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主席台是用杉木条和门板搭成的,上面盖着晒簟,左右两面和后面用白布围住,前檐高,后檐低,如同一张巨大的虎口,令人望而生畏!
台上挂着长约两丈的黄布横幅,上面贴着十四个写在四方菱形白纸上的墨笔字:“苏州地区清乡试点万人动员大会。”贴在两旁的对联是:“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归根结蒂清共党,为中日永久和平扫除障碍;查保甲,查户籍,查人丁,贯彻始终查匪患,为民众安居乐业铺平道路。”清乡的反动实质已昭然若揭,也毫无隐讳地道出了共产党的存在,是汪精卫集团叛国投敌的重要障碍。
他们害怕共产党顶天立地的民族气节,同仇敌忾的浩然正气:抗日战争进入战略相持阶段以来,华中沦陷区的广大人民,在抗日根据地共产党组织和新四军游击队的领导下,抗战热情日益高涨,不是三三两两神出鬼没地炸碉堡,炸桥梁,炸仓库,就是出动小部队组织伏击战,或者在敌人前进的道路上埋地雷,往往把他们打得焦头烂额,成了盘踞在沦陷区的日军与和平军的严重威胁。
垂死挣扎,是一切反动派苟延残喘的必然行动。于是,汪精卫秉承日本天皇裕仁和首相近卫文麿的旨意,成立了国民政府清乡委员会。这个委员会由南京政府一批要员和影佐祯昭、晴气庆胤等四十五人组成,汪精卫自任委员长,陈公博、周佛海任副委员长,李士群任秘书长,并组成了八十多人的办事机构,在南京马台街二十二号挂牌办公。汪精卫和侵华日军总司令畑俊六决定先在苏州地区搞清乡试点,取得经验之后,再分期分批推广到江苏、安徽、浙江、湖北等省的沦陷区,妄图把新四军游击队和人民群众的抗战热情压下去,以法西斯手段达到强化治安的反动目的。
一个星期前,又由李士群代表清乡委员会与日军第十三军参谋长板野正治在南京签订了《关于苏州地区清乡试点工作之日华协定》。这个《协定》共十条,其主要内容是:清乡期间日军第十三军担负作战和封锁任务,清乡区内的通讯、水陆交通和政治鼓动由南京政府组织专门人员担负;参加清乡的一万五千四百名和平军、保安队和警察队受日军统一指挥和调遣,日军作战和封锁所需经费由日军自理,但日军所需运输费则由南京政府承担,并负责为参加清乡的三万八千名日军补充随军慰安妇五千人,而且长相要好,年龄也很苛刻,限定在十六岁至三十岁之间。
为了使清乡试点达到预期的目的,经汪精卫和日军第十三军司令官泽田茂批准,成立清乡委员会驻苏州办事处,由李士群兼办事处主任,板野正治任顾问。前天,也就是七月十日,参加清乡的日军与和平军、保安队、警察队就从四面八方云集苏州地区,在苏州地区的吴县、常熟、昆山、太仓等县,纵横约二百华里的范围形成了一个大包围圈。与此同时,吴四宝、万里浪、张国震和晴气庆胤、小笠原清、重藤宪文率领中日特务五千五百余人,来到苏州地区进行秘密侦察活动。
一时间,苏州地区被笼罩在恐怖的气氛中,仿佛天即将塌下来,整个世界将毁于一旦!
十二日上午八点,由日军与和平军,以及特工总部苏州区的特务和苏州维持会的汉奸,押着一队队老百姓来到开会地点。名为苏州地区,其实到会者都是苏州市区的居民和近郊的农民,名为万人大会,实际与会人数达到一万三千八百多人,足见强迫命令的威力之大。
八点二十分左右,板野正治、李士群、清乡委员会驻苏州办事处主任秘书曹滂、驻苏州地区清乡专员张北生各骑着一匹枣红色大马,前由五十名保安队士兵开道,后由五十名日军压阵,威风凛凛地赶来了。早已等候在这里的和平军师长周春江、苏州市市长池松柏、特工总部苏州区区长黄尔康、苏州维持会会长马冯驹赶忙迎上前去,把他们扶下马来,然后领他们上临时主席台就座。
八点四十分,四十多岁的曹滂宣布大会开始。人们见他往讲台旁一站,仿佛面前出现了凶神恶煞,吓得心一阵紧缩。这与他的经历分不开。他保定军校步兵科第三期毕业后,先后任江苏省保安处步兵第二团团长、太湖“剿共”司令等职,一个月前投靠汪精卫集团之后,当了中央军委委员和特工总部特种警察署少将专员。他任步兵二团团长时,在苏州驻扎了四年,被他当作共产党员杀害的多达一百五十多人。现在,他用浓重的无锡口音说:“清乡万人动员大会开始啦,首先,请中央执行委员、警政部长、清乡委员会秘书长兼驻苏州地区办事处主任李士群先生训话!”
李士群惯于拉大旗作虎皮,他说:“开展清乡运动的意义非常重大,是国民革命进入今天这个特定的历史阶段时,必不可少的一场新的革命运动。这场新的革命运动,是最高领袖汪委员长亲自指挥的。”
他说到“汪委员长”时,带头两脚一靠,垂手立正,台下的老百姓也手忙脚乱地跟着这样做。原来,汪精卫向蒋介石学习,几天前由林柏生以中央宣传部的名义发了个《尊崇最高领袖案》,凡是在集会场所说到“汪主席”、“汪委员长”或“委座”、“领袖”时,都要立正片刻;文件上出现这些称呼时必须空一格或者另起一行抬头。李士群见老百姓立正时乱七八糟,十分不满,骂道:“都是猪猡!这么稀稀拉拉的成何体统,重来!”他提高嗓子说:“这场新的革命运动,是最高领袖汪委员长亲自指挥的!”他又啪地两脚一靠立正示范。台下的老百姓挨了骂,这回做得比较整齐些。
李士群带着受人敬重的那份舒畅,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这次清乡要达到何种目的,贴在主席台上的这副对联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考虑到与会的绝大多数民众不识字,我给大家念一遍。”他念完对联之后,颠倒黑白地把共产党痛骂一通,然后说了清乡的具体做法。他说:“清乡期间,除军队以外,禁止一切车辆和船只通行,切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在清乡范围内以保为单位设立封锁网,其目的在于把清乡区以外的敌人,也就是共党分子,或者说是新四军游击队,以及一切好战分子,与清乡区以内的民众完全隔离开来,也防止混在清乡区的匪徒逃跑。为此,沿着水沟与土岗设立竹篱笆和电网,配置有和平军与皇军组成的雄厚兵力把守,并在重要地点构筑碉堡;在公路和运河的重要出入口设立封锁站,负责检查过往行人和出入物资;民众一律凭良民证通过封锁站,无良民证者一律以共党分子论处。考虑从外地运来的竹子不够用,民众家里晾衣的竹竿和撑船的篙子,一律在两天之内送缴到当地维持会,违者以对抗清乡运动论处,也就是与共党分子同罪!”
在场的老百姓听了李士群的话,如同夜行人听到声声狼嚎,一个个胆战心惊。
李士群说完,板野讲话。他年过五十,浑身胖得出油,一见到他就使人似乎明白了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许多人闹饥荒。他日本陆军大学毕业之后,先后在关东军任支队长、旅团长、师团长。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八年,会讲一口流利的汉语。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们之所以在苏州地区搞清乡试点,因为这里的人与共产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据我们初步了解,苏州地区有五千二百多人参加了新四军游击队,有许多新四军的秘密联络点,还有许多人家成了匪敌的秘密藏身之所。”他警告说:“凡是有亲属在新四军游击队的,马上写信动员他们于七月底以前回来向清乡办事处自首;凡是参与新四军游击队秘密联络点活动的,迅速向清乡办事处交代自己的罪行,并保证把今后前来秘密联络的新四军游击队员抓获送清乡办事处,争取立功赎罪;凡是家里窝藏有新四军游击队员的,于三天内将他们抓获送清乡办事处惩处。否则,一律以共党分子论罪!有一百杀一百,有一千杀一千,绝不心慈手软!”
参加今天大会的老百姓中的确有一批板野所指责的人,他们听到这里,眼看一场大祸即将降临自己头上,都感到诚惶诚恐。
时间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紧张气氛中过去了七天。经过五万多军队和近二十万老百姓的日夜辛劳,苏州地区到处筑起了一人多高,连猫也钻不进的竹篱笆。凡是有电源的地方,紧挨竹篱笆又搞了一道通电的铁丝网。这种人为的阻隔,给老百姓带来诸多不便。比如,有些人的田地就在篱笆的那边,平日下田耕作走几分钟可到,如今都要绕道好几里,甚至十几里才能下田;有些人家的小孩上学,过去十分方便,现在要走好几个小时才能进学校;有些人害了病,药店就在附近不远,现今要朝出晚归才能把药买回来;有些人去工厂做事,虽然厂房近在咫尺,却要半夜起床赶路才能准时上班。凡此种种,群众怨声载道,可又敢怒不敢言。
苏州南郊宝带桥附近,有个名叫王德玉的青年农民,在玉月池有片一亩八分水稻田,禾苗长势很好,正是稻穗勾头壮籽的时候,满田黄灿灿的逗人喜爱。十九日上午,日军的两匹白马和三匹枣红马闯进田里吃稻谷。可是,这片稻田偏偏被竹篱笆和电网拦住,若绕道过去把马赶走,即使急步快跑,也得三个小时。那么,让五匹马在稻田里糟蹋这么长的时间,损失就更加令人伤心了。他和妻子李玉珍望着这情景心急如焚。马匹咀嚼稻谷,如同咀嚼他的心脏那样疼痛。李玉珍朝着一里外的兵营痛苦地高声喊道:“马糟蹋谷哩,快来人赶马,快来人把马赶走啊!”但连喊十几遍,却不见兵营里有人出来。王德玉气愤地骂着,抓起土块打过去,想把马赶走。挨了土块的马,嘶叫着腾跳几下,跑到稻田中间吃稻谷去了,而且又有一片稻穗被踩进泥里。他急中生计,和妻子从家里搬来三张大小不一的桌子叠在一起,他再爬到第三张桌子上,纵身一跳,翻过篱笆和电网去赶马。他跳过去,跌了一跤,爬起来准备下田,刚跑了两步,负责巡逻的十个鬼子兵走过来了。为首的是少佐军官川本良敏,不问青红皂白,举起手枪,“砰”的一声,子弹把王德玉的左腿打穿了,他“哎哟!”一声倒在田埂上。
“你们怎么乱开枪打人!何得了呀,何得了呀!”李玉珍伤心地哭喊着,不顾一切地爬上桌子,也纵身跳了过去。她见丈夫左腿受了重伤,想背着丈夫绕道回家。
“不要管我,你快下田去把马赶开!”稻谷是王德玉的命根子,他忍着剧痛坐在地上,挣扎着不让妻子背着他走。
他的话刚落音,鬼子们端着枪冲过来了。其中两个鬼子兵各扭住李玉珍一只胳膊,另外两个鬼子兵把坐在地上的王德玉强拉起来。
“你们是新四军太滆游击队,还是第一游击队?”三十来岁的川本良敏龇牙咧嘴,用手枪指指王德玉,又指指李玉珍,“你们住在谁家里?偷越篱笆和电网准备逃跑到哪里去?必须如实交代!”
“我们不是新四军游击队,我和她是夫妻,是种田的农夫。”左腿的枪伤使王德玉痛得满头大汗,“因为这些马糟蹋我家的稻谷,我们翻过篱笆和电网来赶马。”
“什么马糟蹋稻谷,什么来赶马,这是你的随机应变。”川本给王德玉几记耳光,打得他鼻孔出血。
“他说的全是事实。”李玉珍满脸畏怯神色,“我和他的确是夫妻,我们的确是农夫,的确是为了把在稻田里吃稻谷的马赶走,才翻越篱笆和电网过来的。”她扯起大衣襟给丈夫擦鼻血,鼓起勇气又补充说:“我们说的全是实话,可以问我们第八保的保长和维持会长。”
“没有必要去问他们!”川本横蛮地说,“不管你们是不是新四军游击队,凡是偷越篱笆和电网的人,一律以共党分子论处!”
“我们见这么多的马糟蹋粮食,心痛呀!”王德玉痛得上气不接下气,“要是绕道过来,这片稻田就糟蹋完了!我一家数口,一年的生活指望这片稻田,不得已,才翻越篱笆和电网呢!”他仍然抱着强烈的求生愿望,“这稻田里的稻谷,已损失三分之一了,求求你们,把马赶走。要不我全家人会饿死,求求你们,快把马赶走!”痛苦和仇恨绞在一起,使他的脸变得很难看。
“你还想吃到这稻田里的稻谷,哈哈!”川本阴阳怪气地狂笑一声。他回头命令一个矮胖子士兵说:“脱下皮鞋,解下绑腿,下田把那匹最高大的枣红马牵上来。”他的眼睛突然像野兽的眼睛一样冒出火光,脸上也露出一副疯狂和愤怒的表情。
等矮胖子把枣红马牵上来,川本又命令他将他解下来的两条绑腿布撕成四条连结起来,将绑腿布的一端绑着王德玉的两只手腕,另一端拴在枣红马的左后脚上,然后声色俱厉地说。“你骑着马快跑,拖死他!”
李玉珍痛哭着大声喊道:“你们不能拖死我丈夫,你们不能把我丈夫拖死!”她挣扎着想去抱住丈夫,但被两个鬼子死死扭住。“求你们把我的手腕与我丈夫的手腕绑在一起,要死,让我与丈夫死在一块!”她仍然奋力挣扎着要扑过去,但力不从心,无可奈何。“我们想留着你!”川本在李玉珍那嫩白的瓜子脸上捏了一把,“你二十来岁,还长得不错,打算让你进随军慰安所呢!”
李玉珍不知随军慰安所为何物,但朦朦胧胧意识到不是好事,只是一个劲的哭喊。
当矮胖子跨上马背时,王德玉的母亲张菊凤和弟弟王德民,以及邻居们赶来了。
川本向矮胖子做了个且慢的动作,然后车转脸来对站在竹篱笆那边的五十多个老百姓说:“你们来得正是时候!今天,我们杀鸡给猴子看。今后,凡是偷越篱笆和电网的,皇军就用这种办法处死他!”
“王德玉是无辜的老百姓,你们不能处死他!”“王德玉是个善良的年轻人,你们不能处死他!”篱笆那边的群众反复高声喊着这两句话。张菊凤和王德民边喊边哭,母子俩想爬上桌子翻越篱笆过去,但被乡亲们扯住了。
“闭住你们的臭嘴!”川本杀气腾腾地骂道,“你们这些奴才,再叫叫喊喊,哭哭闹闹,我统统地枪毙你们!”大家知道日本侵略者的残忍,不愿意做无谓的牺牲,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好像交响乐演奏中的间歇。
已被无情的绑腿布拖倒在地的王德玉,忍着剧痛,向前急爬几步,十分艰难地坐起来,十分镇静地喊道:“娘呀,玉珍呀,德民呀,父老兄弟们呀,永别了!”他想起半个月前在新四军太滆游击队当班长的王德仁回家时,教会他唱熟的《游击队歌》,就高歌起来:“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他是新四军游击队,快,快,快马加鞭拖死他!”川本气急败坏地催促坐在马背上的矮胖子。
马在奔驰,王德玉的躯体滚筒似的在凹凸不平的田塍上滚来滚去,忽而仰天,忽而伏地。很快他身上的衬衫和短裤衩被摩擦成碎片,身上的肌肉一块块被摩擦掉,鼻梁和脸上的肌肉已不复存在,不成人相,变成一团可怕的血糊。他被活活地拖死了!
鬼子们在高声狞笑,乡亲们在低声啜泣,王德玉的母亲和妻子已经昏死过去。
李玉珍由矮胖子扶上马背带走,直到进了如同人间地狱的随军慰安所,她才苏醒过来,想起刚才那撕心裂肺的一幕,想起自己吉凶未卜的命运,又伤心地痛哭起来。
三天后,由李士群题写刊名的《清乡前线》出版了第一号增刊,刊登了苏州地区为了不违农时抄近路,翻越篱笆下地耕作时被巡逻日军发觉,当场被处死的二十八个农民的照片。通栏标题为:《苏州地区清乡工作旗开得胜》。这二十八个无辜的农民,其中十一人被枪决,十五人被推到铁丝网用电触死,只有王德玉与一个名叫曾祥明的农民被马拖死。每张照片下边的说明文字,先介绍了死者的姓名、性别、年龄、籍贯,然后说他是新四军游击队员,或游击队情报员,或坚持抗战的敌对分子,慑于清乡乘机偷越篱笆逃跑而被处死。
美国著名记者、专栏作家赖斯顿,根据这份增刊写了篇题为《斑斑血泪话竹篱》的通讯,发表在《纽约时报》时,该报写的编者按中有这样的字句:“人们没有祖国,就不可能谈幸福。一旦祖国遭到外来势力的侵略,除了祖国的叛逆者以外,人们就会失去公理,失去民权,失去自由,失去一切!美国公民们,热爱我们的祖国吧!祖国高于一切,为了祖国的强盛,让我们毫无保留地献出一切!”
又过了三天,在苏州一所中心小学校。
夜已经很深了,但在数学教师姜国华居住的一间宿舍里,煤油灯仍然亮着,只是为了避免巡逻的日军找麻烦,用青布把窗户遮住,不让灯光透出来。昏暗的灯光忧郁地照着这间简陋的宿舍,照着他的妻子,也就是这所学校的音乐教师莫英莲那张苍白的脸。她患痢疾病,从晚上十点半左右开始腹部痛得厉害,屙出一点脓血便腹痛才稍微缓解一下,不到二十分钟又是痛又是屙,摸黑上厕所不方便,只好借助搪瓷痰盂缸在宿舍里解决。这样持续六个小时,莫英莲那中年的身躯就垮下来了,她那颇有风韵而又丰满的脸庞,肌肉明显地松弛,皱纹陡然增多,两腿蹲下去屙大便直打颤。
“我实在受不了啦!国华,你得想办法进城给我买氯霉素片,越快越好啊!”莫英莲有气无力地对扶着她的丈夫诉说着。
“唉!越快越好,谈何容易啊!”姜国华心里焦急万分,但这话没有说出口来,他不愿意伤害妻子的感情,因为这时候她需要的是安慰。他想到隔壁住着美术教师熊起潜,为了不惊醒他,低声对妻子说:“氯霉素片是进口药,只有城里的康民药店有卖。要是在过去,一个小时就可以把药买回来,可是,如今学校前面就是篱笆和电网,要绕道五个小时才能进城,把药买回来最快也得十个小时。”他喟然长叹一声,“花这么长时间买药,你更受不了哩!”他沉思片刻,“我看这样吧!先弄点马齿苋捣碎拌白糖吃吃治治,天亮之后再想办法,争取早点把氯霉素片买回来。”
妻子理解地点点头。不过她说:“门外到处一片漆黑,又不敢照手电筒,你到哪里去找马齿苋?”她屙出一点脓血便,双手按着隐隐作痛的腹部,由丈夫扶上床去。
“平日见到学校操场南边有马齿苋,地方熟悉,我摸黑去找找看。”姜国华望着妻子嘱咐说,“要是想屙了,慢慢摸着床沿下床,千万别跌倒。”
他正要开门,一阵皮鞋着地的响声急促地从西边传来,知道是日军巡逻队走过来了,他准备拨门闩的手僵在门闩上。大约过了十分钟,知道巡逻的日军过去了,才拉开一条门缝侧身挤出门去。
操场南边距离篱笆只有两百步远,在这两百步的地方,有栋木瓦结构的陈旧平房,它的主人是苏州一家日本人经营的织布厂青年机修工刘冬初。这一向,他为了准时上班,每天提前五个小时起床绕道赶路。前天晚上因妻子临产耽误了时间,害怕厂里除名失业,第二天清早,他把藏在家里的一根没有上缴的晾衣竹竿拿出来,打算采用撑杆跳高的方法,翻越篱笆和电网准时上班。他趁巡逻的日军走过不久,就开始行动。他初中毕业,在学校爱好体育,练过撑杆跳高,他手持竹竿急跑几步,竹竿往地上一点,人就轻快地悬在空中。可是,他只注意了巡逻的日军,没有发现日军在对面不远处的三层楼上设立了暗哨,就在他悬在空中正准备手离竹竿往下跳的一刹那间,一颗罪恶的子弹“砰!”地射过来,穿过他的胸膛,他倒在篱笆那边,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么白白地断送了。
姜国华蹑手蹑脚地来到操场南边,不禁想起八年前刘冬初在中心小学读五年级和六年级时,每次数学考试都名列前茅,作为数学老师对他产生的一种特殊感情,想起昨天清早他死时的惨状,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莫先生,要提防!莫先生,要提防!”
他惊恐起来,迅速向四周注视,身边一片寂然,除了那隐约可见的刘冬初遗孀的住宅和令人厌恶的篱笆,没有一个人影。他用颤栗的手摸摸额角,满头的冷汗,一种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寒意,从他的脊骨上很快地蔓延开来。
妻子那令人焦虑的病容浮现在他眼前,使他心中的寂然和伤感很快得到抑制,他一边依靠手指的触感神经在地上摸摸找找,一边警觉地望着对面设在三楼而看不见的暗哨,总觉得那里亮着两只死神的眼睛在死死地盯着他,总觉得那里有枪口正对准着他,随时会有一颗致命的子弹飞过来!
姜国华终于摸到一蔸马齿苋,为了准确无误,摘下一片叶子放进嘴里嚼着,好家伙!有酸味。虽然这蔸马齿苋不大,只长着四个三寸左右长的枝头,但他高兴的劲头,胜过拾到一块黄金。他估量,像这么大小的马齿苋妻子服一次需要十蔸才行。他继续摸索着,当找到第六蔸马齿苋时,出现在篱笆西头的手电筒光亮告诉他,又一支日军巡逻队过来了。他凭着平日的观感,知道十步外有一丛冬茅草,就慌忙钻了进去,担心脑袋露在外面,干脆躺在草丛里。这时,左腮帮子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紧接着又有一种冰冷的东西从脖子上滑了过去,才明白自己被毒蛇咬了。要是被咬伤脚手,还可以撕破衬衫,立即在伤口近端结扎肢体,防止毒液扩散全身。可是,偏偏被蛇咬伤腮帮子,在脖子上结扎等于自缢。于是,一种可怕的念头蓦然升上心头。但他不敢喊出声来,因为日军巡逻队正沿着前面不远处的篱笆经过。
是马上跑回家去,还是继续寻找马齿苋?姜国华果断地选择了后者。
当又一支日军巡逻队从操场前面经过时,姜国华带着足够服一次所需量的马齿苋回到妻子身边。他一进门,一股腥臭味直扑鼻孔。莫英莲正低声呻吟着,用双腕垫着额头,伏在一张骨牌凳上,坐在痰盂缸上屙脓血便。
“你不用扶我,快点把马齿苋洗干净,捣碎让我服。”她见到捏在丈夫手中的那把马齿苋,精神上获得极大的安慰,似乎腹痛也好多了。“嗬哟!你的左腮帮子怎么了?”她见丈夫的左腮红肿,还有血迹,大吃一惊。
“被毒蛇咬伤了。”事到如今,姜国华不得不直言相告了。“我的天啦!”莫英莲惨叫一声,昏倒在地上。在这静夜里,她的一声惨叫如同平地一声惊雷。住在隔壁的熊起潜被惊醒过来,惊问道:“姜先生,莫先生,你们家出了什么事?”“我被毒蛇咬伤了,熊先生!”姜国华给妻子揩了屁股,给她把裤子拉上去,再把她抱到床上,然后把痰盂缸端到床底下。
“这可怎么办!兵荒马乱的,又是深更半夜到哪里去找蛇药?”熊起潜被一种强烈的同情心驱使,迅速披衣起床来到姜国华夫妇的宿舍里。“是摸黑上厕所被蛇咬了?噢!怎么咬在腮帮子上?”他大惑不解,也感到问题的严重。
姜国华无限痛苦地将妻子害痢疾病,摸黑找马齿苋,为了躲避巡逻的日军,躺在一丛冬茅草里,以及妻子刚才昏厥过去等情况,扼要说了一遍。
“这都是日本强盗和汪精卫汉奸集团给我们带来的深重灾难!”熊起潜愤慨已极,“姜先生你躺在睡椅上休息一会,我去把同事们叫醒来,集思广益想办法,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把姜国华扶在一张睡椅上躺下,急匆匆走出门去。
不一会,校长莫清泉、教导主任田智阶和在学校就宿的八个教师,都惊慌不安地赶来了,使这间十平方米的宿舍兼办公室显得十分拥挤。大家知道躺在床上的莫英莲患痢疾又处于昏迷状态,但都只向她望了一眼,把精力放在姜国华身上,因为他面临着人命危机的严重关头。
“用刀子把伤口适当划开,拔上火罐,把伤口内的毒汁吸出来。”一个中年女教师说。
“毒液已经扩散,拔火罐不起作用了。”校长莫清泉见姜国华身上的红肿已从脸部扩大到脖子,感到拔火罐已无济于事,“现在唯一的办法,是迅速送莫先生进城,上医院注射抗蛇毒血清和服解蛇毒药。”
“对!这是唯一的抢救办法。”同事们齐声称赞。
“我已经不行了,不必麻烦同事们了。”姜国华绝望地说,“绕道进城需要五个小时,又是黑夜,很不方便,还怕巡逻的鬼子兵找麻烦呢!”“至于鬼子兵找麻烦,我看不会。”田智阶想得很乐观,“一来我们都有良民证,二来是送病人进城治病,相信鬼子不会把我们怎么的。”一个男教师紧接着说:“我们多去几个人送姜先生,大家轮流抬,快点走,争取四个钟头进城。”
“不必了,的确不必了,谢谢同事们的一片深情。”姜国华热泪双流,指着放在书桌上的马齿苋,“请哪位先生把马齿苋洗了捣碎给莫英莲服,天亮之后,再请诸位先生设法早点买到氯霉素片。”他越哭越伤心了,“她,今后的工作,还有两个在中学念书的孩子,全靠诸位关照了。”他的声音已经含混不清,像打开一瓶好啤酒冒出的泡沫。
随着腹部一阵剧痛,莫英莲苏醒过来,挣扎着坐在床上,哭着说:“国华,你不能死,你无论如何不能死啊!”
“是的,姜先生不要过于悲观。”莫清泉安慰说,“我们一定千方百计抢救你,姜先生!至于为莫先生购买氯霉素药片的事,熊起潜先生答应想办法,你放心。”他吩咐教师们分头去准备手电筒和找来两根扛杆,将它绑在睡椅上,用来抬姜国华进城。
莫英莲见丈夫还在拒绝让同事们抬他进城医治,哭着劝说道:“不要辜负校长先生和同事们的期望,去吧,国华!”她十分内疚,“是我,是我得了这个鬼病害了你啊,国华!”她又要屙脓血便了,要求正在洗马齿苋的女教师搀扶她去厕所。
女教师理解莫英莲此刻的心情,带着洗了的马齿苋,搀扶着她进了自己的宿舍。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莫清泉领着五个教师,抬着姜国华启程了。在同一个时候,屙了脓血便,服了马齿苋的莫英莲,又由那位女教师搀扶着回到她的宿舍。这时正是凌晨五点,大地仍然沉寂在睡梦中。
一个灾难的日子,终于带着斑斑血泪过去了,又一个灾难的日子,带着更可怕的凶兆降临苏州大地!
天亮之后,熊起潜来到莫英莲的床边,与她商量购买氯霉素片的事。他说:“我表弟刘振坤住在篱笆那边,站在篱笆这边可以喊得他应。我把钱从篱笆这边递过去,请他把药买好,再约定时间请他把药从篱笆递过来。这样,一个小时就可以把事情办好。”
“不行啊,这样冒风险,熊先生!”莫英莲说,“万一被巡逻的日军发现,给你加上莫须有的罪名,不得了啊!”
“我注意到了,巡逻的日军白天没有黑夜抓得紧,从前面经过一次,一般需要四十分钟,完全有空子可钻。”熊起潜语意诚恳,“再说,与我表弟接头的地方在东南方向,可以避开日军设在那三楼上的暗哨。出不了事,请莫先生放心。”
“这实在太感谢你了,熊先生!”莫英莲见熊起潜真心帮忙,心情十分激动。熊起潜朝窗外望了望,见巡逻的日军绕了个大弯不见人影了,从莫英莲手中接过钱,赶忙向半里外的篱笆走去,而且很快把刘振坤叫出来了。
“什么事?表哥!”刘振坤神色紧张地望望篱笆这头,又望望篱笆那头。
“不用害怕,巡逻的日军刚刚过去。”熊起潜说,“我们学校有位女先生患痢疾,急需购买三十片氯霉素,这药是进口货,只有城里康民大药店有卖。请你帮忙快点把药买到手,等巡逻的日军一过去,你把药从篱笆递过来。”他手往地上一指,“记住,就放在这株野菊花苗底下,我再乘机来取。”他把钱递过去,“注意!手莫挨铁丝网,它通电。”
“好,好,我一定帮忙,我马上就去买药。”刘振坤伸手把钱接过去。
万万没有想到,距离这里不远处突然冒出一支由和平军组成的十人巡逻队,由东朝西走过来。为首的排长王道生挥着手枪吆喝道:“你们是什么人?都给我站住!”他一边要士兵们同时“吧喂吧喂”吹着特制的、声音特别嘹亮军用哨子,一边如临大敌似的领着士兵们急跑过来。
和平军参加巡逻,是今天清早六点由李士群和板野决定的。昨天下午和晚上,在清乡范围内的太仓、常州、昆山三县有六处地方的碉堡被新四军游击队炸毁,躲在碉堡里的十多个鬼子兵被火药送上了西天,并在八条巡逻道上发现地雷爆炸,又有四十多个鬼子兵一命呜呼。因此,李士群和板野决定在他们认为最危险的地段,增加由和平军组成的巡逻队,与日军巡逻队隔着篱笆相向交叉巡逻。
背道而驰的熊起潜与刘振坤都只走出几步,被王道生一声吆喝镇住了,胆战心惊地站在原地不敢挪动半步。篱笆这边中心小学的几个教师,寄宿学校正在自习的五十多个学生,以及篱笆那边刘振坤的家人和邻居,也都被这突然发生的事情惊呆了。
巡逻队已经来到熊起潜身旁,王道生用手枪对准他问道:“你与他在秘密互通什么情报?老实说!”一个士兵端起步枪对准刘振坤喝道:“不许动!你敢走动半步就开枪打死你!”“我是中心小学校的美术教师熊起潜,他是我的表弟刘振坤,都是良民。”
熊起潜申辩着,“因为我们学校一位女先生患痢疾,急需去城里买氯霉素药片治病,若绕道去城里往返要十来个小时,担心病人的病情加重,特地请我表弟帮忙去城里买药。”
“你不是教师,他也不是良民,都是新四军游击队的间谍分子!”王道生不由分说,指使一个士兵给熊起潜戴上了手铐。田智阶见此情景,不顾一切地走来,向王道生申述熊起潜同样的理由,被诬为同案犯也戴上了手铐。
刚才九个军哨同时吹着,发出的声音十分震耳,一里外也能听得清楚。已经走过去与即将走过来的两支日军巡逻队,听到哨声知道有了重要情况,相向急跑过来。王道生隔着篱笆,与日军两个领队的少佐山田鸠一、松本弘一郎低声交谈了几句,刘振坤就被松本巡逻队戴上手铐押走了。
熊起潜和田智阶被王道生和一个士兵押着,送往两里外的和平军第三一八团驻地受审。
莫英莲的病来势很猛,又只服了一次马齿苋,病情并没有得到好转,身子更加虚弱了。她想到由于自己害病,使丈夫被毒蛇咬伤,又一次昏死过去。二十分钟之后又因为腹部的剧痛她才苏醒过来。
下午四点左右,有个六年级的女学生,怀着喜悦的心情,跑来向莫英莲报告说:“莫先生,莫校长他们抬着姜先生回来了,他的蛇伤一定治好了!”“噢,”莫英莲惊疑地从床上爬起来。是吉还是凶?她一时无法判断,要女学生搀扶着她下床出门看看。
刚好下课的教师和学生也都关切地纷纷走出教室。
姜国华斜躺在睡椅上,由校长和一位教师抬着。两人的步子走得很急,很快穿过操场走过来。这时,其中一位走在姜国华后面的教师,小跑来到昨晚为莫英莲洗马齿苋的那位女教师面前,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女教师就急跑过来与那位女学生一起搀扶着莫英莲。这是无声胜有声,莫英莲一切都明白了,她不敢想,也不应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
“国华,我的夫呀!”莫英莲声泪俱下,无限沉痛的悲哀握住了她的心房,双脚未动,身子就往前一扑,幸好有两个人搀扶着,才没有倒下去。“你们让我去看看国华啊!”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本来,按照教师们的愿望,急走快跑,四个小时进医院,姜国华完全可以得救。可是,一路上,在鳌头口、春江冲、裕村、柏子山、莫家湾、凤山头、喻墟、龙头冲等八个日军与和平军的岗哨处受到检查和刁难。有的岗哨认为姜国华被毒蛇咬伤是假的,有的岗哨虽然承认他被毒蛇咬伤,但怀疑抬送他的六个人是新四军游击队员,依靠假良民证,利用抬病人进城入医院的机会逃跑,或乘机进城串联准备破坏清乡运动。一般检查刁难二三十分钟才放行,在春江冲和莫家湾两地各整整耽误了一个小时。
毒蛇汁液中的血清毒素,不断地在姜国华体内施展毒威。走到凤山头时,他身上就出现广泛性的皮下出血;到了喻墟,身上出现三十多处淤斑,腹部、背部、臀部和大腿有十多处出血不止,人也已经昏迷不醒。但是,同事们仍然冲破重重障碍,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要送姜国华进城抢救。然而,终于因耽误的时间太长,在龙头冲接受敌人检查时,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现在,这位毕业于南京金陵大学的小学教师的遗体,被安放在学校礼堂里。他带着满身血迹,带着深仇大恨,带着无限遗憾躺在门板上。
教师们在哭泣,高小部的学生们在哭泣,从他们的脸部表情和许多人紧捏着的拳头可以看出,每个人的悲哀中伴着深深的愤怒。凄厉的哭声如刀刻心,不绝于耳。
莫英莲伏在丈夫遗体上,哭得死去活来。控制她全部神经的悲痛,使她忘记自己,忘记了一切,两次脓血便都屙在裤裆里。经过同事们的多次劝说,那位女教师和几个高年级的女学生才半扶半推把她送回宿舍。
半个小时之后,当莫校长和教师们忙于为姜国华料理丧事时,莫英莲吞着泪,也咽下了未尽的语言,用布条把自己悬挂在宿舍后门的门框上端自尽了。
刘振坤在松本支队驻地黄龙冲,接受松本和巡逻队长吕野直本的审讯。他被剥光了上身坐在松本和吕野的对面。他的身旁站着个手执钢针橡皮棒的鬼子兵。虽然那钢针还没有刺进他的皮肤,但他却感到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他在琢磨怎样逃过这一关。
“你到底交代不交代?”吕野又一次喝道。刘振坤的嘴唇张了张闭住了,也许是尚未考虑成熟,抑或是犹豫不决。“给我狠狠地打!”松本手在桌子上一巴掌。橡皮棒只在刘振坤背上打了两下,他就受不住了,忙说:“我说,我说,我交代!”“好!只要你如实交代,我让你当苏州维持会副会长!”松本说。
刘振坤一时忘记了皮肉的疼痛,两只眼睛急转几下,是不是在做梦?这对初中毕业后一直找不到工作,靠摆水果摊维持生活近十年的刘振坤,真是求之不得。
“我一定如实交代!”刘振坤胡编捏造一通,“我和我表哥熊起潜,都是新四军第一游击队的秘密情报员,当前的主要任务是刺探清乡情报。”
“你们受谁的指挥?”松本很感兴趣地问。
“我们受田智阶的指挥。”刘振坤出卖良心,“他是共产党的地下支部书记。”
“今天清早,你和熊起潜隔着篱笆见面交谈什么?”松本又问。
“是熊起潜向我传达田智阶交待的任务。”刘振坤已不顾一切了,“田智阶限我们三天之内,切实侦察好贵支队在黄龙山驻地的地形,以及支队的实际兵力和布防情况,确保新四军游击队对贵军的偷袭成功。”
松本一惊,急问道:“新四军游击队驻扎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我是普通情报员,上级不允许我知道。”刘振坤说;“不过,田智阶一定很清楚。”他见松本没有再追问下去,甜滋滋地问:“我什么时候出任苏州维持会副会长?”
“我们对你的交代还得进行查实,如果熊起潜和田智阶说的与你一样,两天后让你上任。”松本说,“现在可以给你解除手铐,但还不能完全恢复你的自由。”
刘振坤手腕上的手铐解除了,但一颗心悬在未知数上而十分紧张,沉思一会,说道:“熊起潜和田智阶都很狡猾,也很顽固,他们不一定像我这样说实话。”
“我们有办法对付他们。”松本说罢,命令手执橡皮棒的士兵把刘振坤押走,然后对吕野说:“你马上携带刘振坤交代的文字记录,去和平军第三一八团找曾书奎团长,了解他们审讯熊起潜和田智阶的情况。”他进一步吩咐说,“必要时,你与曾书奎一道参加对他们的审讯,一定要软硬兼施,刚柔相济。所谓软与柔,就是金钱,美女,封官。中国人对当官很感兴趣,因为有了官,也就有了金钱、美女和一切。”
和平军第三一八团驻扎在戥子冲关帝庙。几乎在松本审讯刘振坤的同一个时候,曾书奎和团秘书张英杰在审讯熊起潜。曾书奎四十左右年纪,江苏太仓人,目不识丁,他听了熊起潜的申辩之后,怪笑一声,然后板着面孔说道:“他娘的!治痢疾需要什么‘糯米酥’,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自作聪明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无非是一种用糯米做的酥糖,怎么能够治痢疾?鬼来了!”他在桌子一巴掌,“你别想欺骗我,别想狡辩!如果不把你私通新四军游击队,不把你与刘振坤暗地交换情报的详细情况说出来,我马上毙了你!”
熊起潜哭笑不得,辩解说:“不是糯米酥,是氯霉素,氯化铵的‘氯’,发霉的‘霉’,朴素的‘素’,氯霉素是抗菌素的一种,是医治痢疾的特效药。”他明知是对牛弹琴,还是对曾书奎解释一遍。
“不管是‘糯米酥’也好,‘粘米酥’也好,反正你欺骗不了我!”曾书奎火了,“来人!给我狠狠地打。”
熊起潜已被打得皮破血流,但他仍然不乱说一句。曾书奎相信皮鞭的作用,从那个士兵手中接过皮鞭,劈头盖脑地又给熊起潜一顿毒打,边打边说:“到底是你的皮肉厉害,还是我的皮鞭厉害!”
熊起潜咬紧牙根接受死神的威胁,不哼不叫,也不说一句话。人,终究是血肉之躯,经过一个小时的无情折磨之后,这位曾经受到大画师徐悲鸿青睐和指导,在苏州一带颇有名气的画家,含恨离开了人间,时年三十九岁。
正当熊起潜成了鬼魂时,吕野来了。他听了曾书奎审讯熊起潜的情况介绍,对熊起潜被他们活活打死,十分不满,批评说:
“我们需要的是口供,而不是人家的命!明白吗?要了一个手无寸铁者的命算什么英雄!”
“怪我太鲁莽,怪我太任性!”曾书奎边说边拍着额头,“也怪我头脑太简单!”尽管吕野的职务只相当他手下的连长,但他承认错误。
“田智阶是共产党的地下支部书记,要想方设法从他嘴里挖出更大的共产党地下组织起来!”吕野以上级对下级的口吻说,“如果团长阁下再把他活活打死,你可交不了差!”
“是,是。”曾书奎主动提出,“请吕野队长与我一道审讯田智阶,审讯请你主持。”
“行!”吕野说。
接着,他随曾书奎来到审讯熊起潜的那间房子。曾书奎望着熊起潜那血肉模糊的遗体,皱着眉头说:“难看死了,我叫人把尸体抬走。”
“不必抬走。”吕野摇摇手,“这对田智阶,可以起到杀鸡给猴看的作用。”
田智阶被押进来了。吕野微笑着迎上去,边给他解除手铐边说:“委屈你了,田先生,实在对不起!”他扶田智阶在一张木靠背椅上坐下。
刚才押送田智阶的那个兵,本来负责在这临时审讯室门口站岗的,见吕野对田智阶这样亲热和尊敬,放心地离开岗位,到关帝庙附近一家饮食点吃东西去了。
“一个小时前,熊起潜也在这张椅子上坐过,但令人遗憾的是,他太不识时务!”吕野手指熊起潜的遗体,“看,他就这么毫无价值地送掉一条命,何苦呢!”他面对田智阶与曾书奎坐着,“我们希望田先生以熊起潜为戒。田先生是江苏吴县人,只要你诚心与我们合作,我们让你出任吴县县长。这与你的公开职务小学教导主任高得无法比,也与你的地下职务共党支部书记高得无法比!”
田智阶痛苦而伤感地望了熊起潜的遗体一眼,回答说:“我只有一个职业,就是小学教导主任,根本不是什么共产党的地下支部书记。”
“田先生别丢圈子了。”吕野说,“刘振坤已经如实交代了。因为他诚心与我们合作,我们让他出任苏州维持会副会长。”田智阶暗自一惊,“这家伙还胡说了些什么?”他沉思一会,显得正经地说:“你们真的让我出任吴县县长?”
“我们说话作数。”吕野说得很认真。
“空口无凭,请你们写个字据给我。”田智阶说。
“可以。”吕野面向曾书奎,“请曾团长拿纸笔墨来。”
“有。”曾书奎打开皮料提包,拿出他两年前出任团长时就装在里面做样子,而从未使用过的一个漆布壳面笔记本和一支派克金笔递给吕野。
吕野从笔记本上撕一页纸来,在上面写道:“如果田智阶先生诚心与皇军,和平军合作,一定任命为吴县县长。吕野直本。”他把字据递给曾书奎,“请签名。”
曾书奎虽然目不识丁,但还是认识自己的名字,也会写这三个字,但想到自己写得东倒西歪,在吕野面前出丑,笑着说:“我盖私章”。他从提包里拿出私章盖上,起身将字据送给田智阶,然后返身回到原处坐下。
田智阶拿着字据看了看,显得郑重其事地放进口袋里。“要我与你们诚心合作,怎么个‘诚心’法?”他问。
“很简单,把两个问题说清楚就行了。”吕野好笑着,“一是你这个地下党支部是受谁领导的?他住在什么地方?二是新四军第一游击队驻扎在什么地方?一共有多少枪支人马?队长是谁?”
“拿纸拿笔来。”田智阶说。
“好!田先生够朋友。”曾书奎把纸笔送给他。
“把摆在你们面前的桌子搬过来。”田智阶又说。
“行,”吕野说着,与曾书奎把桌子抬到田智阶面前之后,返回原地坐着,仿佛他们成了受审者。
田智阶从容不迫地摆正纸,拔出水笔伏案写起来。他写几个字就沉思片刻,本来只有三十五个字,却写了近半个小时,故意把时间拉长一点。这在曾书奎和吕野看来,田智阶的神色是那样专注,那样认真,想到由此将会获得李士群和板野的重赏,两人兴奋得香烟一支接一支地吸着。
田智阶写完了,把那页纸横折一下,向坐在八步距离的曾书奎、吕野招招手,说:“请二位过来看看,这样写行不行?若不行我重写,直到二位满意为止。”
曾书奎和吕野大步走过去。吕野怀着先睹为快的心情,抢先从田智阶手里接过纸条。曾书奎不识字,也装出一副先睹为快的样子,赶紧把脸凑过去。
吕野刚把字条展开,四只眼睛还没有接触到上面的字迹,冷不防田智阶抓起木椅,向凑在一起的两个脑袋砸去。吕野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就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咽了气。曾书奎的脑袋着力轻一点,倒下去又爬起来,踉踉跄跄往外跑,嘴里喊着:“来人呀,快来人呀!”
在曾书奎倒下去又挣扎着将爬起来的一瞬间,他腰间的手枪已到了田智阶手里,凭着读高中时受军训学到的射击本领,准确地朝他背部射出一枪,他倒在门口死了。
正在警卫室抽烟品茶闲扯的六个警卫排士兵闻到枪声,愣怔片刻,就一齐跑向出事地点。
田智阶闩上门,又把吕野身上的手枪拿过来。正好,两支手枪有七颗子弹。他利用窗户做掩护,把六个警卫兵全报销了,将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
等到团参谋长梁晨曦领着一个营的部队赶来时,田智阶已经饮弹倒下去了。梁晨曦破门而入,掰开吕野的手,拿过那张字条,上面端端正正写着三行字:罪恶滔天的日本侵略者必败!祸国殃民的汪精卫汉奸集团必败!中国的抗日战争必胜!
这三句口号如同一束束钢针扎进梁晨曦的心,他歇斯底里地叫喊:“这个田智阶一定是共党骨干分子!”
当天下午,松本听了梁晨曦有关上述情况的介绍,见熊起潜宁死不屈,见田智阶死得这么壮烈,认为熊起潜是新四军游击队秘密情报员无疑,田智阶是共产党地下支部书记更是千真万确。第二天上午,松本驱车去苏州清乡办事处,向李士群和板野汇报,要求他们任命刘振坤为苏州维持会副会长。李士群和板野表示同意。三天之后,苏州维持会会长马冯驹被游击队抓去活埋了,李士群和板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干脆让刘振坤接替马冯驹任会长。
就这样,刘振坤像阴雨中的毒菌一样迅速膨胀,苏州维持会副会长尚未到任,又当上了维持会会长。七月二十八日上午,他穿上新做的浅灰色纺绸长衫,提着黑色皮料提包,乘坐轿子,大模大样地去维持会上任。可是,他做梦也没想到,刚到手的荣华富贵却成了一枕黄粱。
“刘振坤为什么失踪了?”消息传到苏州清乡办事处,李士群和板野惊愕了半天,才不约而同地吐出这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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