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4卷:祸国殃民-月黑杀人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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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昨天晚上接见陈恭澍起,汪精卫就处于无比兴奋之中。他在南京坐上第一把交椅以来的一年零七个月里,像这样兴奋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生活,总是板起严峻的面孔跟他过不去,往往惹得他怒发冲冠,郁闷苦恼,悲伤痛苦,甚至感到绝望。因此,每遇到这样难得的兴奋,他特别珍惜,神仙似的超脱,什么也不管,尽情地高兴一番。这几乎已成了他新的生活规律。不过,他的欢乐仅仅限于徐珍琴棋诗画的圈子,无非是让她唱唱歌和弹弹琵琶,与她下几盘象棋,品一品诗画,再与她跳一会扭屁股舞而已。本来,南京有使他心醉神迷,足以销魂的场所,但他害怕被人暗算,不敢轻举妄动。

    下午四点二十分,汪精卫正在听徐珍边弹琵琶边清唱她自己谱曲,使他永远听不厌的《北方有佳人》: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徐珍声情尽致地唱完这支歌,汪精卫又一次深情地说:“你就是这样倾城倾国的佳人,我的心肝宝贝!”

    “我能受到委座的宠爱,感到无比幸福!”徐珍深情加柔情。她原来称丈夫为“先生”,后来感到不够滋味,从半年前开始改称“委座”。她又一次无限陶醉地笑着说:“我多次说过,我是李艳艳再生,但我比她还要幸福!因为汉武帝有那么多的妃子,而委座除了君姐就只有我。”

    李艳艳是《北方有佳人》的作者,西汉诗人李延年的妹妹,她为汉武帝演唱《北方有佳人》时,汉武帝感叹地说:“世间哪有这样的美人?”他见李艳艳生得天姿国色,“莫非你唱的就是你本人?”就这样,她成了他的宠姬。

    因徐珍成了汪精卫的宠妾,所以她说自己“比李艳艳还要幸福”。“是的,我除了你君姐就只有你。”汪精卫笑吟吟地说,“至于你君姐与你在我心坎里占的比重怎样,你最清楚。”“所以,我比李艳艳还要幸福!”徐珍娇笑着说。忽然,有人轻轻敲汪精卫办公室的门。办公室与他和徐珍的卧室相连着,敲门声听得很清楚。“谁呀?”徐珍轻声问。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传过来:“报告二夫人!我是姜国保,送报章杂志来了。”徐珍从卧室进入办公室,开门从姜国保手里接过当天出版的《南京晚报》和新近出版的文艺性杂志《春秋》月刊,然后关上办公室的门回到卧室,把《南京晚报》递给丈夫,她便坐下来翻阅《春秋》月刊。

    报纸,是社会生活的表达者,它帮助人们了解、沟通和交流新的情况、经验和思想。汪精卫与一切政治家一样,既重视报纸的出版,也重视报纸的阅读。现在,他端坐在皮沙发上,放松了的肌体绷紧着,全神贯注地阅读侧重于报道地方新闻的《南京晚报》。他展开报纸,视线接触到头版头条新闻的标题时,紧缩的肌体又放松了,高兴得手在大腿上一拍,喃喃自语:“好消息,好消息!”

    徐珍见丈夫这么高兴,放下手中的刊物走过来,柔声问道:“什么好消息使您这样高兴?委座!”

    “你看!”汪精卫手指报纸对姨太太说,“常熟清乡委员会又清查出五十八名新四军游击队员家眷,李先生亲自动员他们向自己的亲属写信,让亲人离开游击队参加和平军,但他们不依,统统被处决了。李士群干得好!”

    “噢,哦!”徐珍也很兴奋,“又清除了一批隐患。”她爱好文学,说完又坐回原处阅读《春秋》去了。

    “怎么搞的?”汪精卫的视线移向三、四版之间的夹缝广告栏时,不由得一惊,“是谁批准他们演出《文天祥》?”

    徐珍又被吸引过来,俯下身子,见广告栏刊登南京时代剧团今晚七点演出《文天祥》和《兄弟和》,夫唱妇随,说道:“他们演出《文天祥》的用意很清楚,是影射我们不爱国。”她顿了一会,“不过,他们演出《兄弟和》,大概是宣扬中日和平运动的。”

    “就算《兄弟和》宣扬中日和平,也不允许他们对我们一打一拉呢!”汪精卫很窝火。

    徐珍见丈夫怒气冲冲,劝说道:“委座不必生气,我打电话给林柏生先生,要他禁止《文天祥》上演。”

    “暂不要禁止。”汪精卫沉思着说,“你打电话给石泉(林柏生),要他马上来我这里。”

    汪精卫南京政府成立之后,在严格控制新闻出版事业的同时,打出“东亚文艺复兴”的旗号,竭力推行汉奸文艺。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林柏生按照汪精卫的旨意,设立了电影垄断机构,颁布电影检查法,统治电影的制作和放映,颁布禁令,严格控制美术、音乐的创作和歌曲的演唱,下令禁止演唱《大刀向》、《战歌》、《抗战先锋歌》、《牺牲已到最后关头》、《反侵略战歌》、《毕业歌》、《打回老家去》、《救国歌》、《太行山上》、《最后的胜利》、《义勇军进行曲》、《前进歌》、《松花江上》、《到敌人后方去》、《游击队之歌》、《女性的呐喊》等二百多首抗日救亡歌曲,审查剧目,限制演出,培植汉奸剧社而控制戏剧界。在南京政府统治地区,话剧是比较活跃的一种文艺形式,仅南京和上海就有三十八个演出话剧的剧团。这些剧艺团体的情况相当复杂,经过分化组合,真正甘心附逆的剧人是极少数,多数人则因生计所迫,为混碗饭吃而演出。他们上演的剧目,一是对南京政府的巩固有利的历史故事,二是以趣味噱头为内容的黄色戏,低级庸俗,只求吸引观众。至于表现现实生活的剧目,几乎绝无仅有。当然,也有部分进步戏剧工作者,冲破重重阻力,上演过反映爱国思想的《林则徐禁烟》和表现反抗精神的《林冲》等剧目。但是,一经南京政府发现,轻则停止演出,给予剧团以警告和罚款处分;重则封闭剧团,没收其一切财物,他们认为情节特别严重的,照危害民国论罪,将有关人员送法院依法追究。

    今晚将演出《文天祥》、《兄弟和》的时代剧团,就是敢于冲破阻力的剧团之一。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林柏生来了。他是受到汪精卫器重的人物,来到汪精卫家里没有什么拘束,与汪精卫夫妇打过招呼,就自己找个座位坐下来。他从徐珍手中接过茶,从容地问:“委座召见我有什么吩咐?”

    “石泉你看过今天出版的《南京晚报》没有?”汪精卫反问一句。

    “报告委座!没有。”林柏生一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正在主持召开部务会议,进一步部署冬季宣传工作,并针对当前国内、国际局势研究明年的宣传工作计划。《南京晚报》才收到,还来不及看。”他望着汪精卫,观言察色,感到问题非同小可。

    “那就请你现在看看吧!”汪精卫把报纸递给林柏生。

    林柏生一时心慌意乱,把报纸四个版面的新闻标题浏览一遍,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心情更加紧张了。徐珍见此情景,乘丈夫去卫生间小便的机会,轻轻走到林柏生面前,手指着那则广告,悄声说:“一打一拉。”他才恍然大悟,手往额头上一拍,心里暗暗叫着:“糟糕!”

    “发现问题没有?”汪精卫从卫生间走出来问道,语气还是那么生硬。

    “发现了,委座!”林柏生心情很紧张,“近来工作忙,加之胃病复发,对各剧团的演出剧目没有亲自审查,被时代剧团钻了空子。这是我的严重失职,请求委座给予我处分。”

    “那么,这是谁审查通过的?”汪精卫本想责备林柏生几句,见他满脸病态,面黄肌瘦,又想起他过去在意识形态领域里,鼓吹卖国投降论调很卖力气,也就忍住了。

    “报告委座,近一个星期的演出剧目审查由中央宣传部文化局技术处负责。”林柏生很内疚,“他们居然批准时代剧团上演《文天祥》,简直是玩忽职守!”他顿了一会,“尽管他们还搬出《兄弟和》,但也是对我们一打一拉呀!”

    “对!是一打一拉。”汪精卫见林柏生的看法与自己一致,高兴了,“我对你主持中央宣传部的工作以来,对新闻出版和文学艺术方面的严格控制是满意的,也不能因为出了点问题就处分你,何况直接责任不在你身上!”他脸色变得和蔼了,“面对时代剧团的问题,你说怎么处理好?”

    “感谢委座对我的勉励和宽宥。”林柏生紧张的心情消除了,“至于怎样处理,我的意见一是马上通知时代剧团,禁止他们演出《文天祥》,二是撤销徐诚的艺术处长职务。”

    “徐诚不是你的至亲吗?”汪精卫知道徐诚是林柏生妻子徐莹的弟弟。

    “正因徐诚是我的内弟,才更应该严格要求他。”林柏生说得认真,“我准备进一步调查,如果徐诚在审批剧目中受了贿,我还得从严处分他哩!”

    “好,大公无私好,我支持!”汪精卫感到很满意。他沉思一会又说:“至于《文天祥》,暂不要禁止上演。今晚我要亲自观看他们的演出。还有那个《兄弟和》,看他们究竟宣扬些什么?是对我们一打一拉,还是硬棍子和软棍子同时打我们?石泉你陪同我去看戏。”他把脸转向徐珍,“你打电话通知丁默邨先生,也要他陪同我去看戏,还要桂连轩和姜国保同去。”

    林柏生想了想对徐珍说:“二夫人给丁先生打电话时,要他注意做好委座的安全保卫工作,以防万一。”

    汪精卫心里很舒畅,但嘴里却说:“南京人是拥护我的,不怕。”他吩咐徐珍说:“石泉和默邨各带个卫士去看戏,加上我和连轩、国保是七个人,你要国保去时代剧团买七张戏票。有雅座就买雅座票,没有就买普通票,万一座位满了,就临时加七把椅子。但是,不要惊动剧团的任何人。”

    “若要临时增加七个座位,不让剧团的人知道行吗?”徐珍问。

    “也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去看戏。”汪精卫说,“去看戏的人都化妆。”

    许多怀有爱国思想的南京人,看了时代剧团的演出广告,都想观看《文天祥》,开开眼界,也开开心,使自己沉寂如古井的心胸活跃一下,争相前往时代剧团购票,不上一个小时,剧团四十多个雅座间的座位和一千二百多个普通座位的票就销售一空了。至于《兄弟和》,如果是宣扬中日和平运动的,好些人打算到时退席不看就是。对这类戏,大家已经看厌了。

    因此,汪精卫他们只好坐在临时增加在池座中间过道上的七个座位上。

    这些座位有高低和大小不一的骨牌凳,也有可供两个人坐的长板凳。剧团并不是找不出七把木椅子,因为剧团工作人员见汪精卫穿戴平凡,显得一副寒酸相,满以为他们是南京城里拉黄包车、摆水果摊的一类人物,自然不会另眼相看了。

    连观众也不屑一顾他们,偶尔把目光投在他们身上,仿佛见到恶心的东西似的,赶忙把目光避开。大家热衷注视雅座间,那里坐着花枝招展,眉清目秀,而又媚态百出的小姐和太太们。

    汪精卫是第一次在稠人广座中受到这样的冷落,但他不计较,心中倒升起一股微服私访民家的感情。

    池座上面的电灯熄灭了,天蓝色幕布顶上的一排电灯唰地亮起来。当年轻的女报幕员出现在舞台上时,不知是她的美,还是她是一场爱国剧目的报幕人,而对她产生一种特殊感情,全体观众,除了汪精卫等人以外,都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叹慕,一切目光都射落在这个陌生女郎身上。

    她用银铃般的嗓音报幕说:“国父孙中山先生说过:‘中国土地人口,为各国所不及,吾侪生在中国实为幸福。各国贤豪,欲得如中国之舞台者利用之而不得。吾侪既据此大舞台,而反谓无所籍乎,蹉跎岁月,寸功不展,岂非可羞之极者乎?’同胞们,让我们铭记国父的训示,努力把我们的祖国建设好!”

    对孙中山这段话,汪精卫是很熟悉的,几乎可以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作为孙中山的高级文学秘书,对这段话也感到很亲切。一九二五年他在广州继孙中山就任国民政府主席,当着参加他的就职典礼的各界人士发表演说,说到他今后将立志与全国人民一道建设新中国时,就引用过孙中山这段话。那时,他为认这段话是至理名言。可是,今天晚上,他听起来却很倒胃口,仿佛消化系统有严重毛病的人吃了一大碗肥肉,既吸收不了也呕吐不出那样不舒服。是剧团影射中国这个舞台被日本得去了和利用了?还是影射他汪精卫没有把中国建设好?他越想越反感,咬着牙在心中暗暗骂道:“他娘的,这样的报幕,简直是搜索枯肠,挖空心思!”他两眼瞪着年轻漂亮的女报幕员感到她是那样丑陋不堪,面貌可憎!

    女报幕员继续说:“意大利哲学家布鲁诺有句名言:‘我认为胜利是可以得到的,而且勇敢地为它奋斗。那么,我的后代将会这样评说我:他呀,不知道死的恐惧,比任何人都刚毅,因为他生前认识到,为真理而斗争是人类最大的幸福。’同胞们,让我们热爱真理吧!只有热爱真理,才能获得真理和掌握真理,下面,请观看历史话剧《文天祥》!”

    报幕员的话,触发了观众埋藏在心底的爱国之情,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汪精卫为了不引起观众的怀疑,也跟着鼓掌,但他却如坐针毡,屁股很不自在地在骨牌凳上挪动几下。“他娘的可恨,你们竟然用布鲁诺的话鼓动大家来反对我们。好呀,等着瞧吧,到底看谁厉害!”他又暗暗地骂了一句。林柏生很不安,对自己的失职进一步感到内疚,不时地望望身旁的汪精卫,担心他气得昏死过去。只有丁默邨倒显得很自在,他已经布置一百二十名特务潜伏在剧团四周,只等汪精卫一声令下就动手;对于抓人、审讯、施刑一类勾当,他驾轻就熟。

    汪精卫还在愤愤然,演出已开始好一阵了。伴着舞台上的文天祥忧国忧民的英雄形象出场,一个男高音开始旁白,宋理宗开庆元年,蒙古军攻宋,宦官董宋臣主张迁都逃跑,文天祥上疏请斩董宋臣,并提出防御之策,均未被采纳,又因他得罪了奸臣贾似道而被迫弃官回江西老家,十六年后,即蒙古统治者改国号为元的第三年,文天祥闻元军东下,变卖家产充作军费,江西组织义军入卫临安(今浙江杭州),汪精卫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等他回过神来,一支雄赳赳气昂昂的义军出场了。文天祥慷慨激昂地对义军官兵说:“保卫临安,保卫宋室,保卫华夏国土完整,是每个炎黄子孙的神圣责任!精忠报国,死而无憾,我们立誓在临安与元军决一死战!”引得观众狂风暴雨似的鼓起掌来。

    汪精卫已经六神无主,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他的随从者以为他看不下去了要离开剧场,也跟着站起来。

    这时舞台上正出现文天祥指挥义军,与元将张弘范指挥的元军展开一场厮杀。坐在他们后面的观众喝道:“你们搞什么鬼?这么好的戏不好好看!”“不看,就快点走,不要影响别人!”

    汪精卫等人受到斥责,无可奈何坐下去。

    接下去的剧情是元军快打到临安时,时任右丞相的文天祥奉命赴元军营中谈判被元军扣留,在被押往北方的路上他逃跑了。以后,他历尽艰险,又回到江西,重新又组织军队收复一些州县。因双方力量悬殊太大,一二七八年在海丰附近被俘。这时,舞台上出现了张弘范劝文天祥投降的场面。

    张弘范挤眉弄眼地对文天祥说:“现在宋朝已亡,文右丞相的忠孝也已经尽到了。如果你能够用对宋朝做事的忠诚,来替元朝做事,元朝的宰相舍君其谁乎!”

    文天祥大义凛然,气愤地指着张弘范的鼻子骂道:“张将军是中国人还是蒙古人?请你别忘记自己的祖宗埋葬在直隶省定兴县里,你这个十六年前宋度宗手下的行军总督,今天虽然成了元朝汉军都元帅,但你却是个可耻的卖国贼!你,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

    热烈的掌声,充满了整个剧场,而且越来越深沉,宛如隆隆的雷鸣从脑顶上滚过。

    坐在汪精卫等人前排的一个观众,情不自禁地领头呼喊口号:“卖国贼是中华民族的死敌!”“打倒卖国贼!”从声音辨别,是个血性方刚的年轻人。

    一千多人的呼喊,就像火山在地上发出的吼声一样,一千多只手臂的举起,好像狂暴的海洋里卷起汹涌可怕的巨浪。

    汪精卫脸色惨白,好像自己正在接受历史的无情审判。他为了避嫌疑也举起手来,只是嘴里没有声音。他的右手放下来,左手在丁默邨的右腿上捅了一下。丁默邨会意地点点头,意思是他已经盯住了这个领头呼喊口号的人了。

    舞台上的张弘范也不生气,死皮赖脸地笑着说:“文右丞相何必如此认真呢!你二十一岁中进士,满腹经纶,自然懂得什么叫人生。唉!人生几何?有荣华富贵,就应该痛痛快快地享受。当然,我知道你一时转不过弯来,容许你再思考几天。”

    “容许我再思考几天?”文天祥冷笑着,“拿纸笔墨来!”“好!”张弘范很高兴,亲自将纸笔墨送到文天祥身旁。文天祥端端正正地坐下来,伏案挥笔书写自己所作的诗篇《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写完这首直抒胸臆表明作者一死报国的崇高气节的诗篇,缓缓起身,以抑扬顿挫的声调朗诵了一遍,然后递给张弘范。剧场里掌声迭起。汪精卫一惊,引起一段回忆。他八岁那年,随父亲汪省斋寄居陆丰县署时,就在父亲的教育下懂得和背熟了《过零丁洋》,并立志将来要做文天祥这样的民族英雄。以后,由于受民主思想的影响和受孙中山的教诲,他二十岁出头就成了名噪一时的革命者,而且决心为革命牺牲自己的一切。他在与当时的革命党人胡汉民通信中,表明他“立志与虏酋拼命,一往不返,流血溉同种者也!”的坚定意志。他暗杀清摄政王载沣前夕,又给胡汉民写信说:“此行无论事之成否,皆必无生还之望。弟虽流血于菜市街头,犹张目以望革命军之入都门也。”事败,他被俘时,已经把文天祥的《过零丁洋》诗篇融化在自己的血液里了,毅然写下了壮烈的诗篇: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按照清政府的刑律,凡是被判处极刑的人,必送菜市口砍头。

    时过境迁。如今,汪精卫听到舞台上的文天祥朗诵《过零丁洋》,是那样逆耳。他咬牙切齿,恨不得拔出藏在身上的手枪,对准文天祥的扮演者,让他的脑袋开花!

    相反,汪精卫对舞台上的张弘范却怀有好感,投向他的目光是和善的。

    张弘范从文天祥手里接过《过零丁洋》,怔怔地边看边点头,连说:“好诗,好诗!不过,文右丞相才四十一岁年纪,又有这么好的文才,如此轻生,委实令人惋惜!”汪精卫在心底暗暗钦佩:“说得好!这个张弘范,既是军事家,也是政治家!”

    剧情很快由文天祥被押送到大都(今北京市),他在监狱里撰写歌颂古代一批为正义而斗争的英雄,表现作者伟大爱国思想、崇高民族气节和以身殉国的坚定信念的《正气歌》,发展到元世祖忽必烈召见文天祥。

    “万岁在上,跪下!”忽必烈的左右面向文天祥喝道。

    文天祥坚立不动。厉声说:“死也不下跪!宋朝已经亡了,我只求快点死!”

    “免跪。”忽必烈说,“如果文右丞相能够用对待宋朝的心来对待朕,寡人封你做宰相。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位呀!”他顿了顿,“如果你不愿意做宰相,就封你做别的官,你想做什么官,寡人就封你什么官,总该可以了吧!”

    “我什么官也不想当,只求一死就够了!”文天祥满脸威严。

    剧场里又出现了使汪精卫感到痛恨而又可怕的热烈掌声。

    文天祥被押赴刑场时,他没有忘记南方的祖国,面向南方跪下去,视死如归,说道:“我以生命报效祖国,死也瞑目了!”说罢,从容就义。

    还是那位年轻人,又领头呼喊口号:“文天祥虽死犹生!”“祖国万岁!”“中华民族万岁!”一声声激情的呼喊,压倒了一切声音,占据了剧场所有的空间,仿佛再呼喊几声,整个剧场就会轰然爆炸似的。

    气愤和恼怒,敌视和痛恨,使汪精卫、林柏生、丁默邨等人面无人色。

    闭幕不到三分钟,女报幕员出来报幕。“孟子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下面,请观看现代话剧《兄弟和》。”她说完,又温文尔雅地向观众一鞠躬。

    有了这个“和”字,汪精卫等人的心理上就获得某种平衡,情不自禁地带头鼓掌。

    《兄弟和》的剧情是这样的:王家庄农夫王庆华进入中年时,因家贫还是光棍一条,带了个异姓小孩为子,改名换姓叫王家东。后来,他获得一笔意外收入发了大财,娶上妻子刘氏生了王家北。不久,王氏病逝,娶了继室李氏生了王家南。王庆华死后,由李氏主持分家,她给亲生的儿子王家南分的田地多,王家北分得少,王家东分得更少。如今李氏也死了,王家东说服王家北保持中立,买通一批流氓地痞打到王家南家,要侵占他的全部田地和财产。王家南不同意,说王家东不姓王而姓袁,破口大骂他是狗杂种,而被王家东捆绑起来,扬言要杀死他。王家南寡不敌众,吓得跪在地上求饶,赶忙派人把王家北请来讲和,然后与王家东签订协议,同意与王家东合作耕种他分得的田地。双方在协议书上签字时,王家南十六岁的儿子气愤地走来,责备父亲出卖祖业,是祖母李氏的不肖之子,被父亲打了两记耳光,并教训儿子说:“世界上的事情还是和为贵好。”儿子边哭边走边骂父亲:“怕死鬼,软骨头!怕死鬼,软骨头!”王家南恼怒地挥着拳头向儿子追去,一不小心跌倒在地上。于是,引起观众们一阵开心的哄然大笑。

    汪精卫的感情随着剧情的变化着,由欣喜到愤慨,由愤慨到仇恨。当王家南跪在王家东面前求饶时,他感到无地自容,恨不得一把火烧掉时代剧团!他低声对丁默邨说:“你打电话给特工总部,派人包围剧团。距离闭幕的时间不长了,行动要快!”

    “早就布置好了,等委座一走,我们的人就动手。”丁默邨悄声说。

    在舞台上的王家南跌倒在地而引起哄堂大笑时,汪精卫、林柏生、丁默邨等人,较其他观众先一步离开剧场。走到剧团门口,汪精卫气急败坏地说:“在首都,公然演出这种戏,你们能容忍,我可不能容忍!”

    林柏生心情内疚地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丁默邨见此情景,说道:“林先生和我同样感到不可容忍!我们一定严肃处理这件事。”

    “是的,我们一定负责严肃处理。”林柏生机械地说。

    “你们二位必须亲自审讯剧团团长、两个剧的编剧人员和主要演员,还有那个报幕员和那个领头喊口号的人!”汪精卫说罢,气冲冲地领着桂连轩和姜国保驱车走了。丁默邨把领队包围剧团的张国震叫到跟前,吩咐抓哪些人之后,对林柏生说:“噢!忘记问委座一句,对这些人怎么处置?”“这还要问?”林柏生说,“委座不是已经说过不能容忍吗!”丁默邨点点头,然后与林柏生一同钻进各自的轿车,思考着审讯的事。

    张国震向手下的喽啰们吩咐抓人之后,就急匆匆地领着四个特务进入剧团,赶在剧团闭幕时动手抓那个领头喊口号的人。闭幕了。池座顶上的电灯一亮,那个年轻人刚起身离座,就被两个特务扭住了双臂。

    “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年轻人挣扎着,愤怒地高声说。他名叫苏钧,是南京大学历史系三年级的学生。

    “现在没有你说话的余地!”一个特务强行给他戴上了手铐。

    剧场里一阵骚动。胆大的人伸长脖子,站在自己的座位旁边一动不动,想看个究竟。胆小的观众,有的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有的害怕惹祸上身,纷纷离开剧场回家。他们走到门口,才知道剧团的大门和左右两重侧门都被挥着手枪的特务堵住了,只好诚惶诚恐地缩回剧场。

    紧接着,八十多个特务冲进来,由张国震领着他们走上剧团后台。不一会,台上站着戴上手铐的剧团团长何树伦、文天祥的扮演者罗安仁、《兄弟和》的编剧严行、王家南的扮演者喻家明、女报幕员苗丽萍和苏钧等六人。《文天祥》的编剧在重庆工作,他们鞭长莫及,只好作罢。剧团其他人员站在舞台左边,等待发落。

    “观众先生们,女士们,”张国震手指被捕的人,“我们为什么要逮捕他们?因为他们犯了危害中华民国罪。我们将依法惩办他们!”他面向剧团其他人员,“时代剧团已被解散,你们马上离开这里,各谋各的生路!”等他们离开剧团之后,他才把脸转向观众,“中央早就有明文规定,既禁止演出《文天祥》、《兄弟和》一类的戏,也禁止观看这一类的戏。谁看这类戏,就按有关规定处理,除了写悔过书以外还得罚款。坐在雅座间的每人罚银元五十块,其余的人每人罚银元二十块,谁写好了悔过书和交足了罚款谁就回去。”

    有的人满腔愤怒但不敢发作,有的人唉声叹气,有的人吓得战战兢兢,少数女人因交不出罚款哭起来了。

    晚上十二点,在特工总部办公大楼二楼丁默邨的办公室里,林柏生和丁默邨开始审讯何树伦。他三十七八岁年纪,上海戏剧专科学校毕业之后,编写过剧本也当过演员。一年前,时代剧团成立,他就担任团长。

    “何树伦!你们为什么要上演《文天祥》和《兄弟和》?”林柏生气恼地问。

    “你没有资格问我!”何树伦向林柏生投去鄙视的目光,“你们不把中央宣传部的林柏生先生叫来,我不会说原因。”

    “你竟敢如此狂妄!”丁默邨在桌子上一巴掌,“你何树伦有眼不识泰山,审讯你的就是中央宣传部的林部长!不妨自我介绍一下,本人就是特工总部主任丁默邨!”

    “那好!既然林先生在此,我就直言相告吧。”何树伦不以为然地说,“按照林先生的规定,演出没有多少意思的历史故事演出贩卖色情和大腿的戏,半年前还能售半数以上的票。现在,连鬼都不上门了!刚才林先生问我们为什么上演《文天祥》和《兄弟和》?道理很简单,为了使剧团五十多个工作人员有碗饭吃。”

    “弄饭吃也不能犯危害民国罪!”林柏生咬牙切齿。“我没有犯任何罪!”何树伦冷冷地说,“我们演出《文天祥》,宣传爱国思想,难道是犯罪?演出《兄弟和》,宣扬中日和平,这是林先生所希望的,更说不上犯罪了!”

    “你狡辩!”丁默邨又在桌子上一巴掌,“你何树伦以宣传爱国思想为名,行攻击我们不爱国之实!以宣扬中日和平为名,行攻击中日和平之实。”他恼羞成怒,“可是,南京政府是真正的爱国政府,谁也诋毁不了!好,我现在宣布,判处你的死刑!”他手向门口一招,“把他押下去!”

    “即使你丁先生是法官,你也没有资格宣判我的死刑!”何树伦冷笑一声,“究竟如何处理我好,请你们与我叔父何世祯先生商量商量,免得你们抱恨终天!”

    “何世祯先生是你叔父?”林柏生和丁默邨一怔,两人的话脱口而出。

    “不相信,请打电话问问何先生。”何树伦说完,昂头挺胸地随两个特务走了。

    丁默邨马上给何世祯打电话。何世祯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扭亮床头的电灯,再抓起电话筒。“噢!是丁先生!你真是个大忙人,十二点过了你还没有睡。是的,是的,何树伦是我哥哥的长子。嗯,哦,我听清楚了。关于何树伦他们的时代剧团演出《文天祥》、《兄弟和》的事,是很不应该的。”何世祯说得很轻松,也说得很随便,“我看这样吧,请丁先生和林先生将何树伦交给我,让我好好地教育他,下不为例。”

    “教育教育了事?没这么便宜!”林柏生对何世祯从电话里传过来的话听得清楚。他极为不满,起身走到电话机旁给桂连轩打电话。“是桂先生吗?我是林柏生。请问,委座睡觉了没有?噢!太好了,委座办公室的电灯还亮着。好,我直接打电话给委座。”

    汪精卫在电话里听取了林柏生的汇报,有点不耐烦地说:“这还要请示我吗?我已经说了,我可不能容忍,不管是谁,我一概不能原谅,一概不施仁政!我马上给何世祯先生打电话。”

    接着被审讯的是严行。他是江苏无锡人,十六岁登台演戏,经过将近四十年艺术生涯的锻炼,不仅在舞台上扮演什么人像什么人,而且学会写随笔杂感之类的短文和编写剧本。

    丁默邨为了显示他们的威风和权势,先向严行介绍林柏生的身份,再做自我介绍。严行暗暗一惊,但心情很快平静下来。

    “你为什么要写《兄弟和》这个剧本?”林柏生极为反感地问。

    “为了宣传和为贵。”严行在写剧本时就做好了接受审讯的准备,故显得从容不迫,“林部长不是强调要文艺团体多宣传中日和平吗?”

    “胡说八道!”林柏生骂道,“你的《兄弟和》与中日和平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你是通过《兄弟和》,明目张胆地攻击日满华相互提携!”他越说越生气,“《兄弟和》里面的那个王家东指的是日本,你公然骂他为‘狗杂种’!那个王家北指的是满洲国,你把它写成和事佬!那个王家南指的是南京国民政府,你狗胆包天,竟敢影射我们的伟大领袖汪委员长是‘怕死鬼’和‘软骨头’。”

    “见仁见智。”严行说,“其实,我在批判王家南的母亲李氏在分家问题上的不公平。由于她对丈夫的养子和前妻的儿子不一视同仁,才引起祸端,兄弟之间闹纠纷。”

    “你在指桑骂槐!”丁默邨怒火中烧,“你以为只有你严行懂文艺,”他向林柏生微微一笑,“林先生!我看没有必要与他多费唇舌。”他见林柏生点头表示同意,就宣布判处严行的死刑。

    “我要向法院上诉!”严行不服。“请到阎王爷那里去上诉吧!”丁默邨示意两个特务把严行押走。

    时间已是第二天凌晨一点。丁默邨鸦片烟瘾来了,用手帕捂住嘴巴,连连打着哈欠。他对林柏生说:“我去里面房间过过烟瘾,还有四个人待审,看林先生接着提审哪一个?”

    林柏生不吸鸦片烟,因害了几天胃病,也感到疲倦了,说道:“反正都是死刑,审讯不审讯就是那么回事。”“同意!等会让特工总部派人派车,把他们拉出去处决了事。”丁默邨又打个哈欠,“噢!哪个女报幕员也一起处决?”“丁先生看中了她的年轻美貌,想娶她做三太太?”林柏生笑笑。“难道林先生舍得让她去死?”丁默邨笑得很甜。“我没有这个想法。”林柏生说,“一来,在纳妾问题上,我太太厉害得很,我不敢冒这个风险!二来,这是委座指定要处决的人,若留着她,岂不犯欺君罪?我可不敢!”丁默邨是忠于汪精卫的,马上改口说:“那就让我们尝尝鲜,再送她上西天,怎么样?”林柏生沉思一会,说道:“这未免太残忍了。”

    “这不能说是残忍。”丁默邨提出一个使一般人无法理解的道德观,“在她离开人世之前,给她以性爱上的享受,应该说是一种恩赐,一种仁慈。如果她尚未结婚,也不枉做一个女人了。”他见林柏生表示默认,接着说:“我这办公室是一进三间,除了吸烟室,还有左边这间小憩用的临时卧室,有现成的床铺,方便得很。你是中央常务委员,我是中央执行委员,论职位高低,应该让你先品尝。”

    林柏生忘记了自己正在害病,精神为之一振,乐不可支,但嘴里却说:“干这种事还论什么职务高低,你年纪比我大几岁,是兄长,你先品尝。”

    “我大烟瘾来了,浑身无劲,你先品尝,我过了烟瘾才有精力对付她哩!”丁默邨摇晃着身子进了里面房间。

    苗丽萍被押上来了。这位妙龄女郎,还是报幕时的那身打扮,身上穿一件惹人注目的荷花色缎面旗袍,上面罩件无纽扣的浅绿色开襟毛绳衣,上半身的软突部分表现得很充分,使人想到卧莲的姿态美。鬓发垂在两耳边,不长不短,把她的鸭蛋形的面庞衬托得恰到好处。整齐的刘海下面,在两道修眉之下和端正的鼻梁之上,嵌着一对最带有艺术家象征的眼睛,非常明亮,非常深透,永远发出絮絮情语的眼光,惹得男人们都想用调情的眼光与其对话。她那红润的嘴唇,好像两片初开的带有微露的花瓣,微凹的嘴角,隐约挂着一丝忧愁中的勉强笑意。旗袍下摆垂到膝弯下二寸光景,露出裹在肉色长统丝袜里,而又柔若无骨的小腿,伶俐的脚踝下面穿着浅棕色的高跟皮鞋。望着她秀丽的面容,浑圆的臀部,细软的腰肢,就可以想象到她全身的肌肉如何匀称和柔美。

    林柏生像欣赏一件绝妙的艺术品似的,将苗丽萍浑身上下打量一番,笑眯眯地给她解除手铐。“委屈你了。”他两手在她的手腕处揉了揉,然后手指左边那间房子说:“请到这里面坐坐,我有话对你说。”

    苗丽萍低着头随林柏生走进左边房间,抬头一看,见里面有床铺,又见林柏生把门闩上,已明白了对方的用心。她虽然混迹在对男女之间惹花拈草无所谓的剧团近三年,但仍然洁身自好。现在,她对很可能发生的一切感到非常可怕,但已经身不由己,只好听天由命,好比一只已被噙在狼嘴里的绵羊等待锋利的狼牙撕扯皮肉那样惶惶然。

    “请坐吧!”林柏生两眼在苗丽萍身上的曲线处扫来扫去,“不知叫你小姐好,还是叫你女士好?”

    “我还没有结婚。”苗丽萍畏缩地坐下去。

    “你想获得自由吗?苗小姐!”林柏生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了。

    “想。”苗丽萍的回答出于人的本能。

    “你们的剧团已经解散了,今后打算怎样谋生?”林柏生问。

    “还没有考虑。”苗丽萍说。

    “我今晚看了你们的演出,你报幕声音嘹亮圆润,很有抒情诗味。”林柏生说,“如果你愿意,让你去中央电台当播音员。我是中央宣传部长,说话作数。”

    “谢谢林部长。”她吃惊地望了他一眼,赶紧把头低了下去。

    “你若真心实意的谢谢我,那就是陪我睡一会。”林柏生紧紧抱住她,嘴像蚂蟥的吸盘似的吻在苗丽萍的嘴上。

    “我很害怕,别这样,林部长!”她想挣扎,但四肢无力,“我求求你,林部长,别这样!”“怕什么!”林柏生给她解旗袍衣扣,“别忸怩作态的,女人看到男人的裸体,与男人看到女人的裸体一样舒服。”

    她为了获得自由和一个好工作,屈服在他裸体之下。等到丁默邨吸足了鸦片烟,精力充沛地压在她身上时,她变得迟钝了,麻木了,只觉得昏昏沉沉,头热得很厉害。一直到两个特务又给她戴上手铐,丁默邨宣判她的死刑时,她仿佛在春梦中一脚踩空,跌入莫名陷阱之前猛然一惊,人便觉醒了,感到这个世界是这样残酷!

    哭哭啼啼的苗丽萍刚被两个特务押走,何世祯匆匆赶来了。他与林柏生、丁默邨一见面就说:“请二位将何树伦交给我处置吧!”“委座没有给何先生打电话?”林柏生一怔。“委座已给我打了电话。”何世祯说,“很受教育。”“委座同意你把何树伦带走?”丁默邨还没有反应。“不,”何世祯感到他的话不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为了表明我对委座的一片赤诚,我要亲自开枪结束何树伦的生命!”“好,大义灭亲!”林柏生高兴地说,“何先生不愧为委座信得过的挚友!”“争取做委座信得过的挚友,是我的追求。”他接着问:“在哪里动手?”“今晚要处决的有六个人,原计划把他们押往雨花台执行枪决。”丁默邨说,“不过,对何树伦的处决可以例外,由何先生自己决定地方。”“就在楼下地坪里行吗?”何世祯又问。丁默邨迟疑片刻,说道:“可以。为了不惊动住在特工总部的人,不惊动雨花台四周的老百姓,处决他们一律使用无声手枪。”

    天空没有月亮,清澈的夜晚像块黑丝绒大幕布,覆盖在南京上空。这是一个月黑杀人夜!挂在特工总部办公楼一楼门口的吊灯用幽暗的光,勉强照亮了一块地方。在一根电线杆上绑着何树伦,其他五个人的双手也都用棕绳反绑着,站在一旁看他们的剧团团长怎样被处死。为了剥夺他们最后的说话自由,每人嘴里都塞进一块毛巾。

    何世祯由林柏生和丁默邨陪同,迈着沉重的步伐从楼上走下来。他从一个特务手中接过无声手枪,来到距离何树伦约五步远的地方,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你是我们何家的不肖子孙,为了表明我们叔侄之间的不共戴天,由我亲自处决你!”他不敢看何树伦的两只眼睛,知道这时候的何树伦两眼会射出暗夜里的老虎眼睛里射出的那种可怕的光,就对着侄儿开了一枪。不知是第一次开枪心慌,还是叔侄情不可断,子弹没有击中何树伦。他害怕林柏生和丁默邨背后议论他如何如何,向前急跨四步,在他扣动手枪扳机的一刹那,被侄儿一脚踢翻在地,子弹飞向空中。

    两个特务慌忙把何世祯从地上扶起来,然后用棕绳把何树伦的两只脚绑在电线杆上。

    何世祯很尴尬,脸上的各种神情一时找不到个适当的定局。他终于定定神,第三次举起手枪。他的第三枪是戳着何树伦的胸脯开的,两人的距离这么近,他又比何树伦矮一个脑壳,侄儿从胸脯喷出来的第一股血,全喷在他的脸上,弄得他十分难堪。

    半个小时之后,严行、罗安仁、喻家明、苗丽萍、苏钧等五人被处死在雨花台东岗山坡上。

    一九二七年蒋介石叛变革命之后,这里成了他屠杀共产党人和爱国人士的刑场。反对汪精卫集团叛国投敌的志士仁人,也大都在这里殉难。

    雨花台东岗有两孔清冽甘美的泉水,原为雨花泉,因该处过去有永宁寺,又名永宁泉。泉水默默无语地日夜流淌,大概是背负的历史包袱太沉重了的缘故吧!它流得非常之累,流得非常之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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