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到了风平浪静的时候,历史终于喘过气来,要和作践它的人算总账了。于是,潘书纲当仁不让地列入了需要清除的害虫之列。此时,他终于想起了还有一位恩重如山的老师。——当初,潘书纲家境贫寒,时常饥一顿饱一顿的,韩奇见这个学生聪明伶俐,除了悉心点拨外,还给予生活上的接济。不过,这并不妨碍潘书纲在大字报上骂他“收买青年”和“假仁假义”。
起初,对于这个忘恩负义的学生,韩奇并不想施之以援手,后来经不住求告,又发扬了一回可贵又可笑的恕道精神,再加上潘书纲确实没有触犯刑典的确证——用笔杀人容易多了,也优雅多了,只有傻瓜才用暴力呢!于是,韩奇给审查小组出具了一份证明,又经过了一番反复,最后勉强过了关,给了潘书纲一条出路或者咸鱼翻身的机会。
不久,经济大潮席卷而来,潘书纲又一次抖擞上阵。从办培训班起家,到投资三产,开文化公司,不过十年间,他又成了校园里一个炙手可热的红人。当然,也有人指责他乱圈钱,拉关系网,变相出卖学位甚至操纵学术会议,败坏了雁湖的清誉。
有了这个沉痛教训,韩奇再收弟子的时候就显得疑神疑鬼了。和一代名将戚继光招兵一样,太听话的、反应太快的甚至眼神太活泛的统统不在考虑之列。于是,古怪如夜枭的蔡东风就入了他的法眼。韩奇可能真不是一位学术大师,但他绝对是一个良师,一生教过学生无数,光带过的研究生就不下百人,可是真正列入门墙之下——换句话说,还肯自认为是他学生的,也就仅仅三人而已,而其中一个已经不会说话了。——韩奇的第一个弟子,是容光斗唯一的儿子——容妤的父亲,早在二十年前,他前往青海巴颜喀拉山,寻找《山海经》中记载的西王母的遗址,不幸突遇雪崩而罹难了。
得知这一切,卢筝惊讶之余又不大相信,因为从表面上看,潘书纲似乎没有什么翻江倒海的能耐。可是,惹不起的人往往也是躲不起的。卢筝不想见潘书纲,潘书纲自己倒找上门来了。
“昨晚,我正在出席宴会,手机响了,一看来电号码不熟悉,以为是谁打错了,就没有接。你知道,我的电话号码是保密的,不是信得过的人从来不给。后来一想,才知道很可能是你打的。我以为你有什么急事,反正距离又不远,所以一早就过来了。”
究竟是巧合还是自编的假话?卢筝无从判断,更不好意思说那个电话号码已经随着地图一起飞上了天,只好含混着对他的不请自来表达了欢迎,然后努力回想昨天晚上究竟有什么事情要找潘书纲。别说,竟然真的找到了。
“我听人说,这次寻找容光斗的报告一直批不下来,全是你暗中作梗,究竟是不是真的?”
卢筝出其不意地将了对方一军,可是,潘书纲听了居然面不改色,既不驳斥也不撇清,反而反问了一句:
“一定是蔡东风告诉你的,对吗?”见到卢筝连连摇头,他把手一摆,“你不用替他隐瞒了,说实话,我也能理解他为什么要出此下策,还不是为了得到老师从未发表的珍贵手稿?”
卢筝这才真正震惊了,没想到,慈悲为怀的韩老先生竟然还留了这么一招厉害的撒手锏。古往今来,中国的文人都有那么一股子矫情,有什么话,既然生前不敢说、不好说或不屑说,那就干脆带到棺材里去算了,何必要在身后惹出无数风波呢?
“你不用这么盯着我。放心,我现在连女人都不缺,才不会要那些文稿来装点门面呢!”潘书纲先给卢筝吃了一个定心丸,然后又倒了一肚子苦水,说容光斗这个人,别看网上把他抬到了泰山北斗的地位,其实学界内部对他争议很大,有人说他一开始拥护新文化运动,后来又退到复古的守旧道路上去了,显然是个投机派;有人揭发他在解放前和美国人打过交道,地点就在援蒋武器的一个海外中转站,认定他在内战中扮演了一个不清不白的角色;甚至有人从尘封的旧档案中翻出了一份材料,说上世纪四十年代末,牡丹江军分区在清剿太平岭的土匪窝时,缴获了一封容光斗的亲笔手书,虽然不是什么委任状路线图,但一个堂堂大学教授,竟然和所谓“第三路挺进军总司令”拜把子做兄弟,恐怕也脱不了敌特的嫌疑。
看到卢筝忍俊不禁的样子,潘书纲有点不高兴了。
“你别笑!人家真是这么说的。所以,事情落到现在这个结果,我也无可奈何。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深感内疚,总想做点事以弥补老师的恩德于万一。可是,老人家心里既然有了芥蒂,而师弟呢,更视我为与他抢遗产的敌人。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能理解我的苦衷。”
随后,潘书纲又主动谈起了自己的旧案,出乎卢筝意外的事,他既没有文过饰非,也没有推脱责任,而是做了一个触及灵魂的忏悔。于是,卢筝听过的那些传闻一一得以验证,某些情节甚至可以用“骇人听闻”来形容。按照常理,一个人愿意把自己难以启齿的丑事也向你曝光,那就意味着一件事:他把你当做自己人了。
“没错,我做过太多对不起老师的事情,可天地良心,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害他!”说到这里,潘书纲几乎要落泪了。
此情此景,卢筝也不能不表示一下,刚说了句“人孰无过”,自己先变得面红耳赤。真荒唐,一个被人抓了现行的盗墓贼,哪有资格去宽恕一个历史上的风流人物呢?
也许是因为卢筝的表现还算安分守己,容妤对他的态度稍微好了一点,还时常从家里带点小菜和点心之类的慰劳品。对于这种笼络人心的小恩小惠,卢筝根本不放在眼里。相比之下,胡自雄的眼窝子就太浅了。
“真不敢相信,你看起来壮得像头牦牛,却长了一根穿山甲的舌头!”
胡自雄翻了翻眼皮,说谁敢和你比呀,不但不用吃嗟来之食,连老婆都是自己送上门的。卢筝一听连忙叫他打住。
“再过一会儿,你嫂子可就要来了,刚才那句话,可千万不许让她听到。我已经告诉她了,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她是个有心人,一定会给你很多好处的。”
就像心灵感应一样,卢筝的话音刚落,就有人敲门了。胡自雄跳起来冲了过去,门还没拉开,一声“嫂子”就亲亲热热地叫出了口。顿时,门里门外的两个人同时愣住了,胡自雄耷拉着脑袋回来了,原来,来的人是容妤。
她是来给大家送蚊帐的。今年春天,北京的气候有点反常,往年到了三月,草色才开始返青,可今年刚过立春,气温就骤然升高,几乎在一夜之间,大道边绿树成荫,园林中百花盛开,不但蜂蝶飞舞,连湖里蛰伏了一冬的蚊子也活跃了起来。大家都说是沙尘暴闹的,可一些知古的老人却说这叫做“春行夏令”,就像一个少年人,虽然血气方刚,青春勃发,但肤浅毛躁,反而应了“欲速则不达”这句话,受点蹭蹬折辱是在所难免的。不过也不必太忧心,等到夏至之后,火头过去了,自然阴阳和谐,百无忌讳了。
胡自雄看到自己得到的蚊帐不是新的,心态有点不平衡了,嘟囔了一句,被容妤听到了。
“你一个单身汉,有吃有住就不错了,怎么好跟拖家带口的比呢?——如果伺候得不好,有人知道了会拉长脸给我看的!”
卢筝听了只好傻笑,心想胡自雄认错了人,又不是我平白占你便宜,干吗无缘无故地寒碜人呢?恰在此时,顾雅莉也来了。
虽然没穿一身大红,她看上去也像个新娘子的样子,不但妆相亮丽,衣饰入时,连眉眼之间也洋溢出丝丝喜色。果然,她不是空手来的,而且谁也没有落下,包括不在场的卫蔡二人。见她态度如此亲切,出手如此大方,不但胡自雄喜笑颜开,连卢筝都有点受宠若惊了。
顾雅莉一来,容妤就悄然退到一边,神情微妙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顾雅莉唤她“小妹妹”,容妤不喜欢,说自己早就不是扎羊角辫的丫头片子了,再说,胡自雄比我大不了多少,你为什么不叫他“小弟弟”呢?顾雅莉含笑着说他们才是好兄弟,是“肝胆相照”的暴露狂,而我们是心心相印的好姐妹,才不愿意跟臭男人搅和在一起呢!卢筝以前可从没见过她这么会说话。
坐不多久,顾雅莉问卢筝下午是否有事,卢筝会意,于是两人就起身了。礼节性地挽留后,胡自雄遗憾地说一定是屋子狭小,让她感到不舒服,顾雅莉却回答道:“还是人多一点好,大家互相照看着,我就放心了。”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袋递给了卢筝,后者的手臂也顺势揽住了她的腰身,动作默契而自然,就像以前练过一样。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容妤才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过身来,看见胡自雄正在喜滋滋地摆弄一把最新款式的多功能瑞士军刀,于是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本书,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头。
“看什么?连口水都流出来啦!记着,想修炼成飞天大侠,就别像卢筝一样半途而废,还娶了个半老徐娘,真不知道有什么可羡慕的?
——对了,我可要提醒你,没看清楚就别瞎叫唤,今天可不是第一次了!”
可是,胡自雄不是卢筝,吃了人家的嘴一点也不软,反而笑嘻嘻地回了一句:“妒忌了不是?成熟的女人,就是比黄毛丫头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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