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门婢女-无头尸体(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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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冉龙贵再向后看去,就看见了岳父、岳母一家人,围在一起,伤心地哭着。

    冉龙贵什么都明白了,脚下再没有了向前走的力气,他的脸凝固了,嘴唇张成了一个半圆形,眼珠定在了眼眶里,只呆呆地瞧着山下路上,手中的锄把、锄头滑落到了地上。半晌,冉龙贵嘴角的肌肉才抽动一下,接着,牙齿像打寒颤似的磕碰起来,眼珠动了动,马上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泪水。他想喊,却没法喊出声音。从眼角掉出的几颗又圆又大,闪闪发光的泪珠,顺着脸颊滴落在胸前燥热的皮肤上,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然后直往裤腰里钻。

    山下土路上,菊花还像被人追赶似地在跑着。那只小黑狗已经追上了她,像一个淘气的孩子,在菊花周围蹦着、跳着,撒着欢。可是菊花像没看见,只顾掩面奔跑。

    冉龙贵看了片刻,也突然顺着山脊上乱石累累、荆棘丛生的小路,向前跑去。他在心里大叫着:“菊花,你等等我!等等我——”

    可是,这声音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听见。他跑了一阵,荆棘划破了他的脚掌,冉龙贵一点没觉得,乱石把他绊倒了,他又爬起来再跑。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追上他的菊花,让他再多看几眼。他一口气跑到小路的尽头,这才不得不站住了,喘着粗气朝山下土路上看着。

    一会,菊花拐过山脚,在土路上出现了。这时,冉龙贵看见菊花站住了,又慢慢转过身,朝来时的方向望了望。他知道菊花在望什么,那条调皮的小黑狗已不在菊花身边了。只有上午金色的阳光,在无声地陪伴着她。还有不时掠过的山风,吹起了她的头发和衣襟。他看见菊花突然跪了下来,双手举向空中,接着按在地上,朝着家乡的方向叩了一个头。身上的褂子因为太短,她一弯腰,就露出了背上一块白得晃眼的皮肤。冉龙贵明白菊花是在向亲人告别,在默默祝愿着家人。他虽然没法听清菊花说些什么,可他相信在菊花祝愿的人里,一定有他。冉龙贵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带着绝望的神情,默默地看着菊花从地上站起来,又转过身一步一步朝前走去,泪水一个劲儿涌了出来。眼前的天地被泪水模糊了,太阳失去了光彩,山岭在微微摇晃。他的耳朵里有一片轰鸣声,仿佛有一面大锣在头脑里不断敲打,血液在太阳穴两边悸动。他紧紧咬着嘴唇,什么时候把嘴唇咬破了也不知道,只觉得有一股咸津津的液体流进了肚里,他还以为那是泪。

    菊花的身影终于渐渐小了下去。他还想去追,可前面已是悬崖,他没法再去追了。冉龙贵只好抹去泪水,用目光痴望着菊花远去的背影。新的泪水又涌上他的眼眶,他再也顾不得擦了。在泪眼模糊中,菊花走出了他的视线,消失了,彻底消失了。冉龙贵这才收回呆滞的目光,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呜呜”地哭出了声。

    哭了一会,冉龙贵觉得心里好受多了,就止住了哭声。他知道,无论再多的眼泪,也唤不回他的菊花了。而惟一能让菊花早点回到自己身边的是钱,只有钱能赎回菊花。他想起自己向菊花立下的誓言,半年之内,他一定要赎回她!是的,他一定要让菊花早点回来。可是,他哪里去找钱呢?现在比过去更穷了,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况且,长期这样寄居在岳父家里,也不是办法呀!他必须想办法出去挣钱,不但要挣足赎菊花的钱,还要挣足重新修房!布置家具、办喜事的钱。可是,这么多钱到哪儿去挣呀?他想了半天,没想出门路。最后,他脑海里突然亮开了一条缝,他想起自己的亲老表福奎在鸡公岭山胡掌窑师名下挖煤,当“掘掘匠”。一次,老表曾对他说起这活儿很挣钱,只是很苦,下了窑子就等于走进了阴间的门。可是此时,冉龙贵已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现在需要钱,只要能挣钱,再苦再累再危险,他也愿意。想到这里,冉龙贵身上的血液沸腾了,他仿佛看见了希望,从地上跳起来,就急急忙忙回家了。

    回到家里,冉龙贵把自己的打算对罗德成和菊花娘说了。罗德成闷着头抽烟,半天没说话,菊花娘听完,却说开了:“龙贵呀,快灭了那个念头吧!当掘掘匠可苦呢,你就住我们这里,有我们喝的,就有你喝的,我们不会拿你当外人。”

    冉龙贵说:“娘,我知道你们不会拿我当外人!可你知道,我要让菊花早点回来。再说,苦怕什么,生就的受苦人,什么苦没吃过?”

    菊花娘又说:“那活儿很危险呢,命都在阎王爷手里攥着。”

    冉龙贵又说:“娘,你放心!我们穷人命大,阎王爷也没法!”

    菊花娘再找不出什么话来劝阻了,就把目光投向老头子。

    罗德成“吧卿吧卿”地把一袋烟抽完,磕掉了烟灰,才瓮声瓮气地说:“反正也没路可走了,出去闯闯也好。”

    冉龙贵一听高兴起来,说:“爹,您同意了?”

    罗德成说:“去试试,能吃下那份苦就吃,要受不下那份罪,就回来。”

    冉龙贵回答说:“爹,世界上还没有我吃不下的苦,受不了的罪!我这就收拾东西……”还没说完,就进屋收拾起东西来。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他的衣服已被大火一烧而尽身上穿的,还是老丈人的破褂子。他只是将菊花做的两双布鞋珍贵地包在一块布单里,拎在手上,又将一双已经穿毛的草鞋拴在脚上,就走了出来。

    这时,菊花娘又颤巍巍地起了床,把冉龙贵喊到身边。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女婿再穷,也是丈母娘的一块心肝。她上下看着冉龙贵,又忍不住落泪了。

    冉龙贵一见,忙说:“娘,你怎么了?还是回床上躺下吧!”

    菊花娘抹了一把泪,半晌才颤抖着说:“你要走了,娘没什么东西送你,就想和你说几句话……”

    冉龙贵急忙说:“娘,有什么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菊花娘抽泣一声,却说不出来了。半天,才想起似的嘱咐说:“一个人在外,可要、要照顾好自己……”

    冉龙贵说:“娘,我知道!”

    菊花娘又说:“碰着熟人了,可要捎个信回来。”

    冉龙贵回答:“我记着了,娘!”

    菊花娘想了想,再说:“可别忘了菊花。”

    冉龙贵心里一阵感激,鼻孔里发起酸来,急忙点了点头回答说:“娘,你放心,我一辈子忘不了!”

    菊花娘像把话说完了,直直地望着冉龙贵,依依难舍的样子。

    冉龙贵见了,喊了一声:“爹、娘,我走了!”说着,大步走了出去。

    可没容他走多远,菊花娘又喊了起来:“龙贵——”

    冉龙贵站住了,又回过头,看着菊花娘,问:“娘,还有什么?”

    菊花娘又走几步,同样来到阳光灿烂的院子里,不放心地看着冉龙贵说:“我倒忘了,煤窑子里规矩很多,你知不知道?”

    冉龙贵说:“什么规矩?”

    菊花娘说:“我听那些挖煤的人回来讲,煤里看见了耗子,不要说耗子……”

    冉龙贵忙问:“那说什么?”

    菊花娘说:“说窑猪儿!窑猪儿,记住了吗?”

    冉龙贵重复了一句,说:“记住了,娘!”

    菊花娘又说:“还有,吃肉不要说吃肉,要说‘犒班’。”

    冉龙贵说:“‘犒班’?”

    菊花娘说:“对!还有,不要说‘倒’,‘垮’,‘死人’这些不吉利的字。”

    冉龙贵—一点着头,表示把菊花娘的话记在了心里:“娘,我都记住了!”说着,冉龙贵朝两位老人跪了下去,分别磕了一个头,说:“爹,娘,感谢你们挂念!等我挣了钱,再回来孝敬你们!”磕完头,这才站起来,又看了两位老人一眼,转身离去了。

    冉龙贵一路小跑,终于在黄昏时赶到了鸡公岭山脚下。他脚上的烂草鞋早已扔掉,幸好脚底一层厚厚的老茧帮了他的忙,没让脚打起血泡。同时他早已脱掉了身上的褂子,赤裸着上身,露出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的亮;闪闪的皮肤,以尽量减少体内能量的消耗。到了山脚下,他才松了一口气,回头望了望眼前的群山。只见夕阳的光辉点染着连绵不断伸展开去的座座山峰,从山脚到山顶,从裸露的、奇形怪状的石头到崖缝中的一棵棵精瘦而挺拔的青松,都显得无比鲜丽和明晰。群山之中,也不知隐藏着多少个煤窑,全都在半山腰中,紧靠着一条条峡谷。冉龙贵老表福奎下力的那家胡掌窑师的窑子,就在这鸡公岭山主峰的半山腰上。鸡公岭山主峰上,还有一座庙,叫“山王庙”。庙里供着煤窑行业的祖师爷——镇山王爷菩萨。每到农历三月初三,各个窑子的掌窑师都要带着自己的窑工,来祭奠王爷菩萨,以乞平安和财源茂盛。同时,还要公推一位正直、有名望的“掌窑师”,来做这一片山岭各个煤窑的“会首”,以协调各个窑子之间的关系,以及解决纠纷。这天,每个窑主都要出钱,由新选的会首置备酒席“犒班”——招待窑工山吃海喝一顿,这叫“山王会”。当然,除了“王山会”外,各家窑主要是出了什么事或得了“定心炭”,也会去“镇山王爷”像前祈祷或烧香报喜。冉龙贵看那庙,如今也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夕阳之中,看去真是祥光霭霭,瑞气纷纷。一番美丽的景象。

    站了一会,冉龙贵去到一块岩石旁,仰起头,嘴对着从岩石隙缝中潺潺流下的泉水,喝了一阵,填了填已经饥肠辘辘的肚子,然后抹抹嘴,开始往山上爬去了。

    爬到半山腰,冉龙贵就看见了一堆堆煤,沿着峡谷两边的山岩堆积着。偶尔可见一只只已经坏了的用竹片编成的拖篮,像一口口废弃的棺材,躺在煤堆上。看见煤堆,冉龙贵心中顿时就有一种快到家的感觉。是的,他从今以后,就要与这些黑煤为伍。那黑黑的、狭长的窑子就是他的家,是他赚钱的地方。等赚足了钱,他就去兰府赎回菊花,永远把她抱在怀里,亲她一辈子。想着想着,冉龙贵心中就扬起了希望的风帆。疲劳、暑热也没有了。他扬起自己的胳膊看了看,只见胳膊上的“耗子肉”一坨一坨地隆起。他更满足了。他相信凭着自己的这两膀子肌肉,也一定能把一座煤山拿下来。

    可是,这时四周却没有一个人影。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山谷中的岚气在不断上升,远处的山峰已被暮霭笼罩得有些模糊。而近处,冉龙贵能感到一团团蚊虫不断“嗡嗡”地叫着,向他面颊扑来。他一边用衣服驱打着,一边想:“都下工了?怎么没见一个人影呢?”想着,他就想对着空山峡谷,大吼几声。可他没有,只加快了脚步,顺着煤堆旁的小路往上爬去。

    等他爬到煤堆上面的空坪上,却突然惊住了。只见前面的矿井前,一大群赤裸着上身、腰间只拴着一条破麻袋的窑工,在惊慌地奔来奔去,并不时发出一阵阵嘈杂的叫声和悲伤的哭声,看样子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冉龙贵看着那些刚从煤窑出来的、浑身上下浸透煤屑的黑黝黝的身子,赤裸的双脚和一派忙乱、嘈杂的场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正要加快步伐赶过去看个究竟,一个老窑工却低垂着头,目光呆滞地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哺哺自语地说:“死了!死了!说死了就死了……”

    冉龙贵听了,急忙趋前一步,问道:“老大爷,谁死了?”

    老矿工没有抬头,仍然一边摇晃着往前走,一边嘟哝:“死了!黄泉路上无老少哇……”

    冉龙贵没听明白,又追过去问:“老大爷,向你打听一个人,福奎在不在?”

    老矿工还是像没听见,神色木然地向前走,却略略提高了声音:“死了!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冉龙贵听清了,头脑突然“轰”了一声,炸开了,一个不祥的意识立即笼罩住了心头。“福奎死了?真是福奎死了……”他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寒颤。接着,他仿佛掉进了冰窟里,觉得一股股寒气从四面八方袭了过来。他抽了一口冷气,立即疯了一般向人群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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