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4卷:祸国殃民-在白色恐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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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尤其是处于卑贱地位的人,陡然跃向高官厚禄,往住激动万分,激动万分往往忘乎所以,忘乎所以往往麻痹大意,最后招致危如朝露。

    刘振坤扬扬得意地坐在轿子里,闭目遐思,想到李士群和板野的代表来维持会宣读委任状时,全会工作人员是怎样满面笑容,热烈鼓掌,钦羡不已,想到将来的高楼大厦,田连阡陌,家财万贯;想到将来的佣人成群,宾朋满座,仕女如云;想到芸芸众生,自然包括过去那些瞧不起他的人,将来在他面前怎样卑躬屈膝,刮目相看,乞求告怜。他的全部感情细胞一直高度兴奋着,仿佛一架全速运转的机器,没有间隙,没有停顿。他正想得天花乱坠,轿夫喊道:“老爷!到了,请下轿!”

    他第一次听人称自己为“老爷”,心里舒服透了。旋即又想:从自己家里到苏州维持会机关,要经过一片田垅,穿过几条大街,有七八里路程,怎么走得这么快?莫不是自己过于兴奋,时间过得不知不觉?他掀开轿帘往外一看,房子的构造还算气派,但显得陈旧,似乎不是维持会机关。也许是大前天晚上,就是李士群和板野同意他当维持会副职之后两个小时,尽管没有接到委任状,因求名心切,就由一个在维持会任小职员的亲戚陪同,到维持会机关看了看。那时,只顾与夜宿在机关的几个工作人员闲谈,加之又是黑夜,可能对机关的房子模样看得不清楚。现在好了,是正职了,可以下轿看个清楚明白了。

    他把提包夹在左腋里,弯腰从轿里走出来时,突然两只胳膊分别被两个轿夫使劲扭住了。噢!日军支队长松本弘一郎送给他的手枪放在提包里,可望而不可即,真是急死人!他高声喊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这时,又冒出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人来,在他头部猛击一拳,他眼前金星直冒,不省人事了。

    这里的确不是苏州维持会机关,是坐落在观前街附一四九号的一座有围墙的四合院,是共产党地下支部书记张声涛的家。他就是在刘振坤脑顶上击拳头的那个年轻人。近四年来,他以律师职业做掩护,又巧妙地利用内兄、苏州市长池松柏这把保护伞,为苏南抗日游击区送去一笔笔资金、一批批药品和输送一批批热血青年。

    两个轿夫都是新四军太滆游击队队员,年纪都不足三十岁,其中之一是王德仁,就是被日军用马活活拖死的王德玉的哥哥,另一个名叫龙思源,就是自缢而死的女教师莫英连的表弟。他们以轿夫做掩护已两个月了,因为有钱人家感到坐轿子比坐黄包车、骑马都要舒服,生意还很不错,除了维持生活,还给地下党支部提供了一笔活动经费。

    近二十天来,虽然苏州地区清乡办事处与和平军、日军进行了严密的封锁和搜查,处境十分危险,但他们依靠与群众的鱼水关系和对苏州的情况熟悉,依靠抗战必胜的坚定信念和自己的大智大勇,不仅在敌人的白色恐怖中保存了自己,而且基本掌握了敌人的活动情况,对刘振坤的叛国投敌更是了如指掌。

    如果说刘振坤完全丧失警惕,那也不是事实。昨天下午,他抱着一线希望,去看望了初中时代的同学,现在担任松本翻译的赵行钧,请他陪同去见松本。赵行钧与刘振坤本无深交,见他已被任命为苏州维持会长,正想巴结他,两人一拍即合,便高兴地陪他去会见了松本。他此行的目的,是要求松本派一辆吉普车和几个士兵护送他去维持会上任。

    松本心想,这些都是李士群和板野的事,为什么找到他门上来了?其实,板野已对李士群做了交待,但是,李士群因前天深夜吴县清乡委员会遭到新四军游击队的袭击,办公楼房被烧毁,工作人员伤亡十二人,县清乡委员长吴诚被当场击毙,他急于赴吴县重整旗鼓,行色匆匆,忘记了对手下的人安排。松本虽然认为刘振坤找错了码头,但也不便直说,只好给他壮胆子。

    “自从开展清乡工作以来,在苏州我们还没有发现共产分子的活动呢!”松本慢悠悠地说,“在这里,到处都布下了天罗地网,共党分子只有东躲西藏的余地,哪里还有骚扰的可能!”他顿了一会,“我看,刘先生去维持会上任还是坐轿子好,乘吉普车反而惹人注目。”他起身走到书案旁,打开抽屉,拿出一支手枪和二十发子弹送给刘振坤,“有了它,万一发生什么意外,可以自卫。”

    刘振坤生怕松本说他胆子小,接过手枪,连连鞠躬道谢告辞。他从未使用过手枪,还是告别松本之后,赵行钧教会他上子弹和扣扳机的。

    张声涛的父亲在世时,给刘家当过勤杂工,现在成了游击队秘密交通员的熊世俊,与刘振坤是邻居。因此,两个小时之后,张声涛就知道刘振坤准备乘坐轿子上任的情况。

    昨天下午五点左右,王德仁和龙思源各扛着一部分拆散了的轿架,唱着古老的《轿夫歌》,从刘振坤家门口经过。

    王德仁亮着嗓子唱道:“轿夫善,善轿夫,肩膀为人垫屁股。”

    龙思源马上接过腔:“抬着老爷见皇上,抬着太太进王府。”

    王德仁唱腔恳切:“少爷坐了做驸马,小姐坐了享洪福。”

    龙思源用悲腔接唱最后一句:“只有小厮命根苦,世世代代当轿夫。”

    刘振坤的妻子正准备着人进城雇轿夫,听见门外有人唱《轿夫歌》,走出门来喊道:“轿夫,轿夫,过来,过来。”

    等王德仁和龙思源走到门口,刘振坤走出门来,将他们打量一番,见是卖苦力的模样,就问他们哪里人,看了他们改名换姓和假籍贯的良民证,又问了问价钱,感到没有任何怀疑,价钱也便宜,就说:“明天清早八点以前,必须把轿子装好赶到这里来,不得误我的时间。只要你们步子稳健,使我坐着舒服,苦力钱一分不少。”

    现在,刘振坤的眼睛蒙上一块黑布,双手被捆绑着,关押在张声涛家的一间杂屋里,接受张声涛的审讯。

    张声涛的妻子施兰春也在场,她负责做记录。这里有必要说明一句,施兰春与池松柏为同母异父兄妹,故她姓施不姓池。她与张声涛从进入苏州师范到东吴大学毕业,都是同班同学。这期间,张声涛一直是闹学潮的主要学生骨干之一,而施兰春却迥然不同,认为学生的唯一任务是读书,闹学潮是中了共产党的魔,是不务正业,两人往往争论得面红耳赤。然而,两人结成百年之好以后,丈夫坚信共产主义和坚持抗战,先是反对国民党的不抵抗政策,接着反对汪精卫的叛国投敌,纵然哥哥与汪精卫集团沆瀣一气,但她坚定不移地站在丈夫一边,利用哥哥的关系保卫丈夫,将自己在中学任教的收入支持丈夫;并在这里的共产党组织处于困境,举步维艰的情况下,于三天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夫唱妇随”,尽管含有几分封建夫权思想因素,但如果丈夫坚持的是真理,是正义事业,谁能否定这不是中国女性的一种传统美德?这不是一条维系夫妻和睦的基本纽带?

    张声涛之所以捉拿刘振坤,并非想从他身上获得多少情报,而是想给敌人一点厉害看看,想顺藤摸瓜把赵行钧抓到手,然后营救一批被敌人关押的群众。

    “你们知道,我这个会长还没有到任,没有什么情报可以提供。”刘振坤哀叹自己的命运多舛,近一个星期来先受日军的审讯,现在又受游击队的审讯。虽然游击队没有软硬兼施对待他,但想到他们比日本侵略者更厉害,他心里诚惶诚恐,说话的声音也走了调。接着,他说了句令人啼笑皆非的话:“如果你们缓两个月再抓我,我知道的情况肯定是很多的。”

    张声涛冷笑一声,说道:“早抓你还是迟抓你,掌握在我们手里。我们从夺取抗战胜利考虑,认为早抓你比迟抓你更有利。”他加重语气说,“因为你叛国投敌,势必为虎作伥,破坏抗战,祸国殃民,所以决定提前抓你。”

    “我明白了,你们是为了挽救我。”刘振坤讨好地说。

    张声涛不跟他啰嗦,直截了当地说:“你现在必须如实地将赵行钧的情况告诉我们,他住在日军支队部还是住在家里,或者住在别的什么地方?”

    “我说,我一定如实说。”刘振坤的眼睛被蒙得不舒服,想用手弄一弄,可双手被捆着,只好将脑袋微微转了两下了事,“赵行钧每天晚上都住在日军支队部,只有没有翻译任务时,白天才回到中山南路五十八号家里看看,然后去越剧团与莫玲珠鬼混。”他的嘴唇一直哆嗦着,“昨天下午三点左右,我就是在莫玲珠的住地找到赵行钧的,当时他与姘妇正在喝咖啡。”

    “莫玲珠住在什么地方?”张声涛问。

    “她原来住在越剧团的宿舍里,一个月前由赵行钧花钱在园林路五十八号租了两间房子,是二楼靠东边两间。外面一间作为莫玲珠练功的地方,里面一间是卧室。我说的全是真话,保证你们在这里把赵行钧抓到手。”刘振坤又是哀求又是发誓,“我今年才三十岁,恳求你们刀下留情不要杀我!如果你们放我回去,以后我再当苏州维持会会长,不得好死,将来遭千刀万剐!”

    “对你的赌咒,我们信不过!”张声涛的声音低沉,充满了愤慨,“至于要求饶你一命,不是我们不肯刀下留情,而是你自掘坟墓走向灭亡,在敌人面前,你是软骨虫,癞皮狗,为了自己升官发财,竟然丧尽天良,在日本人面前矢口咬定你表哥熊起潜是游击队秘密情报员,矢口咬定田智阶是共产党地下支部书记,这难道不是你自掘坟墓?这难道不该杀!”

    刘振坤一阵震惊,震得心缩作一团。“这里是和平军、保安队、警察队和日军的世界,谅你们不敢开枪!他们一听到枪声,就会很快包围你们!我死了,你们也活不成!”他威胁说,“如果你们用刀子杀了我,总得把我的躯体弄出去吧,到那时,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会被人发觉,你们同样活不成!”他停了停又说,“即使你用火把我的躯体烧了,人家的鼻子还能判断呢,闻到那股气味也会来找你们!”

    “我们既不用开枪,也不用动刀,”张声涛轻蔑地冷笑一声,“把你处死之后,也不用焚尸!”刘振坤还想说什么,等候在门口的王德仁和龙思源走进来,他的嘴刚好张开,一团棉絮塞了进去,然后把他拖到后墙旁边。

    这里是张声涛的祖父张鹤翔修建这四合院时,挖的第二条地道出口处。覆盖在上面的泥土已被王德仁和龙思源刨开,盖在上面的石板也被掀开了。自从张声涛出生至今三十年来,因他父亲嗜好大烟和赌博,家境每况愈下,这地道就没有使用过。走近地道口就闻到一股臭味。下地道时,张声涛亮着手电筒走在前面。地道口较深,王德仁和龙思源拖着刘振坤下了十二级石磴才进入地道。因三十年来从未清理过,地道积了几寸厚的污泥。他们走了近两里路,地道上面崩塌被阻无法前进时,才在被拖得奄奄一息的刘振坤的鼻孔里和塞在嘴里的棉絮上堆上厚厚的一层污泥,让他到阎王爷那里当维持会长去了。

    把刘振坤处死之后,张声涛和施兰春、王德仁、龙思源对下一步的行动方案,进行近一个小时的研究,决定由施兰春出面说服莫玲珠,配合捉拿赵行钧。

    施兰春眉清目秀,高挑身材,丰肩细腰,后脑勺上常挽个显得精致利落的发髻。现在因外出做客,在脖子上戴条赤金珠璎项圈,穿上翠绿色绸料无袖旗袍,略施粉黛,就成了既美气又阔气的太太。一切准备就绪,下午两点左右,她坐上王德仁、龙思源抬的轿子出发了。

    一路上,他们遭到保安部队的多处岗哨盘查。哨兵们一看良民证,知道坐在轿子里的这位年轻俊俏的女人是池松柏的妹妹,而王德仁和龙思源早就想到刘振坤被共产党的地下组织抓去后,各个岗哨会特别引起对轿夫的注意,已经换了穿戴和良民证,加之施兰春说他们是自己的家丁,就安全通过了。

    园林路五十八号,是一座围墙呈半月形的小花园洋房,大门开在弯弧的中心处。主楼依地形建成弧形,有三层,每层都是八间房子。苏州沦陷后,房主人一家老幼去了香港,由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看守。因为房主人与原维持会长马冯驹是好朋友,赵行钧请马冯驹与房主人电报联系,房主人同意在二楼租两间房子给他。这里环境幽雅寂静,是金屋藏娇的理想之地。

    轿子抬进来之后,看房老人见施兰春穿戴非同一般,毕恭毕敬,忙说:“莫小姐白天不演戏,也不外出,她在楼上,请上楼,请上楼!”

    施兰春上楼去了,王德仁和龙思源把轿子抬到楼后面不显眼的地方,然后与老人闲谈注意动静。

    施兰春和丈夫都喜欢欣赏越剧,进剧院的次数多了,而且每次都坐在前排座位上,就成了莫玲珠最熟悉的观众。当她来到莫玲珠住地时,这个在苏州戏曲界颇有名气的伶人,正无聊地靠窗坐着,水红色的窗帘将她少女清秀的身影衬托得更加鲜明。她脸色秀美,也有着红颜命薄的那种冷淡和悲观。现在,她见市长的妹妹突然找上门来,大惑不解,也惶然不安。

    “张太太有何吩咐,请直说,只要我能够做的,一定尽力而为。”她的轻言细语,蕴含着无限的畏惧。

    “如果莫小姐能够言行一致,今后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同样尽力而为。”施兰春说得很诚恳。

    “谢谢张太太,谢谢张太太!”莫玲珠是上海人,为了生计,于三年前来到灯红酒绿和地痞流氓充斥的苏州,受过许多只有年轻美貌的女艺人才能有的欺侮和痛苦,巴不得有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做庇护,心里泛起一丝喜悦。但是,在没有明白对方的真实来意之前,仍然感到不安。“赵行钧什么时候来你这里?”施兰春悄悄地问。莫玲珠怔了一会,一种由羞耻引起的红晕染上了她的脸颊,喃喃地说:

    “他前天上午离开我这里时,说今天上午不来,下午一定来。”“他给松本支队长当翻译你知道吗?”施兰春问。“知道。”莫玲珠点点头。“他现在又暗地私通共产党你知道吗?”施兰春又问。这是策略,为的是不打草惊蛇,失去池松柏这把保护伞。“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莫玲珠惶惶然了。“所以,我哥哥,也就是池市长,决定逮捕赵行钧。”施兰春说,“这事得请莫小姐鼎力相助。从斗争策略着想,也得请莫小姐绝对保密。我哥哥考虑到你我都是女性,又彼此相识,便于打交道,就派我来与莫小姐商量。”“噢!是这样。”莫玲珠若有所思,“那么将情况告诉松本支队长,由他逮捕赵行钧,不是手到擒拿,不费吹灰之力吗!”

    施兰春愣怔片刻,心想这姑娘还颇有点头脑。“如果按事物的正常规律想问题,莫小姐说的不无道理。”她故意叹了口气,“可是,问题很复杂,并非你所想的那么简单啊!”

    莫玲珠以为赵行钧私通共产党的事涉及到松本,也不便多问,恳切地说。“我一定遵照张太太的嘱咐行事,请放心。”她与赵行钧无爱情可言,仅仅是慑于他的淫威,不得已,成了这个比自己大三十岁的男性泄欲工具。施兰春又将有关应注意事项向莫玲珠做了交待,再要王德仁、龙思源上楼来与莫玲珠见面,然后她喊一辆黄包车,直奔哥哥池松柏家里要轿车去了。

    下午三点二十分,一辆车头上插着日本国旗的吉普车开进园林路五十八号。站在三楼东边窗户旁边的王德仁和龙思源,都已换了穿戴,是一副警察队士兵的打扮。他们再一看,从车上走下来的是赵行钧和一个日军士兵。往常,赵行钧来这里是孑然一身,坐的是黄包车。显然,刘振坤的失踪,已引起赵行钧的警惕。

    “情况有变化,你说怎么办?”龙思源低声问王德仁。

    “一切按原定计划行事。”王德仁当机立断。

    “对!见机行事,沉着应战。”龙思源表示赞同。

    赵行钧下车后,对那个日军士兵说了几句什么,就匆匆上楼来了。莫玲珠已把门打开,等待赵行钧的到来。“你怎么这时候才来,等得我好苦啊!”她显得娇声娇气。

    “我的乖乖,我实在太忙,请原谅。”赵行钧一手抱着莫玲珠,一手在她身上乱摸,“我的乖乖,快闩上门,进里面房间去吧!”他那一副病态,眉毛又多又粗,眼睛又圆又大的国字脸上,充满着虚荣自负和种种不断变化的欲望。不足一米六的身子臃肿肥胖,看去横不像南瓜,直不像冬瓜。莫玲珠觉得他真像个凶神恶煞,特别觉得他秽亵下流。

    “什么鬼事,那么忙?”她故意撅着嘴,站着不动等王德仁他们进来。

    他们悄悄进来了。沉醉在情欲中的赵行钧,他插在腰间的手枪被龙思源拿走,王德仁用手枪对准他的胸口才回过神来,见站在面前的是两个警察队士兵,涌上心头的惊慌又陡然消失了。

    “你们知道我是谁?竟敢这样无理!”他官腔十足,“把枪放下,把手枪还给我!若惹起我发脾气,当心你们的脑袋!”

    赵行钧系黑龙江克山县人,原名李广宏,是小学教师。九一八事变家乡沦陷之后,他投机取巧努力学习日语,用日文在长春出版的日文报纸上发表好几篇文章,鼓吹日本侵略者治理中国东北三省的所谓伟大成就,被日本人看中,当了这家日文报纸的采访员,后来因为与报社主编共一个姘妇被辞退。尔后,他改为现在的姓名做皮货生意,与日本浪人菊地恭一结成酒肉朋友,并成为菊地搜集中国抗战情报的得力助手,跟着他从东北到北平,从北平到南京,半年前又一同来到苏州。那时,松本的前任翻译屡干祸国殃民的事被新四军游击队秘密处死,就由他补了缺。因他善于应酬,很受松本器重,所以他打起官腔来神气十足。

    “不许你大喊大叫,赵行钧先生!”王德仁威迫说,“请知趣些!若惊动楼下的两个日本兵,就要了你的命!”

    “你私通共产党,我们奉命逮捕你!”龙思源把张声涛仿照池松柏的笔迹,盖有池松柏篆刻私章,写给警察队的信递给赵行钧,“这信函就是逮捕你的命令,可以给你看!”

    赵行钧实在不愿意看,但两只手伸得很快。他装着不以为然的样子,把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据查,赵行钧利用任日军翻译之合法身份,与新四军第一游击队密来密往已达三月之久,曾多次向敌人提供军事情报,近来破坏清乡工作尤甚,希立即着人逮捕。此事待今晚审讯赵本人落实后,再连夜告松本支队长,共商处理事宜。”

    “这是诬告,这是陷害!”赵行钧想到人言可畏,心情十分紧张。

    莫玲珠显得十分关心,从赵行钧手里要过信又看了一遍,然后用颤抖的双手将信放在茶几上。“我的天啦!万万没有想到,竟有人这样无事生非陷害赵先生你,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何得了啊!”她毕竟是演员,装得像真的一样,诚惶诚恐,双手掩面,呜呜咽咽低声啜泣,踉踉跄跄地走到里面房间去了。

    “玲珠,玲珠,你不用害怕!”赵行钧以一颗真心安慰一颗假心,“这纯属诬告陷害,问题很快会得到澄清,你不必为我担忧!”

    “至于赵先生私通共产党是真是很,我们搞不清楚。”龙思源给赵行钧扣上手铐,“请赵先生原谅,我们只能奉命行事。”

    “你们这样用手铐对待我,我偏不走,看你们把我怎么样!”赵行钧耍无赖了。

    “唉,人生在世,总难免受这样那样的委屈,先生你别耽误时间了,快点去吧!”莫玲珠以贤妻尊夫的口吻劝说着,从里面房间走出来。她走出房间之前,把两只眼睛擦得通红,又在脸上抹了点水。“早去警察队把问题搞清楚早回来。今晚我没有演出任务,我等你回来吃晚饭,准备好酒好菜为先生压惊。”她用哭腔说完这段话。

    “好,玲珠,我听你的。”他转过脸对王德仁和龙思源说,“但我必须坐吉普,由送我来的日军士兵陪同我去警察队。”他顿了一会,“也好让松本支队长知道我的去向。”

    “不能坐车,只能步行!也不能由别的什么人陪同你去,你只能由我们押着走!”王德仁说:池市长的信已经说得很清楚:“‘此事今晚审讯赵本人落实后,再连夜告松本支队长,共商处理事宜。’现在没有必要让松本知道。”他走了几步,把窗户打开,又转身回来,“你朝窗户向楼下喊话,就说你暂不回支队部,要司机和那个兵先回去。”

    莫玲珠见赵行钧持反抗态度,又用哭腔劝说道:“你就听从他们的安排吧,我的好先生,我的命根子!如果怕路上碰到熟人不好意思,你就戴顶草帽,把头低着走,我的命根子!”

    两句“命根子”,使赵行钧痛苦的心掺和着几分甜美和柔情,他终于顺从地照办了。接着,莫玲珠从里面房间里拿出她平日喜欢戴的,用鲜绿色绸布镶着荷叶边,挨近前额的地方缀着朵大红色绸布牡丹的草帽,扣在赵行钧头上,又将草帽前沿往下一拉,把他的两撇浓眉也遮住了。他肥胖的躯体上裹着土黄色日军军装,浑身鼓鼓囊囊,配上这么一顶花草帽,不伦不类,不男不女,成了个大怪物。当然,赵行钧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想的是草帽遮颜过闹市。

    等楼下的两个日军士兵开车走了,王德仁和龙思源才押着赵行钧下楼去。守房子的老人,见平日威风凛凛的赵行钧戴着手铐,见两个轿夫成了警察,感到莫名其妙,也感到不可思议。

    王德仁走到老人面前,悄声说:“那顶轿子暂寄存在你这里,请你好好保管,改日我们来抬。”他叮嘱说,“眼前发生的事不能外传,你必须绝对保密。否则,一切后果由你自负。”

    “一定妥为保管,一定绝对保密,请老总放心。”老人胆战心惊地表示。

    沿途保安队设立的岗哨处,看了那封逮捕赵行钧的信,连屁都没有放一个,就让王德仁他们通过了。过了所有岗哨,走到距离张声涛家里只有半里远的一条巷弄时,一辆小轿车停在那里。王德仁和龙思源一看车头上飘着黄布带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就知道这车是施兰春以上医院看病为由向池松柏要来的。按照既定方案,王德仁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黑布将赵行钧的眼睛蒙住。在同一个时候,龙思源把一团棉絮塞进他嘴里。等坐在驾驶室的施兰春把后车门打开,王德仁和龙思源就把赵行钧推上轿车。轿车在两条小巷弄里转了几圈才开进观前街附一四九号。

    轿车司机张声漾,二十四五岁年纪,与张声涛是共曾祖父的堂兄弟,也是张声涛介绍他给池松柏当司机的。龙思源把赵行钧押到上午关押刘振坤的那间杂屋之后,施兰春把一叠钞票塞在张声漾手里,说:“一点小意思,请收下。”她手指王德仁,“另外,还要辛苦你一下,请开车送这位先生去中山南路接一个客。还有,晚上等我哥哥休息之后,你避开他再开车来我这里办点事。”

    张声漾表示一定保密和效劳,但无论如何不肯受钱,直到张声涛把钱塞进他的口袋,他才高兴地开车送王德仁去中山南路五十八号。

    这里住着赵行钧的第二个妻子喻春香。她是南京人,原是南京一家私营公司的会计员,比赵行钧小二十五岁,他们结婚不到三年,生下个男孩才一岁半。因为赵行钧留在黑龙江的妻子只生了四个女孩,他对这个男孩特别喜爱。喻春香看了逮捕丈夫的信,放声痛哭,见有人随车来接她去警察队与丈夫见面,二话没说,抱着小孩就上了车。

    赵行钧接受张声涛和龙思源的审讯时,身上三件特殊的附加物只去掉了塞在嘴里的棉絮。当他知道自己落在共产党手里时,想起松本的前任翻译被新四军游击队秘密处死的事,失魂丧魄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扑通跪在地上求饶:“你们掌握的情况十分准确,我的确写过好几篇文章吹捧日本侵略者,也的确帮助菊地多次搜集过抗战情报,我罪该万死!你们若处死我,也是罪有应得!”他失声痛哭,眼泪渗透了蒙住眼睛的黑布,“如果你们不咎既往,能够饶我一命,我一定主动赎罪,凡是我知道的我都说,凡是我能够做的我都做!”

    “好!我们给赵先生一个主动赎罪的机会,那就请站起来坐着说。”张声涛的脸色赵行钧看不到,但听得出,他的神态很严肃。“下面,请你如实告诉我们,李士群和板野他们一共抓了多少个新四军游击队员的亲属?他们被关押在什么地方?他们的处境怎样?”张声涛他们知道,在清乡万人动员会上,板野提出,凡是有亲属在游击队的,马上写信动员其亲属于七月下旬向清乡办事处自首。结果,没有一个人这样做。于是,一个星期前,清乡办事处就出动大批军警逮捕游击队家属。

    “本来,苏州地区有五千二百多人参加新四军游击队,但在篱笆没有筑成之前,大多数游击队亲属跑到非清乡区去了,结果只抓到五百五十多人。”赵行钧已停止哭泣,从地上爬起来坐在原来的座位上,“这些人原来关押在各县清乡委员会,近三天内被先后押送来苏州,全部关押在黄龙山的莫氏宗祠。昨天上午,我陪同松本去祠堂看了看,因为他们不肯给在游击队的亲属写信,处境很不好,都被打得遍体鳞伤,已经有一百三十多人被活活折磨死了,其中有十八人是临产的孕妇。”

    “法西斯!”龙思源无比愤慨。他沉思片刻,问道:“清乡办事处打算怎样处理他们?”

    “今天上午我随松本到苏州地区清乡办事处开会,李士群和板野决定今天晚上半夜过后统统活埋他们。”赵行钧说,“埋人的坑正在挖掘,就在莫氏宗祠左边一个小山丘上。”

    张声涛看看手表,已是下午五点,距离那个罪恶的时间只六七个小时了。

    他心急如焚,肃然地说:“赵先生作为中国人,有责任把这四百多个同胞兄弟姐妹拯救出来!”他的话掷地有声。

    赵行钧的身子明显地颤动了一下,不禁愁肠百结,犹疑地说:“是的,我有责任拯救他们,这也是我立功赎罪的好机会。但是,我是个小小的翻译官,实在无能为力呢!”

    “不是你无能为力,而是你顾虑太多,怕这怕那,主要是怕得罪日本人,怕丢掉乌纱帽!”张声涛冒火了,“看来,你愿意将功赎罪,完全是句假话!”他在桌子上猛击一拳,“如果不协助我们把这四百多个同胞拯救出来,我们将把你在苏州的一家三口全部处死!”

    这时,从隔壁房子里传来了喻春香的声音:“行钧!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赶快悬崖勒马吧!”

    赵行钧愣了片刻,以为自己产生幻觉,说:“是春香吗?你在哪里?”他心里一惊,共产党真厉害!即使他眼睛没有被蒙住,这时候也会昏眩得眼前一团漆黑。厄运的到来为什么没有一丝不祥的预兆?是如此猝不及防?天啦!

    “我在隔壁房间里,行钧!刚才你说的话,审问你的两位先生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施兰春在喻春香耳边怎么说她就怎么说,“从祖国的利益着想,从抗战着想,从你的前途着想,从我们母子俩着想,你就一切按两位先生说的办吧!”

    这些话是他赵行钧的娇妻说的?当他确信自己的听觉没有失灵时,思想上产生极大的震动。他犹豫在福与祸之间,徘徊在吉与凶之间,动摇在是与非之间。人生不可能有先兆,这一切只能由未来的生活去解答。唯其如此,选择才显得那么重要,那么需要理智和胆略。

    “噢,宝宝,叫声爸爸。”赵行钧的耳边又传来了妻子的声音。

    在隔壁房子里,小孩两眼向四周望望,不见赵行钧,没有开口。施兰春伸手在他胳肢窝里搔了搔,孩子咯咯笑起来。“行钧,你听到宝宝笑了吗?宝宝和我一起来的。”喻春香哭了,发出幽咽声,“宝宝不能没有爸爸,行钧呀!”

    “春香!你别说了。”赵行钧心如刀绞般疼痛,“我一定竭尽全力,拯救被日军关押的四百多个同胞!”他终于下了决心。但是,即将发生的一切是吉是凶?是活的成分多于死,还是死的成分多于活?只有天知道了。然而他为了孩子,为了妻子,不顾一切了!

    莫氏宗祠,成了人间地狱。三百二十多个中国男性和近百名中国女性,坐在祠堂第一栋正屋那垃圾满地的砖铺地面上。只有几天时间,他们遭受了祖国被人宰割的一切痛苦,一个个被折磨得面黄肌瘦,伤痕斑斑,苦不堪言。

    下午六点左右,看守他们的二十多个日军士兵,为了让他们喝一碗稀饭,暂时把反绑在背部的双手恢复到正常的位置,但两只手腕仍被棕绳绑着。他们用两只肿成乌紫色的手,颤抖着捧起碗,喝着清淡可以照见人影的稀饭,说不上饱肚,在这大热天止渴尚勉强。有些人喝得很慢,仿佛在品尝人间最难得的美味,有些人狼吞虎咽,碗边刚挨近嘴唇,碗里的稀饭就下了肚。

    刚才日本人已经说了,这是被活埋之前的最后晚餐。大凡世界上任何事物的最后时刻,纵然是一场灾难的结束,也是令人怀念的,何况是人生的最后时刻。因此,许多人把这碗稀饭看得十分珍贵,对手上的碗十分留恋,用舌头舔着碗上的稀饭残余,明知没有了,还伸长舌头在舔着,在美美地舔着。这一切,震慑人心,催人泪下。

    他们,都是中国极其普通而平凡的老百姓,许多人连自己的姓名都不会写。他们不是思想家,也不是诗人和作家,不能用凝聚智慧的语言,唤醒那些沉睡者,使那些人在国难当头时清醒和理智。但是,他们在民族的大敌面前,经过血与火的洗礼,生与死的考验,都迸发出宁死不屈的民族魂的炫目光芒,在这种洗礼和考验中得到升华和铸就。

    黄龙山并没有山,而是一片丘陵地区。也许古代有山,经过沧海桑田的变迁,山没有了,古老的名字依然存在。晚上九点半,银白的月光洒在大地上,周围一片寂静,静得凭蚊子的嗡嗡声可以听出它在什么地方飞。

    松本支队部所在地,是当地人为纪念孔子而建造的一座气势雄伟的文庙,牌楼式的大门上端石刻着“文庙”两个颜体大字。大门两旁是石刻对联,别出心裁地选用孔子的后裔孔尚任写在《桃花扇》里的两句话:“冰肌雪肠原自问,铁心石腹何愁冻。”用一连串的比喻,教育人们应磨砺修身具有内外皎洁、坚强无畏的性格。

    松本支队部原设在一座地主庄院里,十天前松本外出巡视岗哨,发现这座文庙,仅仅是出于对孔子的尊敬和对这副对联的赏识,就将驻地搬到这里,而且每天清早,带着妻子靓子在庙堂正殿的石刻平面孔子像前焚香点灯,顶礼膜拜。四十年前,他的父母在吉林长春做木材生意,他诞生在异国。从五岁开始,连读五年《四书》、《五经》才进正规学校。这是他尊孔的思想根源。初中毕业后,他在关东军服役几年,考上了日本陆军大学。四年前,他随军攻打南京时还是少佐,可是明天,他将赴日军第十三军司令部接受旅团长和少将军衔的授予。他得志得意,从今天上午接到授衔通知起,走路总是昂头挺胸,格外神气。

    今晚,松本再一次检查了活埋中国人的土坑,进一步布置手下的人准时活埋他们之后,回到他的办公室,把手枪放在书桌上,像获得解脱似的脱下身上的军装,只穿着纱背心和短裤衩,又脱下袜子,趿着拖鞋,舒心惬意地往藤椅上一坐,想到明天的提升,兴致勃勃地朝里面的卧室喊道:“靓子,出来,出来陪我坐坐。”

    门“吱呀”一声,靓子顺从地从卧室里走出来。她比松本小十岁。六年前,他陆军大学毕业时,抛弃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长春籍妻子,娶了歌妓靓子。为了使夫妻间有共同语言,松本学会识五线谱和拉手风琴。靓子与她的名字一样,长得很漂亮,连打扮也是对异性富有吸引力的靓妆,穿的是华丽的绫罗绸缎,戴的是珍贵的珠宝钻石。

    待靓子搬把藤椅与他面对面坐着,他把两只光脚伸过去,搁在妻子的两条大腿之间,十个脚趾不断地跷动着。“你一定很兴奋,是吗?”靓子敏感地说。只有心心相印的妻子,才能最理解丈夫的一举一动。“我提升得这么快,这还用问。”松本欢笑着说,“你唱支歌助助兴吧!靓子,唱哪支歌好,由你定。”靓子想了想,用温柔甜美的口气说:“还是唱我自己谱曲的歌情意深,那就唱《为君》吧!”她见丈夫微笑着点头,走进卧室拿来了手风琴。松本把手风琴挂在脖子上,左手拉着风箱,右手按着键盘。随着琴声,靓子唱道:

    一心一意只为君,此身不惜也甘心。

    但愿情浓人长久,心心相印永不分。

    这是日本的一首著名古诗,作者藤原义孝是日本中古时代三十六位名诗人之一。诗作描写一个情意深长而具有忠贞爱情的人,为了爱情就是把生命搭上也在所不惜,热烈希望与其配偶能够天长地久,花好月圆,心心相印,永不分离。

    靓子的歌声清纯甜美,唱法独特,安详自然,情浓意真,忽而金属般铿锵,忽而落雾般轻盈,忽而沉石般深厚,忽而月色般清皓。有清澈的吟,有淡雅的咏,有热烈的呼喊,有殷切的期望。这深情祝福的歌曲演唱,形成一种不仅可感而且可触的冲撞力,强烈地冲撞着这对夫妇的心。两人的心如同这琴声与歌声融为一体,心胸中同时涌起春光一片,感到生活变得更加瑰丽了。

    “你唱得真好,靓子!”松本悦然地说,“你今晚选唱这支歌的目的我最清楚。我可以向天盟誓,就是将来我当了元帅,同样真诚地爱你!”

    “我理解你。”靓子满意地笑着。

    靓子的话刚落音,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

    “谁呀?”松本瓮声瓮气地问。

    “是我,支队长!”声音很熟,松本知道翻译赵行钧来了。

    “我有紧急要事向你报告呢!”

    松本向妻子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离开办公室去卧室。等妻子轻轻掩上卧室的门,他才响着拖鞋声去开门。

    可是,门一开,猛然冲进来举着手枪的五个人,除了赵行钧,还有他不认识的张声涛、王德仁、龙思源和张声漾。

    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无异晴天一个霹雳,惊得松本目瞪口呆。等他惊魂稍定,办公室的门已闩上,卧室的门搭子已扣住,放在桌上的手枪已到了龙思源手里,王德仁和龙思源同时用手枪对准他。

    “我是新四军第一游击队的代表,特地奉命前来与松本先生交涉一个问题。”张声涛既神色泰然,又如利箭在弦。

    他凭着自己的机智勇敢,曾多次深入和平军与日军军营,而每次都克敌制胜,今晚有这么多人同来,更是浑身是胆,成竹在胸。沙漠,是一切生物的忌讳之地,但它却把仙人掌的叶片磨炼成钢针。出生入死的地下斗争,使性格本来就刚烈似火的张声涛,磨炼得像一只猎豹。他瞪着双眼,警觉地望着松本,又神经高度集中,注视着四周的一切,捕捉意外和不测。

    “请坐下来说,松本先生!”他自己首先在一把藤椅上坐下来。松本不由自主地也坐了下去。他两眼瞪着站在张声涛身旁的赵行钧,愤恨地说:“你‘引狼入室’,赵先生!”“松本先生说得不对!”赵行钧冷冷地说,“中国有句成语叫‘引绳排根’,我现在改动两个字,叫做‘引友排敌’,并非‘引狼入室’!”“万万没有想到,你姓赵的公然背叛我!”松本说得咬牙切齿。“请松本先生不要啰嗦!”张声涛喝道:“我们开始交涉问题。”“你们要干什么?”松本怔怔地问。他欣赏文庙大门上的那副对联,但真正具备坚强无畏的性格却不容易。“很简单!就是请你立即释放被你们非法关押的四百多个无辜的中国老百姓。”张声涛严颜正色,“并保证他们安全通过你们的所谓清乡区。”“哈哈!你们真是异想天开。”松本用歇斯底里的一声大笑为自己壮胆,“老实告诉你们,黄龙山一带十里之内是我松本的天下,不仅支队部有几十条枪支,而且四周都是我的巡逻部队,你们可以利用赵行钧对我的背叛混进来,但你们无法离开这里!等会儿,我将你们五人连同关押在莫氏宗祠的那些人一起活埋!”

    “我们不妨老实告诉你,你们被游击队包围了!”张声涛那双锐利的眼睛,像针扎似的死死盯着松本,“我们由赵先生陪同来,等会得由你恭恭敬敬地陪同我们离开这里,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我们被游击队包围了?别吓唬人!”松本半信半疑。

    “相信不相信由你!”张声涛冷冷地说。

    这时,距离文庙约半里地的四面,先后响起了震天动地的爆炸声。这是一个小时前,赵行钧以陪同苏州清乡办事处官员巡视岗哨为名,驱车埋下的四颗定时炸弹。

    “怎么样?松本先生!”张声涛威迫说,“这是四声警告,如果你顽固不化,在适当的时候,我就鸣枪发信号,让游击队发起围攻!”“报告支队长!”门外传来了支队参谋竹中良实的声音,“刚才的爆炸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炮弹爆炸还是地雷爆炸?”

    松本已经身不由己,也不敢说出自己的处境,只好说:“我身体有点不适,请竹中君亲自带人去侦察一下,把情况弄清楚之后,我们再研究对策。”他惶恐不安,心跳得厉害。

    “请速战速决吧!别耽误时间了,松本先生。”张声涛说。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好像咆哮的大海收敛波涛转入沉思。

    “让我好好想想。”松本信心动摇,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升上心头。摆在书案上的电话机铃声打破了安静。赵行钧抓起话筒问道:“谁呀?噢!是板野参谋长。我是松本弘一郎。哦,我,我听清楚了,你是说清乡办事处刚才接到两个封锁站的电话,说我们这里响起了大炮声?报告参谋长:刚才的炮声我们也听到了,那声音远着呢!因为天气晴朗,炮声传得快,也传得远。据我们判断,在距离我们这里七八里外的什么地方。是,我们一定加倍警惕,严防游击队偷袭。参谋长问埋人的坑吗?早在下午六点以前就挖好了。一定,一定,我们一定准时活埋这些游击队的亲属。好,祝参谋长晚安。”他的转变,经历了一个由敌视到被动,由被动到主动的痛苦而复杂的过程。

    “你们看,板野参谋长亲自打电话催问活埋人的事,如果我将人放了,叫我如何交差呀?”松本心乱如麻。他总的出发点,是确保既得利益,确保明天的提升不化为乌有。

    “难道板野先生会来验尸?”张声涛语气和缓了。“那倒不会。”松本说。“你派人把坑填平,明天上午你再打电话向板野先生报告任务完成了,他绝不会有半点怀疑。”张声涛说。“嗯。”慌乱,烦躁,使松本脑海里一片空白,仿佛一个刚启蒙的小学生。“那么,这四百多人怎么离开这里呢?”他已经毫无主张。

    “从这里到非清乡地区只有十二华里地段,这些地方由你手下的士兵巡逻,你写个手令,说是遵照清乡办事处的意见,无罪释放他们。”张声涛开导说,“过了清乡地区,就是无锡望亭,那边有游击队来接他们。”

    游击队在苏州北部与非清乡地区的望亭之间,设立了代号为“速”、“飞”、“电”三个秘密交通站。三个交通之间的距离都只有七华里左右。下午五点五十分,审讯赵行钧之后,地下党支部为了使四百多个被拯救的同胞安全抵达游击区,要求太滆游击队派部队在望亭附近迎接他们。下午七点,“速站”的交通员熊世俊就通知了“飞站”。五十分钟之后,“电站”也接到了通知。不上半个小时,游击队就做好了迎接这批同胞的准备。

    “那就按你们的意见办吧!”松本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

    忽然,从卧室里传来了竹中的声音:“支队长!听夫人靓子女士说,你的翻译赵行钧叛变了,他带了四个游击队员闯到你办公室来了,要挟你释放准备活埋的那些人是吗?”

    原来,卧室的南面有窗户,靓子从窗户爬出去找到了侦察爆炸情况回来的竹中,又与他从窗户爬进卧室。房间里的空气又变得紧张了。龙思源和张声涛守住卧室的门,王德仁和赵行钧守住办公室的门,严阵以待。“你怎么不说话呀!支队长!”竹中砰砰捶着卧室的门,“支队长不用害怕,我刚才带人把文庙四周仔细检查一通,除了发现四个被炸弹掀开的土坑外,没有发现其他任何可疑的迹象,千万不要以为游击队打来了!因此,你绝不能妥协。只要你下命令,我马上派人包围你的办公室,他们绝不敢伤害你。”

    “刚才的爆炸肯定是游击队干的!你竹中没有发现可疑现象,只能说明游击队的神出鬼没,只能说明你竹中侦察不深入。”但是,松本只能这样想,却不能这样说。张声涛与松本耳语几句,松本权衡了一下利弊,轻轻地往地上一倒。

    “哎哟,刚才好像是竹中君在说话,你在哪里?哎哟,啧啧啧啧,我该不是在做梦吗?”松本低声呻吟着,一副受重伤不省人事刚刚苏醒的样子。

    “你怎么啦?支队长!”靓子和竹中齐声惊问。

    松本见王德仁、龙思源、赵行钧和张声漾已将办公室的门闩轻轻拨开,全力以赴对付竹中,又喊了声“哎哟”,说道:“我被他们杀成重伤,倒在地上起不来呢。他们以为我死了,都跑了。哎哟,啧啧啧啧,你和靓子从办公室的门进来,快派人送我去医院啊!”

    竹中刚推门进来,被王德仁一拳击倒在地。他还没有醒过来,手枪被王德仁缴走了。与此同时,龙思源紧握匕首,一刀插进他的心窝处,再狠狠往下一划,来了个开肠破肚。

    松本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见竹中已一命呜呼,吃惊地说:“你们不应该把他杀掉!这样一来,问题更加复杂了。”

    “竹中不识时务,非这样处置他不可!”张声涛很沉着,“松本先生不用担心。如果我们掌握的情报没有错的话,就说竹中认为你年纪比他轻,作战经验没有他丰富,而你提升为旅团长和晋升为少将,他仍然是中佐军衔,只由他代理支队长,感到怀才不遇,对现实不满,剖腹自杀了!”

    “佩服,佩服!”松本感叹不已。他一眼望见靓子,见她似惊非惊,似喜非喜,傻愣愣地呆在那里,一股无名火升上心头,劈头给她一耳光,说道:“你刚才的所作所为,差点误了我的大事,甚至误了我的生命!”他扬起手还要打,却被张声涛扯住了。

    “夫人将情况透露给竹中,虽然帮了松本先生倒忙,但用意是好的,你不必计较。”张声涛劝说道,“现在不是已经化险为夷了吗!”“我错了,请原谅!”靓子没有哭,向丈夫深深鞠一躬。赵行钧按张声涛刚才说的,用日文为竹中写了一份绝命书,放在竹中口袋里。然后由王德仁和龙思源将他的尸体抬到他生前使用的卧室里。接着,松本召集留在支队部的官兵开会。张声涛等人以苏州清乡办事处的官员身份参加了他们的会议。松本宣布竹中的自杀之后,手指张声涛说:

    “下面请李士群先生的代表讲话。”

    张声涛说:“清乡办事处从策略考虑,决定释放被关押的全部游击队员的亲属。但是,对我们支队以外的人,不论他的职位多高,如果问及这些被关押的人是怎么处置的,就说全部被活埋了。这也是策略。”

    “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松本紧接着说,“大家听到了没有?”“听到了!”官兵们立正回答。松本将他的亲笔手令交给一个少佐军官,由他带领二十个士兵,护送四百多个新四军游击队员亲属离开清乡地区。张声涛等人和松本一道来到莫氏宗祠,见绑在被关押者身上的棕绳被解除,一个个怀着虎口余生的惊喜向望亭方向走去,他们才离开莫氏宗祠。“现在,我恭恭敬敬送你们走。”松本面对张声涛说着,笑了一声,笑得比哭还难看。

    “谢谢,不必了。”张声涛说,“刚才我是气头上的话,请松本先生原谅。”他等张声漾把藏在刺蓬里的轿车开过来了,主动与松本握手,微笑着说:“谢谢你的合作!只要中日战争还继续下去,相信我们还有相会的一天。”

    松本怔了一会,强装着笑脸说:“后会有期,后会有期。”五天以后,赵行钧一家三口由龙思源护送,安全抵达苏南抗日游击区。苏南区党委任命赵行钧为对敌宣传团副团长。在同一天,因原松本支队的一个少佐告密,刚出任旅团长的松本被板野下令逮捕,关押在苏州地区清乡办事处的临时监狱里。张声涛把施兰春叫到跟前,果断地说:“我们一定要想方设法把松本营救出来!营救他,就是为了争取他,利用他!”“这事包在我身上。”施兰春显得很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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