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莹剔透的海水渐渐发暗,到了百米以下,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卢筝打开了潜水手电,在无边的黑暗中挖出了一个笔直的光洞,发现游鱼和海藻之下,是一片平坦的海底。继续向前游了一段之后,一个巨大的海沟终于出现在了面前,就像大地肌肤上撕裂的创口,又像是一条冬眠不醒的乌梢蛇。
卢筝招呼两位同伴在上面接应,自己一头扎了下去。幽黑的海沟深不见底,散发出令人发瘆的神秘气息。卢筝到达了下潜的最大深度,也无法窥破这个黑暗世界的真相。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海沟却自动将信息泄露了出来。
突然之间,卢筝仿佛不是置身于地球上最深邃的地段,而是来到了热闹的除夕之夜,阵阵硝烟状的白色雾气在眼前飘过,大朵大朵的红橙黄紫烟花在深处绽放,虽然听不到爆竹般的鸣响,但依然能够感受到海水的震动,甚至隔着厚厚的防护服,也体会到了水温的急剧上升。原来,这是火山复燃的征兆,更是陆海变迁的明证!
卢筝知道不能久留,何况氧气也快要耗尽了,于是关上了摄像机镜头,一翻身浮了上去。头顶上方渐渐透出光来,仿佛黎明将至。终于,一阵水花乱溅中,卢筝和伙伴们一起回到了海面。摘下了潜水头盔,卢筝大口喘着气。现在,他已经得出了结论:在尤卡坦半岛的东面,也就是从那条怪异河流的“左岸”到海沟之间,曾经是一片广袤的陆上平原!
难道,这就是商朝军团搏风击浪、披荆斩棘后的最终落脚之地?
换句话说,也是他们遭遇灭顶之灾的葬身之处?
要证实这一点,科考队需要更直接的证据。于是,卢筝和队友们顺着海沟的边缘,开始了新一轮的搜索。立秋后的一天,在一片海底洼地中,一些不太明显的浅色沙层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从它分布的规律来看,像是一条人工运河,但由于水下挖掘难度很大,所以一时难下结论。但是,从它纵贯东西的走向来看,似乎是为了将河水引入人口稠密的中心区去。于是,卢筝提出按图索骥,到它的东端去看个究竟。
很快,各种迹象证明这一假设并非异想天开。浅色海沙绵延不断,分出一条条支脉,最终交汇连接成蛛网状,仿佛江南的水田。卢筝正在俯身观察,这是,耳机中突然传来了伙伴们的惊叫声。卢筝抬起头来,只见照灯光线的尽头,依稀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山丘。
卢筝愣了好几秒钟,才明白那根本不是山丘,而是一座城市的废墟!
猛烈的火山爆发将它瞬间凝固,剧烈的地震又将它连根拔起,汹涌的海水将它收入了囊中。这是庞贝的前传,这是唐山的放大版,这是波利尼西亚人未来的梦魇。层层叠叠的残垣断壁、折梁倾柱、坍桥覆亭中,卢筝和伙伴们像水蚤一样游弋,除了吐粗气和抽冷气,口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前的景象虽然破败,但从堞形的土墙,圆形的水井,石垒的高台,夯土的殿基,格状的作坊,四方的庭院中,依然可以想象出它壮丽雄奇的原貌。与传说中的镐京、名花下的洛邑、诗歌里的长安、画卷上的汴梁一样,一条南北大道界定了中轴,双重城墙区分了内外,前殿后宫蕴含了伦理,东集西市互通了有无。这是中国人独有的天人观在建筑上的投射,一直号称举世无双,却不曾想到在此开了一家分号。
从废墟的分布面积,可以估算出居民人数,从而推测整个国度的规模;从器物的精粗样式,可以判定技术的成熟阶段,从而找到在人类文明谱系中的位置。无论这座废城的创建者是否真的是远道而来的商朝军团,无论这颗海底遗珠浮出水面后会带来怎样的震荡,无论今天的热带丛林中是否还残留着华夏血统的孑遗,在如此辉煌瑰丽的文明结晶面前,都已经无足轻重了。
但是,这个先进程度甚至超过了母体同期水准的国度,难道在历史上就没有留下一星半点的记载吗?想到这里,卢筝的心里突然一阵悸动。是的,再想一想,在上古湮灭的各种传说中,有哪一个伟大文明是在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呢?
卢筝像浮萍在海水中飘上荡下,思绪却像元夜的火花一闪一闪:翡翠岛上,容光斗在生命最后关头刻在石像背后的拉丁字母;书房中,容妤很奇怪为什么以ATLA开头的英文单词大都与希腊神话有关;加勒比海,本是大西洋的一部分;地中海向西的出口,是阿特拉斯山脉形成的直布罗陀海峡。几个零散的片段突然汇集到了一起,如电击,如火灼,让卢筝的身体发狂似的抖动了起来!
他迅速向上浮去,伙伴们不明就里,以为遇见了什么危险,也紧跟着上来了。卢筝跃出水面,爬上了船头,一头跪倒在了甲板上,向着遥远的落日,向着空荡的海面,也向着那些永远沉睡在冥冥中的人们:
“亚特兰蒂斯——我终于看见了你!”
这一声如杜鹃啼血,子夜狼嚎,让船上的每一个人都为之惊悚。暮霭沉沉中,一层层云雾在升腾,仿佛龙蛇冉冉上天,又像无数灵魂随风而逝。
当天晚上,卢筝像个疯子一样,在沙滩上写了无数个“ATLANTIS”。容光斗究竟是如何从商朝军团联想到了那个失落的神秘大陆?“亚特兰蒂斯”的译音难道是“安阳之帝”?全世界没有一个历史学家敢妄下结论。但是,如果时间倒流两千多年,当孔夫子周游列国之时,远在欧亚大陆另一端的古希腊学府中,垂暮之年的柏拉图对自己的学生讲述了一个传说中的大西国(“亚特兰蒂斯”的中译名)的故事:
很久以前,在地中海西端海格力斯神柱外的那片汪洋大海中,曾经存在着一个庞大的大陆,在它的中心区域,有一个全世界最富庶的文明国度——大西国。大西国有系统的文字,辉煌的神殿,精良的战车,众多的人口。由于疆域太过辽阔,为了便于统治,除了王位继承人之外,王子们成年后将被分封到边远地区。
大西国的首都是一个和天宫一样闪耀着光芒的城市。它由好几层构成,逐级升高,最终到达国王的居所,那是一个上可通天的宏伟建筑,连大门也是黄金铸造的。贵族和市民居住在内城,外国人和奴隶居住在外城。繁荣的市场随处可见,里面堆满了香料、谷物和纸一样轻薄的织品。每逢重大节日,王宫前都要举行盛大的祭祀和游艺活动。
大西国是贸易大国,陆地上开辟了四通八达的运河,他们的巨型帆船可以在海上连续航行一年,是名副其实的海上霸主。他们征服了无数的野蛮部族,并一度侵入了地中海,只是北非绵延千里的沙地让他们丧失了兴趣,否则的话,埃及和希腊将难逃战祸。
大西国的繁荣不知道持续了多少年,而且看上去将一直持续下去。一天,可怕的灾难突然降临了。不知是哪一天,天神发怒了,天空中雷鸣电闪,大地上火蛇流窜,海水滚滚上涨,仅仅一日一夜间,这个人间天堂就沉入了海底。
千百年来,这个传说都被认为是无稽之谈。但是,近代以来众多难解的考古之谜,让人们的态度重新变得严肃了起来。目前,主流的观点认为大西国存在于地中海中,一说在克里特岛的南边,一说在亚历山大港外,甚至还有人认为在黑海沿岸,偏偏对柏拉图关于大西国处于热带的原始记录视而不见。
现在,最后一层面纱终于揭开了,拿各种星散的史料与科考队的新发现比对一番,一切都斗榫合缝,绝妙无匹。与世界各国流行的长子继承权不同,大西国分封诸子建立藩国拱卫中央,形式如同中原的“分茅列土”;不将被征服的民族迁入本国中心区,这体现了“内诸夏而外夷狄”的思想;在经历了太平洋的汹涌波涛之后,大西洋的风浪在商人眼中已经不那么可畏;在西非的古代岩画中,曾经绘有“天神”出现的场景,长期以来,这被认为是外星人到达地球的证据。但是,现在重新端详一下扁平的亚洲人面部,以及他们所乘坐的平底船样式,可以断定,这是大西国遣往非洲的贸易团。
今天的人们无法想象劫难到来的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地在震动,岩浆像章鱼一样伸出无数的魔爪。浓烟遮住了天空,大地漆黑一片。一条条地缝像闪电一样蔓延,将人畜夹生吞没。火神的肆虐尚未结束,水神就迫不及待地上场了。地沟,渠道,运河,每一处的水流都被看不见的引力拉到了半空中。等一切都结束了,只剩下了残缺了一半堤岸的河流、覆盖水底的火山灰烬、遗忘在丛林中的天文观象台,以及容光斗和韩奇曾经在丛林中看到的废弃的巨石建筑。
多少年后,一位异国诗人描写了那个想象中的场景:
你可以说,一个火球像太阳一样燃烧爆炸
灼灼的光亮照遍宇宙
但你又能用怎样的笔墨来形容
十万个太阳爆炸时的情景
就像亚特兰蒂斯大陆突然裂开的时候
你可以告诉别人,大潮冲破堤岸的情景
就像狂风撕碎一个小小的木屋
但你又能用什么样的话语来描述
整个大西洋被煮沸的样子
就像亚特兰蒂斯大陆被淹没的时候
西半球板块的局部坍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气浪直冲云霄,在万里之外也可以听到它隆隆的声响,欧洲和西非在战栗中等待着灾难的降临。海啸转瞬间就洗刷了沿海地区,暴雨倾泻而来,所有的河流水位经年居高不下。火山扬起的灰尘和水汽在高空中凝结成一个灰色的网罩,遮挡了日光,使得地球气候在总体转暖的进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寒冷期。
在西方,有所谓的“无夏的年代”的记载,大量人口因为食物不足而死亡。在非洲,对于那些刚走向农耕的部落来说,气候的骤变迫使他们放弃了刚建好的城市,重新回到丛林中。今天,人们仍然可以在马里和津巴布韦看到那些被遗弃的圆形古堡。
在印度,蓄有长须的诗人看到高空中有一个巨大的火球在不断升腾变幻。“漫天祥云缭绕,仿佛圣灵降临;即使一千个太阳,也难以与其争辉。”长期以来,这段文字被人们理解为描述一次不可思议的史前核爆炸。
遥远的东亚一样没能逃脱池鱼之殃。地震频仍,山鸣海响,河流泛滥,海岸塌陷,诸多凶兆,未有穷时。长期风雨如晦的日子,让潮润温暖的黄河流域不再是河马、犀牛、大象的天堂。农作物的歉收引发了连绵的动乱,让已经走上下坡路的周王朝雪上加霜。《竹书纪年》中记载:“孝王七年,冬,大雨雹,牛马死,江汉俱冻。”忧心忡忡的史官也在竹简上刻上了如下文字:“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又食之,亦孔之丑。彼月而微,此日而微。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崔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躲在美洲丛林中的玛雅人惊恐万状地目睹了这一惊天动地的灾变。等到一切终于结束时,曾经和他们比邻而居的天神之国已经成了水中的泡影。于是,在借鉴了大西国科技、礼仪、风俗的基础上,一个崭新的文明在尤卡坦半岛兴起了。这种旧瓶装新酒式的文明模式,回答了半个世纪前容光斗和韩奇难以索解的问题:玛雅人的历史究竟有多长?玛雅人的文明程度究竟有多高?也回答了卢筝在参观博物馆时的疑问:月宫中为什么都有兔子?玛雅人最崇拜的羽神,为什么与女娲是如此相像?
之后的一段时间,卢筝就像个饺子一样,每天忙着下水,沉底,上浮,出水。等到海底考察有了基本眉目之后,他立即请了几天假,连夜返回了墨西哥城。在街道广场上漫无目的地乱逛了一天,卢筝见识了红色的辣椒,黄色的玉米卷,白色的毒品,绿色的枪支,可就是没人向他兜售一条黑色的大狗。晚上,卢筝又回到了科考队曾经落宿的那家酒店,特意开了“黑旋风”跳窗的那个房间。可是,从吊灯上搜查到了地毯下,也没有发现任何足以让它行为失常的事物。
卢筝仰天躺在了床上,心情烦乱之极。这条狗还真不寻常,像少林武僧一样威猛强壮又长年吃素,像黄老邪一样最讨厌穿礼服的人,一叫能让同类大小便失禁,现在正患了皮癣,这些乱七八糟的印象堆积在了一起,让人理不出一丝头绪。据说汉代名扬天下的“汗血宝马”,就是西域人用发情的母马引诱天马下凡后生的崽,难道“黑旋风”也因为血统纯正,被当地的坏人盯上了?卢筝摇摇头,但最后还是决定到宠物店碰碰运气。
墨西哥城的猫狗很多,但宠物店的数量毕竟有限。问题是卢筝的外语一向不灵光,来墨西哥这么久了,只会几句简单的西班牙语,词汇量不足以支撑一通电话。于是,卢筝从手机中翻检出了一张“黑旋风”流哈喇子的玉照,多倍放大后,制成了一张半个桌面大小的彩页。走在了街上,“黑旋风”就和选美大赛宣传画中的辣妹、警方通缉告示上的毒枭一样扎眼。
很快,卢筝就领略了墨西哥人热情下的低效,活泼中的无聊。第一家宠物店的主人没见过“黑旋风”,却把他当做了送上门的宠物观赏了半天,仅仅因为客人的脑壳后少了条猪尾巴;第二家的经理热心劝他买条新狗,似乎卢筝破费几百个比索,就可以缩小两国之间的贸易逆差;第三家的老板一旦弄清楚上门的不是日本人,那脸色就有点儿红日西坠的意思;第四家店的伙计却是第三世界一家亲,开口就痛骂北方那个强横的邻国,因为边界线上的地雷场和铁丝网阻碍了他投奔亲戚的路线,卢筝认为他和陈先生更有共同语言;“黑旋风”的照片刚一展开,第四家店里那个矮胖的店员就激动得手舞足蹈,连笼子里的禽兽们也一起喧闹了起来,好像动物园里落了炸弹。卢筝听不懂他说的话,但连猜带蒙,感觉此人好像真的见过“黑旋风”。更让他兴奋的是,对方还像变戏法一样,从登记簿中抽出了一张字条,上面写有一个详细到房间号的地址。千恩万谢之下,卢筝拿着它一路问人,转过了几条巷道,一抬头不禁哑然失笑。原来,绕了这么一大圈,他又回到了下榻的那家酒店。
也许,这张纸条是当初翻译带着“黑旋风”治皮癣时留下的?卢筝白费了半天劲,沮丧之下,扬手将它丢进了垃圾桶。不过一分钟后,他又心急火燎地从楼上跑了下来,不顾形象和脏臭,探头伸入垃圾桶中,将里面的剩菜烂叶翻来覆去,像一条饿极了的猫。
正忙得满头大汗,卢筝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因为,他分明听到背后传来了狗叫声。
那一瞬间,卢筝突然想到了什么,上当了——又上当了!卢筝心里暗叫,上半身慢慢从垃圾桶的开口退了出来。还没转过身来,午后灿烂的阳光就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其实,真正让他不敢正视的是一个人,一个比太阳还要炫目的人,一个念兹在兹却永不敢奢望再相见的女子。
“你可真有出息呀!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像一只老鼠躲在了地下室里。现在可好,竟然堕落到钻垃圾堆的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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