲下车后是一步步走来的啊!

    在我军旅生活的十五年间,曾先后换过四次防,父亲也四次到部队看我,每次来,他都是自己从车站步行到军营,从未让我接过一次,他是怕耽误我的时间,让我在车站久等。每次来部队父亲都精心地为我带来家乡的土特产,让我分给战友们吃,并嘱咐我安心服役,为祖国多立功勋。

    父亲第二次到部队时,我在离曲阜很近的一所军营从事医务工作,本想陪他到孔府看一看他念叨过多次的龙柱,伹第二天单位驾驶员又在外地出车祸急需前往救护,父亲看我很忙,毅然踏囬家的路。我曾答应父亲下次来一定带他去看看“三孔”,但过后部队赘编,我又被调到沂蒙山区并在那里安了家,再没能陪父亲逛逛曲阜。

    父亲78岁高龄,母亲也12是古稀之人,这样的年龄在城市应该是颐养天年的年龄,但我的父母为了不给子女增加负担,仍坚持着种地,并在哥姐的帮扶下种了大棚蔬菜和西瓜。因为那时候我大哥的两个孩子一个在读大学一个准备高考,我二哿则因外出做生意出了车祸背一屁股债,两个孩子也正读初中。

    虽然我们哥仨都曾劝父亲不要种地了,并商量出粮出钱养活二老,但父亲总是说再过两年,等你在城里有了房子和孙子大学毕业我就不干了,好好享享福。”淮知这话竟成谶语,两年后的裒天,父亲因脑出血瘫痪在劳作了一生的庄稼地里,第二年春天就永远诀别了农活,去了另一个世界。

    难忘的三句话

    父亲一生有三句话,令我永生难忘。

    父亲的第一句话是:“你看这件事怎么样?”

    父亲一向是说一不二的,包括母亲也别想改变。母亲爱父亲,又有点怕父亲。

    虽然父亲当年只有每月18元人民币的微薄工资,但在母亲心目中,父亲是她的支柱和偶像。这造就了父亲的独断专行,似也树立了父亲不可撼动的威信。

    我家六个兄弟姐妹,母亲病逝时,大姐、二姐已经出嫁,大哥、二哥在外工作,

    弟弟到外地读书,我在本镇读高中,家中,只有我和父亲两个男人相伴。

    我家有一块宅基地,有人想买。那一天晚上,我们两个男人吃着晚饭,父亲突;然问我:“我想把那块地卖了,你看这件事怎么样?”我来不及咽下嘴里的饭,呆呆地望着父亲。父亲的眼神是诚恳的,我可以读懂。

    也许,说一不二的父亲感到了他的无助。

    但我相信,在他心中,他第一次感觉到,他的儿子已经是大人了。

    父亲的第二句话是我们不要和别人比吃的、比穿的,我们比不过他们,我们就和别人出学习、比工作。”

    父亲只有18元的工资,无奈的父亲只能保住叫个儿子的学业。两个姐姐没有进过一天学堂。父亲从工作到病退回家前后共十五年,有十四年没有回家过春节,为的是能拿到春节值班补贴和一件棉大衣。

    父亲说,每年的春节和暑假,是他最难过的日子。因为他有四个儿子要缴、学费。

    所幸的是,我们四个兄弟没有辜负父亲,我们都完成了父亲“鲤鱼跳龙门”这一最朴素的愿望。

    我们兄弟四个每个人要出读大学的前一天晚上,父亲都会帮助我们收拾简单的行李。

    他对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说的:“到学校里读书,我们不要和别人比吃的、比穿的,我们比不过他们。我们就和别人比学习、比工作。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父亲的这句话伴随我们各自的四年大学生活。我们的大学生活可以说是简朴甚至是简陋的,但我们都是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毕业的。

    父亲的第三句话是:“以后我如果生病了,我会很快走的。不会拖累你们,兄弟。”

    母亲生病了。父亲不得不请长假照顾生病的母亲。‘

    我不知道,在家从来不做家务的父亲,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父亲,那几年是怎样弯下腰来,学会做所有的家务的。他要陪母亲说话以减轻她的病痛,他要照顾母亲的起居生活,他要兼顾家里的自留地,后来他甚至学会了给母亲打针。母亲痛得厉害,又不能老打止痛针,就大骂父亲。

    三年,整整三年,威严的父亲“逆来顺受”了。然而父亲终究没能留住母亲。

    母亲走的那一天,父亲一滴眼泪也没掉。只是到了第二个星期六,我从学校回来,看着母亲住过的房间,号啕大哭。父亲坐在门槛上,泪水滂沱。

    那天,他对我说:“以后我如果生病了,我会很快走的,不会拖累你们兄弟。”

    退休以后,多病的父亲守着老家的三间老屋和一盏孤灯,不肯到城里和我们一起生活。那天下午,堂弟打来电话,说父亲感冒住院了,要我们回去看看。

    第二天傍晚,父亲从容离我们而去。

    深爱母亲的父亲,一样爱他的儿女们。他用他的箴言,表达了他的爱。

    父亲的龄

    父亲在二十五年前砌的那堵墙,经过一夜的大风雨后,倒了。

    天空晴朗的早晨,父亲站在那堵墙的豁口处,看清了对院的一切,这让父亲感到格外的新鲜。这是二十五年来父亲第一次看清了对院,二十五年前父亲因为与对院刘根的仇恨,他用了一整大的时间,在两院没遮没挡的中间垒起了一堵又厚又高的墙,挡住刘根家那边的风景。

    父亲今年62岁了,父亲老了,他隔墙看刘根家的表情已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父亲的脸已经把岁月皱巴成一道道沟一道道坎。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些沟沟坎坎占据了他当年那满脸的愤怒。

    父亲那一片仇恨的阵地已经失守。

    父亲没有张罗去砌那个豁口,不是因为他懒得砌,因为大哥来过几次提起要把墙补好,都让父亲带搭不理地给阻拦了。他说,这大忙的季节你还有工夫去弄它,我看你真是闲的。

    说是这么说,几天后父亲就动起手。他借着要给我们家的狗大青砌窝的理由,把那倒在墙根的一堆石头都搬走了。

    父亲常借抽旱烟的1:夫蹲在我家门斜视着那个豁口。他不正眼看那个豁口是因为曾经正视时被母亲问得哑口无言。那次,母亲出门倒水在身后问父亲,你在看什么呢?父亲做贼心虚地说,我没看什么。母亲说,你没看什么怎么脸正对着那墙口,确切地说是正对着那院。父亲面子矮,他像被揭伤疤似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从那以后,父亲再蹲在门口抽烟时,他的脸是朝着院里的那棵柳树的,而眼睛却斜视着那个墙口。父亲知道,在屋里的母亲只能看见他的脸朝着什么方向,而看不见他的眼珠子朝着什么方向。

    父亲是想看到那院里人活动的迹象,可是父亲失望了。他看到的只是那院里养的一只狗和几只大白鹅。

    墙刚倒的那儿天,那院的狗一看见这边的人,就跑到豁口处朝这边叫几声,那几只大白鹅也跟着起哄似的“嘎嘎”叫几声。时间长了,它们也就都习以为常了,也就不再叫了。

    看不见那院的人,父亲就看那院的狗。说起来那狗东西也挺有意思,父亲每次斜视那院时,那只狗总要面向着父亲跟他对视一阵子。这让父亲好不羡慕,还是狗好,它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不用怕谁说什么,也省得累得眼珠子疼。想到这儿,父亲就开始有些恨母亲,后来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父亲就给自己打气,怕她什么,我不但要看,我还要看个清清楚楚呢。父亲想着想着,站起身朝那个墙口走去了。父亲感觉他越是靠近那个墙,他的两腿越是发软,他暗暗地用上了底气都没顶用。

    终于站在那个墙口了,父亲刚站稳了脚跟就大吃了一惊。墙的那边一个老头也刚把身子站稳。父亲以为自己前面是块镜子,他在镜子中看见了自己,可是当他看见那个人的左胳膊下还挎着一只拐杖时,他才确认那不是他自己而是刘根。站在墙口两边的父亲和刘根是彼此的镜子,他照他一眼,他照他一眼,都不好意思了。不好意思的父亲低了一下头就看见了刘根脚旁的那只狗正仰着头朝他摇着尾巴。父亲结结巴巴地跟狗说,你朝我摇什么尾巴。刘根替狗做了冋答,它;认得你。

    父亲知道这第一个回合就没有跟刘根扯平,是因为人家是四只眼睛看他,而他只有两只眼睛看他俩。

    当父亲决定把大青松开链子时,母亲没拦他。都过一辈子了,父亲心里的那点小九九母亲早就猜明白了。头一次松开锁链的大青真是有点狂,只要是它没去过的地方它都感到新鲜,只要它能跳过去的地方它都要去看一看。所以松开链子没多大一会儿工夫,大青就从那个墙口跳到了那院。吓得那院的大白鹅扑腾着翅膀“嘎嘎”大叫。等大青转身跳回来时,它把那院的狗给领了过来。这让父亲大为惊喜,看着两只狗过于亲热的样子,父亲得意地笑了,他在心里暗暗地叫好,果不其然,它真是只母狗。

    刚人冬的时候,刘根家的狗下了一窝崽,等它们能出窝吃食时,父亲看着那一码的青身白脖白尾巴,父亲就夸大青,你的孩子们跟你长得也太像了。

    刘根家的狗恋着自己的崽子没几天,它又来找大青玩了。但这一次,它刚一出窝,狗崽子们就紧随其后撵了出来。等它跳过那个墙时,狗崽子们就过不来了,它们就趴在墙根底下大叫。父亲听见了就对母亲说,这也太揪心了,让它们过来得了。母亲故意说,那你就把他们一个个地抱过来得了。父亲说,那太费劲,抱过来还得抱过去。母亲说,那你就把墙扒了吧。

    父亲动手把那个墙扒通的那一刻,狗崽子们像放闸的洪水一下子冲到了这院,看得父亲心里也敞亮多了。

    以后的日子里,刘根家的鹅在我们家院里下了蛋,父亲就给送过去,我们家的;鸡在刘根家的鸡窝里下了蛋,刘根家也给送过来。只是有一次,刘根从那个破墙口过来送蛋时,差点没摔着,父亲便一鼓作气把那剩下的墙全都扒了。

    父亲就这样把二十五年前砌的墙彻底地拆除了。其实他跟刘根都希望彼此之间,能在这剩下的岁月里没遮没挡地在一个院里晒一晒太阳,走路时,尤论往哪个方向,都不希望被什么拦住绊住。年轻时不能跨越过去的,年老时都希望能拆除,只给自己留下一路的平坦。

    最后的愿望

    在明白生命来自造化之后,也明白父亲是我生命的缔造者,是我世俗生命的源头。

    父亲晚年赋闲在家,确诊为胃癌时我们都不敢相信,整日和父亲厮守在一起。原先父亲的身体极好,见到的人都不相信他已是花甲之年。却突然就不思饮食,消瘦,在医院我陪他做各种繁复的检查,医生说:是胃癌,已到晚期,呈花瓣形了。医生的话使我不寒而栗。从透视室出来,父亲边穿衣服边问我病情,我按医嘱说是胃溃疡。

    死是正常的。我的阅历让我见识了死,见识了生命的寂灭和消亡。我认为死是正常的。然而,当死以如此切近的距离接近我时,我还是感到了它的凶险,感到了它给我内心带来的震惊,那段时间我懂得了哀和痛是怎样一种感觉。

    被病痛侵蚀的父亲益衰竭,先是不能走路,再是不能下床,辗转病榻。父亲开始怀念家乡,怀念家乡的亲人。父亲少年时代就告别晋北的故乡,饥饿和灾难使他在十五岁就开始他长达半生的军旅生涯。

    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出现在故乡,哺育过他的黄河水在村庄已断流,宽阔的河床却保留着昔口的风姿。父亲站在故乡的河堤上如归根的落叶,他眺望家乡的风物,并把它们尽收眼底。故乡则以宽阔温热的怀抱接纳了她一生漂泊异乡的儿子。

    在明白了自己的病情后,父亲对四爹说:哥病了就回家找你了。一生守候着庄稼田园,晚年和一群羊相伴的四爹流着浊泪说:哥你是回自己的家呢,我知道得迟了,我要知道早接哥回家了呢。

    父亲伸出他变得枯枝般的手拍着四爹的脸说:哥要在这儿没了也瞑目了。

    临终前的父亲迷恋家乡的田园、阳光、黄土,父亲每天出去晒太阳,扶着手杖在窑前的河堤站一站,在初冬阳光温暖的照耀中重温自己往昔的岁月。

    那段时间父亲回乡成为故乡的大事。四爹为父亲腾出新窑,把准备为堂弟娶亲的新褥新被铺到烧热的炕上。古道热肠的乡亲提着他们的各种礼物来看望父亲,晚年的父亲结束自己的异乡之旅,将自己浸润在淳厚的乡情之中。

    父亲的病情突然加重,在病榻上彻夜挣扎。也许知道自己的大限已到,父亲开始做远行的准备,夜里让母亲帮助解手净身,母亲为父亲洗濯更衣,风流倜傥的父亲在最后的时刻身形只剩一把枯骨,母亲为父亲洗濯着身体,洗濯着突然变白的头发,母亲在我们的注视中和父亲吻别。

    据中医讲,男人在临终的时候睾丸会收冋去,脉息全部消失。那天早晨父亲发现了这一切,他意识到和我们诀别的时候到了。造化以这种仪式结束父亲刚烈的一生,它将生命之旅构成一个圆,父亲在这个圆跑遍之后又回到初始,生命的辉煌到最后归于寂灭,如一缕轻烟消失在虚空之中。

    父亲只有悠悠的一脉气息时,疼痛反而消失了,只是腹胀,癌变的胃部成了坚硬的石头,不再呕吐,所有进人臂部的食物和水都在催动肿胀的胃部使其更加坚硬。四爹没有去放羊,我们一起守候着父亲,母亲忍着泣声对父亲说:你准备好了就上路吧,不要牵挂我,我不留恋你了,留恋你只能让你受罪,你要有灵就托梦给我。父亲双目微翕,微微颔首。

    我慌乱中抽身到乡邮局打长途电话,通知家人回乡,往回返的时候我心乱如响鼓,骑车拼命往回赶,在村头迎见舅,舅说:你父亲没了。我不信。舅说:刚没的。我赶到窑洞,父亲已停止呼吸安卧在寿帐之下了。

    那天,我的在人间走过六十九个春秋的父亲在故乡长逝。在故乡的窑洞里,我在母亲的哀恸声中长久抚摸父亲冰凉如石的面孔,抚摸父亲绷紧如弓的身体,那一刻我明白,贯穿我和父亲的生命之流在这一天被切断了,这一天我失去了生命的源头,我成为一条断源的河流了。

    父亲到城里住几天

    父亲要到城里住几天。

    儿子逮这个机会小心翼翼跟媳妇说了。媳妇说,愿来,来呗。儿就放了心。放了心,却忍不住叮嘱:爹一辈子在农村,有些地方,你忍让些。媳妇就白了儿子眼。

    父亲就来了。把儿子和媳妇欢喜得不行。

    父亲也欢莴得不行,捧着脚丫子乐乐地和儿子媳妇说半天,喉咙一痒,要吐痰。儿子和媳妇惊恐地瞅着父亲的嘴,却见父亲一仰脖,吞了。媳妇赶紧躲了,去做饭。剩下儿子热热地伴父亲说话,说老街的某某某啦,说某某某的啥啥啥啦很多。

    饭菜很半盛。父亲让儿子给自盛一碗,然后端着蹲到门去吃。儿媳说:爸,坐到桌前来嘛。父亲说:蹲了一辈子,习惯了。儿媳还要劝,儿却赶紧端上一碗,也蹲到门门去,慢悠悠地拣来钱话,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很滋润。

    儿想父亲应该洗个澡,解解乏。父亲说:俺身子干净哩,来之前,塘里浸了半天。儿就没再言语。临近匕床前,父亲看看儿媳预备下的被褥,沉吟半晌,说:还是洗一洗吧。儿帮父亲搓澡,搓下一点儿灰。父亲就很羞涩,俺真洗了澡呢,抹了塘沙搓呢。儿说:爹不是讲,人是泥做的么,咋样洗,也有灰。父亲说:那是。于是,澡盆里,父亲安稳了。

    父亲睡了一宿觉,睡得很好。翌1晨起趴在阳台前看楼下老人拎着鸟笼慢慢走过。父亲就叹气:圈在笼里,没灵性呢。看了半天,父亲又偷偷拉住儿子说:我瞧见日头是从西方升起的,看来我是掉向了,这事,别跟你媳妇说,儿子就很郑重地点头。踱到厨房里,儿说:剩饭要倒,倒到外面去,省得爹看见。

    吃饭时,父亲还是问了:咋儿的呢?

    儿媳灵巧地答:来了要饭的,给他了。

    爹说:噢。低下头扒饭。

    下班回到家,儿子发现父亲不见了,四下里找,瞧见父亲正蹲在楼下鼓捣泥土,好好的一块草坪,被父亲用炒菜铲子铲掉大半。儿子叫声苦,忙跑下楼去。父亲见儿子跑来,父亲就很高兴:我种了一些芸豆,还有青菜,省得到时你要花钱买。儿子这才想起,父亲不管走到哪里,衣兜里总忘不了带着一些种子。儿子就挤出些笑容在脸上——牙疼似的咧着嘴。儿子担心父亲把余下的草坪也铲掉。父亲却不了。父亲说:种多了,你们也吃不完,浪费,剩下的地,让旁人开点荒吧,咱不能吃独食,是吧?儿就很郑重很郑电地点头。

    父亲让儿子陪着看了许多地方。父亲惊奇在眼里,脸上却是安安坦坦,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人多的地方,就更少言语,顶多点点头,或是摇摇头。但父亲心里却在想,回去后,可得在那些老伙计面前好好白话白话广。

    住了几日,父亲就盘算着要回去了。儿子劝阻一番,父亲只是说不添麻烦了。并且,父亲叮嘱儿:一、要添个娃娃了,没有孩子,哪像个家?二、要节俭着生活,不要因为成了城市人,就大手大脚的,三、楼下的菜地要注意浇水施肥,小孩子偷菜,

    莫计较。儿就很郑重很郑重地点头。

    儿给了父亲100块钱。儿子偷偷地说:爹,把这钱送给你儿媳吧,就说是你做公公的一点儿心意。父亲就颤了一颤,钞票于是在父亲手上一失足,滑到地面上。父亲就蹲下去捡,儿子也去捡,你捡我也捡,就让父亲捡到了。父亲把钞票抚在手里,拍了拍儿子,又拍了拍儿子。

    送父亲上了车。回去的路上,媳妇很满意地说:你爸不错,临了,给了我100块钱。儿就点点头,笑一笑。

    媳妇把父亲用过的东西拿消毒液泡。儿想看会儿书,翻翻,却翻出100块钱。

    儿抚抚平,又抚抚平,就把书扣到眼睛上。

    这100块钱,儿子始终3作书签夹在书里,没敢花。

    父亲的手

    父亲是个文盲。美国的文盲人数现在已经逐渐减少了。但是,只要还有一个文盲,我就会想到我的父亲,想到他那双不会写字的手和这双手给他带来的痛苦。

    若干年后,只受过四年教育的母亲试图教父亲识字。又过了若干年,我用一双小手握着他的一只大拳头,教他写自己的名字。开始,父亲倒是甘心忍受这种磨炼,但不久,他就变得烦躁起来。他活动一下指头和手掌,说他已经练够了,要自!一人到外边散散步。

    终于,一天夜里,他以为没人看见,就拿出他儿子小学二年级的课本,准备下工夫学些单字。但是,不一会儿,父亲不得不放弃了。他趴在书上痛哭道:“耶稣——耶稣,我甚至连毛孩子的课本都读不?”打那以后,无论人们怎么劝他学习,都不能使他坐在笔和纸面前了。

    父亲当过农场主、修路工和工厂工人。干活时,他那双手从未使他失望过。他脑子好使,有一股要干好活的超人意志。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他在一家造船厂当管道安装工,安装臣沏军舰甩复杂、重要的零件。于他工作劲头大、效率高,他的上司指望提拔他。然而,由于他未能通过合格考试而落空了。他脑子里可以想像出通到船的关键部位的条条管道。同时,他手指可以在蓝图上找出一条条线路。他能清楚地冋忆出符道上的每一个拐角、转弯。然而,他却什么都读不债、写不出。

    造船厂倒闭后,他到一家棉纺织厂工作。他夜里在那儿班。白天抽出邱睡觉时间来管理自己的农场。棉纺织厂倒闭后,他每天上午到外头找工作,晚上对我母亲说:“通不过考试的人,他们就是不要。”

    一次,母亲去看我姨妈,父亲到食品店买水果。晚饭后,他说,他给我准备些意想不到的水果。我听到他在跗房里撬铁皮罐头的声音。然后,屋里一片寂静。我走到门口,看见他手拿着空罐头,嘴电咕哝道:“这上的画太像梨子了!”他走出门,坐在屋外的台阶上,默不作声。我进屋看到罐头上写着“大白土豆罐头”。但是那上面画的的确像梨,难怪父亲把它当梨买来了。

    几年后,妈妈去世了。我劝父亲来和我们一起住,他不肯。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因为轻微的心脏病发作,他常常住医院。老格林医生每星期都来看他,给他进行治疗。医生给了他一瓶硝酸油片。万一他心脏病发作,让他把药片放在舌头底部。

    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时,他那双又大乂温暖的手放在我的两个孩子的肩上。

    那天晚上,我们全家乘飞机离开父亲到新城市甲居住。三个星期后,他心脏病发作与世长辞了。

    我只身一人回来参加葬礼。格林医生说他很难过。实际上,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因为他刚给父亲开了一瓶硝酸甘油。然而,他在父亲身上却没找到这个药瓶。

    他觉得,如果父亲用了这药,大概还能等到急救医生的到来。

    在小教堂举行葬礼的前一小时,我不由自主地来到父亲的花园门口。一个邻居就在这儿发现的他。我感到十分悲痛,蹲下身,看着父亲生前劳动过的地方。我的手无目的地挖着泥土时,碰到一块砖头。我把砖头翻出来,扔到一边。这时,跳入我眼帘的是一只被扭歪、砸坏、摔到松土里的塑料药瓶。

    我手里拿着这瓶硝酸油片,眼前浮现出这样一蓓情景:父亲拼命想拧开这个瓶盖儿,但拧不开,他在绝望中,企图用砖头砸开这个塑料瓶。我感到极端痛苦,知道父亲至死也没能拧开这个药瓶。因为药瓶盖上写着防止小孩拧开——按下去,左拧,拔。”目不识丁的父亲看不懂这一切。

    父亲的教诲

    我快到知天命的年龄了,还牢牢记着父亲的教诲不该拿的别拿,不该吃的别吃。”

    说起来,教训挺深刻的。三十多年前那个自然灾害的年头,我只有二十来岁。

    一天,我骑了自行车出去,公路上迎面驶来一辆部队的吉普车,车后面还拖广一只挂斗,挂斗里是一头养得肥肥壮壮的大活猪3过铁路道口时,这头大活猪从挂斗里跳出来,翻个跟头,正好跌在我面前。我忙停了自行车,看到那猪被摔得呆头呆脑的,一动也不动,再朝四周看看,没有一个人。我心里一动,忙解下自行车上的棉纱绳,系在猪的脖子上,转身牵了就跑。

    那猪乖乖地跟着我跑,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眼下是自然灾害年头,一个人一个月只有二两半肉票,这么一头大活猪,该抵多少张肉票呀?一想到瘪塌塌的肚子里马上要大加汕水了,我馋得水都流了下来。

    我兴奋地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牵着大活猪,兴致勃勃地在公路上走着。倏地我想到:如果那开车的司机发现猪逃了,回转来寻找,那我不是一场空欢喜?得赶快跑!我脑子一转,把牵在手里的绳子系到自行车的后座架上,骑上自行车,踏得飞快,于是那猪也跟着奔跑。

    谁知只奔了一根电线杆距离,那猪清醒了,猛地蹦跳起来,没命地挣脱绳子。顿时车翻人倒,我的头上、手上、膝盖上皮破血流,自行车压在我身上,那猪拖着自1行车乱奔乱跳,发出一阵阵凄凉的嚎叫。不少行人一看我这副样子,立即冲上来帮忙,他们捉住那头猪,把我从自行车下扶了起来,还七嘴八舌地说我年轻不懂事,哪冇把猪狗牵的?

    这时候,部队的吉普车又开回来了,他们见逃掉的猪被绳子牵住了,又看我这副受伤的样子,二话没说就把我往医院里送。他们对医生说,我是为部队捉逃跑的猪受的伤,一定要认真给我治。我心里那个愧呀没法形容,又喑庆幸;幸好没让部队知道我牵猪的目的。

    我从医院里出来时,头上、手上、膝盖上都裹着白白的纱布。回到村里,邻居们知道我为部队捉猪光荣负伤,都来看我,称赞我做了一件好事。只有父亲对我怀疑,他说:“捉一头猪,怎么会弄成这样?”

    在父亲面前,我从来不敢说假话,他那严厉的目光,能把我的心底看穿。我只好老老实实把事情的真相对父亲说了。父亲听完,沉思了好一阵儿,说:“你跌成这副样子,但换来皮肉痛苦的教训,是大幸呀!”

    我弄不明白,偷鸡不着蚀把米,怎么会是大幸?

    父亲看我一眼,说:“如果你把猪牵回家,部队的人寻上门来,把猪要回去,影响名声,名声的教训,是小幸。”

    我说那不幸呢?”

    父亲瞪眼望着我,挺严肃地说:“你把猪牵回来杀了,吃了,没人知道,没有教训,那才是不幸。”

    这怎么是不幸呢?我眨巴着眼睛,望着父亲。

    父亲说你不该拿的拿了,不该吃的吃了,贪心有了,人品没有了,怎么不是做人的不幸?”

    该死,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道理!

    父亲又语重心长地说你千万要记住,贪是贫的壳,越贪越贫,世上没有靠贪能富得太太平平、传子传孙的人家。”

    父亲虽然只是一个庄稼人,没有什么学问,但他这番富有哲理的话,就像重锤敲着我的心弦。我的伤口虽然还在疼痛,怛这个教训已经深深地烙进我的心里。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不该拿的别拿,不该吃的别吃。我牢记着父亲的话,几十年过去了,人不懒,心不贪,嘴不馋,手不长,每一天都活得心安理得。父亲的话,使我终身受益。

    想念彼岸的父亲

    灵魂的有无,原先的我常常是模糊的。

    小时候萚欢去一位同学家听她的母亲讲鬼故事。具体内容比如是何方鬼氏、干了些什么勾当早已忘却。听故事时大家拥挤着,生怕漏听一个字。听完故事在惊乍中回家时故事中的情形却历历在目。从同学家出来只要穿过一片小小的草坪就到家门口了,我紧跟着哥哥,他不让我牵他的手或者拽着他的衣襟,我只能时不时地踩掉他的鞋后跟,长民短短的身影,踉踉跄跄的脚步,夜风落地的树叶,草坪里被我们惊动了的蚂蚱,都被我当成无所事事在外游荡的幽灵。进了家,捂着狂跳不已的心,边庆幸没被大鬼小鬼捉了去,边决定明晚还要去听。

    现在想来,那样的惊乍并不表明我确信人死后灵魂会脱离肉体化为鬼魂,而是儿童的想象力,在需要安全感与渴望发生意外的矛盾中的膨胀与驰骋。童年生活中有这样一些既虚无缥渺又活灵活现的鬼魂陪伴,其实不错。

    去云南山寨当知青后,接受多年的无神观念与乡村里有神、泛神的现象打起架来。山有山神,树有树神,庄稼也有庄稼的神灵,并不看见乡人跪拜行礼,只是言行举止里绝不容亵渎。当我们渐渐懂得农业耕作很大程度上靠天吃饭,四季的收获是大自然对人们的勤勉馈赠,心里对自然万物也便产生敬畏与爱惜。

    再以后寨子里陆续有人去世。红喜白丧,照例是全寨的人都要参与张罗的。晚上去丧家坐坐,表示一点劝慰的心意,发现全家人敛起泪水,静静地围坐在堂屋里,小孩子困了便悄悄上了床,大人们则一直守候到天明。他们是在等待逝者的灵魂回家,这叫做“收脚迹”。夜里倘有些响动,大家并不作声,只交换一下会意的眼神。天亮以后,还要在院子天井里找找,看看有没有留下灵魂来过的痕迹。倘有,便很欣慰,知道它认得回家的路。倘无,也不沮丧,因为据说要将生前去过的地方都到一到,山高路远一时赶不回来,或者已回来过,只是不想惊动了家里人。我不知道这习俗的由来,我想这是一种不错的悼念方式,在静默与期待中回想亲人的一生,山山水水伴他一起走过,他不寂寞,家人也得着些安慰。

    真正希望有灵魂的存在,是在父亲去世以后。

    父亲去世的第三天晚上,因为不想麻烦同事代课,我抱着一捧白菊回到自己家里。找出父亲夏天在大连海边、冬天在北京定陵的留影,装上镜框,摆放在低柜上,盛开的白菊和我一起静静地陪伴着略带笑意的父亲,昔日一一重现。我神思倦怠,但满心伤悲全无睡意。夜半,仿佛被无形的手拨弄了一下,一朵尚未完全绽放的白菊颤动着,扑簌簌抖落下细长的花瓣。只一瞬间,那白菊又归于静止,卩得几乎透明的丝丝花瓣散卧在花瓶边镜框旁。我心里一阵暖意拂过,我知道是父亲看我来了。我轻轻抚弄白菊,希望它再给我一点明示。四围寂寥,白菊默然。

    之后的几天,白菊依旧盛开,再无花瓣洒落。再过几天,白菊谢了,一切归于往曰的平静。父亲走远了。

    父亲走后,我一直觉得能在梦里与父亲重逢。但将近一年过去了,我只在梦中见过父亲一次。是陪父亲出门,等车的人很多,我先上了车,找了座位,正急切顾盼间,九十高龄的父亲轻捷地走到我身边,微微笑着坐下。我从梦中醒来,伸出手想搀扶父亲,夜是静的,空的。我收回冰凉的手,用我的心轻轻抚摸那身影,那笑意。母亲问父亲说了什么没有,我摇摇头,把父亲的动作、笑容描述给母亲。母亲说和健康时一样,那就好。母亲的面容平和,目光沉静,仿佛正与父亲交谈。

    影集里有一张父亲喜欢我也喜欢的照片:父亲背对着镜头,站在江轮的舷旁,眼前是一轮璀灿的夕阳。晚霞烧红了寥廓的天际,也烧红了一江起伏的水波。这仿佛是一个象征,父亲的电要学术成果都是在七十多岁以后作出的。如今,父亲是真的去了人生的彼岸了。我常常走神,想尽量看清父亲在那儿的怡形,想再听听父亲的声音。我看听了,更想念父亲。

    请父亲吃饭

    请父亲吃饭,怎样请父亲吃顿饭,长久以来,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

    母亲去世后,父亲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他整日侍弄花草,以花为伴,孤独生活。他生性耿直,少言寡语,脾气不好,与儿媳们的关系总处不好,也不愿与我们住一块儿。父子难得一聚,只有逢年过节,弟兄们吃酒,人多时,才把他也清来。

    说实话,多少回,我总想把父亲单独清到我家,一家老小好好吃顿饭,但鉴于他曾多次得罪过我妻子,话到嘴边,又怕再引起家庭风波而难以启齿。好在北京还有三弟、四弟、六妹,父亲时时北京城,网头离这一次,三弟在北京的公门而多,实在太忙,番两次打电话,催父亲去救急帮忙。父亲年事日高,往返也跑怕了,想下了决心,对我说:“老大,你喜欢什么花就都搬走吧,余下的花草我仝都散给邻W们,这次去北京,我可能就不再回来了……”父亲的声音中,分明心儿分掩盖不住的酸楚匀无奈。

    行前,我说:“爸,我请你吃顿饭吧!”父亲说:“好啊,在哪儿?”我说:“去饭店,就我们父子俩。”父亲似有悦,占他还是灶到我家电(这也是他一贯的向往)。沉默良久,说也好,咱父子好好聊聊”

    傍晚时分,我同父亲来到富康酒楼,老板是我的朋友,要了个清静的单间,拿来菜单,让父亲点,父亲看也不看,就说:“来个三菜一汤,一个红烧肉,多肥少精的,以免塞牙,还有清蒸鲫鱼,要大些的,再就是牛肉烧萝卜,要化些;至于汤嘛,就来个整鸡煨汤吧,但一定要农村家养的,不要饲料鸡!”

    父亲常说:“日图三餐,夜阁一宿,这人嘛,能吃才有福!”父亲饭量大,尤其是在困难年代,即使粮食可紧张,他是家里的顶梁柱,祖母、母亲及我们都比着他吃,他也从来仁不:。好吃,好喝,是他一生最大的乐趣。

    父亲果然好食欲。有吃福,这回更是放开量来,他喝了两瓶啤酒,吃了两条大鲫龟,一碗红烧肉,大半个煨鸡,还喝一碗鸡汤。——位七十高龄的老人,如此能吃,真令我眼界大开,乂惊又喜乂惭愧,因我平生从未单独请父亲吃过饭,更不知他竟有如此饭量。我想,以往在人多吃饭的场合下,父亲一定是控制食,多少间,都是在委屈自己。

    父亲吃得痛快,我更高兴饭后,想起父亲年轻时也曾是票友,便提议说:

    “爸,唱段戏吧!”父亲说好哇,有京胡吗?”老板说只有二胡,早预备着呢!”父亲说那好,就来段黄梅戏吧——《天仙配》,董永的。”我便操起琴来,父亲放声而唱……想不到的是,父亲声音虽然苍老,略显沙哑,但仍不失圆润、饱满,有板宥眼,韵味十足,一曲唱罢,竞引来饭店众多食客,齐声叫好。父亲却不无得意地说:“老了,老了,不比从前了!”

    走出饭店,已是晚上9点。将父亲送回家,在门口,父亲紧紧捤着我的手说:“好儿子,谢谢你的这顿饭,还有唱,让我过足了一把瘾!往后怕没这机会了。”父亲说着说着,竟流下了老泪,自觉不好意思,又说:“我这可是高兴啊!”

    当晚,我想着父亲的平生事,还有这顿饭,一夜无眠,心头不知是心酸,还是欣慰……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