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鼎-归去来兮(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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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静默中,有人建议看一看纸包中的文件,以辨明真伪,这个意见得到了很多附和,潘书纲也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要容妤当场打开看个究竟。卢筝的心一下子又揪了起来,因为根据他对容妤的了解,这个小姑娘一向不按规矩出牌,这份文件难保就是她自己弄出来的。

    没想到容妤非常痛快,立即将纸包打开,里面只有一个小小的硬皮笔记本。翻开封面后,发黄的扉页上,写着潦草的几行字:

    “吾国学术,源于忧难,盛于争鸣,滞于大统,衰于教条。圣人云:礼失求诸于野。此何言哉?弃其末而求其本也。余生七纪,蠡测管窥,略有心得。前贤既不可望,来者不可不追。群弟子性皆温良,惜乎囿足学堂,难涉江湖。近观卢氏少年,英挺峻拔,行胜于言,质胜于文,慨然有先师之风骨,遂冀之以深望也。”

    韩奇的遗言文绉绉的,但卢筝一听就明白了。想当初,探险队出发之前的春雨之夜,韩奇曾经征询过众人的意见,自己虚与委蛇的态度,老先生怎能感觉不出来呢?可是,他放着一众弟子不用,偏要把一个烫手山芋丢给自己,真不知道出于何种居心?

    恰在此时,校方领导出来打了圆场,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让老人家安息,什么事以后再说。潘书纲还不甘心,但知道继续追问下去恐怕对自己更不利,容妤也决定见好就收。于是,这场葬礼就草草结束了。

    送葬回来的路上,容妤见蔡东风依旧神情恍惚,有点不放心;卢筝没有了去处,对独自度过漫漫长夜一点信心也没有,于是自告奋勇护送他回去;胡自雄当然也不会丢下自己的好哥们不管,于是,那辆破车载着四人一起回到了韩奇遗留下的那所老房子里。

    进门前,卢筝悄悄拉了一下容妤,两人在屋檐下说起了悄悄话。

    “韩老的笔记本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去波利尼西亚之前,他就把笔记本交给了我。不过,我想了好久,还是决定不告诉你——你们。”容妤回答得很不痛快。显然,这个“你们”之中,也包括了蔡东风。

    “韩老为什么不把它留给蔡东风呢?”这是卢筝最为不解的问题。

    “也许,他的脾气太倔了;也许,他不相信商朝军团的故事;但我个人感觉,韩老还是怕他太嫩了,根本不是潘书纲的对手。一大圈人磕头抢灵牌的丑态,你也亲眼看见了,韩老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你怎么知道潘书纲在到处找这本笔记呢?”

    “一回来,我就发现韩老的老房子被人动过了,虽然一切小心恢复了原样,但那几只流浪猫却给我通告了消息。”

    “猫怎么会说话?”卢筝惊奇之极。

    “说什么傻话?猫当然不会成了精!你知道吗?猫是一种好奇心很强的动物,喜欢收藏稀罕物品。我在猫撒尿的沙盆中找到了一只半新的手套,一根扭成麻花的铁丝,还有一个脱落的小铜柄。我找了个放大镜试了一下,刚好安得上。——你说,普通的窃贼会用这种工具吗?”

    卢筝听了连连点头,“难道,韩老养猫就是为了这个吗?”

    “那倒不是。猫是老太太年轻时最喜欢的宠物,只是怀孕的时候不小心感染了弓形虫,流产后就再也没有怀上孩子。于是,韩老对猫一直恨得要死。但等老太太过世之后,倒改变了想法,说妻子前世说不定就是一只猫,不该违了她的意,于是就变成了养猫专业户。”

    历史学家也相信转世?卢筝摇了摇头,不过听了容妤的话,他倒是破解了探险队的最后一个秘密。原来,潘书纲口口声声说挖出了一个“内奸”,其实是他打听到了一个根本不是秘密的秘密:韩奇指定了一个人作为自己在探险队的代表。但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个人不是卫公子,不是蔡才子,更不是卢棋子和胡混子,而是娇滴滴的容家小妹子!

    见卢筝脸色阴晴不定,容妤轻轻叹了一口气。

    “强扭的瓜不甜。韩老相中了你,也许有他的道理。但是,你毕竟也有自己的自由,这本笔记本现在归你了,怎么处理,你自己看着办吧!——千万不要有什么负担。”

    两人进了屋,发现蔡东风依旧没什么精神,容妤让他喝了点水后,才勉强能说话了。卢筝知道今天他深受打击,潘书纲的突然袭击倒是其次,韩奇不将文稿传给他,这才是让蔡东风无法相信的事实。卢筝当然也明白这一点,冲动之下想立即把笔记本转送给他,但又知道这样做太唐突了,既对不起老爷子的一片苦心,对蔡东风来说也是一种侮辱。

    大家围着蔡东风说了些没边没际的宽心话,看他吃了几口晚饭后,容妤说不早了,明天再来吧。卢筝送她出门,容妤随口问他为什么还不回家去,这里留下胡子一人就够了。这一问,正碰到了卢筝的伤心之处。

    “我现在又成了光棍一条,去哪里还不一样?”

    于是,卢筝把自己的惨状向容妤诉说了一遍。他满以为容妤会对自己大表同情,甚至痛骂顾雅莉一通。可是,容妤听了连头都没抬,只是轻轻“哦”了一声,就匆匆走了。

    卢筝失望极了,不过,他知道现在最需要关心的人不是自己。

    在伙伴们的精心照料之下,一夜之后,蔡东风的气色就好了许多;到了第三天,胃口也恢复了;一个星期之后,他不但吃起肉来狼吞虎咽,竟然还要酒喝!

    卢筝和胡自雄虽然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但也不好阻止。何况,卢筝自己也想喝上几杯呢!

    买了几瓶二锅头,弄了点烧鸡、酱牛肉、花生米,胡自雄又熬了一锅好汤,三个人就开宴了。

    “可惜,容妤今天没来,可能是家里事情多吧。”卢筝呷了一口酒,满脸遗憾地说了一句。其实,这只是一种好听的说辞而已,因为容妤一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连个电话也没有,似乎早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来也好,我们三个男人,可以开怀畅饮,没什么顾忌了。”蔡东风倒显得很无所谓。

    酒瓶刚开启的时候,大家都说着少盐缺酱的客套话;一瓶见底后,就开始互相吹捧;等到手连筷子也拿不稳的时候,终于胡言乱语起来了,尤其是蔡东风的话最为出奇。

    “我原来以为,自己注定要在雁湖待一辈子了,现在才发觉完全错了。你们知道吗?象牙塔里的精英和金字塔里的木乃伊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没有一点活气,却以为这个世界还掌握在自己手中。”

    这种高层次的牢骚,胡自雄根本听不懂,却连连点头;卢筝听得多了,也不以为意。十个不得志的书生中,四个认为怀才不遇,三个认为自己早生了几十年,两个觉得换个国籍运气会好一点,只剩一个实在没理由了,却怪教育制度不好。果然,蔡东风说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

    “我终于明白雁湖的知识分子——包括自己在内患了什么毛病了,那就是:什么都明白,可什么也不做!”胡自雄说老蔡你和那班娘娘腔可不一样,有胆色够义气,连喝酒也这么爽快,卢筝却听出了弦外之音。“老蔡,难道你要离开这里吗?”蔡东风像老母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卢筝鉴颜辨色,确认他说的不是醉话,不禁叫了起来:“你要走?你疯了吗?快要到手的博士学位也不要了?”蔡东风直着眼笑了半天,似乎是在笑卢筝大惊小怪,一顶黑帽子有什么可争的?突然间又掉了泪,说自己半途而废,实在辜负了老师的期望。但是,经过几天的痛苦思索,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我为什么总显得与人格格不入,连个女朋友也交不到?以前我还孤芳自赏,以为清高的人才落落寡欢呢,那是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高贵的孤独’。和你们接触了这半年,才知道全是狗屁!一文不值的狗屁!没准一个街头的小贩,对这个社会的理解都比我这个书蠹要来得明白。学了这么多理论,自己究竟有多少成色,该到社会上去闯一闯才掂量出来。”

    “你要去哪里?”卢筝没说出来的后一句是:社会太现实了,你一个学历史的,会干什么营生呢?蔡东风摇了摇头,说先去南方几个城市走一圈再决定吧!但无论如何,离开北京是肯定的了。宿醉之后,清晨的阳光照进了屋子中,给狼藉的杯盘镀上了一层银圈,更添了凄迷之感。众人勉强爬了起来,卢筝忍住头痛,劝蔡东风从长计议,但又知道是徒劳的,因为蔡东风这个人看起来文弱,可不是个拖泥带水之辈。果然,当天下午,他就把车票买回来了。

    出发的那一天,大家忙着帮蔡东风收拾行李,他的妹妹也赶过来送行。卢筝因为上次出海时,蔡东风曾说要将她介绍给自己,心里留了个影子,现在见到了真人,才知道自己先入为主的猜想实在太离谱了。与高傲的乃兄相比,这个女孩子不但长得低眉顺眼,说话也温柔得不得了,一声哥哥还没叫出口,眼泪就流了下来。此外,他们的父亲不但不是个麻将迷,还是镇上专管移风易俗的宣传干部。老蔡同志一向紧扣时代脉搏,长子出生时,正是“东风吹,战鼓擂”的激情岁月;等到女儿诞生,已经是改革春风吹进门的新时代了。不过,儿子长大后读书多了,说妹妹的名字不好听,历史上有个白痴皇帝晋惠帝,娶了个皇后叫贾南风,是个又丑又黑的淫荡悍妇,咱妹子细皮嫩肉,冰清玉洁,怎么能相提并论呢?不过说归说,名字就这么一直叫下来了。

    卢筝正在胡思乱想,见蔡东风向妹妹隆重介绍自己,连忙含笑致意。他心中有鬼,总觉得蔡南风看自己的神情分外腼腆,而见了胡自雄就自在多了。实际上,蔡东风这几天心乱如麻,根本没时间向妹子提起那档子旧话。

    深秋时节,京城景物萧瑟。在车站里,相互说了几句祝福的话,蔡东风就登车走了,带着他几大箱的书籍。卢筝和胡自雄黯然回到了住处,进了门,发现蔡南风像个小尾巴一样跟了进来,这才想起来,蔡东风临走的时候,曾将妹妹托付给他们照顾。不过,就两人日常生活的邋遢样,谁照顾谁还说不准呢!

    更没想到的是,跟在蔡南风后面的,竟然还有一个京城大报的记者。这种磨嘴皮子的事情,本来都是蔡东风应付的,现在没办法,卢筝只好自己出面了。

    “我们这次最大的成果,不是发现了什么,而是没有损失一个人。”

    “我不想知道损失的人数,只想知道救护过程中,有哪些舍己救人的动人事迹?”

    双方说得驴唇不对马嘴,正在愣神的时候,蔡南风开口接了过去。卢筝和胡自雄听了两句,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人家本来是采访蔡南风的。接着听了下去,两人的下巴都要掉到地上去了。原来,蔡南风的身份虽然是名护士,可在抗击非典的斗争中,她勇敢响应政府号召,志愿报名参加了救护工作,因为事迹感人,现在已经成了一名巾帼楷模了。看记者的意思,明年三八红旗手的称号是跑不掉了。

    记者走了,卢筝和胡自雄盯着蔡南风看了半天,似乎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弄得人家怪不好意思的。半晌,胡自雄才反应过来,赶忙拿了茶杯去洗,说医院的人都爱干净,我们太不讲究了。蔡南风起身劝阻,你推我让之下,茶杯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小心点儿,我们就这点家当,还要指着它们过日子呢!”卢筝在一边看了直笑。

    聊了一会儿,蔡南风要回去了,卢筝借口自己在等一个重要电话,让胡自雄开车送她回去。胡自雄这一去很晚才回来,情绪似乎不错,一路上还哼着歌。进了门,见卢筝正在往泡面里加开水,就说你何苦呢,干吗不和我们一起去吃晚餐?今天正好我请客,吃的是必胜客,小蔡和我一样都爱吃意大利面。卢筝说你小子真会装傻,我要去了,你恨不能把我当比萨切成七八块。胡自雄被他说中了心事,嘴上还不肯承认。

    “你不来,我也没办法,还要编谎说等什么电话!这么多天过去了,老蔡都走了,容妤竟然连个影子也不见。别说你了,就是我想起来,也觉得太绝情了。”

    “她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怎么知道我在等她?也许,顾雅莉突然回心转意了,明天一早就来找我了呢!”

    对于卢筝的反驳,胡自雄听了直撇嘴,但也知道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没意思,于是改口说北京什么都贵,坐吃山空不是办法,我们该认真考虑一下长久计划了。

    “回西安开个烧烤餐厅就是个不错的主意,反正手里还有点闲钱。”

    卢筝说我太了解你了,嘴上比谁都硬,心里藏的那点意思,连茶杯都看出来了!想追人家就光明正大说出来。如果需要的话,也可以找蔡东风吹吹风,反正你是他的好兄弟,能入哥哥法眼的人,妹妹还会不当一回事吗?除了这个,你还得留下来帮我做一件正经事呢。

    胡自雄忙问什么事,卢筝说要打一场官司。

    “我要把凌云社夺回来!”

    “为什么?”胡自雄这才真的惊讶了。按照以往对卢筝的了解,即使袁振威双手捧着凌云社的公章送到面前,卢筝也不会接受,现在怎么了?

    直到现在,胡自雄才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从海外归来后,不止一个卢筝,原来熟悉的伙伴们突然间个个性情大变,简直快认不出来了。如果倒退到半年之前,将卢筝和记仇,容妤和冷漠,卫宗渊和豁达,蔡东风和自我批评联系在一起,谁都觉得是天大的笑话。可是现在,居然一一对号入座了。没错,连习惯于吃风眠沙的自己,不也被一个小护士弄得柔肠百结了吗?

    “你真的那么恨袁振威吗?”胡自雄又试探着问了一句。

    “没有。过去,我一直视他为手足,当然冷热都关心。现在,正因为我和他没什么关系了,事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卢筝淡淡笑了笑。看来,这个打官司的想法绝非临时起意。

    胡自雄不知道卢筝的动机,也不知道打官司有无把握,但一想到袁振威靠着卢筝闯下的名头吃香喝辣,忍不住心头火起,拍案大叫道:

    “好,我们就和这个无耻小人斗个鱼死网破,逼他把吃下去的全吐出来!”

    说干就干。第二天一早,两个人就忙乎开了,写状纸,找证据,联系律师事务所,忙个不亦乐乎。卢筝能看懂最复杂的海图,胡自雄能辨认出最细微的兽迹,但两人面对繁杂精微的法律条文,却都茫然无措了。不过好在手头的钱还充裕,一审的诉讼费还支付得起。

    在此期间,卢筝也没有忘记抽时间去看望一下老谭,送回人家资助的盘缠,顺便带两盒时兴的普洱茶做伴手礼。老谭见了大喜过望,当初送钱给卢筝纯粹是一时冲动,过后肉痛不已,心里早就不指望了,没想到狗又把肉包子叼回来了!高兴之下,老谭留卢筝吃了饭,还带他去观赏自己精心收藏的盆景。卢筝跟着他爬上了顶楼的平台,只见数百盆花木层叠堆放,奇峰险壑,虬龙卧虎,波光岛影,颇有应接不暇之感。唯一不爽的是,老谭既要炫耀自己的宝贝,又不许客人凑近了看,弄得卢筝哭笑不得。

    现在,卢筝才知道盆景的构思、选料、攀扎和养护均是老谭一人所为,不禁对自己的前上司刮目相看。可见,很多人表面上俗气,心中未必没有保留着一方碧水青田。老谭当然也知道卢筝不会再回商场了,就问他在哪里高就,卢筝摇头说还没有着落呢。老谭听了很不以为然,说你虽然出了点小名,也赚了点小钱,可是,人是不能不工作的呀!

    要搁在以前,卢筝早把这话当做耳边风了。可是,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人是不能不工作的”这句话简直是千古绝句,至理名言。

    “我倒是想安心扎下根来的。可是这年头,什么都讲究短平快,我不急也不行呀!”卢筝说出了自己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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