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谁也不会想到,卢筝在这里交上的第一个朋友,不是食堂的插队高手,也不是水房的夜半歌手,竟然是贵为文史联谊会秘书长的潘书纲,也是韩奇教授早年的学生。不过,人家可比老师风光多了,不但享受着“食有鱼,出有车”的待遇,还可以参与一些重大项目的审批工作。但是,你不能因此苛责他不肯为寻找祖师爷的下落出力,他既然愿屈尊折节与卢筝这样的破落户结交,至少说明是个很有胸怀的人。
“小卢,你究竟是怎么找到铁门关的?”秘书长笑吟吟地问道。
这是个人人好奇的问题,因为谁都知道弱水那变幻无常的特性。那条季节性河流从祁连山发源,东折西弯一番,流入戈壁荒漠后,就像土行孙一样隐入地表,又像维吾尔族小姑娘的辫子一样散发成若干股。千百年来,人们只知道在弱水的尽头有一个红柳密布的大泽,大泽的北岸伫立着一座雄伟的军镇,它像利刃一样割断了匈奴与羌人之间的联系,一度还成为西域都护的驻节之地。
“跟着狼群一直走到头。”卢筝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看了一眼对方的反应,又加上了一句,“我说的是真的。”
与如沐春风的潘秘书长相比,蔡东风就越看越让人讨厌了,尤其是他莫名其妙的傲气。卢筝虽然是“褪毛的凤凰不如鸡”,好歹还有旧日的荣光可以返照一下,可是对方不过是个还在读博的助教,在名人如云的雁湖连条泥鳅也不是,凭什么在自己面前装蒜呢?
这天,按照晚辈应有的礼节,卢筝来到了医院向韩老先生请安。不过,老先生似乎更关心他的近况,让卢筝在感动之余又有点不耐烦。之后,话题自然集中在了卢青城的自杀上。
“真没想到,他会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韩奇用拐杖敲着长椅,突然长叹了一声。
卢筝听了,心下却大不以为然。父亲的死固然是个悲剧,但作为一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人,如果和普通人一样老死在床榻之上,那未免太平淡了。卢筝属于那种脑后长反骨的人,从小就不服从父亲的管教,长大后更说不上孝顺,只是血浓于水,不能在外人面前说不敬的话。
“哀之大莫过于心死!”韩奇连说了几遍,到最后就不出声了。卢筝奇怪了,定睛一看,才发现老夫子已经睡着了。
可想而知,天天和这色人物混在一起,卢筝心里有多憋闷。到后来,他甚至希望多看几眼容妤,和她再过几招,尽管多半还是自己吃亏。不过在此期间,卢筝的健身计划却有条不紊地展开了。几年的安逸生活,先不论素质如何,起码体重是有点过了,别人不说,光是容妤的眼神就让人受不了。
“你可是我们大家的主心骨呀!”这个小姑娘年纪不大,说出来的话却总是半真半假,让人不知如何领会才是。
不过,胡自雄却是个自来熟,来了才两天,他就以借被子为由去了容家一次。
“好一个俊俏的小美女呀,可惜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他的感慨立即遭到了卢筝的反驳,说一点关系也没有才好呢,越漂亮的女人越靠不住。
“为什么?”胡自雄反问道。女人的品行是否和漂亮程度成反比,他不知道,但肯定越丑的女人脾气越坏,就像自己的母亲。
“因为越漂亮的女人,可选择的机会也就越多。你也不是个瞎子,容妤对谁有好感,难道还看不出来吗?人家郎财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我们吃什么干醋呢?”卢筝很费劲地说完,突然奇怪了,自己是个戴罪之身,可是胡自雄正在风光头上,可选择的机会也很多,为什么偏要掺和进来呢?
“我也是待业之身呀!”胡自雄双手一摊,做出一副很无奈也很无所谓的样子。原来,他在一次采访中多嘴泄露了女主角是出资人二奶的隐情,已经被剧组一脚踢了出来。
“这样也好,我正缺个帮手。不过,我要先给你讲清楚:途中的费用全来自卫氏二公子卫宗渊的私人赞助,如果能找到容光斗的下落,还有一笔额外的悬赏奖金。拿到钱后,你不要再像以前那样混日子了,去学点手艺,弄张证书什么的,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年轻的时候,怎样风流快活都不为过,可我现在才知道:作为一个男人,第一要务不是治国平天下,而是养家糊口。”
听了卢筝的话,胡自雄半天也回不过神来。原来,这才是真实的卢筝,一个和自己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卢筝。
过了一天,韩奇教授感觉状态不错,有重要的话对大家讲。几个年轻人如约而至,在这个春雨霏霏之夜,老先生终于开了金口,第一次向外人详细讲述了几十年前发生在天涯海角的那个悲情故事。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断断续续终于说完了,可情绪依然激动不已,容妤更是哭得梨花带雨,唯有蔡东风面无表情,像个刚出土的陶俑。
韩奇昏花的老眼向着大家逐一望去,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寻找容光斗的下落只是第一步,他的夙愿,是找到那个失踪的商朝军团!
“我会全力以赴的。”卫宗渊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就做出了郑重承诺。对于这个转世的孟尝君,大家除了感激之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当然也有一两个心地龌龊的人会想,如果他慷慨解囊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讨得一个平民丫头容妤的欢心,那付出的成本未免太昂贵了一点。
“我也会尽力而为的。”卢筝也顺着说了一句。不过,在未成文的民间常用语词典里,“尽力而为”大多数情况下等同于可做可不做。没办法,卢筝既不忍心拂了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的心愿,也不想让自己在脱去手铐后,再扛上一副沉重的枷锁。
今天的卢筝确实圆滑多了,全身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一股玩世不恭的气息。可正因为如此,他才不会被激情冲昏了头脑,以至于看不出其中的蹊跷之处。当下,自己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几乎和百年前发现了敦煌藏经洞的王道士有得一比。可是,一个声名狼藉之人,人家为什么还要强拉入伙呢?韩老和弟子们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不会不明白“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的道理。所以,卢筝很清楚自己在这支队伍中扮演的角色:不是容妤所说的顶梁柱,也不完全是卫大公子的私人保镖,而是一只猴子——一只专门替人火中取栗的猴子。必须要有人监督在旁,时刻提防它偷食胜利果实。否则的话,寻找容光斗的下落只派自己一个人就够了——顶多再加上一个胡自雄,何必要这般兴师动众呢?
现在,该轮到蔡东风表态了。按照常理,作为容光斗的再传弟子,寻找祖师爷的遗骨是一件责无旁贷的光荣义务,也是自己在学界崭露头角的绝佳机会。何况,与破财卖命的卫卢二人相比,他的角色只是一个专业顾问,此行不管千难万险,只需做一回动口不动手的君子。可万没想到的是,蔡东风一张口就向自己的恩师猛泼了一瓢冷水。
“我认为,寻找失踪的商朝军团没有任何意义!根据最先进的遗传基因分析技术,人类学家已经得出了结论:印第安人虽然与中国人一样是黄种人,而且他们的祖先确实来自亚洲,但两者之间并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这是一个常识,无可辩驳的科学常识!”
韩奇的脸色一下子发灰了。众人惊骇之下,现场一片寂静,连一声斥责也发不出来。为了避免再刺激老人家,卢筝赶忙打了几句圆场,让这次聚会草草收场了。
“如果你不愿意,为什么还要掺和进来呢?”一出门,容妤就大声质问道。
“不管你们怎么想,我说的都是实话。韩老师已经老了——包括他掌握的知识。可是,我不能自己骗自己,此行必将以失败而告终!”蔡东风像个算命先生一样铁口直断。不过在伙伴们看来,此行的成败姑且不论,有一点倒可以百分之一万地肯定,那就是他休想成为容光斗的孙女婿。
等大家情绪稍微平静了一点,卫宗渊要送众人回去,因为他的坐骑是一辆加长轿车,足以容纳半个步兵班。可是,他的好意没有得到应有的褒奖,除了容妤,其他人都敬谢不敏,蔡东风更是铁青着脸跨上自己的独龙车——自行车先走了。于是,容妤只好违心声称自己更“愿意”和剩下的两位男士一起打车回家。没错,至少从人身安全的角度看,一个女孩子这么做是对的。
胡自雄太胖了,所以当仁不让地坐在了前排副驾驶的位置上。一路上,容妤望着车窗外阑珊的灯火,一点声息也没有。邻座的卢筝疑心她睡着了,偷眼望去,见她双目紧闭,睫毛低垂,鼻翼微抽,脸上又添了几道新的泪痕。卢筝一惊之后,心下一阵恻然,甚至有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容妤要下车了,卢筝第一次表现出了绅士风度,不但殷勤地替她打开车门,还说楼道太黑了,要陪她一起上去。容妤没说什么,胡自雄却暗中拉了他一把,抢着说夜深了,动静太大会惊动邻居的。于是,容妤一个人上去了,卢筝像一只被捏住脖子的鸭子,昂着头倾听她的脚步声消失。直到顶楼一扇窗户的灯光熄灭了,胡自雄才说了一句:
“容妤的妈妈可严厉了!我第一次上门,就被当贼一样对待。你不知道,街坊邻居说,二十年来,除了抄电表的,还没有一个男人踏进过容家的大门。”
卢筝听了很惊讶,也感到遗憾,因为这个女儿刁钻的性子,证明了容妈妈教育的彻底失败。当晚,卢筝一直在想这件事情,至于中国人和印第安人是不是亲戚,他不想知道,也漠不关心,就像地球和太阳究竟谁绕着谁转,对一只正准备交尾的雄蟋蟀来说没什么区别。不过,他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蔡东风真是个人物,起码比自己有胆色多了。看来,在这个除了评级、分房和打饭外都讲究温良恭谨让的地方,性情中人并没有像理想主义一样绝迹呀!
可是,这一丝好感就像下在瓦上的夜霜,不过一宿,太阳一照就荡然无存了。
第二天上午,卢筝去了一趟黄庄,刚进北门就一头撞见了潘书纲。秘书长大人看着卢筝手中新买的一叠地图,笑吟吟地问道:“什么时候启程呀?我一定会抽时间去送你的。”
卢筝连说了几声“不敢当”,这才告诉他,远行的日期还没有定下来。也不知道哪根神经出了毛病,他又不由自主地多说了一句:自己只是个俯首听命的小角色,还没有资格参加决策。
潘书纲是何等样人,立即听出了卢筝的弦外之音,于是凑上前安慰他,这确实有点大材小用了,不过,能忍才是大丈夫,自己当年也是这么挺过来的,现在不一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吗?当然,如果卢筝对谁不满意,或者有什么不方便说的话,也可以对他讲,他会转告韩老师的。
于是,他要留一个电话以保持联系,可是,卢筝不巧没带手机,更没有随身带笔的习惯,而潘书纲包中的笔记本也成了手提电脑的另一种称呼。对于这个高科技带来的小麻烦,两人竟然一时找不出解决的办法。卢筝张眼四望,想找个路人借支笔,却看到蔡东风一身仙风道骨飘然而来,于是叫住了他。
蔡东风没有让他失望,不过,他掏笔的动作却让人想起了西部片里的牛仔拔枪。潘书纲似乎对这个隔代的师弟颇为忌惮,报上号码就迅速离去了。卢筝向蔡东风道了谢,然后小心地接过笔,将电话号码记在了地图边沿的空白上。可是,对方收回物产后,却冷冷地附赠了一句:“我劝你以后少和他来往。”
“为什么?”卢筝看着潘书纲还没有消失的背影,一把无名火烧了起来。他虽然是个临时寄居的外来户,也知道雁湖不是关鸟的笼子。在这个最崇尚自由的地方,居然有人要剥夺自己的交际权,这还得了?
“不为什么,我这么说纯粹是为了你好。”蔡东风坚持道。卢筝听了,怒极反笑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别人对我好,就掏出心窝肠子来给人家看?你那师兄是什么货色,我一清二楚。不过,就算他是条老狐狸,你也不过是只嘴硬的鸭子罢了!真是条好汉子,就天南海北闯一番,别躲在先辈的光环下混饭吃!——还有韩老爷子,几十年了,他除了翻来覆去念叨那些老黄历外,又为容光斗做了些什么?老一辈总喜欢说什么‘希望就寄托在你们年轻人的身上了’。那他们自己呢?一大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对了,容妤那个小丫头也跑不掉,她不知道施展了什么妖术,就把你迷得昏了头,竟然和卫大少爷争起了花头?也不先摸摸自己口袋里有几个钢镚儿!”
卢筝一股脑将自己积郁的怒火发泄了出来,不但言辞恶毒无比,还连带着将对方的天地君亲师一并捎带上了。基于以往对蔡东风的了解,他想对方一定会反唇相讥的,所以话一出口就做好了吵架甚至决斗的准备。可是没想到的是,蔡东风不知道是理亏,还是被他的一阵邪火烧懵了,半天居然说不出一句话来。而且,他的眼睛也不看天了,而是改为看地,最后只说了一句:
“我不会和你斗嘴的。你是个局外人,有些事情暂时不清楚,以后就会弄明白的。”
蔡东风万没想到,这句话正捅到了卢筝的痛处。“是吗?”卢筝相信自己发出的这一声讥笑,即使几里外清华园的人也能听见。
“局外人?我就让你们尝试一下盲人骑瞎马是什么滋味!”说完,他双手一阵撕扯,不过几秒钟,手中崭新的地图就变成了一堆碎片。卢筝将它们向风中一抛,然后撇下目瞪口呆的蔡东风扬长而去。反正对探险活动来说,这种大而化之的行政地图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卢筝回到了住处,一脚就把院门踢开了,将正在逗猫的胡自雄吓了一跳。卢筝才说了一半,胡自雄就破口大骂,说自己早晚要砸烂那个大菜瓜。卢筝听了很解气,到后来却有点担心了,因为胡自雄天天和三教九流打交道,难免沾上了一股子江湖气,喜欢用拳头来解决问题。在这方面,卢筝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说到底,诗人的儿子毕竟和屠夫的儿子有所不同。
“算了算了,我不过说说罢了,何必和他一般见识呢!——真奇怪,这屋里怎么总有猫?”
胡自雄说自己向邻居打听过了,原来,韩奇老来寂寞,靠喂养流浪猫打发时间。卢筝说韩老这辈子尽干这种养痈遗患的傻事,猫是奸臣,培养不出感情来,突然想到了袁振威,就打住不说了。
很快,卢筝就发现逞一时之快会带来无穷后患。先是管卫生的人找上门来,要他在罚款50元和打扫一幢楼的厕所之间做出选择。随后,是看院子的人找了上来,因为卢筝那一脚虽然不能和黄飞鸿的无影脚相比,但四合院的大门却像个出轨的男人一样无法复原。
当然,卢筝在自认晦气之后,把这一切都算到了蔡东风的头上。
天知道,卢筝没有忽悠潘书纲,他之所以能找到湮没在漫漫黄沙中的铁门关,就是跟着狼群的足迹走的。当然,一定有人要问,狼群又不是羊群,怎么会乖乖听你的话呢?这个秘密,卢筝当然不能轻易告诉别人,将来走投无路的时候,还要凭这一手到马戏团混饭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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