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萧红的一百个细节-见到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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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4年11月30日星期五下午两点,内山书店,萧红和萧军终于见到了鲁迅。那个月月初,几乎是一到上海,二萧就给鲁迅寄了一封请求会面的信,11月3日鲁迅收到信并作了回复,他的话让二萧的心情跌到了谷底,鲁迅说:“见面的事,我以为可以从缓,因为布置约会的种种事,颇为麻烦,待到有必要时再说罢。”

    对兴冲冲跑到上海来投奔鲁迅、迫不及待要见他一面的二萧来说,鲁迅的拒绝简直是一盆当头冷水,浇了他们一个透心凉,他们觉得这一趟上海又白跑了,于是便灰心丧气怨天尤人起来:“我们是两只土拨鼠似的来到了上海!认识谁呢?谁是我们的朋友?连天看起来也是生疏的!我本来要用我们余下的十八元五角钱作路费开始再去当兵,在上海卖文章的梦,早就不做了,只是想把我们写下的两部稿子留给他,随他怎么处置。不过在临行之先,我们是要见一见我们精神上所信赖的人,谁又知在这里连见一个面也还是这样艰难!”[157]不过,在上海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发觉原先对上海政治情况的了解太过抽象了,“事实上的险恶与复杂,是在想象以外的”,他们这才明白鲁迅最初的拒绝并非“搭架子”或“故意推脱”,而是确实有着现实的顾虑。鲁迅久居上海,是文化界和社会名人,又长期被通缉,与生人打交道不能不小心谨慎。而当时他对二萧的了解实在有限,除了三两封信、一本集子和《麦场》的手稿,就只有那张萧军特意寄去的合影了。萧军后来听说,在和他们见面之前,鲁迅曾使人从侧面对他们进行过“了解”,看是否有政治背景或党派关系,对此,晚年的萧军在注释鲁迅的信件时表示:“这是可能的。这说明鲁迅先生在基本上是相信青年,相信群众……的,但是也不能不冷静地做一番客观调查,无根据的‘相信’是危险的。”[158]而且,二萧想要接近鲁迅,除了对精神导师的崇拜,也有借助他的地位和影响力打入文坛的意图。这样的文学青年和这样的来信,鲁迅见得并不少,而在他的经验里也不缺乏被青年误解、戏弄乃至背弃的往事,鲁迅晚年对于青年尤其革命青年是失望和抱有戒心的,但正如许广平所说,鲁迅“有分明的是非,一面固爱才若渴,一面也嫉恶如仇;一般人总以常情度事理,然鲁迅所以为鲁迅,岂常情所能概论。鲁迅对于青年,尽有半途分手,或为敌人,或加构陷,但也有始终不二者。而鲁迅有似长江大河,或留或逝,无所容于中,仍以至诚至正之忱,继续接待一切新来者。或有劝其稍节精力,鲁迅说:‘我不能为一个人做了贼,就疑心一切的人’”。再加上,鲁迅很清楚上海文坛的情况,没有前辈提携的青年,哪怕再勤奋再有天才,也很难立足。[159]所以当时鲁迅对二萧的态度,是亲切却不亲密,愿意帮助他们,但要先观望观望。

    好在二萧没有放弃希望,他们继续给鲁迅写信,多半是萧军执笔,鲁迅也继续给他们回信,也多半是回萧军,最后,反而是萧红打消了鲁迅的疑虑。因鲁迅在一封写给萧军的信的末尾附了句“吟女士均此不另”,萧红调皮地问鲁迅为什么要称她为女士,鲁迅幽默地回答她说:“悄女士在提出抗议,但叫我怎么写呢?悄婶子,悄姊姊,悄妹妹,悄侄女……都并不好,所以我想,还是夫人太太,或女士先生罢。”对于萧红孩子气的发问,鲁迅又说:“稚气的话,说说并不要紧,稚气能找到真朋友,但也能上人家的当,受害。上海实在不是好地方,固然不必把人家都看成虎狼,但也切不可一下子就推心置腹。”萧红无意流露的稚气和天真,帮她和萧军“找到真朋友”了,那次对话后,鲁迅对他们的态度发生了明显转变,不仅所有问题来者不拒,连家庭情况也和盘托出了:“我的女人在这里,还有一个孩子。我有一本《两地书》,是我们两个人的通信,不知道见过没有?要是没有,我当送给一本。”乍到上海的二萧思乡心切,看到霞飞路上很多俄国人走来走去,便试着用在哈尔滨学到的半吊子俄国话和他们搭腔。鲁迅得知此事,担心他们的单纯和率真招致危险,特意写信叮嘱:“现在我要赶紧通知你的,是霞飞路的那些俄国男女,几乎全是白俄,你万不可以跟他们说俄国话,否则怕他们会疑心你是留学生,招出麻烦来。他们之中,以告密为生的人们很不少。”就是在这封信里,鲁迅主动重提了此前被搁置的见面计划:“许多事情,一言难尽,我想我们还是在月底谈一谈好,那时我的病该可以好了,说话总能比写信讲得清楚些。”这封信写于11月20日,距鲁迅第一次给他们回信不过四十来天。而就在半个多月之前,鲁迅还拒绝了他们的见面请求。

    二萧是幸运的。收到这封信之后,他们便每天掰着手指头计算到月底的日子,时间过得太慢,难于忍耐,他们简直想“用鞭子把地球抽打两下,使它跑得再快一些”。

    难挨的等待中,尴尬的状况发生了:孙乐文给的那四十元路费离开青岛时买船票用了二十几元,到上海租亭子间付了九元,剩下的钱买了面粉、小炭炉、木炭、砂锅和碗筷油盐后所剩无几,撑了半个多月,二萧就弹尽粮绝了,写信到哈尔滨向朋友求救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的,他们只好向唯一认识的人——鲁迅先生——告借。鲁迅收到信,安排了11月30日午后两点在内山书店和他们碰面,怕他们人生地不熟,还特意告诉他们“坐第一路电车可到。就是坐到终点(靶子场)下车,往回走,三四十步就到了”。

    那个阴沉的下午,萧红和萧军如约到了内山书店,鲁迅比他们先到,正坐在柜台里边套间的桌子前翻阅信件和书刊,书店的老板陪在一旁说话。看到他们,鲁迅走过去,问萧军:“您是刘先生吗?”萧军点头,低声答“是”。鲁迅说:“我们就走罢——”说完又进了内室,很快包起了桌上的信件书物,挟在腋下,走出了书店。

    萧军和萧红默默跟在他的身后,此时他们才得以近距离打量心中敬慕已久的偶像,“他没戴帽子,也没围围巾,只穿了一件黑色的瘦瘦的短长袍,窄裤管藏青色的西服裤子,一双黑色的橡胶底的网球鞋”,而他的面貌是“两条浓而平直的眉毛,一双眼睑微微显得浮肿的大眼,没有修剃的胡须,双颧突出,两颊深陷,脸色是一片苍青而近于枯黄和灰败,更突出的是先生那一双特大的鼻孔,可能是由于常常深夜不眠,或者吸烟过多竟变成了黑色”!如果不是已知这枯瘦的老人就是鲁迅,他们会认为他是个吸鸦片的人。

    鲁迅把两个年轻人领到熟悉的咖啡馆坐下,还没开腔,萧红就迫不及待地问:“怎么,许先生不来吗?”鲁迅用他们似懂非懂的浙江口音普通话回答:“他们就来的。”说话间海婴就跑过来了,接着进来的是面带微笑的许广平。鲁迅为他们做了简单介绍,许广平跟两个年轻人握手,萧红一边握手一边微笑,激动得泪水充盈了眼眶。海婴跟咖啡馆的侍者和外国老板到一边玩去了,剩下四个大人随意地交谈起来,萧红和萧军讲了他们从哈尔滨出逃到青岛又从青岛逃到上海的经过,说了哈尔滨被占领后的种种情形,鲁迅则给两个东北青年介绍了上海的文坛以及“左联”内部的情况。时间在谈话中飞快地过去了。

    临别,鲁迅放了一个信封在桌上,说:“这是你们所需要的……”二萧知道里面装的是他们要借的二十元钱,不由心酸惭愧,但他们又不得不坦率告诉鲁迅他们连坐车回去的零钱也没有了,鲁迅又从衣袋里掏出大小银角和铜板来,放到桌上。萧军把《八月的乡村》的手抄稿交到许广平手中。

    二萧在鲁迅一家三口的陪同下去坐电车,萧红和许广平紧紧地握着手,恋恋不舍地说着话,二萧上了车,鲁迅还站在那里望着他们,许广平挥着手里的帕子,海婴也跟着挥舞着小手。萧军后来回忆说,当时的情形就像是“永别”。

    这次见面后的通信中,二萧如实向鲁迅汇报了他们的真实感受——对鲁迅身体状况的意外和开口借钱的羞愧。鲁迅回信安慰他们说:“我知道我们见面之后,是会使你们悲哀的,我想,你们单看我的文章,不会料到我已这么衰老。但这是自然的法则,无可如何。”又说,“来信上说到用我这里拿去的钱时,觉得刺痛,这是不必要的。我固然不收一个俄国的卢布,日本的金圆,但因出版界上的资格关系,稿费总比青年作家来得容易,里面并没有青年作家的稿费那样的汗水的——用用毫不要紧。而且这些小事,万不可放在心上,否则,人就容易神经衰弱,陷入忧郁了。”[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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