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萧红的一百个细节-“说不出的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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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我似乎感到世界在变了,季节在变了,人在变了,当时我认为我的思想和感情也在变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我认识过的女性中最美丽的人!也可能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她初步给与我那一切的形象和印象全不见了,全消泯了……在我面前的只剩有一颗晶明的、美丽的、可爱的、闪光的灵魂!……”

    “我马上暗暗决定和向自己宣了誓:我必须不惜一切牺牲和代价,——拯救她!拯救这颗美丽的灵魂!这是我的义务……”[95]

    这是1978年年逾古稀的萧军对自己1932年7月12日在东兴顺旅馆看到萧红的诗句和图画而怦然心动的瞬间的追述。在写于1936年的《为了爱的缘故》一文中,萧军对他与萧红相识相恋的经过也作了相似的表述——他为她的才情所打动,决定并成功拯救了身处绝境中的她。但是,萧军的叙述“正确”得令人生疑:爱情可能这么正义凛然地发生吗?几乎所有将自身经历写进作品的作家都无法抗拒修补往事的诱惑,萧军也不例外,他和萧红相恋的过程,在他早期的纪实小说《烛心》和萧红的诗作《春曲》《幻觉》中,呈现的是另外一幅更生动也更可信的画面。

    1932年7月的一天,裴馨园收到了萧红从旅馆和绝望中发出的求助信,出于同情和欣赏[96],也许还有一点好奇,他决定带领几位《国际协报》文艺副刊的编辑前往旅馆探视,长期流浪在社会底层、早已见惯悲喜的萧军没有去。“我明知我是没有半些力量能帮助你,我又何必那样沽名的假慈悲啊!所以在馨君他们邀我一同到你那里去时,我全推却了”,几个月后,已与萧红同居的萧军在《烛心》中这样剖白自己当时的心迹。裴馨园他们确实没有能力解救萧红,她欠下的款子对几个写稿为生的人来说过于巨大,但他们的出现,还是在萧红心里点燃了希望的火焰,她别无他法了,只能紧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7月12日中午她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到报馆,裴馨园不在,都是萧军代接的,萧军知道电话那头就是那个可怜的女人,但他一次都没有回应她。那天下午裴馨园听舒群等人说萧红精神状况不佳,就拿了几本书写了一封信,让萧军送到旅馆给她聊作安慰。那天黄昏,萧军敲响了萧红的房门。

    萧红读信时,萧军在一边冷眼旁观着这个女人:她并不美丽,“一张近于圆形的苍白色的面幅嵌在头发的中间,有一双特大的闪亮眼睛”;她衣着寒酸,“整身只穿了一件原来是蓝色如今显得褪了色的单长衫,开气有一边已裂开到膝盖以上了,小腿和脚是光赤着的,拖了一双变了型的女鞋”;身形明显有孕,“看来不久就可能到了临产期了”;而且头上已有白发早生,“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她没有任何吸引他的女性魅力,他交了信指指带来的几本书就准备走了,完全是因为她请求谈一谈,他才犹豫着留了下来。她很坦率、流畅、快速地诉说了自己的人生经历和眼下的处境,他静静听着,兴趣不大,顺手拿起几张散落在床上的信纸,看到了上面的图案式花纹、仿魏碑《郑文公》的“双钩字”,还有几节字迹工整的小诗:

    那边清溪唱着,

    这边树叶绿了,

    姑娘啊!

    春天到了。

    得知这些全部出自她之手,他眼里的她马上变得不一样了,他还未曾如此近距离接触过这样的女子,年轻的她有经历有故事有才情有想法,而且在难中,等待着被拯救。她读过他在报纸上连载的短篇小说《孤雏》,她说:“当我读着您的文章时,我想这位作者决不会和我的命运相像的,一定是西装革履地快乐地生活在什么地方!想不到您竟也是这般落拓啊!”[97]她终于击穿了他的沉默,话题被一个个地提出来,童年、往事、家庭、友人,相似的离家经历共同的文学爱好,他们有太多可以共鸣之处。为一种陌生人之间赤诚相待毫不掩饰的冲动所驱使,相互倾诉让他们“似乎全变成了一具水晶石的雕体”,爱情的火花在暗室中频频迸发,两人交谈的深度甚至直抵对待爱情和生命的态度。大约是因为已不将她作普通女子看待,他老实不客气地承认自己“爱的哲学”就是“爱便爱,不爱便丢开”,她忍不住追问要是丢不开呢,他说:“丢不开……便任它丢不开!”

    那个夜晚他几次起身欲走又几次坐下,他的低回不舍被她看在眼里,小诗《春曲》其四中她直陈自己当时的心绪,大胆而热烈:

    只有爱的踟蹰美丽,

    三郎,我并不是残忍,

    只喜欢看你立起来又坐下,

    坐下又立起,

    这其间,

    正有说不出的风月。

    他不得不走了,临行见她的饭食只是半碗用纸片盖着的高粱米饭,他忍不住心酸,将兜里仅剩的五角钱留给了她,自己步行十里回家。

    那一晚,她是在甜蜜和痛苦的矛盾中度过的:

    我爱诗人又怕害了诗人,

    因为诗人的心,

    是那么美丽,

    水一般地,

    花一般地,

    我只是舍不得摧残它,

    但又怕别人摧残。

    那么我何妨爱他。

    第二天,萧军再次来到旅馆,两人没有任何迟疑和犹豫地拥吻在一起,狂饮情爱的甜蜜。“不过是两夜十二个钟点,什么全有了。在他们那认为是爱之历程上不可缺的隆典——我们全有了。轻快而又敏捷,加倍的做过了,并且他们所不能做、不敢做、所不想做的,也全被我们做了”,纪实性的《烛心》坦诚地记录了两个焦渴的灵魂和两个年轻的身体在人海中偶然相遇,便迫不及待地融合在一起的故事。比起萧军后来的“拯救”说,更接近事实的真相应该是一个想要逃离绝境、除了自己别无所有的年轻女人,和一个血气方刚、落魄不羁的青年男子,他们需要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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