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撤销的凶杀案-被撤销的凶杀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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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倒是一个很含糊的概念。医学上对病情、死亡的诊断,常常令不懂医术的人匪夷所思。譬如我从一开始接触这个案子到现在,根本就没有想到过有“医疗事故”这一说,我只是在想“谋杀”和“病故”这两个极端,哪里知道两者之间内容丰富的很呢。一直到后来我才渐渐明白过来。

    见到金厂医的时候,我立刻懂得了一个道理:人的行动是受其性格支配的。身宽体胖的金厂医看上去有50岁的样子,嗓音和身材匹配的相当完美。她一口就说感谢你们来采访,说她下定决心要让这件事情水落石出,不惜一切代价。年轻的医生敏捷的起身打开手术室的门向外张望。

    我用手示意金厂医,让她放低音量,金厂医于是开始小声叙述,但她很快就觉得嗓子堵得慌,她憋住喉咙干咳了几声,还自觉的到痰盂里吐了一口痰,才接着继续讲述。不一会儿,她的嗓音又恢复到了开始时的分贝。我没有再打断她的伤叙述。

    年轻的医生对他温柔的护士妻子说,你去给金厂医倒杯水。

    妻子很快领会到了丈夫话中更深一层的含义。她帮金厂医倒了一杯水,就主动到手术室门外走廊上放哨去了。

    手述室里的采访进行的十分顺利。金厂医把我们想知道的,和不想知道的事情一股脑儿和盘托出,而且掺进了她不无见地的分析和归纳。

    金厂医说,首先是贺萧这个人品德上有问题,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其次是于美美这个丫头太善良,没有一点防人之心;最关键的是,小于的死太突然了,症状更值得人怀疑,我也是学医的出身,怎么能愧对自己的良心呢?

    越是不关自己的事越是要主持公道,要不然,这个社会还不乱套了?金厂医最后补充道。

    采访完这个有关此案的重要人物,我的心里踏实了许多。在离开二院手术室那个灯光昏暗,散发着异味的楼层后,我的耳畔仍然萦绕着金厂医宏亮的声音。我自始至终相信金厂医的话绝无谎言,我相信她正视着我眼睛说的一句话:你不知道,那个丫头死得多惨呵。这话完全是出自一颗善良而坦荡的心。我更相信,无论在什么时候,金厂医都是敢于就本案出庭作证的人。

    二

    贺萧和于美美的师徒关系得从三年前说起。

    1999年4月初,于美美的大姐脚上生了个瘤,经人介绍找到贺医生,打了个把月针炙,不理想,就由贺帮助联系在二院开刀,开刀期间住贺家半个月,各方面省了不少钱,贺医生十分热情,她于是很感激,认他做了干爸。这期间大姐曾向贺说起过自己小妹于美美,叹她高考只差7分落榜至今没有着落,贺医生就安慰道:现在上了大学又咋样?出来还是要自己找工作。得知大姑娘攀上一个身份不凡的人,于家人急忙登门拉关系,并主动提出让小姑娘跟贺学医术。于家共三女一子,小姑娘于美美乃惟一一个高中生,在于家人眼里她是个“有文凭的人”,应该会有出息。贺医生当场欣然认徒。贺后来讲:我第一眼就看出,她蛮有灵气。

    从1999年4月8日起,于美美就住进贺家学医。当时贺正与妻子闹不和,分居已久。这是他的第二任妻子,他二十余年前有过一次婚变,两人未留下孩子。贺二婚所生女儿萍萍,当年19岁,一直随父生活。于美美上门学医时,萍萍正念高中,她俩就合睡一室,处得很投,以姐妹相称,萍萍还常下乡到于姐家玩,冬天里合拍过开开心心的雪景照。1999年9月,萍萍去了长沙上大学,房间留给小于,这时偌大个家里,就只剩了师徒二人,不过萍萍寒暑假自然要回来的。

    贺医生对徒弟要求甚严,从不放她晚上出门。他说:外面坏人太多。他对小于家人讲:你们既然把小姑娘放我这,我就要负起这个责任。三年当中贺医生系统的教给于美美大内科、大外科、小儿科、妇产科和针炙科。教针炙时,他搬出自己的腿供小于扎试验。小于回家跟家人讲:贺老师待我就像父亲一样。于自己也很刻苦,闷头啃下不少医书。只学了三个多月,就开始跟师傅上门诊,也穿二院的白大褂,不拿工资,院领导对此从未干涉。从2000年2月开始,师傅每月给她100块零用钱。三年学医期间,小于都是每周六回家一趟,骑一个多小时自行车,然后周日下午骑回城。她体质好得很。

    贺萧是文革前的大学生,1966年从某医学院毕业后分配到江西结核病防治所工作。贺一心想调回临江工作,便娶了一个临江姑娘为妻,不久即分居,到离婚时,贺已辗转调入临江市第二人民医院。1976年,37岁的贺再娶比自己小15岁的妻王某。据王某介绍,贺年轻时蛮活跃,能歌善舞,弹一手好钢琴,婚后感情一度尚好,后来就老吵,他(贺)的脾气越来越古怪,喜欢无端猜疑。一日王某工休在家,贺5点多钟去上班,8点钟冷不丁杀个回马枪,进门就吼“人呢?”他指责妻子把男人放跑了,妻骂他“放屁”,他扑上去一顿乱打。为此,王两次提出离婚,并于1994年搬回娘家。2000年5月,王再次提出离婚,贺答应了,其时,于美美已跟贺学医一年有余。

    于美美住贺萧家里,左邻右舍颇有微词,认为两人年龄悬殊太大。有人甚至当面指责小于:“你不是学针炙……你想她房子,想他钱!”小于不回嘴。还有人责怪她:“人家都闹离婚了,你还蹲在这儿做什么?”小于也一声不吭。认识小于的人都说她是个老实本分的姑娘,少言寡语,在医院里一切看师傅脸色行事,到后来连接电话都受控制。但总的来说,师徒二人日子过得有条不紊,每天早上小于把两人的自行车扛下楼,贺有早起早上班的习惯,上班后两人打扫卫生、冲开水,中午在办公室热一下带来的饭菜吃,晚上一道骑车回家,小于再把两部车子扛上楼。

    单位里同事对他的评价是:这人有点说不出的味道。贺萧在二院绰号“贺神经”,见人喜欢打拱作揖,像日本人一样哈腰。由于他常年头一个人上班(二院肺科就他一个医生,似乎是专为他设),对病人又是认真热情,因此年年获评先进,还当过令人刮目相看的省政协委员。不过说到生活作风问题,贺的口碑就欠佳了,有“手脚不规矩”之说,有“变态”之说,早些年,还有一次竟“把针扎到女病人的耻骨上了。”

    在查阅案卷的过程中,我看到了贺萧的部分档案,记录了他不同时期的不检点行为,由于涉及的人仍然在世,当然不便于公开。但我实在弄不懂的是,为什么这样一个人,未经认真评议就被选上了省政协委员。正是因为这一点,他可以违反医院的规定,带一个未经院校正式培训的人(于美美)上岗替病人就诊。直至他最终敢于杀人,恐怕也不无他的特殊身份在心理作怪。实际上,他曾有过自己安定的生活,反而是特殊身份害了他。就像很多曾经有作为的人一样,一旦当上官,坐在了一定的位置上,手中有了常人不敢奢望的权力,私欲就禁不住膨胀起来,最终导致了自己的灭亡。同样,贺萧终于没有能按捺住自己的欲望,他心存侥幸的和法律开始了一场生死游戏。

    三

    4月25日上午,殡仪馆内。市刑侦支队法医对可疑死者于美美进行尸检,一致看法:死者不像个一般的感染性死亡。当即下令暂缓火化,冷冻处理,并请示领导,要求进行尸解。当日下午,在临江医学院病解教研室一位主任的协助下,对死者进行了长达三小时的尸体解剖,及时提取肝、胃、肠等内脏材料和心血,由于死者全身粘膜下、皮下及内脏出血严重,以至刮空整个心脏也只取得余血30ML,正是这宝贵的30ML血,后来在办案中派上了大用场。

    5月4日,临江医学院剖验报告出来了,证实死者除咽喉部轻度慢性炎症外,全身未发现其他感染。省公安厅刑事科学技术鉴定:在死者肝、胃组织中未检见常见安眠镇静药物和砷、汞等金属毒物。结合种种情况,经细致分析,刑侦法医初步断定:死者非感染性休克,中毒休克可能性极大,以化疗类(抗肿瘤)药物可能性最大。

    这期间,外围侦查获取了一条重要线索:贺萧曾在二院多次自己开处方,取走一种叫做“氟尿嘧啶”(以下简称“氟”)的药物。

    焦点马上形成,即:尽快查出死者血液中是否含有该药物。

    这里简要介绍一下“氟”。此为一种常用的抗肿瘤药物(针剂),一般用于肿瘤患者术后的辅助治疗(化疗),但应按疗程严格限量。“氟”说明书上明确标注“本品毒性大,必须在医师指导下使用”及“用药期间应严格检查血象”。使用“氟”最常见的毒副作用是:恶心、呕吐、腹泻、脱发和抑制骨髓造血机能。理论上讲,这种毒副作用严重到一定程度,能送人命,但只是理论而已。正因为此药毒副作用极大,医生不敢轻易多用,每用一定剂量都要反复检查病人的反应,故因“氟“中毒而导致死亡的,国内迄今未见报道。

    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跟着出现了:如贺对人体血液进行“氟”的检测?

    刑侦人员走访了大量专家、学者及有关技术机构,均爱莫能助,向公安部求援,部里亦无能为力。山重水复之际,情况忽然出现重大转机。某医学院一副教授依稀记起她在中国药科大学读博士时,曾在国际互联网上阅读过一份美国一教授1992年发表的论文,内容正与此病例相关,并且巧的是她当时还将该论文拷成光盘作为资料保留在手上。

    论文很快被翻译出来,译卷长达数十张纸,里面对“氟”的检测方式介绍得备细无遗。

    办案人员携死者于美美的血样迅速赶赴南京中国药科大学……

    侦查中,二院西药房的一位年轻小姐回忆说:“4月初一天早上7点30分左右,我快要下夜班,贺医生拿一张处方来取了两种药,一种我记不太清了,一种叫氟尿嘧啶。”她说,她工作以来就发过一次这种药,所以记得很清楚。侦查结果表明,贺萧自4月2日至4月15日间,分6张处方,共开取“氟”80支。贺有不少老病号,专找他看病,平时连医保卡都搁他处,贺萧就是利用这些医保卡穿插开的药。经查,这些医保卡的主人无一患肿瘤,且无一人接手该药,他们当中有人甚至都没听说过该药。80支“氟”去向不明,办案人员心中这就有数了。

    5月15日,焦盼之中的中国药科大学检测报告传来:根据国际互联网下载医学报告的检测方法,在死者于美美的心血中,检出氟尿嘧啶,含量为2.5mg/ml。据此保守估算,于美美死时体内已蓄积该药约12.5g,相当于50支“氟”的含量,尚不包括于死前一个阶段被代谢掉的部分,当然,用贺萧后来交待的话讲:她那时代谢功能已经越来越差了。

    5月16号早晨6点15分,犯罪嫌疑人贺萧被依法传讯。

    当我积累的一堆疑问必须得到解答的时候,我敲开了刘支队长办公室的门。

    刘支队长笑笑对我说,这几天很辛苦吧,慢慢写,不要太着急。他的随意而和蔼的态度,倒让我觉得自己有几分孩子气,我有点不好意思。

    因为刘支队长从头到尾亲历了此案,扮演的是一个主审官的角色,我相信他对案子一定有着比别人更深刻的认识。我的问题就是从这里切入的。

    刘支队长眉头一紧,立刻严肃了几分,似乎重新进入了角色。

    你不知道,和罪犯分子打交道,最重要的是在心理上击垮他。像贺萧这种狡猾而且老于世故的人,必须从多个方面入手,让他站不住脚,让他慌起来乱起来,就会露出马脚来了。

    刘支队长接着说,击垮犯罪嫌疑人的心理要讲究章法、顺序,但根本上还是要依靠确凿的证据,依靠严密的逻辑推理。我们同贺萧的斗争经历了几个层次,他是一个层次一个层次逐渐垮下来的。

    说到这里,刘支队长欲言又止。看到我紧追不放的眼神,他略微思考了一番才说,他这个人有点背景,担任过上一届省政协委员,因此他一开始不买帐,开口闭口让我们到谁谁谁那里去打听打听他的情况,嚣张得很呢。刘支队长很沉稳的点燃一支烟,继续说道,我告诉他了,你谁也别指望,只有老老实实原原本本把你干的事情说出来,才能得到政府的宽大。我还提醒他,不掌握了一定证据,我们会随便传你来吗?你也不想想看,这不是件小事,人命关天的事,谁帮得了你?

    刘支队长开始有了几分激动,完全进入了角色。

    有一件事情最让我生气了。刘支队长死劲掐灭了烟头,霍一下站起身来,我也跟着站了起来。他示意我坐下来,自己也重新坐了下来。

    他问道,你有没有在案卷里发现一张纸条,是贺萧写的,欠于美美母亲8000元人民币?

    我说看见了,我今天来正要问这是怎么回事呢,贺萧怎么会欠于家钱呢?

    刘支队长重新燃起一支烟,说道,你们不知道啊,我们办案子遇到的人真是各式各样,遇到的事也是千奇百怪,从执法的角度看,我们对待所有犯罪嫌疑人的态度应该是一致的,但是,有的犯罪嫌疑人,在问讯过程中我们会对他(她)产生一种同情心理,有的则会产生一种厌恶心理,贺萧就属于后者。

    ……

    贺萧写这张欠条是想堵住于母的嘴,企图和法律做游戏。刘支队长大声说道,当我从于母手中得到这张欠条时,真恨不能给贺萧两个耳光,真是太卑鄙无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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