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萧红的一百个细节-旅居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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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6年7月17日,萧红登上了前往日本的轮船。据萧军说,选择日本作为萧红的疗养地,有多方面的考量:首先是日本距上海不算太远,日常消费比上海贵不了多少;然后是日本环境安静,休养之余可以专心读书、写作;还可以学学日文,日本出版业发达,学会了日文,就能多读一些世界文学作品了;黄源的夫人许粤华到日本学习日文,还不到一年,就能翻译短文章了;加上许粤华在那边,萧红去了也有人照顾……经过反复研究商量,二萧做出了暂时分开的决定——萧红去日本、萧军去青岛,一年之后再回上海会合。[191]

    萧红跟萧军在一起整四年了,尽管他不断伤害她的感情,长期生活下来她还是对他产生了深深的依赖,连跟他分床睡都习惯不了,更何况独自远行,去往未知的异国他乡,萧红心里很是不安,上船后写信给萧军说:“海上的颜色已经变成黑蓝了,我站在船尾,我望着海,我想,这若是我一个人怎敢渡过这样的大海!”多年后萧军注释这封信时也说他俩自从1932年同居以来,还是第一次分开得这么遥远和漫长,双方心情都很沉重。

    萧红的东京住处位于麹町区富士见町2丁目[192],新居出乎意料地好,她写信告诉萧军说她的房间跟画里的一样,假若他来了看到这样的席子一定会先在上面打一个滚的。但想到萧军并不在这里,失落感油然而生,“一张桌是(和)一个椅子都是借的,屋子里面也很规整,只是感到寂寞了一点,总有点好象少了一点什么!”写于8月9日的散文《孤独的生活》中,萧红实录了自己初到日本一整天的活动,因为太过安静,她反而无法静下心来写作,一次又一次地去找那唯一认识的朋友,又一次次地失望而归,“假若,再有别的朋友或熟人,就是冒着雨,我也要去找他们,但实际是没有的。只好照着原路又走回来了”。那一天被她的寂寞拉得格外长。

    因为是怀着对萧军的怨恨远走的,起初萧红还强撑着不肯服软,但当她满怀与弟弟重逢的希望却得知张秀珂已经回了东北时,她崩溃了,“现在我很难过,很想哭”,“这里的天气也算很热,并且讲一句话的人也没有,看的书也没有,报也没有,心情非常坏,想到街上去走走,路又不认识,话也不会讲”,“这里太生疏了,满街响着木屐的声音,我一点也听不惯这声音。这样一天一天的我不晓得怎样过下去,真是好象充军西伯利亚一样”。她想逃回去了。

    萧红原本就非常怕寂寞,加上初到异国的不适应和希望落空后的失望,她的情绪一下子跌到了谷底,人也变脆弱了。萧红敏感和脆弱的那一面,向来蛮横强悍的萧军是无法理解的,如他后来所说,同样一种打击和生活上的折磨,对他来说近乎无所谓的,却会在萧红那里留下深深的、难以平复的伤痕,他因此有些轻视她的孱弱和伤感,而骨子里的骄傲和倔强让萧红忍受不了他的轻视,她想向他证明自己,因此便要逼迫自己坚强起来,逼迫自己放弃了逃回他身边的念头,她曾在信里半开玩笑半试探地问他:“你再来信说你这样好那样好,我可说不定也去,我的稿费也可以够了。你怕不怕?我是和(你)开玩笑,也许是假玩笑。”试探的结果应该是不尽如人意的,无从得知萧军到底是怎么回答的,但晚年的萧军在注释萧红的信件时曾说,他独自在青岛度过的那两个月是他一生中最轻松最无忧无虑的日子,所以,萧红在东京被寂寞折磨得坐立不安时,在青岛享受着重回单身的自由和快乐的萧军是不愿意被人打扰的,他不想要萧红回来。萧红除了挺住别无他法。雪上加霜的是,萧红到东京不久,许粤华就因故匆匆回国,萧红更加孤单了,但写给萧军的信里,她只是说“他妈的,再就没有熟人了”,不再提回去的事,还说等到精神和身体稍好自己就要开始工作了。

    萧红在东京要对抗的,除了寂寞,还有病痛。萧红身体的虚弱已有历史,许广平初次见面就注意到她不仅脸色苍白且有“花白的头发”,后来又“时常听见她诉说头痛”。到了1936年萧军闹婚外恋,“烦闷,失望,哀愁笼罩了她整个的生命力”[193]。及至临行前,连胡风的夫人梅志也注意到了萧红“形容憔悴,脸都像拉长了,颜色也苍白得发青”[194]。因此萧红初到日本时,病痛没有少找她的麻烦,独在异乡无人可以倚靠和倾诉,她把痛苦全都倾倒在给萧军的信里了:“近几天整天发烧,也怕是肺病的(样)子,但自己晓得,决不是肺病。可是又为什么发烧呢?烧得骨节都酸了!本来刚到这里不久夜里就开(始)不舒服,口干、胃涨”;“这样剧烈的肚痛,三年前有过,可是今天又来了这么一次,从早十点痛到两点。虽然是四个钟头,全身就发抖了。洛定片,不好用,吃了四片毫没有用”;“胃还是坏,程度又好象深了一些,饮食我是非(常)注意,但还不好,总是一天要痛几回”。诉苦的信她持续写了两个多月,之后也许是时间这剂灵药开始起作用,萧红的心情渐渐平复,身体状况也趋于平稳,10月鲁迅去世的消息传来,才暂时打破了她的平静,29日写给萧军的信里她说“这几天,火上得不小,嘴唇又全烧破了。其实一个人的死是必然的,但知道那道理是道理,情感上就总不行”。

    鲁迅是1936年10月19日清晨去世的,次日萧红写信问萧军:“报上说是L来这里了……?”L就是指鲁迅,当天日本的报纸报道了鲁迅去世的消息,萧红看不懂日文,误以为是鲁迅到了日本。到了21日,她的信里又有了“前些日子我还买了一本画册打算送给L。但现在这画只得留着自己来看了”这样的句子,似已得到噩耗。她24日写给萧军的信,后来以《海外的悲悼》为题发表。信中说21日她模糊猜到了报纸上的内容,流着泪拿了报纸去问唯一的熟人,熟人告诉她是她看错了,她才安心回去。23号晚看到中国报纸上的遗照,这才确定鲁迅去世了。萧红动身到日本时曾与萧军约定都不给鲁迅写信,他们没料到鲁迅会那么突然去世,尤其是萧军,从青岛回上海后他还曾拜访鲁迅,鲁迅10月14日的日记里有“萧军来并赠《江上》及《商市场(街)》”的记载。

    除了寂寞、病痛和鲁迅的逝世,旅居日本的短短几个月里,萧红还遭遇了警察搜查、地震和火灾等一系列状况。9月12日萧红写信告诉萧军:“今晨刑事来过,使我上了一点火,喉咙很痛,麻烦得很,因此我不知住到什么时候就要走的。情感方面很不痛快,又非到我的房间不可,说东说西的。早晨本来我没有起来,房东说要谈就在下面谈吧,但不肯,非到我的房间不可,不知以后还来不来?若再来,我就要走。”当时的日本是有名的“警察之国”,便衣警察和特务无所不在,萧红是外国人,自然逃不过他们的搜查,而这情形又很难不让她回想起在哈尔滨和青岛时的恐怖经历,孤立无援的她情绪因此影响波动很大,又动了回国的念头,从14号的信可知,经过两天的调整她也未能平复心绪:“心情又闹坏了,睡觉也不好起来,想来想去。他妈的,再来麻烦,我可就不受了。”直到差不多一个月后,她才打消了回国的念头。

    居留日本的时间长了,萧红渐渐习惯一个人的生活。9月14日开始她每天下午到东亚补习学校上四个钟头的课,生活充实了,情绪也稳定了,应对突发事件萧红变得淡定多了。11月19日寄给萧军的信里她提到遭遇了一次不小的地震:“地震,真是骇人,小的没有什么,上次震得可不小,两三分钟,房子格格地响着,表在墙上摇着。天还未明,我开了灯,也被震灭了,我梦里梦中(懵)的穿着短衣裳跑下楼去,房东也起来了,他们好象要逃的样子,隔壁的老太婆叫唤着我,开着门,人却没有应声,等她看到我是在楼下,大家大笑了一场。”日本是地震多发国家,在日本长住遇到地震是不可避免的,萧红之前可能就遭遇过小地震,所以并不惊慌,还能“大笑了一场”,她已颇为适应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生活了。到1937年1月4日写信给萧军报告隔壁的火灾,萧红的语气就更淡然了:“新年都没有什么乐事可告,只是邻居着了一场大火。我却没有受惊,因在沈女士处过夜。”萧红完全适应了独立生活,给萧军的信里也几次强调自己不打算马上回国,但她终究还是在这封信发出不久后,在萧军的催促下启程回国了。

    居留日本的半年里,萧红的思想和情感发生了很大变化,她回国前所写的组诗《沙粒》(34首)里,虽不乏诉说孤寂与伤痛的句子,却比以往的诗作多了一些刚性成分的反思:

    世界那么广大,

    而我却把自己天地布置得这样狭小!(《沙粒》其四)

    海洋之大,天地之广,

    却恨各自的胸中狭小,

    我将去了?(《沙粒》其二十三)

    这是寂寞馈赠给她的礼物——勇敢。后来她离开萧军,与他分道扬镳的勇气,就是在旅居东京的那段时间里滋长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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