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因为胡风收到了一张萧军的照片,萧红就要和他疏远,这说得过去吗?萧红到底为什么要断绝和老友一家的往来呢?1942年6月20日,得到萧红去世消息的胡风给萧军写了一封信,其中一段话或许可以解开这个谜:
“然而悄吟却死了。我到港后见过她一次,皮包骨头,面无血色,后来不愿而且也不忍再见了。现在听一听,回忆起来,她自西安回来后,我对她过于残酷了。我想她已绝望,但她自己也许还有寻求再生的念头的。但现在她已死了!我要写一篇回忆,但牵及的人事太多,还不能动笔。——端木还想出卖这块人骨头,所以非说出真相不可。你写了什么就寄来。”[425]
胡风到底是怎样“过于残酷”地对待从西安回来后的萧红并置她于绝望境地的呢?他和梅志后来所写的回忆文章都没有一个字提及,但梅志《“爱”的悲剧——忆萧红》一文的字里行间又透露,重庆时期的她和胡风都在有意回避和萧红碰面。从靳以口中得知萧红和端木搬到秉庄做了他们的邻居之后,梅志曾在镇上看见萧红带着保姆买东西,久别重逢按理说她是应该上前去打招呼的,但梅志没有,原因很牵强,说是看见萧红“就这么匆匆忙忙地买着,只想赶快离开”;胡风带梅志去过靳以家,她能找到萧红的住处,但她想“还是不去拜访她为好”;一个月后梅志在学校操场篮球架旁碰到正在看夕阳的萧红,梅志还是没有打招呼,“想从她身旁斜穿过去”,这时萧红掉转了头,和她打了个照面,她“只好停住了脚”,邀请萧红去家里坐,萧红犹豫了一下后推说下次再去看他们,从那一刻起,梅志便“隐隐地知道她不会来看我们”了。[426]从这些细节不难看出,梅志不想主动和萧红打招呼,不愿邀请她到家里来,更不用说主动上门拜访了。这样不坦率的态度,萧红不可能觉察不到,所以,与其说是萧红疏远了胡风一家,倒不如说,自从和端木在一起之后,胡风和梅志对她有意的疏远,她终于感觉到了,对他们的友情也绝望了。
1940年1月17日萧红和端木离开重庆,自然就没有通知胡风了。他们没想到的是,6、7月间上海的朋友那里突然传来消息,说胡风曾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说端木和萧红“秘密飞港,行止诡秘”。后来,艾青也向端木蕻良证实,胡风曾写信给他,说端木跟汪精卫去了香港,并在香港安了一个“香寓”。[427]这等于无中生有地给萧红和端木扣上了汉奸的罪名,他们既惊且惧,7月,萧红为此两次写信给华岗,倾诉不满,7月7日的信里说:
“胡风有信给上海迅夫人,说我秘密飞港,行止诡秘。他倒很老实,当我离渝时,我并未通知他,我欲去港,既离渝之后,也未通知他,说我已来港,这倒也难怪他说我怎样怎样。我想他大概不是存心侮陷。但是这话说出来,对人家是否有好处呢?绝对的没有,而且有害的。中国人就是这样随便说话,不管这话轻重,说出来是否有害于人。假若因此害了人,他不负责任,他说他是随便说说呀!中国人这种随便,这种自由自在的随便,是损人而不利己的。我以为是不大好的。”
这封信萧红写得很谨慎,极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对胡风的行为,只说“大概不是存心侮陷”,是不管轻重的“随便说话”。到了7月28日,复华岗的回信时再提到胡风的“侮陷”,萧红的语气就愤慨多了:
“关于胡之乱语,他自己不去撤消,似乎别人去谏一点意,他也要不以为然的,那就是他不是胡涂人,不是胡涂人说出来的话,还会不正确的吗?他自己一定是以为很正确。假若有人去解释,我怕连那去解释的人也要受到他心灵上的反感。那还是随他去吧!”
“想当年胡兄也受到过人家的侮陷,那时是还活着的周先生把那侮陷者给击退了。现在事情也不过三五年,他就出来用同样的手法对待他的同伙了。呜呼哀哉!”
“世界是可怕的,但是以前还没有自身经历过,也不过从周先生的文章上看过,现在却不了,是实实在在来到自己的身上了。当我晓得了这事时,我坐立不安地度过了两个钟头,那心情是很痛苦的。过后一想,才觉得可笑,未免太小孩子气了。开初而是因为我不能相信,纳闷,奇怪,想不明白。这样说似乎是后来想明白了的样子,可也并没有想明白,因为我也不想这些了。若是越想越不可解,岂不想出毛病来了吗?您想要替我解释,我是衷心的感激,但话不要了。”
其中“当年胡兄也受到过人家的侮陷”一句,指的是1934年胡风被怀疑为“左联”内奸的往事。1933年6月胡风从日本回国,先后在“左联”任宣传部长、行政书记之职,并负责“左联”与鲁迅的联络工作。1934年中共上海中央局两次遭到大破坏,书记李竹声和盛忠亮被捕叛变,在国民党中山教育馆任日文翻译的胡风被怀疑为内奸,被迫脱离“左联”。1934年10月的一天,周扬和阳翰笙、夏衍、田汉一起约鲁迅在内山书店见面,提醒他注意胡风,鲁迅不信,反而更加反感他们。这年12月6日,写给二萧的信中,鲁迅就表达了对文坛中的谣言和造谣者的极端厌恶,他说:“中国是古国,历史长了,花样也多,情形复杂,做人也特别难,我觉得别的国度里,处世法总还要简单,所以每个人可以有工夫做些事,在中国,则单是为生活,就要化去生命的几乎全部。尤其是那些诬陷的方法,真是出人意外,譬如对于我的许多谣言,其实大部分是所谓‘文学家’造的,有什么仇呢,至多不过是文章上的冲突,有些是一向毫无关系,他不过造着好玩,去年他们还称我为‘汉奸’,说我替日本政府做侦探。我骂他时,他们又说我器量小。”[428]1936年,《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一文再次为胡风辩诬:“胡风我先前并不熟识,去年的有一天,一位名人约我谈话了,到得那里,却见驶来了一辆汽车,从中跳出四条汉子:田汉、周起应,还有另两个,一律洋服,态度轩昂,说是特来通知我:胡风乃是内奸,官方派来的。我问凭据,则说是得自转向以后的穆木天口中。转向者的言谈,到‘左联’就奉为圣旨,这真使我口呆目瞪。再经几度问答之后,我的回答是:证据薄弱之极,我不相信!当时自然不欢而散,但后来也不再听人说胡风是‘内奸’了。”[429]萧红所说“周先生把那侮陷者给击退了”,指的就是鲁迅为胡风反击谣言的往事。
《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中还有这样一段话:“据我的经验,那种表面上扮着‘革命’的面孔,而轻易诬陷别人为‘内奸’,为‘反革命’,为‘托派’,以至为‘汉奸’者,大半不是正路人;因为他们巧妙地格杀革命的民族的力量,不顾革命的大众的利益,而只借革命以营私,老实说,我甚至怀疑过他们是否系敌人所派遣”。[430]胡风既然不是敌人派遣,又为什么要构陷他昔日的同伙呢?不满萧红和端木当初弃《七月》赴临汾,反感端木的小资产阶级做派,惋惜萧红的错误选择,恼恨他们不辞而别飞离重庆,似乎都构不成罗织汉奸罪名的充分理由。到底是什么促使了胡风这样做,萧红想不明白,多年后端木向葛浩文讲述往事时却透露了一些线索。
1937年“八一三”之后萧红与端木因筹备《七月》相识并熟识,萧红嗔怪胡风早认识端木却不告诉她和萧军,说:“噢,你是单线领导,你是为了讨稿子到那儿去,为了讨稿子到我们那儿。”萧红是随口一说,端木却觉得“胡风这个人不坦率,拿我们做稿源和私产”。[431]端木1936年在文坛崭露头角,除鲁迅和郑振铎曾帮他推介作品发表外,胡风也是给予过提携之力的文坛前辈。他第一个为端木的短篇小说《鴜鹭湖的忧郁》撰写评论《生人的气息》,并赞扬它是当年“创作界底可宝贵的收获”,端木起初是信赖胡风的。鲁迅去世后,茅盾成了左翼文坛的新领袖,文学青年大都聚集在他的周围。端木也经胡风引荐,于1936年11月第一次见到了茅盾。那时茅盾正办着一个名为“日曜会”的文艺沙龙,成员们每逢周一在上海的“新雅酒家”碰头聚会,端木便经常去那里与王统照、沙汀、艾芜、罗烽等人相聚,并很快得到了茅盾的青睐。得知端木毕业于南开中学而且二哥也在南开教书后,茅盾还让他与二哥联系,设法把他的女儿也转到南开去读书,此事因抗战爆发未成,端木和茅盾亦师亦友的关系却保持下来了。其实,比起端木,萧红认识茅盾更早,1934年12月19日鲁迅在梁园豫菜馆宴客,刚到上海的二萧与茅盾就都在受邀之列,但萧红与他一直没有深交,直到结婚后受端木影响,萧红和茅盾才恢复了联系,萧红还曾将作品交给茅盾主编的《文艺阵地》发表。而这,是很可能招致视萧红等人为“稿源和私产”的胡风不满的。
胡风和茅盾关系复杂。1929年在日本相识,回国后都曾在“左联”任职,也都曾与鲁迅来往密切,但从他们后来的回忆文章看,胡风和茅盾面和心不和,始终在猜忌争斗。茅盾后来承认自己1935年下半年就曾向鲁迅进言,说胡风行踪可疑,与国民党有关系,而且消息来自陈望道和郑振铎,是他们从南京方面的熟人那里听来的。鲁迅听了脸色一变,顾左右而言他,从此他就无法和鲁迅深谈了[432];而胡风则在回忆录中说创造社的作品,几乎都是大而空的意识形态的表演,没有普通人民的感情,茅盾的作品有具体描写,但形象是冷淡的,或者加点刺激性的色情,也没有普通人民的真情实感的生活[433]。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茅盾的作品,鲁迅去世后,茅盾文坛领袖的地位也让他不能心服。“八一三”之后茅盾在上海办《烽火》杂志,胡风与冯雪峰、茅盾等人的矛盾激化,便伙同二萧、端木蕻良、聂绀弩等一批年轻作家办《七月》;1938年2月,茅盾从上海到武汉,宣布要编一个大杂志,并对文艺运动提了几点后来被胡风在回忆录中批为“完全脱离了当前的文艺发展实际的”意见。联想到1936年“左联”解散时茅盾唯恐左翼作家放弃立场放弃得不彻底,一手办了一个空名的、一成立就消失的“文艺家协会”,胡风觉得茅盾视而不见正在酝酿中的全国性的文艺界抗敌组织,反而想恢复由左翼成员组成的似组织又非组织的左翼作家网,无非想要自己做中心,亲自指定各地的负责人[434]。胡风还认为,茅盾对文艺运动的三点意见其实落脚在交换稿件上,目的是要散布在各地的老左翼作家都向他的大杂志投稿,这无疑会分走《七月》的稿源,胡风对此非常不满。萧红在这个时候向茅盾靠拢,已足以让胡风将她从“鲁迅帮”中剔除了,更何况,萧红也确实在《文艺阵地》上发表过文章,1939年春天她和端木还打算过随茅盾前往新疆,胡风和梅志回避与萧红碰面,也差不多是从那时开始。
构陷事件一出,萧红和胡风五年的友谊就算完了。1941年皖南事变后,胡风自己也到了香港,得知萧红健康状况不佳,也曾前往探望。据他说,萧红见到他还是很高兴的,还跟他提议将来一起办个大型杂志。萧红去世后,胡风一面写信给萧军,说自己对她“过于残酷”,一面又在追悼会上公开批判萧红注重衣饰。1946年12月22日,在纪念萧红的会上,胡风再次对已逝的友人举起批判大旗,他说:“萧红后来走向了脱离人民脱离生活的道路,这是毁灭自己创作的道路,我们应该把这当作沉痛的教训。”[435]直到1981年,他仍然在文章中坚称萧红和端木的香港之行可疑——“忽然没有告诉任何人,随T乘飞机去香港了。她为什么要离开当时抗日的大后方?她为什么要离开这儿许多熟悉的朋友和人民群众,而要到一个她不熟悉的、陌生的、言语不通的地方去?我不知道,我想也没有人能知道他们的目的和打算吧”[436]。
只有在回忆录里,写到当初在上海与二萧初识时,胡风才对他昔日的伙伴萧红流露出了些许温情和怀念:
“一次,我们从鲁迅家出来后已经夜深了,电车已停,只好步行回法租界。总有十多里远吧,我们走着一路谈笑,毫无倦意。终于,萧红和我赛起跑来了,萧军在后面鼓掌助兴。完全没有想到这是危险的,万一巡捕拦住讯问身份和住址,那很可能惹出祸来。两三天后,鲁迅先生在给我的信里说,不要在马路上赛跑,就是指的这事。我们在兴奋中一点没有想到危险。”[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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