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来,好像更有了闲情逸致,每每平日所不大念及的,而现在也要念及,所以和军一谈便到深夜。”
“而每谈过之后,就总有些空寞之感,就好像喝过酒之后,那种空寞。”
“虽然有时仍旧听着炮声,且或看到了战地的火光,但我们的闲谈,仍旧是闲谈。”[263]
“他读旧诗,本来有个奇怪的韵调,起初,这是我所不喜欢的,可是这两年来,我就学着他,并且我自己听来已经和他一腔一调。我常常是这样,比方我最反对他正在唱着歌的时候,我真想把耳朵塞了起来,有时因为禁止而禁止不住他,竟要真的生气,但是又一想,自己从什么地方得来的这种权力呢?于是只好随他唱,这歌一经唱得久了!我也就和他一齐唱了,并且不知不觉之间自己也常常一方面烧着饭,一方面哼着。”[264]
“宁静了,近几天来,差不多每个黄昏以后,都是这样宁静的,炮声,飞机声,就连左近的难民收容所,也没有声音了!那末吵叫着的只有我自己,和那右边草场上的虫子。”
“我不会唱,但我喜欢唱,我唱的一点也不合曲调,而且往往是跟着军混着唱,他唱:‘儿的父去投军无有音信。’我也就跟着:‘儿的父去投军无有音信。’他唱杨延辉思老母思得泪洒胸膛,我也就跟着溜了一趟,而且,我也无所不会溜的。溜得实在也惹人讨厌,而且,又是一唱就溜。他也常常给我上了一点小当,比方正唱到半路,他忽然停下了,于是那正在高叫着的我自己,使我感到非常受惊。常常这样做,也就惯了,只是当场两个人大笑一场,就算完事,下次还是照样的溜。”[265]
散淡的文字里仍有落寞之感渗出,但那个“心就象被浸在毒汁里那么黑暗”的萧红确实不见了。逃难到武汉后,所有感情伤痕看上去都平复了,梅志那年12月见到她,也为她明显的变化而惊异,萧红不仅身体变结实了,脸色也红润起来,“好像‘七七事变’的炮声一响倒把她的噩梦打醒了,她又像过去初到上海时一样,睁着两只大眼睛到处张望,发现人们对她不仅是善意的,而且是尊重的,于是她昂起头,眼睛也发亮了,精神飒爽且带着自信和豪迈”[266]。张梅林也有相似的感觉,他见到的萧红比以前白净和丰满,和他见面,还用一种西洋女性握手礼跟他握手,侧着头,微笑着,伸出软垂的手,而以前她握手都是用力地、大老粗地伸出右手的,后来两人谈起她的西洋女性握手礼,萧红大笑着告诉他那是故意装出来的。[267]战争让二萧又回到了居无定所的流离状态,也许正是这种去而复返的不安定感唤醒了他们早年同甘共苦的记忆,萧军的背叛给两人关系造成的创伤看起来已止血结痂,表面上开始复原了。
与萧红身体和情绪的好转相伴随的,是她对女性身份和命运思考的深入,作于1938年1月8日的《〈大地的女儿〉与〈动乱时代〉》一文,是关于这两本现在看来并不出色的小说的书话式散记,其中的女性观最能反映萧红遭遇情变后的心理变化。这两本由外国女作家创作的长篇小说尤其是史沫特莱[268]的《大地的女儿》极大地触动了萧红的内心,她在文中感叹:“女子连一点点东西都不能白得,哪管就不是自己所要的也得牺牲好话或眼泪。男子们要这眼泪一点用处也没有,但他们是要的。而流泪是痛苦的,因为泪腺的刺激,眼珠发涨,眼睑发酸发辣,可是非牺牲不可。”后来在西安,她对聂绀弩也说过类似的话:“多么讨厌呵,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不是勇敢,倒是懦弱,是在长期的无助的牺牲状态中养成的自甘牺牲的惰性。”[269]萧红所说的“牺牲”,是男女关系中女性自觉或无意、甘愿或无奈的过多付出。萧红在以往的作品尤其是《生死场》里,就对女性身份、地位和命运发过不平之鸣,她看到了女性的弱势,她知道是一切陈规陋习和封建思想塑造了“女人”,但受了感情的重创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婚姻中的弱势不仅仅是萧军的强力和他的大男子主义造成的,也是她在生活上、感情上对他过度依赖的结果,所以“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的女性不仅是男权社会的受害者,某种程度上也是其同谋。萧红厌倦自己的弱势地位,也厌倦“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和萧军在一起,对她来说成了新的桎梏,而她是要自由的。
张梅林说,二萧住在小金龙巷时他们常一起去蛇山散步,或站在黄鹤楼附近看长江落日。一天下午,去抱冰堂的路上,萧红去买花生米,萧军没有陪她,先走了,萧红买好花生米一看萧军没有等她,立即转身往家里走,萧军和张梅林赶过去解释,她才回来。[270]骆宾基后来对张梅林文中写到的这个小插曲作了更直白的阐释,他认为萧红当时之所以赌气使性子,是因为她已决定不再容忍萧军的“冷淡”,因为她“已经有了另外的凭藉”,那个凭藉就是端木蕻良。[271]
而且,萧红还在对抗战文学的理解上与其他几位《七月》同人产生了分歧,但就像她的创作才华得不到萧军的真心认可一样,她的理论也没有受到友人们的重视,除了端木蕻良。端木晚年曾对葛浩文说,比起萧军,萧红跟他更为投契,他们的文艺观很接近,在有关《七月》的问题上意见也经常一致,这点从《七月》座谈会的记录就能看出来。萧红从端木那里得到的肯定和认同,是她从未在其他朋友那里得到过的。端木说,时间久了,萧红对他的态度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有时她会当着他念出“君知妾有夫,赠我(妾)双明珠,感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的诗句来。端木有些奇怪,但觉得自己既没有“常惜玉”,也没有赠她“双明珠”,这种诗谁都可以念,所以也没有太放在心上。还有一次,萧红拿了一张画给他看,内容是一个贵妇人在罗马废墟上会见她情人;另一次萧红则告诉他鲁迅常看一幅小画,画上是一个女人在大风中披散头发向前走……这些微末的细节端木未及深想,萧军就按捺不住了,他也对端木念起诗来,他念的是“乞巧不承受,君子防未然,瓜前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意思很明显了。但端木想萧红比自己大,自己又没结婚,她亲近和照顾自己可能纯粹是出于一种当姐姐的感情,很自然,谈不上什么叔嫂无亲授。萧军却经常把“人不忽患,情义是蛋”之类的话挂在嘴边了,端木觉得这样庸俗不堪的句子出自一个作家之口实在奇怪,他跟萧军渐渐地就说不到一块儿去,关系也疏远了。
二萧搬到紫阳湖畔后,一晚萧红回小金龙巷看端木,和他一起出去吃了饭,回家时路过一座桥,两人便站在桥上看月亮,那里是水陆码头,月光下水波泛着光亮,萧红跟端木说:“我作两句诗给你听。”端木说好,萧红便吟了两句:“桥头载明月,同观桥下水。”端木此前从未听说萧红也作旧体诗,偶一为之,还蛮有诗意,他想她是不是故意留下两句让自己来续呢?但他没有接着作,再作就画蛇添足了。[2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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