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赖家即位

    历史从不因某个人的逝去而停止前进。

    1199年2月6日，幕府里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新将军即位仪式。

    第二任将军名唤“源赖家”，是源赖朝与政子1182年所生，即位这年已经17岁。

    这是一个顶着光环出生、在鲜花与掌声中长大的孩子。

    由于是嫡长子，当年源赖家的降生给他的父亲带来了巨大的喜悦，喜宴在幕府里一连摆了九天。那之后，源赖朝对这个儿子一直是万分疼爱、无比重视，他虽没有太多时间管教儿子，但像很多父亲一样，在他的心目中，他的儿子是最棒的。

    源赖家自己也这么认为。

    嫡长子的身份，使他自幼便习惯了众人谦卑的态度和恭敬的目光。当然，他也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得意——他觉得那都是应该的。

    在源赖家看来，主君是君，家臣是臣，既然他生下来就是要继承将军位的，那么所有家臣都理应对他恭敬备至。

    但是长期以来他其实有一件事非常不理解，那就是他的父亲为什么总是对那些老家臣礼让有加，每逢有重大事情还总是找一帮家臣来商议，他更不明白为什么有时与家臣的意见相左，父亲还会退让。

    他觉得父亲活得太窝囊了，完全没有主君应有的威风。所以源赖家决心等他继位的那一天，一定要一改父亲的作风，做一个真真正正的主君。

    所以1199年2月6日，这位新将军上任后的第一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了一个决定：以后幕府所有政事，都要由本将军“亲裁”。

    “亲裁”的意思，就是说“以后幕府里的事都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你们这帮老家臣照着执行就完事儿了，谁也别在我这指手画脚”。

    当然了，幕府这么大一摊子事，光靠他一个人的智慧是肯定不够的，这一点源赖家也清楚，所以他也不是完全独断专行，事实上在宣布“亲裁”的同时，他还指定了一个“五人智囊团”。

    这5个人都是谁呢？

    概括地说，这5个人的年龄、爱好都跟源赖家差不多，都是他多年来的玩伴。具体点说呢，有两个是跟他从小玩到大的小舅子，年纪比他还小；另外三个根本查不出身份背景，其中一个现在连名字都查不出来了，也不知道他从哪找来的。

    17岁的源赖家年纪虽小，却非常讲诚信。“亲裁”的决定一宣布，从第二天起他就不再接见任何家臣了，凡事只与那五人智囊团商量，那帮跟着他爹打江山的老家臣被一个不少地晾在了一边。

    一天、两天，转眼半个月过去了，一看这孩子还真不是闹着玩的，众家臣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可大家伙干着急也没办法，因为他们根本接触不到新主子。

    这源赖家在他父亲去世前共有两样爱好：一、打猎；二、蹴鞠。现在他父亲去世了，他的爱好又加了一样——逛妓院。广泛的爱好使他平时几乎不怎么在幕府里出现，而好不容易赶上他回一次幕府，还只有那“五人智囊团”能进入他的住所，外人一律不得靠近。

    这样下去哪是个办法呀？家臣们上上下下急得团团转。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这个例外就是“比企能员”，也是源赖朝生前非常信任的一个家臣，他的妻子还是源赖家的奶娘。

    说到奶娘呢，在我们中国人心目中那通常是一个地位不怎么高的角色，在影视作品中一般是家里都等米下锅了，实在没办法才出去做奶娘。但是这在日本就正好相反，日本人觉得奶娘对一个孩子而言是仅次于母亲的角色，所以一般都会从家臣里边挑选一个非常信任、关系非常亲密的，让这个家臣的妻子或者女儿给自己孩子当奶娘。

    也就是说在日本，能当上奶娘的那都是贵族妇女。

    由于奶娘这层关系，源赖家从小就经常到比企能员家玩，跟比企家人相处得也特别好。

    正巧呢，这比企能员还有两个儿子，大的叫“比企宗朝”，小的叫“比企时员”，年纪跟源赖家差不多，这仨孩子从小就是亲密的玩伴。现在赖家即了位，比企家这两个儿子也就自然而然地进了“五人智囊团”——他们就是源赖家那两个小舅子。

    既然两个儿子都是小舅子，那比企能员一定是源赖家的老丈人了？

    没错，事实上这比企大叔的女儿去年刚刚嫁给了源赖家，而且年底就非常争气地生了个儿子。

    也就是说，如果源赖家在位，比企大叔可以通过两个儿子控制他；就算有一天这源赖家死了，下任将军也是比企大叔的外孙子。

    这样一来，不管这新将军怎么闹，对比企能员而言都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比企大叔又有什么可急的呢？

    不过一家欢喜一家愁，比企家这突然降临的美好时光，可着实愁煞了另一个人。

    谁呢？北条时政。

    北条时政这个人，其实也是非常有政治野心。这几十年来他在幕府里一直不显山不露水，不为别的，盖因他摊上了个比较强势的女婿。从源赖朝那里夺权，实在是比较困难。

    但是现在源赖朝已死，北条时政觉得，属于北条家的时代自然应该到来了。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北条家还没怎么样，比企家却先抖了起来，这让他非常恼火。

    恼火过后，他觉得必须要找一个人商量一下，因为这个人，是当时唯一能够管教赖家、扭转整个形势的人。

    这个人是政子。

    其实身为赖家的生母，政子自从赖家懂事时起，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他的教育。只不过由于源赖朝的教子方式和她完全不一样，政子的管教一直也没见什么收效。

    比如赖家12岁那年，源赖朝第一次带他出去狩猎，结果这孩子在打猎上还真是很有天分，第一次出手就射了头小鹿。而当时陪在赖家身边的是一个家臣的儿子，这小孩就很长眼色，看到赖家有了收获，他自己就射什么什么不中，最后两手空空而归。

    两人从山里回来后，看到自己的儿子更胜一筹，源赖朝自然是喜出望外。其他家臣见状更是马上扑通扑通跪倒一大片，一齐恭贺主君，什么“少主小小年纪就如此英武”啊，什么“主君有子如此，是主君之幸，更是万民之幸”啊……总之大家伙儿是把能想到的溢美之词都说了个遍，说得源赖朝心花怒放，当众狠狠地表扬了赖家一顿。

    后来打完了猎，源赖朝一回到幕府就把这事告诉了政子，说你看咱儿子多有出息……但政子听了却很生气，她说：“身为武士的儿子，打猎射中一头鹿就值得如此表扬吗？这孩子整天不读书，只知道玩乐，将来就算能打尽天下的鹿，又怎么能继承大位、做个合格的人主呢？”

    从这话中我们也不难看出，其实源赖家这爱玩的秉性形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基本上在对儿子的教育问题上，源赖朝和家臣们是一伙的，政子自己是一伙的。人家那边不停地捧，政子这边就天天泼冷水，一边捧，一边泼，赖家从小就在这水火两重天中长大。

    也正是因为如此，赖家其实从小就跟政子不怎么亲，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亲妈看他干什么都不顺眼，还没有奶娘对他好呢。

    所以现在赖家即了位，还正值青春叛逆期，自然是政子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但就这样对赖家听之任之自然也是不行的，而且身为北条家的一员，政子也不希望看到比企能员的地位攀升得过快。

    所以在老爹的鼓动下，政子决定，她必须要做点事情了。

    虽然源赖朝在位时，政子从未参过政，但这并不影响她对政治的喜爱和擅长。其实此女酷爱读书，年轻时就读过很多中国古书，其中她最喜欢的一本，叫做《贞观政要》。

    也就是说，对于政治，政子并不陌生。

    要怎么做，才能既不伤害赖家，又保住北条家的地位呢？

    政子仔细想了想，将幕府里所有家臣过了遍筛子，然后从里面挑选了13个地位最高、源赖朝生前最重视的人，最后把他们召集到了一起。

    于是1199年4月12日，在第二任将军源赖家即位不到3个月后，镰仓幕府诞生了一种新的政权形势——十三人合议制。

    所谓十三人合议制，就是说以后幕府所有政务，都要由政子指名的这13名家臣共同商议解决。换句话说，就是幕府将军被架空了。

    当然，在形式上，众人合议的结果还是要呈报给将军的，毕竟将军的颜面还是要顾及一下。但只是呈报一下而已，只此而已。

    那么这合议团的成员，具体都有谁呢？

    第一个当然是政子的老爹——北条时政；第二个是政子的胞弟——北条义时；考虑到比企能员大叔在幕府中的地位，政子也比较客观地把他加了进去。此外还有我们熟悉的和田义盛、梶原景时、大江广元一干人等。

    但在这13个人当中，事实上只有北条家是一家占了两个名额，再加上编外人员政子，“合议制”事实上也就成了“北条家专制”。

    至此，新任将军源赖家上任后搞了两个多月的将军“亲裁”，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开始，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幕府的政权，从此以后不再属于将军。

    2.小妾事件

    渐渐意识到自己被排挤到了权力中心之外，源赖家心里大为窝火，他也因此把仇恨的矛头牢牢指向了北条家，包括他的母亲。

    然而仇恨是没有用的，他想找个方式报复。

    那么具体应该采取什么行动呢？经过一番不懈地思考，源赖家最后痛苦地发现：他没有报复的筹码。

    是的，他那颗年轻的头颅虽然很善于帮助他离经叛道，但玩到政治时，却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

    于是他绝望了，绝望地放弃了。

    但放弃了报复的源赖家并没有因此一蹶不振，他很快找到了新的寄托，那就是玩。

    他要把满腔的愤懑和旺盛的生命力都投入这项他最擅长的活动中，他要玩出花样，玩出水平，引领幕府娱乐新潮流。

    事实证明，他也的确有这个才能。

    说句良心话，这个源赖家虽然不喜欢读书，但却不是不懂文化。事实上他非常喜欢中国文化，体现在行动上，就是酷爱蹴鞠。

    这蹴鞠呢，当时在日本还属于新鲜玩意，即使是在皇宫或幕府这样的地方，懂得玩它的人也不多。这就有点像中国20世纪90年代的高尔夫球，是一种感觉很上流但很多人都没玩过的洋玩意。

    而源赖家就是当时日本少有的、懂得这项洋运动的潮流人士之一。以前，他只是和他的玩伴们在自家院子里玩玩，但现在，既然已经决定把毕生热情都倾注在玩乐上，这项运动的规模自然也要升升级。

    于是他开始频繁地在幕府里举办蹴鞠大会，邀请很多年轻武士前来参加，他自己也经常上场表演。大会上除了有精彩的蹴鞠比赛，还有歌舞表演，美酒佳肴，一时间迅速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蹴鞠运动也一跃成为了幕府里的热门运动。

    随着这项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蹴鞠大会的规模和级别也不断提高，据史书记载，有时赶上规模特别盛大的时候，家臣们甚至还会带上老婆孩子一起来看。

    而这，正是接下来这个问题的导火索。

    话说有一次幕府里又举办蹴鞠会，有一个叫安达景盛的年轻家臣就带了他的小妾一起来。这小妾是他最近刚刚从京城带回来的，不但人长得漂亮，举手投足间还有一种京城女人特有的高雅味道，在蹴鞠会上一出现就立刻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包括源赖家的）。

    虽然我们说这孩子在处理政治问题上没有他爸的遗风，但是在遇到女人问题时，那绝对是得到了他老爸的真传。

    自从见过了那小妾，源赖家便整日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天天想着要把她弄到手。

    可是这安达景盛人虽年轻，却也不是一般的家臣。人家老爸安达盛长，是幕府重臣，也是“十三人合议制”的成员之一。直接去要，恐怕人家不能给，可不要吧，他又不甘心。

    然而这天底下的事情就是这样，只要你诚心想做，时时想、日日想，办法总是会有的。

    经过几天的抓心挠肝，源赖家终于想到了一个他认为绝妙的办法。于是1199年7月的一天，他表情凝重地找到了政子。

    源赖家：“母亲，我听说三河国现在有人在闹叛乱？”

    政子：“哦，那不是叛乱，只是有几个地头对国守不满，发生了一点冲突。”

    源赖家：“母亲，这种事万万小视不得，处理不好，很可能会演变成叛乱呢。”

    一听这话，政子不禁一阵惊讶，关心政治并不是赖家的风格啊，难道他长大了？这样一想，她多少带着点欣慰地回答：“赖家，这个你不用担心，幕府这几天就会派人前去处理。”

    然而源赖家仍然一脸严肃：“这个问题非同小可，幕府现在政权尚不太稳，万一处理不好闹出叛乱，对政局可是个很大的威胁！”

    政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赖家说出来的话吗？这孩子真的一夜之间懂事了？

    “哦？那么你有什么想法吗？”她将信将疑地问。

    “母亲，要平息此次事端，关键在于选对人。安达景盛文武双全，又忠心不二，派他前去，定能很快平息此事。”

    政子：“嗯，景盛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派兵宜早不宜迟，”源赖家赶紧趁热打铁，“母亲，不如就命其明日起程吧！”

    打铁无疑收效颇丰，1199年7月，安达景盛奉命率军赶往三河国平息武士纠纷。

    纠纷并不严重，8月18日，安达景盛已经顺利平息了事端，凯旋而归。

    然而当他回到家的时候，却发现家里少了一个人——那个新纳的小妾哪去了？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在将军府。

    就在安达景盛起程的第二天，源赖家便一纸亲笔信将那小妾“邀请”到了府中，宠爱至今。

    得知小妾被霸占，安达景盛暴跳如雷。但若直接去将军府问罪要人，他又实在没这个勇气，最后只能在自家院子里大喊两声发泄一番，发泄过后他决定忍忍算了。

    不过这还是为他引来了麻烦。

    麻烦出在那时房子的隔音效果上。

    安达景盛在家里大喊大叫之时，正巧附近有人经过，所以第二天，源赖家便知道了这件事。

    向源赖家报信的人，说出来大家也都认识，就是梶原景时。

    梶原大人彼时也是“十三人合议制”成员之一，但他却从不热衷于架空将军的权力，相反，他总是把他知道的大事小情第一时间报告将军，以此表明自己坚定的政治立场。

    但梶原大人之所以会这么做，倒也不是因为他拥有一颗赤胆忠心。其实他这样做也实在是因为迫不得已——他被其他12个人所排挤。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专门喜欢窥探同事们的一举一动，然后到上级那打小报告，无则说有，有则加料。

    梶原景时就属于这种人中的极品。

    之前跟源义经共事那段，大家可能已经见识到了此人的这项本领，但那绝对不是梶原大人在故意针对经哥。事实上梶原大人做事相当公平，幕府里除了将军，几乎没有人能逃过他那张毒嘴的攻击。

    以前源赖朝在世的时候，梶原大人就曾因为诬陷一个有功家臣谎报军功、骗取领地，而被源赖朝罚到镰仓人最多的街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扫了一天的地，着着实实丢了把脸。（被诬陷的家臣名唤“夜须行宗”，因在潭浦海战中立功而遭诬陷。）

    但是源赖朝与梶原景时的关系呢，就像日本版的乾隆与和珅，无论后者怎么做、做了什么，最终都不会动摇他们鱼水般融洽的君臣关系，所以那次短暂的羞辱也并没有改变梶原大人在幕府坚如磐石的地位。

    依仗源赖朝的宠信，以前梶原大人虽把人都得罪遍了，却仍然在幕府里过得舒舒服服。

    可是古语有云：风水轮流转。现在新将军一上任，一切就都变了样，梶原大人终于无可避免地成为了众人排挤的对象。

    但他并不气馁，他把希望放在了将军重新执政上，他相信那一天一定会到来的。

    所以知道安达景盛在家闹情绪的当天，梶原大人便一溜小跑着到将军府来报信了。

    梶原景时：“主君，昨天安达景盛回到家，大闹了一场。”

    “哦？”源赖家显出一丝得意，“那厮一定气坏了吧？”

    梶原景时：“主君，您能看上他的小妾，可是他们安达家的荣幸，他现在竟敢不满！”

    源赖家：“哈哈，让他不满好了，看看他能气成什么样子。”

    一看这小将军不上道，梶原大人只好继续引导。

    梶原景时：“主君，他这可是对您的大不敬。”

    这话有点道理，闻听此言，源赖家也有些不悦，皱起眉头不语。

    梶原景时：“主君，您知道他昨天都说了些什么吗？”

    源赖家：“他说什么？”

    梶原景时：“他说，幕府有您这样的将军，是天下的不幸。”

    “什么？他竟敢说这种话！”源赖家的情绪配合得非常到位。

    梶原景时：“他还说……”

    源赖家：“还说什么？！”

    梶原景时：“还说，将军的位置应该考虑换人了。如果不换，幕府迟早得亡。”

    “他好大的胆子！”

    至此，煽动工作顺利达到预期效果。

    其实安达景盛到底说没说过以上那些话，我们是无从得知的。但事情既然到了梶原景时的嘴里，就算他没说，梶原大人自然也会很体贴地帮他加以补充。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8月19日早晨，送走了梶原景时，源赖家作出了他即位以来最严厉的一个决定——灭了安达景盛。哦，不，他想了想，立即又更改了决定——是灭了他全家。

    罪名：谋反+大不敬。

    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源赖家想，一定要交给绝对信得过的家臣来办。

    于是，他找来了他的五人智囊团。

    智囊团中，有一个叫做“小笠原八郎”的，出身不详，但明显是个急性子。听明事情原委，他第一个表了态。

    小笠原八郎：“主君，您是不是主意已定？”

    源赖家：“废话，否则我找你们来干吗？”

    小笠原八郎：“若是这样，此事不宜久拖，否则走漏了消息就不好办了。”

    源赖家：“嗯，有道理，你们看什么时候动手合适？”

    小笠原八郎：“越早越好。不如就今天，现在？”

    经过表决，这项提议在智囊团中获得全票通过，于是源赖家一拍桌子，“成，就今天了！”

    别看这帮人平时只知玩乐，干起正经事来效率也是非常高的，不到半个时辰，一支斗志昂扬的讨伐队便集结完毕。

    队伍人数不详，但智囊团的全部成员都参加了进去。队伍最前方，小笠原八郎高举一面白旗，其他4人也全部身先士卒地站在了前列。

    1199年8月19日上午，讨伐队正式从将军府门前出发，斗志昂扬、杀气腾腾地向安达家大宅走去。

    镰仓城沸腾了，但紧接着又平静了下来，队伍所到之处家家门窗紧闭，紧张的空气笼罩了全城。

    这边，安达景盛已经得到了消息，但此刻他也没了主意。紧急关头，他只能把目光投向他敬爱的老爹。

    安达盛长没有想到，自己忠心耿耿为先主卖了一辈子命，老了老了，倒被扣上顶“反贼”的帽子。他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

    但现在情势危急，想不想得通倒在其次，关键是危机要怎么解决。

    束手就擒他自然是不甘心的，根本没有造反，凭什么要认那谋反的罪名？

    可眼看讨伐队就要来了，不束手就擒，难道还能冲出去反击吗？要知道那带队的可是源赖家本人。将军亲自来抓你都敢抗命不从，那不反也是反了，到时就是真扣上顶谋反的帽子都不冤枉。

    可是琢磨来琢磨去，老爷子忽然觉得，这事儿不对。

    其实这“谋反”罪名的来历，他用脚趾头都能猜得一清二楚。因此他绝不相信这是众家臣的决定，更不可能是政子的意思。

    “既然是这样，这件事就不应该由我来解决。”安达盛长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于是他决定，既不认罪也不投降，因为他还有第三个选择——耗着。

    这“耗”呢，大多数时候是个贬义词，但其实有的时候只要你用对了地方，“耗着”也是能解决大问题的。

    安达盛长命全家人关好窗，锁好门，再用大石巨木把门一堵，然后全家老小集中在一个房间待着。

    须臾，讨伐队来到了安达家大门前。

    敲门，无人应。再敲，还是无人应。

    “跑了？不可能。给我接着敲！”源赖家执著了起来，“敲不开就砸！”

    不知是安达家的大门太坚固，还是事前防御工事做得太好，讨伐队在外面叫嚣了半天，硬是没有半点收获。而里面的人也很有原则，任外面吵得鸡飞狗跳，就是没一个人出声，显然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慢慢地，讨伐陷入了僵持的境地，里面的人不出来，外面的人进不去。

    这让源赖家很是意外。

    出发前他为这次讨伐设想过结局，遇到投降怎么办、遇到反抗怎么办，他都想过，但就是没想过这种情况。一时间一大群人杵在安达家门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感觉上甚是尴尬。

    然而尴尬的场面没有持续太久，少顷，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僵局。

    来人是政子。

    这正是安达盛长闭门不出的理由，在下令全家关窗锁门之前，他刚刚派出了一个家丁。

    “该来的终于来了。”安达盛长听到政子来了，终于命家人打开大门，带着儿子和全家人迎了出来。

    看到老妈驾到，源赖家也收敛了一下气势，但他仍然坚持安达家是反贼，拒不撤兵。

    坚持的结果是，在《吾妻镜》里政子教训源赖家的众多语录中，又多了下面这一段。

    政子：“你爸和你妹（乙姬）刚死，现在幕府内忧外患不断，你却不理政道，不知民忧，整日只知在倡楼（妓院）玩乐，现在又惹是生非，难道你想重回乱世吗？”

    源赖家：“……”

    政子：“安达家世代忠良，你爸在世时尚敬重有加，如果你怀疑他们确有谋反之嫌，那今天就由我亲自来审。”

    一听老妈这么说，源赖家也知道今天的讨伐行动看来是要泡汤了，不过他还是有点不太情愿，迟迟不肯下令撤兵。

    于是政子又补充了一句：

    “若是你今天坚持讨伐安达家，那第一箭就先冲我来吧。”

    这回必须得撤了。

    就这样，一场轰轰烈烈的讨伐“反贼”活动，最终以政子的一顿训斥收场。

    为了彻底息事宁人，第二天，安达景盛又给源赖家写了一封起誓书，发誓保证绝无野心，为这场风波落下了最后的帷幕。

    镰仓城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没人知道这平静能持续多久。

    3.梶原景时

    对安达景盛的追讨，让家臣们更加清楚地认识了这个小将军。

    喜悦的更加喜悦，悲痛的更加悲痛。

    在为数不多的悲痛者中，有一个人的名字叫做“小山朝光”。

    1199年这一年，小山朝光31岁，所以他并不是一个老家臣，然而这并不妨碍他沉痛缅怀已经逝去的源赖朝。

    在文章的第一章我曾提到过，源赖朝小时候曾经有一个奶娘，那个奶娘的女婿（伊东佑清）在源赖朝当年命悬一线时救了他。

    但我之前没告诉大家的是，源赖朝小时候家境实在不是一般的优越，所以他一共有两个奶娘。

    而另外这一个，就是小山朝光的母亲（人称“寒河尼”）。

    由于这层关系，1181年左右，当源赖朝在镰仓刚刚稳定下来时，小山朝光的母亲便带他来到镰仓，投奔了源赖朝。在那里，他们得到了很好的安顿。

    后来，在小山朝光的成人礼上，源赖朝还亲手为他戴上黑帽子，并将名字中的“朝”字赐给他，为他取名“小山朝光”。

    也就是说，源赖朝就是小山朝光的“黑帽子爸爸”。另外种种史料记载也表明，他对小山朝光一直都很不错。

    所以，如果我说小山朝光对源赖朝怀有一种很深厚的感情，您应该就不难理解了。

    1199年，对小山朝光来说，发生了太多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首先，他的“黑帽子爸爸”死了。紧接着，幕府政局大动荡，将军失去了实权。而作为一个幕府的铁杆忠臣，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忠臣可以随时被打成“反贼”。

    他曾经希望新将军可以快点懂事，可以重新拿回政权，他愿意始终站在将军这一边。可是1199年这一年，源赖家用一年的时间彻底毁灭了他的希望。

    小山朝光看清楚了，这个新将军是没有希望的。

    看不到希望的小山朝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怀念源赖朝。

    于是1200年初，小山朝光请了很多幕府家臣到家里来，另外，还有很多和尚，他要做一场大规模的法事，为源赖朝祈福。

    法事搞得很隆重，在即将结束时，小山朝光忽然百感交集，当着所有在场者的面说了这样一句话：

    “人说‘忠臣不事二主’。早知今日世道如此，先主仙逝时，我就应该出家的啊！”

    说者无心，然而听众中却有一双眼睛忽地一亮。

    就是这句话，缔造了继安达景盛之后的第二个“反贼”。

    传话的是谁，相信我不说大家也能猜到了吧？

    没错，正是梶原景时。

    半年前，安达景盛事件没有搞倒安达家，这让梶原大人很失望。不过他很快又恢复了昂扬的斗志，他相信，只要擦亮眼睛耐心等待，机会还会有的。

    搞谁不是搞呢？

    所以这次在祈福大会现场，一听到小山朝光这句话，梶原大人立即敏感地意识到，又一个家臣要完蛋了。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由于有了上次讨伐的经验，源赖家这次决定不再贸然行动。这一次他要好好策划一下，并且要等个好时机。

    然而不知是不是策划的时间太长了，在最终策划方案出炉之前，这个消息走漏了出去。

    得知将军要对付自己，小山朝光顿时慌了神。待稍稍冷静下来，他觉得需要找个人商议一下，于是他找来了他的好友兼同党三浦义村。

    提起三浦义村，大家应该不认识。但大家应该还记得三浦氏家督三浦义澄吧？此人便是三浦义村的父亲。1200年年初，三浦义澄去世了，所以现在，义村是三浦家的新家督。

    听明事情原委，三浦义村意识到，这个问题大大超出了他们二人的能力范围，毕竟对方是将军。但他也不愿袖手旁观，于是他找来了一位出身三浦家、如今在幕府混得最牛的人——和田义盛。

    他们找对人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第一，和田义盛一出马，就指明了问题的关键所在：你们真正的对手不是将军，而是梶原景时，要停止将军的荒谬行为，就一定要除掉梶原景时。

    第二，也是最关键的一点，要除掉梶原景时，和田义盛是最好的合作伙伴。

    大家应该还记得，当年，和田义盛在幕府的“侍所”任“别当”（老大），梶原景时任“所司”（老二）。而我没告诉大家的是，这一人事安排在1192年就掉换了过来。

    也就是说，在现在的侍所，梶原景时是老大（别当），和田义盛是老二（所司）。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事安排，一些史料上说，1192年的时候，趁着源赖朝刚被封为征夷大将军的高兴劲，梶原景时曾向他提出来，说自己在侍所当了近10年的所司，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想被扶正，哪怕能当一天的别当，他这辈子也算了了心愿了。

    源赖朝当时一听，说，这有何难？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这个要求，让他跟和田义盛交换了位置。

    但是让和田义盛没想到的是，这梶原景时自从坐上了别当的宝座，就再也没提要换回来，而源赖朝也没提，所以他就无比窝囊而郁闷地从老大变成了老二。

    当然，现在也有人对这段记载的真实性表示怀疑，那样重要的人事变动，岂能如此儿戏？

    但不管这段逸事是不是真的，可以肯定的是，在1192年以后，和田义盛确实已经从正职降到了副职，而他原来的位置，也确实是梶原景时在坐。

    而且更加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事安排确实是出于源赖朝之手，因为这非常符合他的性格。

    和田义盛是个什么样的人？此人天生一条直肠子和一副忠肝义胆，猛将一个，而且为人仗义，在武士中声望也颇高。另外他在源赖朝刚起兵时就跟在身边，是幕府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元老家臣之一。像侍所这样一个统管所有武士的机构，在战争年代，让这样的人做一把手，显然是很有号召力的。

    但是到了1192年，战事已平，天下初定，再用这种猛将做侍所一把手，对江山稳定来说，多少是不太让人放心的。虽说此人忠肝义胆，但把自家江山的稳定寄托在别人的忠心上，显然不是源赖朝的做事风格。

    和平时期，源赖朝迫切需要一个能监视所有武士一举一动，并随时给他提供情报的人。而梶原景时，既有这个能力，又有这个愿望，天生是块搞情报的料，所以他能在战后被扶正，也就不难理解了。

    其实源赖朝虽说宠信梶原景时，但他也不是不清楚此人挺坏。只是他更加清楚，此人再坏也就是贪个赃、枉个法，陷害点好人什么的。要说造反，此人一没能力二没胆，永远不会对政权稳定构成威胁。

    交换了位置，源赖朝放心了，梶原景时也满心欢喜，只有和田义盛一人独自郁闷。

    到1200年，他已经郁闷8年了，他心中的不满早已蓄积成一团熊熊怒火，无时无刻不指向梶原景时，那个夺他官位的人。

    所以，这次三浦义村和小山朝光找到他，和田义盛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除掉梶原景时的好机会。

    如果要成功的概率大一些，就要把事情闹得大一些。但事情闹得大一些，危险也就会大一些。

    和田义盛权衡了一下，想出了一个规模大、风险小的方案——联名上书。

    他把梶原景时这些年的罪状列了个清单，包括蛊惑将军、陷害忠良、强抢领地、霸占民宅等。然后，便开始了此次行动最关键的一步——游说众家臣联名。

    要说梶原景时这人呢，做人也确实是失败，一听说要弹劾他，不但重臣、老臣踊跃报名，年轻家臣们也都积极响应，武士内部竟呈现出一片争先恐后的参与热情。

    弹劾书上最后一共写下了66个签名。

    由于一直以来，家臣们私底下都把梶原景时称做“狐狸”（意思是说他借着源赖朝的宠信，狐假虎威），所以这封弹劾书最后的标题就是“养鸡者不养狐”。这也就是对源赖家说：我们都是鸡，梶原是狐狸，要他就是与我们所有人为敌。选他还是选我们，你自己看着办吧。

    弹劾书写好了，怎么交上去呢？

    直接到将军府敲敲门，跟源赖家说“这儿有你一封信”，这样是肯定不行的。

    当时幕府虽然成立时间不长，但规矩还是有的。家臣们呈给将军的文书，照例都要由“政所”转递。

    于是和田义盛找到了政所别当大江广元。此人是政所的一把手，由于信的特殊性，和田义盛希望由他亲自转交。

    大江广元爽快地答应了，然后送走了和田义盛。再然后，便把信放在了一边，当做没有这件事发生。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大江广元是梶原景时的同党。

    事实上，他谁的同党也不是。

    因为在镰仓幕府，“侍所”和“政所”是两个平行的组织机构，侍所管武士，政所管文人。大江广元是政所一把手，也就是说，他不是武士。所以，他不想卷进武士们的争端。

    这封弹劾信，谁知道最终能不能弹倒梶原景时呢？万一不成，他岂不是平白受牵连？但若拒不转递，又会得罪和田义盛那伙人。所以大江广元决定先答应下来，然后耗上一段时间，看看事态发展再说。

    只是，有些事情能耗，有些却是不能的。

    一连等了十几天，幕府里仍然没什么动静。和田义盛马上意识到，是信的转递环节出了问题。

    于是他去找大江广元问话……但他不是一个人去的。他带上了所有在弹劾书上签名的武士，66个人一齐出现在了大江广元家门口。

    这回是躲不过去了。

    一看这架势，大江叔叔只好乖乖拿上信，在66名武士的“陪伴”下来到了将军府。

    接下来的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

    首先，源赖家从来就没把梶原景时当做贴心家臣看待过；其次，遇上这种架势，任谁也没办法说个“不”字。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满足了众人的愿望。

    但他也并没有把事情做绝，只是叫人抄了梶原景时的家，并把他逐出镰仓，永世不得回来。

    需要补充说明一下的是：具体负责抄家业务的是和田义盛。抄家之后，他又重新回到了他阔别8年的岗位上，再一次当上了侍所别当。

    按道理说，梶原景时的故事，写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

    然而固执的梶原大人实在不想这么快就退出舞台，所以他又坚持为我们写了一个续集。

    梶原景时被逐出镰仓后，带着全家老小回到了相模国老家。幕府并没有没收他在那里的领地，他在那里还可以过上安逸的生活。但终老乡间并不是他想要的结局，绝对不是。

    回到老家后，梶原景时立即开始在那里招兵买马，拼命煽动地方武士对幕府的不满情绪。

    是的，他要造反。

    其实说句心里话，梶原大叔也知道造反这项业务并非自己所长，所以他这一辈子从没想过要造谁的反，除非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

    而现在，就是忍无可忍的时候。

    凭借在源赖朝身边多年的工作经验，梶原大叔对造反的流程还是心中有数的，在相模国招了些人马后，他便马不停蹄地赶赴京都。

    他要向太上皇（现年20岁）申请一张委托书（讨源令），然后正义的大旗一竖，他这个新版源赖朝就可以横空出世了。

    计划本身非常符合逻辑，唯一的问题是梶原大叔老家的位置。

    那里离镰仓城实在是太近了。

    两地儿都在相模国境内，搞这么大的动静不让镰仓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消息不可避免地传回了镰仓，而且是很快。

    和田义盛主动请缨，亲自带兵前去平叛。大军一路快如疾风，然而当他们赶到梶原大叔的老家时，却还是扑了个空，梶原大叔已经在赶往京城的路上了。

    接着追！

    和田义盛命令队伍以更快的速度前进，他决不能让那厮真的申请到讨源令。

    然而，他们终究还是没有追到梶原大叔。

    当然，梶原大叔也终究没能赶到京城。

    这一切归根结底，还是要怪梶原大叔以前得罪的人太多。听说梶原景时要进京，好几拨关东武士纷纷自发扮成路人甲、乙、丙、丁，在去往京城的路上静静等候。所以出了相模国没多远，梶原大叔便死在了几个不知名的关东武士的箭下。

    至此，梶原景时的故事终于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

    这个句号，对和田义盛来说，意味着多年来蓄积在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而在另一个人那里，这句号还有更加重要的意义。它让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光明，看到了未来生活的无限可能。

    4.较量

    这个眼中看到无限希望的人，是源赖家。

    梶原景时的覆灭，使和田义盛成了最大的受益者，而源赖家认为，和田义盛应该对他这位将军心存感激，因为归根结底，毕竟是他下的放逐令。

    因而源赖家目前最直接的心愿就是，借此机会将和田义盛拉拢为心腹家臣。

    当然，拉拢和田义盛本身并不是最终的目的，最终的目的在于，他希望利用和田义盛来实现那个一直压抑在他心底的愿望——除掉北条氏。

    说实话，源赖朝去世后的北条氏，在地位上还真有点像刘邦刚去世时的吕氏。所以基于这一点，也有人把政子比作“日本的吕后”。

    但这个比喻准确与否并不是我们今天话题的重点，我们的重点是：随着在将军的位置上越坐越久，源赖家一天比一天清楚地意识到，北条氏不除，他这个傀儡将军的地位就不会改变。

    然而北条氏毕竟不是一般的家臣，要除掉他们，源赖家做事再没谱也知道自己办不到。

    所以他一直在等，等待一个合适的人选出现。这个人既要有除掉北条氏的能力，又要有绝不出卖他的忠心。

    能做到前一条的，在家臣里面虽说不好找，但也不能说绝对没有；可这后一条，就实在很难判断了。

    而梶原景时事件的爆发，就如暗夜里一道闪电，电光划过之处，照亮了一个人影——和田义盛。

    论实力、论地位、论威望，如果和田义盛办不成这件事，那就真的没有第二个家臣能堪此任了。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此人是否百分之百地值得信任？

    源赖家记得，父亲在位时，和田义盛是铁杆忠臣之一。

    这一点很重要。他相信经过了梶原景时事件，只要他耐心加以引导和培养，这个家臣的心是可以属于他的。

    这项人才培养工程并没有花费源赖家太多的时间，准确地说，是只用了一年。

    一年后，源赖家决定将他的计划付诸实施。

    1201年底的某一天，他把和田义盛叫到了将军府，向他和盘托出了这项酝酿已久的计划。

    他的声音夹杂着颤抖，他的眼神饱含着炙热，他用黑色的眼睛注视着他，希望能寻找到最后一丝光明。

    他找到了。

    和田大叔用坚定的声音告诉他：主君，你放心吧。我过去怎样对先主，今天就怎样对你。这件事情，包在我身上。

    源赖家长出了一口气，他可以放心了。

    然后，和田大叔出了将军府。再然后……便去了北条家，把这个顶花带刺的新消息捧到了北条时政面前。

    是的，他是一个忠臣。在源赖朝时代，“和田义盛”四个字在幕府里就是“忠”与“义”的代名词。

    只是经过了这么多年的世事变迁，现在的和田义盛已不再是年轻时的他，不是那个跟着源赖朝一杆长枪闹革命的他，不再愿意为了一个信仰而甘冒失去一切的风险。

    他不对这个年轻的将军抱任何希望，他知道，跟着这娃娃混是不会有前途的。所以两相权衡，他几乎没有思考便把消息告诉了北条时政。

    这超出了北条氏的底线。

    北条时政暂且不说，就说政子，其实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愿意撼动源赖家的位置。

    她的底线很清楚：你可以不务正事，可以惹是生非，甚至可以憎恨北条氏，只是除了一条，你不能有心除掉北条氏。

    这次源赖家的举动，是连政子也不能容忍的。

    于是她也开始思考那个被她压抑了很久的想法——将军的位置，该换人了。

    那么应该换谁呢？

    政子一共有两个儿子，大的自然是源赖家，小的那个生于1192年，名字叫做源实朝，今年整9岁。

    许是一出生就知道自己不能当将军，又或许是天性使然，源实朝一直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低。准确地说，他的性格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为人老实，性情敦厚。

    下任将军的人选，政子和北条时政都很倾向于源实朝。

    当然，这不仅仅是因为这孩子的性格使他很好驾驭，更因为如果源实朝上任，那么政子仍然是将军的母亲，北条时政仍然是将军的外公，北条家的处境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不过，这一人事安排却有其天生的缺陷。

    那就是，源赖家当时虽然只有19岁，却已经有了3个儿子。其中长子4岁，乳名叫做“一幡”。（日本古代的小孩子，小时候是不取大名的，只有一个乳名。）

    也就是说，即使要换掉源赖家，那么他的长子一幡才是顺理成章的继承人，如果硬要换源实朝上，显然于情于理都是说不通的。

    那么让一幡即位，就如此不能让北条氏接受吗？

    答案是“是的”。

    因为如果一幡即位，也就意味着他的外公比企能员会站在今天北条时政的位置上，而比企能员的女儿更是会成为新将军的母亲。从长远的眼光来看，这将不可避免地撼动北条氏在幕府中的地位。

    另外在换将军的问题上，一幡的问题还并不是唯一的障碍。

    事实上，另一个明显到无可争辩的现状使这一计划更加难以实施。

    那就是，现任将军源赖家，其身体素质根本不能用“棒”来形容。那简直就是壮得像头牛，整日活蹦乱跳，能吃能喝能生育，这不，小小年纪生了3个儿子还不算，前两天又刚添了个女儿。

    将军壮成这样，你怎么提换人的事呢？

    但这世上不是有那么句话吗：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也就是说，就算眼前没有路，你多踩踩也能踩出条羊肠小道。

    于是1203年3月，源赖家忽然很合时宜地“病了”，病得突如其来、快如闪电，而且根本没有从轻到重的过程，直接就起不来床了。

    当然，这是正史的记载。

    现在很多研究镰仓史的人都更加相信另一种比较合理的说法：他是失去了人身自由。

    而不管坚持哪一种说法，有一点都是无可辩驳的，那就是从1203年3月到6月，源赖家始终没有迈出将军府大门一步。

    这是不正常的。

    每个稍有政治觉悟的人都会意识到这个问题。

    从1203年3月开始，镰仓城的上空便笼罩了一层诡异的空气。而比这诡异的空气更加诡异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接下来什么也没有发生。

    什么也没发生本身，就意味着有大事要发生了。

    就在这平静而诡异的空气中，有一个人是再也坐不住了。

    谁呢？比企能员。

    其实自从源赖家即将军位的那天起，比企能员就把“做下任将军的外公”这一宏伟目标纳入了自己的人生规划。而现在，幕府突然降临的诡异气氛使他感觉到，他的人生计划有可能被打乱。

    当然，这只是他的直觉，所以他决定再等等看，看看事情是不是真的那样严重。

    1203年6月，沉寂了近4个月的将军府终于有了一丝动静：将军要出府了。

    然而这消息并没有让比企能员感到一丝安慰，因为将军出府的原因，是因为病情加重，必须回北条氏老家伊豆国静养。

    比想象的严重啊！比企能员的直觉告诉他，将军这次出府，很可能就不会回来了。他觉得必须要做点什么了，再等下去恐怕会越来越被动。

    可是做点什么呢？矛盾的对象无疑指向北条家。一想到这个强大的对手，他在不寒而栗中又感到了一丝动摇。对手的特殊性意味着如果他采取行动，只会有两种结局：一成功，二成仁。

    而且显然获得第二种结局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比企能员决定，还是再等等。

    北条氏没有让他等太久。

    在又经历了两个月深不见底的平静后，1203年8月，一个貌似波澜不惊的消息终于撩起了镰仓城平静的面纱，使事情稍稍有些明朗化。

    消息的前半部分是大家早已料到的：将军病危了。而这后半部分，在说清楚它之前，我们首先要解释一下幕府究竟是靠什么架空朝廷、掌握全国政权的。

    简单而言，自然是靠武力。

    说具体些，就是靠把武士们派到全国各地，担任大大小小的“地头”职务。

    幕府的第一批“地头”，是源赖朝在刚刚占领京都后，为了巩固胜利果实和表扬有功家臣，在京都及其周围各国设立的。而到了1203年的现在，“地头”这一职位早已遍布全天下（日本境内）每一寸土地，是幕府紧握政权的重要手段之一。

    基于这一职位如此重要，所以按幕府规定，将军对日本所有66国的地头拥有总管辖权。

    打破镰仓城平静的这条消息，就与这总管辖权有关。

    消息的后半部分就是：将军自知即将不支，遂决定把手里的管辖权一分为二，关西38国归弟弟源实朝；关东28国归长子一幡。

    从数量上看，这显然不是一次对等的分配。

    而比起数量的不对等，更加不公平的，其实是分权行为本身。就算将军真不行了，也应该是长子一幡继承所有66国的地头管辖权，现在为什么反倒分出大头给弟弟呢？

    这里面的政治意图无疑已经呼之欲出。所以比企能员相信，决定的炮制者一定不是源赖家，而是它的宣布者兼受益者——北条时政和政子。

    不能再等了。

    比企能员终于下定了决心。要保证一幡能顺利即位，他现在必须出手。

    经过与长子比企宗朝合计，比企大叔很快制定出了反北条氏行动蓝图。

    首先，政子是绝对不能动的。基于她“先主正室”的身份，动了她恐怕会失去很多人心。

    那么剩下的，就自然是北条时政了。对于这个人，蓝图上只有一个字——杀。如果要解释说明一下，那就是两个字——暗杀。

    当然，杀了这么一个人，北条氏自然不肯答应。所以计划的下一步，就是立即拥立一幡即位。

    只要一幡即了位，大事就算已成定局。北条氏再不愿意，也不能把这个合理合法的继承人硬拉下马不是？

    计划制订完毕，剩下的就是找个合适的时机。

    当然，在时机到来之前，比企能员知道，他必须继续保持一如既往的低调和顺从。

    所以在北条时政面前，他始终以“演绎一名完美忠臣的形象”为己任，坚定不移地贯彻“言必听，计必从”的方针政策……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收到了北条时政的邀请。

    1203年9月，北条时政突然邀请几名家臣和僧侣到家中做客。缘由是他想在幕府中请一尊如来佛像，但不知具体事宜有什么讲究，所以找大家来商量一下。比企能员怎么说也算幕府一员重臣，自然也荣幸地列于邀请名单之中。

    去，还是不去呢？这是个问题。

    去，很可能是个圈套；而不去，更可能被看出自己别有居心。

    思索再三，比企能员最终还是决定：去。

    他相信北条时政就算看出了他的野心，也不会选择在众目睽睽之下干掉他。所以，这次邀请应该只是个试探，如果真不去，反倒被人看穿了。

    于是1203年9月的一天，比企能员走进了北条家的大门。然后，他就没有出来。或者说，没有活着出来。

    这次暗杀，北条时政和比企能员分别用行动和生命，向我们诠释了“暗杀”二字的真谛：

    一、它的关键并不在于在场的人多不多，而在于大家事前有没有达成共识。

    二、如果真想暗杀，下手最好还是快点。

    再说比企家这边，发现老爸迟迟不回家，比企宗朝终于意识到，事情一定是不妙了。不过他是有准备的，见势不妙，立即撕去了所有伪装，率领事先集结起来的全族武士立即奔赴一幡的住所。

    他要在那里直接拥立一幡即位。

    不知该说他是急中生智，还是情急之下神志失常，总之他认为只要成功拥立一幡即位，事情就还会有一线转机。

    其实这想法也不能说一点道理没有，只是他忽略了一个问题——比企氏有准备，难道北条氏会没有吗？

    北条氏这边派出的领队是小山朝光，还有政子的胞弟北条义时。不过眼看着比企氏飞一样向一幡住所进发，这两个领队却看不出有丝毫焦急的样子，领着队伍迟迟不动地方。

    原因再简单不过了，将军还没死，拥立新主显然是谋反。不等比企氏拥立了一幡，又怎么能定比企氏全族一个谋反的罪名呢？

    比企、北条两氏的较量，最终以比企氏的全族覆没而告终，时年6岁的一幡也在兵戎相见中命丧黄泉。当然了，关于一幡的死，到底是北条氏有心所致还是无心之失，这个就凭大家见仁见智了。

    1203年9月，比企氏之乱结束后，按照正史上的说法，源赖家也在当月病死，不过这种说法现在基本上没人信。

    现在大部分人比较相信的，是源赖家在那之后被继续软禁在伊豆国，直到1205年死于北条氏的暗杀。

    当然了，病死也好，暗杀也罢，无论哪一种结局，“源赖家”这个名字都与我们的故事再没什么关系了，因为幕府已经有了新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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