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萧红的一百个细节-《牛车上》,寂寞的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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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7年5月,萧红又有一本短篇小说散文合集《牛车上》面世了。《牛车上》署名萧红,和之前的《商市街》《桥》一样,也是作为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其中一册,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集子收录的是萧红旅居日本期间创作的五篇作品,结集出版前均已在文学刊物上发表过。

    散文《孤独的生活》作于1936年8月9日,萧红抵达东京不久,其时她的处境,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讲一句话的人也没有,看的书也没有,报也没有,心情非常坏,想到街上去走走,路又不认识,话也不会讲”,她被寂寞紧紧包裹住了。在这篇实录自己一天的散文中,萧红用各种声响——蚊虫的叫声,木屐的声音,蝉叫,邻人拍手的声音,听不懂的日本话,雷声雨声——来装点那凝滞的、停顿的安静,而孤独的她则被困在安静的中心。

    《红的果园》讲的是果园后面的中学里男教师看着红色的果子追忆着曾经的恋情,爱人离开他抗日去了,他被果园的景致和看园人的话打动,似乎也生出了追随爱人而去的念头。萧红又用回了短篇小说《手》之前的叙事手法,故事情节从对果园景致和男教师心理的大段描写中斑斑驳驳地透出,如阳光穿过树叶落在地上的光斑,模糊晃动,充满暗示性。

    《王四的故事》的主题是萧红已经写过多次的主仆关系,最早在《夜风》,然后在《马房之夜》《王四的故事》《家族以外的人》,最后在《呼兰河传》里,萧红都写过生活在地主家里又被排除在家族以外的底层仆人,这与她出身于地主家庭,曾与他们朝夕相处的经历是分不开的。[233]王四是一个在主人家干了超过十年、把自己看成和主人家的人差不多了的老厨子,从感觉到主人没把他当自己人的那刻起,王四就开始为离开这个家做起了打算。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中他救了主人家的孩子和财产,他受到了“尊敬”,“王四好像又感觉自己是变成和主人家的人一样了”。正当他走在水里卖命为主人抢救财物时,高岗上却传来了他们的嘲笑声。这仍然是一篇以流动的意识串联起来的短篇故事,情节的清晰略胜于《红的果园》。

    《牛车上》中的五云嫂向同坐在牛车上的“我”和赶车人讲述了丈夫当逃兵然后被抓住枪决的往事以及她遭遇的痛苦和劫难。这本是一个凄厉悲惨的故事,由五云嫂用拉家常的口吻讲述起来却如顺流而下的溪水,生动而自然,如讲到得知丈夫将死时五云嫂来到一条河边,将儿子放下,意欲跳河寻死那一刹那的心理变化:

    “我拍着那个小胸脯,我好象说:‘秃儿,睡吧。’我还摸摸那圆圆的耳朵,那孩子的耳朵,真是,长得肥满,和他爹的一模一样,一看到那孩子的耳朵,就看到他爹了。”

    “她为了赞美而笑了笑。”

    “我又拍着那小胸脯,我又说:‘睡吧!秃儿。’我想起了,我还有几吊钱,也放在孩子的胸脯里吧!正在伸,伸手去放……放的时节……孩子睁开眼睛了……又加上一只风船转过河湾来,船上的孩子喊妈的声音我一听到,我就从沙滩上面……把秃子抱……抱在……怀里了……”

    这篇小说跟萧红后来的《后花园》《小城三月》和《呼兰河传》一样采用了童稚视角,“我”眼中所见三月末的乡野景致和耳中所听的五云嫂讲述的悲惨往事在文本中交替呈现,既冲淡平衡了故事的悲剧性,又为结尾增添了一抹苍凉的灰色,是萧红短篇小说为数不多的成功之作。

    《家族以外的人》是集子中最长也最清新动人的篇章,主人公有二伯的遭遇和《王四的故事》中的王四不无相似之处,但萧红没有急于控诉地主家庭的凉薄,没有极力写阶级冲突,反而很有耐心地一个个回忆与有二伯相关的片段,写“我”和有二伯同病相怜的交谊。童稚视角和口吻再次为文本增添了妙趣,如她写“我”溜到一间装旧东西的屋子的棚顶翻找东西时,偶然发现有二伯也来这里偷东西:

    “我看着有二伯打开了就是我上来的时候登着的那个箱子。我看着他开了很多时候,他用牙齿咬着他手里的那块小东西……他歪着头,咬得咯啦啦的发响,咬了之后放在手里扭着它,而后又把它触到箱子上去试一试。而最后一次那箱子的铜锁发着弹响的时候,我才知道扭着的是一断铁丝,他把帽子脱下来,把那块盘卷的小东西就压在帽顶里面。”

    “他把箱子翻了好几次:红色的椅垫子,蓝色粗布的绣花围裙……女人的绣花鞋子……还有一团滚乱的花色的线,在箱子底上还躺着一只湛黄的铜酒壶。”

    “后来他伸出那布满了筋络的两臂,震撼着那箱子。”

    “我想他可不是把这箱子搬开!搬开我可怎么下去?”

    “他抱起好几次,又放下好几回,我几乎要招呼住他。”

    萧红将有二伯的一系列动作写得细致入微,令人读来不禁屏息凝神,而接下来当有二伯出去了回来惊愕地发现“我”站在墙角时,场面和对话又让人忍不住哑然失笑:

    “有二伯又走来了,他先提起门旁的椅垫子,而后又来拿箱盖上的铜酒壶,等他把铜酒壶压在肚子上面,他才看到墙角站着的是我。”

    “他立刻就笑了,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笑得这样过分,把牙齿完全露在外面,嘴唇象是缺少了一个边。”

    “‘你不说么?’他的头顶站着无数很大的汗珠。”

    “‘说什么……’”

    “‘不说,好孩子……’”他拍着我的头顶。

    “‘那么,你让我把这个琉璃罐拿出去?’”

    “‘拿吧!’”

    衰老的有二伯没能避免和王四一样的命运,他被其他下人捉弄嘲笑,遭主人嫌弃殴打,他想要离开,但“别处也没有家”,就连曾经和他同谋的“我”也不愿听他絮叨身世,“有二伯从此也就不见了”。

    从萧红在日本时写给萧军的信可知,《家族以外的人》不仅完成得非常迅速,写作这篇小说也让萧红得到了很大的满足感。1936年8月27日她写信告诉萧军:“现在要开始一个三万字的短篇了。给《作家》十月号。”8月31日的信中她汇报了自己的创作进度:“不得了了!已经打破记录,今已超出了十页稿纸。我感到了大欢喜。”9月2日的信中又说:“稿子到了四十页,现在只得停下,若不然,今天就是五十页,现在也许因为一心一意的缘故,创作得很快,有趣味。”9月4日说:“五十一页就算完了。自己觉得写得不错,所以很高兴。”这篇给予了她极大创作快感的三万字短篇,就是发表在10月15日《作家》第2卷第1、2号上的《家族以外的人》。因为写作《牛车上》这部集子中的作品,身在东京的萧红将自己从寂寞和情伤中拔脱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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