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副局长翻了翻稿子，说：好走啊，不送了。
出来的时候，艾琳说：人家好像没当回事，你看他那个样子，都没有正眼瞧我们一下。
方克雄说：要的就是他不买账，他要软下来反而不好办了。你看吧，三天之内，你的大名就会在头条上，这要比黄昏恋热闹多了，你怕不怕？
艾琳抓住方克雄的膀子，娇嗔地说：我现在就怕你一个人，除了你我谁也不怕。
你不怕老总？方克雄似是而非地问，要么就是他怕你。这叫作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你胡说什么，死东西，他凭什么要怕我？
我今天提到你的时候，嗬，他两眼发亮，快要流口水的样子。
艾琳脸上红了一片，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到雨中轩，饿肚子的男人说不出好话来。
到雨中轩还不如到桃源呢。方克雄虎视眈眈地望着艾琳说：我还想吃虾子。
艾琳双目含情地笑道，嘴这么馋啊，真不要脸。
两人上了出租车，直奔桃源新村。
下午，方克雄在手机上接到两只恐吓电话。
先是一个嗓音沙哑的男人打来的。他说：你个小×养的闲着没事写那破玩意干嘛，你有病啊脑子进水啦，我现在警告你，你他妈的那只拿笔的手先寄存在你膀子上，我随时来取。然后是个中年妇女的谩骂，他只听到一句“老娘淹就把你淹死了”就把电话掐了。他后来干脆把手机关了。
当老总得知方克雄和艾琳在郊区工商局和下午的遭遇（经过方克雄添油加醋）后，表示出不同寻常的愤怒，他立刻在署名克雄、艾灵的稿子上签上“立即发稿”的字样，并打电话通知总编办公室让出明天二版（本市新闻版）头条。老总义愤填膺地反诘道：媒体舆论监督当真对他们没有作用吗？喘了口气又说：这件事我还要向上级党组织反映，要把它搞成一个典型。在方克雄行将退出总编室时，老总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他说：你和小艾尽快写一篇详细的调查报告，明天交给我。
回到办公室他给艾琳打了电话，告诉她下午采访小容他一个人去就行了。他的意思是这次采访将会涉及到个人隐私，两个人在场不利于和对方交谈。
你不会是想吃人家的虾子吧。艾琳打趣道，接着又说：完事后顺便到我那去坐坐，我也想听听她的故事啊。
五
方克雄和小容在一间名叫“印迹”的咖啡馆里见面。
小容是个很瘦弱的姑娘，要不是她自报家门说自己25岁，谁都会把她的年纪少估计三四岁。但她的忧郁却和她的年龄不太相称，嘴角有点下垂，眼睛大而无神，她用腼腆替代了对别人的尊敬，让你找不到向她进攻的理由。方克雄很快就感到，自己不可能勉强让她说出什么，她自己愿意说多少就多少吧。
方克雄很关注地望着小容，他用吸烟时深沉的吐纳制造着一种他认为十分真诚的气氛，他只能这么做，仅此而已。后来，小容逐渐进入到了她的叙述情绪中，她梦呓般地回忆着往事。
我是在两年前认识老徐（她没有叫徐工）的，那时候我妈妈刚刚中风不久，爸爸也才去世一年，家里经历了两次大的灾难，我的精神快要崩溃了。当时，最主要的困难是经济上的，我们欠了四万多块钱的外债，而且缺口越来越大。我说过我是在酒店工作的，那是曾经，两年前我开始做小姐。你一定知道小姐是做什么的，文雅的说法叫陪侍，陪客人喝酒、跳舞、聊天，出外游玩等等。
我做小姐不久就认识了老徐。那天，有一个单位请他吃饭，因为他是主要客人，吃饭时我就坐在他身边。他这个人很风趣，讲话文绉绉的，一点也不俗气，他劝我喝酒，我就喝了几杯。
方克雄问她，你在外面做事，你母亲一个人在家，你放心吗？我看她好像不能自理似的。
家里当时有个小保姆，妈妈的日常生活由她料理。
那天吃完饭我们又去唱歌。老徐不喜欢唱歌，我们两人就从包厢溜出来，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聊天。他很会说话，虽然年龄比较大，我倒是不厌恶他。当然，我也只能敷衍他，奉承他，不会跟他说什么真话的。他用了很多听起来让人不知所措的词语来夸奖我，主要是说我人长得好看。那天晚上他只是摸了我的手，什么事都没干，但他给了我200块小费，在这种情况下，他和我要呼机号码，我是不会拒绝的。就是说：我欢迎这样的客人。
过了大约一个星期左右，他在家里打寻呼给我，说他腰不好，想让我去替他按摩。我一到他家，他就对我说：他每月给我1000块钱，叫我不要再做小姐。我想了想，说：不行。她问为什么。我就告诉他我妈妈有病。我问他家里怎么就一个人。他说：老伴去世多年了，儿子在外地念书。我说：你儿子在外地念书也要花钱的。他告诉我他除了一份工资外，还在外面兼职。我说你不要太辛苦了。他说：还剩不到一年就退休了，单位（他是某研究所的高级工程师）里没人管他。
他后来就把我搂在怀里，他好像有些激动的样子，也许是多年不近女色了吧。那天晚上我到下半夜才回去，他给了我1000块钱，我犹豫不决，但还是收下了。我们就这样维持了半年的关系。他后来提出要到我家看看。我说：我没有骗你，我妈妈真的半身不遂，你要不相信我就别找我好了。我们是有约定的，他不呼我，我是不会到他家去的。
我有时很讨厌自己。不是说我做小姐这件事，我自己选择的，更多是为了家里为了我妈妈，我有什么好讨厌的呢？我的意思说：我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我甚至讨厌自己被别人喜欢，“你自己就不干净，又在不断被更脏的东西贴近”，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呢？它不是痛苦，它是一种眩晕，痛苦是能把握的，能够清醒意识到的事情，而我却像是被空气分解了一样，肉体、思维、感觉、触觉等等七零八落的，毫无边际，不可捉摸。我没有欢乐，也没有眼泪，甚至行事的时候连快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徐对我说：他已经不能离开我，他因此必须介入我的家庭生活。我告诉她，我是不可能跟他结婚的，只要我妈妈活在世上一天我是不可能嫁人的。这也许倒是值得你们一写的。没想到老徐很高兴，他说：那咱们三个人一起生活不是很好吗？他为自己产生这样一个大胆而又富于创意的设想兴奋不已。
我臭他说：你是想要母女两个给你做大小老婆啊，你想得倒美。他说：不是，你误解了，我想这样不是可以更好地照顾你母亲吗？我和你母亲可以像兄妹一样相处。我说：我妈妈不会同意你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进入我们家庭的。他想了半天，说：我可以娶你母亲，我和她做名义上的夫妻。
你知道，一个家庭也确实少不了一个男人。妈妈、我，加上小保姆三个都是女人，遇到一些事情根本就无法处理。这就为老徐进入我们家庭创造了很好的条件。他第一次到我家是因为家里洗衣机坏了，衣服堆了一个星期，我只好叫他去看看，他不是电气高级工程师嘛。他还真行，查看了一下，上街去买了几个配件就修好了。后来他就经常来了。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妈妈很依赖他，才知道事情不可逆转了。我妈妈生病前是个十分讲究条理的人，生活上还喜欢搞点小情调。老徐是个很聪明的人，他从我妈妈过去的生活中很快寻找到了蛛丝马迹，可以讲，他以惊人的速度取得了我妈妈的认同。这为他进入我们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给我妈妈读小说：放音乐，他甚至象征性地和坐在轮椅上的妈妈跳舞（转动轮椅）。直到现在我都认为老徐不是个坏人，他是想占有我，可是他付出的也不少。
他进入我家庭一年后，正式向我妈妈求婚，我知道这件事之后很生气，我骂他、打他，我在他家里砸了几件家具。他对我说：他只是不想让我再做小姐，活得轻松一点。我说这不关你屁事。他说他和我妈妈结婚，为的是明正言顺地把他的财产都留给我。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难得他一番苦心。
方克雄打断了小容的叙述，说：我们换一处地方吃点东西，现在都快七点钟了。
在餐桌上，方克雄鼓励小容多吃点。他说：你太瘦了，要多增加营养，像你这样的身材（1.65米左右）至少要长到120斤才行。
小容很天真地笑笑，说：我从来没有超过105斤，120斤，吓死人了。
方克雄问她，你怎么有勇气把这些事告诉我。
小容说：一是我相信你们是真的关心我们这个家（指上次来采访）；二是我一直想向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倾吐自己的遭遇，你是记者，文化人，能够理解我。
方克雄说：如果我把这件事的真相写出来呢？
小容说：你可以写，以你的方式写，我相信你不会用卑劣的手段来伤害我们的。
方克雄笑笑，说：我可以写小说嘛。
小容粲然一笑，没吱声。
晚餐结束前，方克雄还是忍不住问小容道，现在徐工对你怎样？
你是想问我和他的关系？小容从容不迫地说：他和我妈妈结婚以后就把小保姆辞退了，我也不做小姐了，回到服务员的岗位上。我和他个把月有一次吧，是我愿意的。
方克雄说：你不想问我些什么嘛？
小容说：你想说就说点什么吧，你结婚了吗？有情人吗？
这时候，他们已经从餐馆出来了。在春风和煦的傍晚，方克雄忽然觉得身边的这个女孩，有点像自己多年的朋友。他自言自语道：我真想有一个像你这样的情人。
小容把一串悦耳的笑声留在了淡淡的夜色里。
方克雄关掉手机对小容说：你没什么事吧，我们散散步好吗？
小容点点头，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
六
艾琳与老总在一家日本料理店包间里坐定。
老总对她说：叫你来没有什么大事，竞争上岗一段时间以来，我想听听你的感受如何，是不是适应新岗位，过半年报社还要稍微做一些调整。
对于老总的邀请艾琳并不感到惊讶，他们现在是上下级关系，在一起吃顿饭，名正言顺得很。他们甚至可以进行比较深入的交谈，可以敞开心扉、披肝沥胆，共同的事业是他们友谊牢不可破的根基。
在这种情况下，女人表达其思想的方式是独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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