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军的原配妻子许氏被“丢开”了,1932年初在哈尔滨,萧军将她与两个女儿遣回老家,并宣布从此与她脱离夫妻关系,命她自行改嫁。许氏回到老家后等了萧军七年才改嫁,而萧军,不到半年就陷入了与萧红的狂恋。
二萧恋情的开始,无论是萧军的《烛心》还是萧红的组诗《春曲》都不避讳其肉欲色彩,萧红的《春曲》其三、其六笔致尤其香艳大胆:
你美好的处子诗人,
来坐在我的身边,
你的腰任意我怎样拥抱,
你的唇任意我怎样的吻,
你不敢来在我的身边吗?
诗人啊!
迟早你是逃避不了女人!(《春曲》其三)
当他爱我的时候,
我没有一点力量,
连眼睛都张不开,
我问他这是为了什么?
他说:爱惯就好了,
啊!可珍贵的初恋之心。(《春曲》其六)
激情如潮水涌来,灵肉契合的快乐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萧红曾意乱情迷地对萧军说:“三郎,我不许你的唇再吮到凭谁的唇!”但仅仅几天之后,萧军就有了和她了断之心,《烛心》中有这样一段内心独白:“我们就是这样结束了吧!结束了吧!这也是我意想中的事,畸娜,你不要以为是例外……”“畸娜”就是萧红,因萧军多次强调《烛心》全为他与萧红之间往事的实录,所以可知相恋之初他确曾产生过分手的念头。情焰低落欲望退潮的原因,除了萧红的债务和肚子,就是新欲望对象的出现了。困居东兴顺旅馆期间,萧红还作过一首诗,是这样的开头:
昨夜梦里:
听说你对那个名字叫Marlie的女子,
也正有意。
是在一个妩媚的郊野里,
你一个人坐在草地上写诗。
猛一抬头,你看到了丛林那边,
女人的影子。
我不相信你是有意看她,
因为你的心,不是已经给了我吗?
虽然诗名《幻觉》,又声言是“梦里”得知消息,诗中因爱人变心而生的疼痛和凄楚之感却十分真实——“我的名字常常是写在你的诗册里。/我在你的诗册里翻转;/诗册在草地上翻转;/但你的心!/却在那个女子的柳眉樱唇间翻转”;还有爱而不得的绝望——“把你的孤寂埋在她的青春里。/我的青春!今后情愿老死!”据舒群晚年回忆,萧军另有所爱的事并非萧红臆想,Marlie确有其人,是一位经常举办文艺沙龙的李姓大家闺秀,她身边聚集了一大批左翼艺术家,塞克就曾疯狂追求过她。而萧军,当时大约也暗中迷恋上了她。[102]因此,萧军待萧红之心,远没有他后来写的那样无私高尚,相反,他爱得轻率、冲动,欲望满足后便有了丢开她的念头,尽管两人到1938年才正式分手,近六年的共同生活中萧军不止一次试图“丢开”萧红。
散文《公园》和《夏夜》中,萧红写过一位年轻女子“汪林”,她是萧红从德女中的校友,也是二萧住在商市街时房东家的三小姐,她家境优渥时髦漂亮,令萧红有相形见绌的自卑感和危机感。她和萧军走得很近,萧军也毫不避忌地每晚留在院子里陪她乘凉夜谈,萧红连他是什么时候回屋睡觉的都不知道。就这样过了很多天,萧军突然告诉萧红汪林向他示爱他拒绝了,一是因为有萧红二是因为他们彼此差距太大。不久汪林爱上别人,不再与萧军夜谈,这个小插曲便算过去了。从入住商市街起,二萧便开始以夫妻名义共同生活了,但就汪林事件来看,作为妻子的萧红对萧军的情感动向没有任何过问和约束的权利,她有的,只是被动的处境和深深的无奈。
而在另一篇散文《一个南方的姑娘》中,萧红又写了一位由上海到哈尔滨探亲的女中学生“程女士”。程女士因为对二萧的《跋涉》感兴趣,在朋友的介绍下,拜访了商市街二萧的住所。程女士素净漂亮,不擦粉也不卷头发,头上只扎了一条红绸带,显得别具风采,她穿的是一件有黄花的葡萄灰色的袍子,袍子不美却不损于她的美。听说程女士和汪林一样常常出入舞场,萧红就没有和她做朋友的兴趣了,但萧军不然,他和她一天比一天地熟起来了,她还给他写信,“虽然常见,但是要写信的”。程女士来家里吃面条,萧红一到厨房去,她和萧军就喳喳地说话,等萧红进屋,他们又转移话题。萧红留意到了她的变化,她的“愁”,并且知道“她不仅仅是‘愁’,因为愁并不兴奋,可是程女士有点兴奋”,但萧红只是旁观着,沉默着,在她看来,程女士和汪林一样,是主动的一方,后来程女士回南方,到二萧的住所辞行,有萧红在,她没能尽情地把她的“愁”诉说给萧军听,她终于带着“愁”回南方去了。
萧红文中的南方姑娘,也就是“程女士”,本名陈涓,1944年她以“一狷”为笔名发表了一篇万余字的长信,从头到尾细述了自己与二萧特别是萧军的交往过程,提供了更多有关这段哈尔滨往事的细节,其中很多也许是从始至终不为萧红所知的。据陈涓说,1934年元旦后,她到商市街去向二萧辞行,萧红大约是买菜去了,萧军塞了一封信给她,回家后她拆开信封,看到里面有一朵枯萎的玫瑰,虽然萧军的信中没有一个字涉及这朵玫瑰,它的寓意已不言而明。陈涓觉得有必要再见一面,澄清萧军对她的误会,于是那天下午她带着自己在哈尔滨认识的爱人又去了商市街,结果大家还是不欢而散。当天晚上,友人为陈涓饯别,为即将到来的离别她一杯接一杯地饮着伏特加。萧军突然找上门来,默默地看着她,不说话也不打招呼。后来陈涓借口买酒走出家门,萧军跟上来,亲吻了她的脸,然后跑开了。第二天,陈涓就“离去了这可怀念的松花江”[103]。但是,她和二萧的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1934年秋二萧刚到上海,萧军就去陈涓家拜访,得到了当时身在沈阳的陈涓的通讯地址;1935年春天,陈涓和她那位在哈尔滨认识的爱人在松花江畔举行婚礼,萧军以二萧的名义从上海发去了祝贺;1936年春,已为人母的陈涓携孩子回上海探亲,与已经在上海文坛成名的二萧重逢,她被萧军那段时间频繁的上门拜访和热情表白弄得很窘[104]。萧红仍然没有过问和约束萧军婚外恋情的权利,她只能忍气吞声、眼蓄泪水,作诗宣泄痛苦:
带着颜色的情诗,
一只一只是写给她的,
象三年前他写给我的一样。
也许人人都是一样!
也许情诗再过三年他又写给另外一个姑娘!(《苦杯》其一)
已经不爱我了吧!
尚与我日日争吵,
我的心潮破碎了,
他分明知道,
他又在我浸着毒一般痛苦的心上
时时踢打。(《苦杯》其四)
萧军知道自己的背叛给萧红造成了多么深的伤害,但他没有悔恨和歉疚,他待她反而更粗暴了:
我幼时有个暴虐的父亲,
他和我的父亲一样了!
父亲是我的敌人,
而他不是,
我又怎样来对待他呢?
他说他是我同一战线上的伙伴。(《苦杯》其七)
近来时时想哭了,
但没有一个适当的地方:
坐在床上哭,怕是他看到;
跑到厨房里去哭,
怕是邻居看到;
在街头哭,
那些陌生的人更会哗笑。
人间对我都是无情了。(《苦杯》其十)
萧军最终没能得到陈涓的爱,他和萧红的感情却因此遭到了重创,萧红的身体和精神都垮了,这种情况下,他们决定暂时分开。萧红接受了黄源的提议,前往日本疗伤。
1937年1月,旅居日本半年后萧红应萧军的强烈要求返回上海,等待她的,是萧军的又一次恋爱纠纷,如果说与陈涓的纠葛还算“发乎情止乎礼”的话,这次就是灵肉的双重背叛了。萧军后来也承认,萧红在日本期间,由于偶然的际遇,他和某人有过一段短时期的恋爱,但他和对方都很清楚彼此没有结合的可能,为了结束这段没有结果的恋爱,他们决定催促萧红尽快回来。[105]萧军所说的某人,指的就是黄源的夫人许粤华,萧红初到日本时曾得到过她的照应,不久许粤华因家事提前回国,之后可能是因为与萧军共同参与料理鲁迅的丧事而产生了感情。萧红启程回上海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萧军的情事,她写下了《沙粒》组诗,诗中感情依然苦痛陈郁,但情绪较《苦杯》节制,隐隐流露出诀别之意:
今后将不再流泪了,
不是我心中没有悲哀,
而是这狂妄的人间迷惘了我了。(《沙粒》其十一)
我的胸中积满了沙石,
因此我所想望着的:
只是旷野、高天和飞鸟。(《沙粒》其十三)
萧红回国后,萧军仍然没有表现出任何悔恨和歉意,许粤华做了人工流产手术,他忙于照顾她,根本无暇顾及萧红。[106]感情的裂痕进一步扩大,二萧无可挽回地走向了诀别。
闪电式结合,毋庸讳言,是萧军奔突的欲望和萧红逃离困境的渴望相互碰撞的结果,是草率和非理性的,但曾经推崇过“杯水主义”的萧红如她同时代许多知识分子一样,并没有将信仰的理论落实到行动层面,从入住商市街自觉承担起做妻子的责任开始,“杯水主义”就成过去时了。而萧军,却从来没有丢弃“爱便爱,不爱便丢开”的恋爱哲学,他们对彼此之间关系的期许,从一开始便有分歧,所有日后的苦果都已落地生根,萧红唯有自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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