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撤销的凶杀案-被撤销的凶杀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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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2年的夏天,酷热难耐,大自然似乎把积蓄已久的能量全部倾泻了出来。在我生活的江南小城临江,一向勤劳上进的人们也变得慵懒起来,他们实在是被无所不及的热浪冲昏了头脑,全都流露出无可奈贺的神色。在开足了冷气的办公室里,人们总在盘算着如贺不出门就能把事情办了,因为一出门,身上的汗腺会立刻活跃起来,三分钟以后,就仿佛刚刚跑完了一万米,浑身透湿。

    这样的日子,编辑部的电话当然要更忙些了。这一天下午刚上班,我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电话是从省城打来的,对方的口音我一点都不熟悉,他在电话那头急匆匆地对我说,你是赫然吧。我说,是。他说,我是省公安厅的,姓王,我找你有急事呢。公安厅的?姓王?我一下子愣在那里,真的不知出了什么事。那位姓王的警官有些迫不及待,他说,一下子和你说不清,这样吧,我马上就出发,你一小时后在临江市公安局门口等我,好吗?听起来有些半命令的口吻,因为他没等到我回答就已经撂下了电话。我想,他或许真有什么急事吧。

    放下电话,我开始盘算这几年我在公安战线上交了哪些朋友。我要理理头绪。市局的,区分局的,派出所的,算起来到有十来个。有时也友情客串式的为他们写一点文章。去年市公安局和广电系统联合搞了一个《我身边的人民警察》征文,约我写一篇稿,我就写了一个普通的民警,后来他们给了我个一等奖,还让我和市局的局长、政委握了手,照了像。那天好像有一个省公安厅来的记者,像是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小姑娘,我没太在意。

    不管怎么说,人民警察的工作还是要配合吧,我这点觉悟还是有的。一个小时以后,我骑车去了市公安局。老远我就看见有两个穿制服的人站在门口东张西望,神色似乎有点严峻,尽管上身汗湿了,精神却十分饱满,我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到了,大概是飞车来的吧,也许在交通不畅的路段还拉响了警笛。我心里不禁油然升起一股崇高感,和一种说不清楚的警觉。

    我带着询问的神态走近他们,还没有等我开口,年轻一点的警官有力的一巴掌拍在我的肩头,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说,你就是赫然吧。我连连点头,说是是是。他报了自己的姓名。在公安局门口庄严的国徽下,我们算是相识了。他自我介绍,说他是省公安厅宣传处的,身旁的那位当然是司机了。一点不错,正是那个女大学生模样的记者向他推荐了我。他说,我实在是太急了,有个重要的稿子,我不放心让别人写,我想你会写好的。他这是在夸我呢。我连忙谦虚地说,这么热的天,你们还要赶来,有什么事电话约好了我去采访不就行了。他望望我,压低了声音说,这件事可不一般,市局还没有同意公开呢,我们是在一份警情上报材料上发现这个线索的。我连“噢”了两声,弄不清这个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我们三人来到了市局刑侦支队。身量魁梧的刘支队长接待了我们。他是个神色和蔼的老公安,他说,你们真是有眼力,这可是个好材料,我干了二十几年公安,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案子。在刘支队长对案情简单的介绍中,我发现了一个十分明显的破绽。我说,案子6月20日就结了,为什么快两个月了(当时是8月16日)一直没有报道过呢。事实上这两个月正是江南最火热的岁月,我在编辑部的空调下,几乎读完了报纸上的每一个文字。但我没发现本城出了这么一个惊天大案,也从未听人说起过。后来我才知道我提的问题是多么的愚蠢。刘支队长严肃的说,这件案子侦破前后,局里下了严格的保密指令。停了一会儿,又说,这次是请示了市里有关领导,才同意在公安系统内部公开报道的。不过,这个案子真值得写,太曲折了。他补充了一句。

    就这样,我被安排在市局刑侦支队的一间化验室里查阅案卷,案卷有厚厚的三大本,密密匝匝写满了问讯笔录和调查笔录。

    刘支队长说,你可以在这里查阅两天。王警官对我说,10天之内请你务必将稿子发给我。

    说完他俩都出去了。剩下我一个人在巨大的空调冷风下平静下来,查看案卷。这的的确确是一宗不凡的命案,按照公安权威部门的说法,它最终被认定为“国内首例借助国际互联网侦破的高智能谋杀案”并因此列入了公安部经典案例档案。结果我花了三整天的时间查阅案卷,做了详细的记录,又埋头写了两天。一个阴险毒辣的凶犯的嘴脸和一个无辜少女脆弱的青春年华,被我实实在在记录在了纸上。当然,这里更多的是凝聚了公安干警的心血,显示了现代科技的无比威力。我,只不过是个记录者而已,尽管我同样在纸上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

    本案主角:于美美,女,26岁;贺萧的徒弟,一个正在筹备婚礼的被害少女。贺萧,男,61岁,蒙古族,曾任省政协委员,副主任医生,犯罪嫌疑人。

    一

    事情发生在2002年。于美美26岁,这个年龄在农村早该做母亲了。可美美为了在城里学医,满怀希望将来能够留在城市里工作、生活,因而一再延误了自己的婚事,家里人难免为她着急。2001年10月,姑妈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小伙子阿涛和小于同是高塘镇人,在临江市某银行当保安。两人见面后挺满意对方,就谈了下去,新年春节一过,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3月20日,美美和阿涛在镇政府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并定下“五·一”节举行婚礼。幸福之门正在向这对新人缓缓张开……。不料,就在这个节骨上,于美美却患上了一种“怪”病,只短短十几天竟已病入膏肓……。终究未能捱到披上嫁衣的那一天。准确地说,于美美撒手人寰距婚礼只剩下6天时间。

    于美美是2002年4月23日凌晨被她的师傅贺萧及其家人,从贺家中送到临江市第二人民医院(以下简称二院)五病区(消化科)抢救的。贺萧是这家医院的肺科副主任医生,于美美正是在这儿跟师傅学了三年的医术,她大概不会想到自己将会在这里离开人世。

    于美美被送到二院时,神志尚清晰,身体已难以动弹,头发严重脱落。经检查病症如下:口唇腔粘膜破溃,全身见散在出血点,白血球低于1000(正常为4000至10000),粒细胞为0,血压很低,有时测不到。早上7点40分,内科谈主任一上班就碰到贺萧,贺朝谈拱拱手,焦急地说:“帮帮忙(指救小于),花多少钱我都出!”谈回道:“不谈这个,先救人要紧。”8点左右,床位医生一接班就直奔新来的病人,看到于美美形容枯槁,不由大吃一惊,忙打电话叫来贺,面告:病人情况很严重,已经病危!贺忧郁地点点头,问床位医生:“她会不会是脑炎、脑膜炎?”贺似乎是在提醒床位医生,上呼吸道感染重者可导致脑(膜)炎,这是符合医学常理的。

    谈主任下令紧急会诊。分管副院长也赶到现场,大内科各分科主任、妇产科主任加上贺萧,一共8个人参加会诊。贺萧先对病人前期病况及治疗情况作了简介:病人从3月28日开始出现轻微感冒,我建议他吃了些复方新诺明,但未见好转,4月4日,她骑车回乡下过清明节,5日返城后,感冒加重,伴咳嗽,我从医院取回挂水器材和药水,在家中每天给她输一小瓶“能量”和一小瓶“小诺霉素”,这样一直挂到10日,她开始拉肚子,我就替她改挂了两天“氯霉素”,后又挂了“庆大”和“丁胺卡那”,其间还加些“能量”、“氨基酸”和“白蛋白”。他顺便介绍说:丫头(指于美美)是我的侄女,最近忙于结婚,这样的身体还要结婚!乡下人迷信,说脱发是鬼剃头,23日凌晨,我看她有点支持不住的样子就叫了救护车。

    此时,于美美内脏开始大量出血,人已处于休克状态。会诊结果,排除了宫外孕和消化道系统疾病的可能,基本一致认为:病人系重度感染性休克,不排除再生障硬性贫血症;决定按血液系统疾病立即转入六病区(血液科)治疗。

    一位参与会诊的医生后来说:“造成白血球严重下降一般有两个原因:一是病毒,一是药物,我们当时的思路局限在‘氯霉素’上,因为氯霉素能抑制骨髓。”但是该医生又说:“照贺医生讲,0.5g/天用了两天,应该不至于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

    23日夜里,天空开始淅淅沥沥落雨,到了下半夜,雨声伴着雷声愈来愈猛烈,24日凌晨时分,已是大雨倾盆。4点50分左右,在哗哗的雨声中,小于走完了她的人生之旅。也许是于美美生前留给内科主任医生们的思考余地实在太小了,实际上她从被抬进病区到被抬进太平间只有短短的24小时。因此,她的死亡仍以正常病故写进了病历。死亡诊断:感染性休克合并DIC(弥漫性血管内凝血),急性粒细胞缺乏症。

    于美美如此蹊跷的死亡,引起了一个人的怀疑。事实证明,她的怀疑后来成为整个事件的转折点,若没有她站出来提出疑问,尸体一旦按正常死亡火化,整个事件只能是一个无头冤案。

    此人是某食品厂金厂医。金厂医为人心胸豁达,是个痛快人。那段时间,她天天陪肿瘤术后的丈夫在二院六病区化疗。她目睹了小于由23日凌晨入院到24日凌晨死亡的全过程。一开始她就在心里打了个问号。金厂医是二院的行风监督员,与贺萧是老相识了,在贺的诊室曾不止一次见过贺的徒弟于美美。古道热肠的金厂医见小于病成这样,不免心痛,一个好端端的姑娘贺至于此呵,23日一整天,金厂医几乎未曾离开过小于,与小于家人谈了好多,又根据自己多年从医的经验判断,小于此“病”生得不同寻常,联系贺萧平时的为人举止,金厂医心里隐隐生出一种不祥之感。

    金厂医后来说,那天中午我本想回去休息一会,可怎么也睡不着,眼睛一闭脑子里就出现小于的影子。她听小于妈妈说,乡下有规矩的,未过门的姑娘死了,必须在两天内火化。金厂医似有骨梗在喉,不吐不快,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金厂医于当天下午4点30分跨进了区公安分局平康路派出所的大门。

    接待金厂医的民警一开始还觉得有点奇怪,问她,死者家属为什么不来报案?金厂医一听这话心里很不舒服,其实民警这样问是很正常的。大概是因为案子本身不太平常的缘故,才使得报案者竟是一个与本案毫不相关的人。所长倒是很警觉,立即派人做了笔录,同时汇报了分局刑警大队。刑警大队一方面向市局刑侦支队作了汇报,同时立即给殡仪馆打了电话,通知殡仪馆暂缓火化于美美尸体,等待公安部门尸检。

    我是在调查记录中知道金厂医这个人的,由于她在本案中的特殊地位,导致我必须去见一见她。一个本来完全可以缄默不语的人,敢于在这种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我想我见到她一定会有不小的收获,我正是带着这种兴奋不已的心情约见金厂医的。事实证明我的估计是正确的。

    我有一个学医的朋友,在事发医院(二院)里有好几个同学,他建议我不妨到医院找几个医生做一些调查。这样,我干脆就把约见金厂医的事和这件事两场麦子一场打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的朋友带我去了二院,他把我引导到一处走廊里灯光昏暗的楼层,有些神秘地对我说,我有个同学在手术室,这里没有闲人来,谈话方便。他讲话的时候,神情活像个白色恐怖年代里的特务。我的内心想笑,但多少又有几分紧张,神态极不自然,我说,金厂医怎么会知道我们在手术室呢?我的朋友笑了笑,雪白的牙齿在昏暗中闪了一下,他说,我的同学可以带他来,要是在白天,谁也不肯这么干。我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好像我们在干一件见不得人的勾当。他说,你不知道,医院的领导恨死金厂医了,他们要维护医院的声誉啊,医生杀了人,而且用这么阴险的手段,谁还敢来看病?

    我突然觉悟一般的点点头,像一个刚刚领悟了革命真理的青年。我说,我们现在偷偷摸是为了真理,让一件事情真相大白,是吧?说到这里,我突然感到手术室到了,因为一股浓烈的人的躯体和血液的腥味噎住了我的喉咙。

    一个瘦弱的、文质彬彬的青年人从一间屋子里闪了出来,他一定是听到了我们的脚步声。他和我的朋友很热情的握着手,晶亮的金丝边眼睛后面闪烁着精明的带有几分女性化的目光。我的朋友对他说,我们约好了和金厂医在医院门口见面的,你能不能把她接过来,我们不认识她呀。年轻的医生没有答理我们,他在叫一个女孩的名字。我的朋友对我说,是他老婆,在这里做护士。

    我们三个人在整个医院最为安全的手术室里喝茶、聊天,由一名最值得信赖的护士帮我们去接头,然后再把我们要见的人带来。这一天衣无缝的安排,使我一开始忐忑不安的心踏实了许多,我甚至提出可不可以抽根烟的要求。年轻的医生迟疑了片刻,说你抽吧。但我还是从他一瞬间皱起的眉头上看到了我的于突。我只好在令人翻胃的气味中耐心等待,毕竟我现在是在麻烦别人。

    年轻的医生终于主动把话题引到这件案子上。贺医生真的是杀人了吗?他似乎还有几分怀疑。

    我的朋友问,你们医院是怎么看这件案子的?

    医疗事故。年轻的医生简洁的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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