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回忆鲁迅的散文成了1939年下半年萧红最重要的创作活动。因为眼见过鲁迅的晚年生活,聆听过他的教诲,接触过他的家庭,鲁迅去世后,萧红不断受到报纸杂志的邀约,请她写有关鲁迅的文章。而萧红写鲁迅,也总是有意落脚于“生活”,这点从她那些文章的标题也不难看出。究其原因,同年3月14日她写给许广平的信中的一段话应该是最好的解释:“导师的长处,我们知道得太少了,想做好人是难的。其实导师的文章就够了,绞了那么多心血给我们还不够吗?但是我们这一群年轻人非常笨,笨得就像一块石,假若看了导师怎样对朋友,怎样谈闲天,怎样看电影,怎样包一本书,怎样用剪子连包书的麻绳都剪得整整齐齐。那或者帮助我们做成一个人更快一点,因为我们连吃饭走路都得根本学习的,我代表青年们向你呼求,向你要索。”[421]
因此可以推断,在1939年3月或更早,萧红就意识到除了高歌鲁迅文学成就、研究鲁迅思想的文章,还需要一篇回忆散文,以微小而丰富的生活细节从各个方面呈现鲁迅的完整人格。在她看来,陪伴在鲁迅身边的许广平是写作这篇散文的最佳人选,她当时可能还没有自己动笔实现的想法,但随着一篇篇回忆鲁迅的散碎文章先后出炉,这篇散文已初具雏形了。
1939年10月底,萧红将这些回忆鲁迅生活的短文整理成《回忆鲁迅先生》一文,重庆妇女生活出版社在它的基础上加了一篇许广平的《鲁迅和青年们》、一篇许寿裳的《鲁迅的生活》,还有一篇“附记”,次年7月出版发行。
在《回忆鲁迅先生》前半部分中,萧红将她最擅长的写作手法运用到了极致,基本上舍弃了时间的先后顺序,以一个个生动传神的细节结构全篇。这些细节有的只是一个动作,如“鲁迅先生走路很轻捷,尤其使人记得清楚的,是他刚抓起帽子来往头上一扣,同时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顾一切地走去”;或是鲁迅说过的一句话,如“鲁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他说:‘谁穿什么衣裳我看不见得……’”;或简略地陈述一个事实,如“鲁迅先生喜欢吃一点酒,但是不多吃,吃小半碗或一碗。鲁迅先生吃的是中国酒,多半是花雕”;还有的则集体写一个鲁迅的生活习惯:“鲁迅先生包一个纸包也要包得整整齐齐,常常把要寄出的书,鲁迅先生从许先生手里拿过来自己包,许先生本来包得多么好,而鲁迅先生还要亲自动手。鲁迅先生把书包好了,用细绳捆上,那包方方正正的,连一个角也不准歪一点或扁一点,而后拿着剪刀,把捆书的那绳头都剪得整整齐齐。”
鲁迅晚年生活的方方面面在萧红的笔下纤毫呈现——鲁迅喜欢北方口味的菜;鲁迅胃不好饭后必吃“脾自美”药丸;鲁迅痛恨青年人写信太潦草;鲁迅最佩服珂勒惠支的画;鲁迅从不游公园;不习惯戴手套围巾;鲁迅平常吃饭的三个菜是炒豌豆苗、笋炒咸菜和黄花鱼;鲁迅有两种纸烟,贵的前门烟用来待客,便宜的自己吸;鲁迅看不惯浓妆艳抹的摩登女子;鲁迅讲自己早年踢鬼的故事;鲁迅的作息时间;甚至鲁迅卧室和书桌的布置等等——她的的确确写出了鲁迅是“怎样对朋友,怎样谈闲天,怎样看电影,怎样包一本书,怎样用剪子连包书的麻绳都剪得整整齐齐”的,这些细节勾勒出的鲁迅形象前所未有的生动立体,幽默、睿智、温暖,富于人格魅力。
萧红还花了不少笔墨回忆她和鲁迅一家的交往,回忆鲁迅对她的亲切慈爱:
“有一天下午鲁迅先生正在校对着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我一走进卧室去,从那圆转椅上鲁迅先生转过来了,向着我,还微微站起了一点。”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一边说着一边向我点头。”
“刚刚我不是来过了吗?怎么会好久不见?就是上午我来的那次周先生忘记了,可是我也每天来呀……怎么都忘记了吗?”
“周先生转身坐在躺椅上才自己笑起来,他是在开玩笑。”
“梅雨季,很少有晴天,一天的上午刚一放晴,我高兴极了,就到鲁迅先生家去了,跑得上楼还喘着。鲁迅先生说:‘来啦!’我说:‘来啦!’”
“我喘着连茶也喝不下。”
“鲁迅先生就问我:
‘有什么事吗?’”
“我说:‘天晴啦,太阳出来啦!’”
“许先生和鲁迅先生都笑着,一种对于冲破忧郁心境的崭然的会心的笑。”
“海婴一看到我非拉我到院子里和他一道玩不可,拉我的头发或拉我的衣裳。”
“为什么他不拉别人呢?据周先生说:‘他看你梳着辫子,和他差不多,别人在他眼里都是大人,就看你小。’”
“许先生问海婴:‘你为什么喜欢她呢?不喜欢别人?’”
“‘她有小辫子。’说着就来拉我的头发。”
散文的后半部分,萧红写了1936年春夏间鲁迅病中的种种情形,大陆新村九号因为鲁迅的病,瞬间寂静了下来:
“卧室在黄昏里边一点一点地暗下去,外边起了一点小风,隔院的树被风摇着发响。别人家的窗子有的被风打着发出自动关开的响声,家家的流水道都是哗啦哗啦的响着水声,一定是晚餐之后洗着杯盘的剩水。晚餐后该散步的散步去了,该会朋友的会朋友去了,弄堂里来去的稀疏不断地走着人,而娘姨们还没有解掉围裙呢,就依着后门彼此搭讪起来。小孩子们三五一伙前门后门地跑着,弄堂外汽车穿来穿去。”
“鲁迅先生坐在躺椅上,沉静地,不动地阖着眼睛,略微灰了的脸色被炉里的火染红了一点。纸烟听子蹲在书桌上,盖着盖子,茶杯也蹲在桌子上。”
“许先生轻轻地在楼梯上走着,许先生一到楼下去,二楼就只剩了鲁迅先生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呼喘把鲁迅先生的胸部有规律性的抬得高高的。”
在这段文字描绘的有声图画中,外面世界的车水马龙和家长里短是背景,环绕着的画面中央的鲁迅,在一点炉火的照映下显得虚弱、沉静而孤独。鲁迅当然是孤独的,疾病本就是无法与人言说的身体体验,作为思想者的他更加不可能不孤独。萧红或许无法准确全面地论述鲁迅的学术思想文学成就,但她看到了一个老人、一个孤独的个体在盛名之下的寂寞。或许是因为天性善感,或许是同为写作者的同理心,或许因为自己也无时无刻不寂寞,萧红的笔触轻盈地触到了鲁迅灵魂的深层。
现在,《回忆鲁迅先生》已被学界公认为所有回忆鲁迅的文章中最生动隽永的篇章,但在萧红写作它时,它远不如现在受重视,甚至,它是被轻视的。端木代萧红写的“附记”中强调此文记的是“先师鲁迅先生日常生活的一面”,并预告“关于治学之经略,接世之方法,或未涉及。将来如有机会,当能有所续记”。端木后来说,萧红看到他写的后面那几句时觉得口气太大,要求删去,是许寿裳劝说“将来写续篇时,知道多少说多少,知道什么写什么,怎样理解就怎样写,读者还可以从你的理解中多得到一些看法呢”,她才同意保留下来。[422]从这段“附记”不难看出,在端木蕻良看来,纯粹记录鲁迅日常生活的散文格局太小,终究不如研究他的“治学之经略,接世之方法”有意义。
而根据靳以的回忆,萧红和端木住在重庆秉庄时,有一次他到他们的房间,见萧红在写东西,端木在睡觉,他就问萧红在写什么,萧红一面把稿纸掩上,一面回答他说在写回忆鲁迅先生的文章。这时端木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用略带一点轻蔑的语气说:“你又写这样的文章,我看看,我看看……”看了一点,他又鄙夷地笑起来,“这也值得写,这有什么好写?……”萧红的脸红了,她气愤地说:“你管我做什么,你写得好你去写你的,我也害不着你的事,你何必这样笑呢?”端木没再说什么,但也没有停止他的笑。靳以觉得不平,默默地走开了,“后来那篇文章我读到了,是嫌琐碎些,可是他不该说,尤其在另一个人的面前。而且也不是那写什么花絮之类的人所配说的”。[423]这说明,端木的确对萧红写的那一系列回忆鲁迅生活细节、后来被整理成《回忆鲁迅先生》一书的散文心存鄙夷过,而同情萧红的靳以也只是觉得端木不该把他的想法说出来,尤其是不该当着外人的面说出来。至于萧红的那篇文章,“是嫌琐碎些”,他其实也是认同端木的看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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