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仍未冷-古代篇:魔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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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传书

    闹市。

    一张大号笼屉一揭,腾腾白雾立刻弥漫半条长街。这白雾就是最好的招牌,不少人围上来买馒头。

    卖馒头的是一条满脸横肉的大汉,不过说话还算和气:“今天的馒头又大又白,大家不妨多买点。”其实馒头既不大又不白,就跟粗面窝头似的,但买的人居然不少,也没人说闲话,因为全阳河县城只有这一家馒头店,别的店都被这位外号“雷老虎”的大汉打跑了。

    雷老虎现在一点都不像老虎,倒像一尊弥勒佛,正笑眯眯地看着人们把钱掏出来,放在他的柜台上。

    弥勒佛突然不笑了,旱地拔葱式跃出柜台,连使燕子抄水,八步赶蝉掠到笼屉前,右手金龙探爪,朝一名妇女裙下抓去。

    妇女惊呼方出口一半,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已被抓出来,手里的三个馒头洒落在地。这孩子衣衫褴褛,在满面灰尘映衬下,一双眼珠显得格外灵活,也格外成熟,过早的生活重担已将他锻炼成人精。

    雷老虎露出老虎本色,目光如刀,紧盯着妇女道:“这是你的孩子?”妇女满脸惊惧:“不,不是。”雷老虎转向人群:“谁家的孩子,有人知道吗?”众人都知道这头老虎当真是吃人的,一时间噤若寒蝉,无人答话。

    也有不怕的,一个稚嫩男音道:“我知道。”却就是那个十岁男孩,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笑嘻嘻说道:“你这人真笨,我父母是谁,当然我最清楚,干吗要问别人?”

    雷老虎居然老老实实地问道:“你父母是谁?”

    男孩大人气十足地叹了一口气:“唉,我也不知道,因为我是个孤儿。”人群中已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雷老虎的脸色立刻变了,狞笑道:“既然没有爹娘管教,我就好好教训教训你!”左手抓住小孩衣领,右手缓缓举起,整只手掌在刹那间变得乌黑如墨。

    “铁砂掌!”人群中有人惊叫一声。这雷老虎本是江南霹雳堂外系子弟,一记铁砂掌能击碎四块青砖。这一掌下去还了得。

    小孩此时仍然不惧,一派天真地说道:“我偷你馒头自然该打,打完了把地上的馒头给我好吗?反正都脏了。”

    雷老虎狞笑:“少啰嗦,我家的猪还饿着呢。”

    掌已击下,挟着风声。众人一闭眼,等待着意料中的惨呼。

    没有任何声音。因为这一掌很轻,轻得就像拍蚊子。

    雷老虎当然不会发慈悲,就在他蓄力下击,铁掌沾身的一刹那,肘部突然一酸,这一掌的力量便全部消失。

    雷老虎又变了,这头擅变的老虎又变回了弥勒佛。因为他看见一个人,一个对他出手的人。

    这人高高瘦瘦,一张长脸永远保持平静不波。相书上说这种人城府极深,是当官的好材料。实际上他确是一名官僚,阳河县二把手,仅次于县太爷的刀笔师爷,鲁鹤鸣。

    鲁师爷一向受人尊敬,不是因为官职,而是因为他这个人。这人一向乐善好施,被人目为阳河百姓的万家生佛;另一个原因就是武功,能从雷老虎掌下轻轻松松救出人的,全阳河县怕只此一人。

    雷老虎再凶再恶,对此人也只有恭敬的份,施礼道:“鲁师爷,您早。”鲁鹤鸣神色不动:“不敢不早,迟一点就是一条人命。”雷老虎赔笑道:“哪里,适才小人见这孩子聪明伶俐,想摸摸头而已。”“这地上馒头,可不可以送给他?”“不,不可以,”雷老虎面容一整,随即又笑道:“脏馒头只配喂猪,人当然不能吃这个。”手脚麻利的拿了十多个馒头,一古脑塞在小孩怀里。

    鲁鹤鸣踱出人群,不紧不慢走过两条街,却在留神身后的动静。他知道有人跟踪,虽然没有回头看,却有这个感觉,高手的感觉比眼睛还可靠的。

    到了一个转弯处,他把身子紧贴住街角,探出三枚铁蒺藜,同时把功力提到极限。他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谨慎,和敌人过招是万万疏忽不得的。

    一个小小的身影落入视线。鲁鹤鸣手扬处,三点乌光暴射而出。忽地一声轻喝,身形如灰鹤般掠起,右手衣袖飞卷,把暗器纳入袖底。

    他已看清,跟踪的人不过是刚才偷馒头的小孩子。

    小孩子还不知道自己已从鬼门关上打了一转回来,过来认认真真说道:“鲁师爷,谢谢你。”鲁鹤鸣有点啼笑皆非,“跟我两条街,就为说声谢谢?”

    “是啊,小孩一脸认真,“你不光救了我,还救了六条命。我上有两个哥哥,下有四个弟弟,他们都三天没吃饭了。”鲁鹤鸣问:“你不是孤儿么?”“是啊,但是孤儿也有兄弟姐妹,虽然都不是一个姓。”

    鲁鹤鸣脸上露出尊敬之色,虽然对方仅仅是个小孩。掏出十两银子递给孩子,“这个拿去,足够你们花上一些日子。”孩子并不推让,立刻抓过来藏好。问道:“鲁师爷要我做什么事?”?

    鲁鹤鸣奇道:“什么?”

    小孩道:“这十两银子足够我们熬过冬天,已不是谢谢两个字的事了,但是我们实在太需要,只能收下。我们兄弟最怕欠的就是人情。所以我给你做一件事吧。”

    鲁鹤鸣笑了,想了想,才道:“那你给我送一封信吧,今夜三更,送到短松岗,一个叫刘疯子的人,敢吗?”

    小孩将胸脯一拍,“有什么不敢的,我知道这是个乱葬岗子,黑夜连大人都不敢去。不过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大不了赔上一条命!”

    鲁鹤鸣微笑点头,找个临近铺子写好信。小孩拿过来掉头就走,鲁鹤鸣唤住他:“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小孩头也不回:“豆芽儿。”

    这个名字很贴切,瘦瘦长长营养不良的身子,大得出奇的脑袋,可不像一根缺少阳光的豆芽儿?这个名字也很可笑,谁家父母肯给孩子起这么个古怪名字?只有孤儿,孤儿是不会计较名字好坏的。

    鲁鹤鸣听着晚风里回荡的声音,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口里喃喃自语道:“豆芽儿?豆芽儿?”目光中充满恐惧。

    二、习艺

    三更左右,豆芽儿战战兢兢的走进短松岗。岗上长满阔叶杨,透过枝叶的星月之光照出一座座残棺败冢。点点磷火在暗夜里浮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驱使。

    他紧攥着一根木棍,心里不住的给自己打气:“不怕,不怕,我是好人,鬼怪都是怕好人的。”但两条腿还是不由自主地抖。一步一步,终于挨到岗子中央,定定神,颤颤抖抖喊了一声:“刘疯子在吗?”

    “哈哈哈—”耳际突然传来瘆人怪笑,一只受惊的夜枭扑啦啦飞上半空。豆芽儿大惊之下回身便跑,一个阴森森的语音传来:“找我干什么?”豆芽儿收住脚,听说鬼怪是不会说人话的,所以胆气略壮了一些,喊道:“鲁师爷让我送一封信给你。”同时向四外一瞧,荒坟、古树、残棺,一个人影都没有,冷汗不由从骨头缝里钻出来。

    ? “咔”的一声,左方一具残棺盖子突然移开两寸,内中伸出一只干枯如柴的手,“拿来!”豆芽大着胆,把信放在手中,扭头便跑。不料后颈一紧,已被提起,双足离地倒跌而回,正落在那具棺材里。一种尸臭中夹有怪异香气的味道扑鼻而来,中人欲呕,同时一双怪手也摸上来,方才那声音怪笑道:“鲁鹤鸣送你这美味上门,还想逃么?”

    豆芽儿又惊又惧,脑际轰然一响,终于晕了过去。

    摸他的当然不是鬼怪,而是一个如假包换的“人”。只不过头发乱点儿,胡子长点儿,衣服破点儿,身上脏点儿,眼神痴点儿,让人一看就想到:疯子。其实他本就是疯子,吃人的刘疯子。

    ? 刘疯子足尖一点,棺底现出一条地道,抱起豆芽儿跳进去一阵疾走,来到数丈方圆的一间石室。室中烛火摇摇,照得刘疯子的影子忽长忽短。

    刘疯子舔了舔油津津的嘴唇,开始摸索豆芽儿的全身骨骼,好半天,才露出满意之色:“骨架还不错,就是瘦了点。”忽地出指如风,点在豆芽儿志堂穴上。

    ? 豆芽儿慢慢醒转,一入目就是刘疯子野兽一样盯着他的双眼。孩子一声惊呼,起身要跑,被刘疯子一把按住,呲着一嘴白牙笑道:“莫怕,我暂时不会吃你,因为你是一道菜,一道火候还差得远的一道大菜,做好这道菜总得三五年吧,放心,这几年内你会活得好好的。”

    ? 豆芽儿胆子一向够大,甚至比某些大人还大,现在还是悚悚发抖起来。在他心目中,一直以为最可怕的是鬼怪,此时面对刘疯子时才头一次感到,人才是最可怕的。野兽鬼怪吃人是由于饥饿,人吃人则根本不需要理由的,也许仅仅是好奇。

    刘疯子道:“南北大菜中最有名的菜式叫烤全羊,但烤全羊却及不上 ‘烤全人’,你就是做‘烤全人’的‘菜人’。不过也太瘦了吧,老鲁眼光实在太差,做起来要大费工夫。也罢,咱先来第一步,增肥。先得喂肥你,不然皮包骨头有什么吃头。”

    ? 伸手一摸,不知从哪儿摸出样东西递给豆芽儿,“吃!”豆芽儿差点儿没叫出声来,那分明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手足须眉仿佛还在动!连忙把头一扭,连看都不敢看一眼。刘疯子嘿嘿一笑,伸左手捏开他下颌,右手把婴孩直塞进口内,手腕一托,豆芽儿嘎吱一口!

    奇了,根本没有意料中的鲜血四溅,连腥味都没有。豆芽儿自觉苦中带香,美味异常,再不用刘疯子用强,三口两口吞下肚去。刘疯子有些哭笑不得,“这千年火参价值万金,你怎么就像吃萝卜似的?”

    ? 豆芽儿全然不知火参为何物,正要开口询问,忽觉腹中热浪滚滚,像着了一团火,不由叫出声来。

    刘疯子更不怠慢,双手十指舞动如拂弦,沿豆芽儿任督二脉一路点下去。盏茶功夫才歇手,气喘吁吁道:“这道烤全人真难做,老鲁怎么总给我出难题。”

    ? 菜虽难做,刘疯子还是乐此不疲,隔三差五找来人参、何首乌之类让豆芽儿服下。据他讲,菜人吃下灵药后,经发功催逼药力,不但快速发胖,血液中还会蕴含灵药成分,成为“药人。”

    豆芽儿知道越胖越快被吃,可是只有长胖才有力气,才有可能逃出去,索性不用刘疯子逼迫,拿来灵药只管大嚼。数月之后,果然脱胎换骨般大异往常,红光满脸,又白又胖,看得刘疯子直流口水。

    但他仍然没有逃出去。因为石室中看不到任何门户,连白昼黑夜都无法区分。刘疯子经常出去,但出去时总是先点他睡穴,等醒转时,刘疯子早已回来,带着许多食物,灵药之类。

    ? 豆芽儿越胖,刘疯子的眼神越疯狂,这一天,终于露出满意之色,摸着豆芽儿的身体道:“油水总算长足,该第二步了,提香。你知道为什么有的和尚死后身带异香吗?因为他们会坐禅。从现在开始你就练坐禅,练好了才会玉体生香,到时候,嘿嘿。”边说边露出馋相,豆芽儿瞧着毛骨悚然。

    ? 说是坐禅,其实并不总是坐着,姿势千变万化,有站的,有蹲的,甚至还有倒立。开始时豆芽只是应付差事,不料练过后神清气爽,身体轻健,不觉上了瘾。后来坐禅时间越来越长,效果更是出奇,在石室中不点蜡烛也能视物,不由又惊又奇。

    ? 石室中昼夜难分,不知过了多久,刘疯子在豆芽儿身上一阵乱嗅之后,说第二道工序也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是练肉,也就是通过做“操”把你肌肉练结实,吃起来大有嚼头。”这次豆芽儿毫不犹豫,立刻道:“好!”

    ? 这个“操”并不是民间所传的“五禽戏”之类,却是专讲怎样打倒别人。豆芽儿认真习练,练得格外辛苦。刘疯子在旁指点,到后来忍不住上场对练起来。豆芽儿当然不是对手,总被打得鼻青脸肿,但他屡败屡战,像一头初生牛犊不惧任何打击。

    日子在拳来脚往中慢慢流走,豆芽儿渐渐长大了。喉结突起,身高几于刘疯子相等,出拳出腿劲力充沛,风声呼呼,终于有一天,把刘疯子打倒在地。

    刘疯子倒在地上,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我是不是真疯了?辛辛苦苦培养出一个菜人,到头来菜人反把我给吃了。”

    豆芽儿上前,把刘疯子轻轻扶起:“师父,别装了,徒儿已不是小孩子,怎会不明白您一番苦心?我本是街头乞儿,而今身怀绝技,再不怕被人欺负,您是我恩深义重的师父啊。”

    刘疯子怔怔地看他半晌,忽然掉下泪来,双眼中疯狂之意已荡然无存。

    “不错,”他缓缓说道:“我是借做菜之名传下你一身武功。这么做,是因为有不得已的苦衷,因为我曾败在一个人手上,这一败就沦入万劫不复!”刘疯子握紧双拳,双目满含怨毒:“十年前,提起我青神公子刘回舟,谁不赞一声拳剑风流,玉树临风?但是自选师大会后,刘公子就变成了刘疯子。”

    刘回舟陷入深沉的回忆:“那一年,我青神派举行选师大会,要在第二代弟子中选出武功最高者,作为第三代弟子的授业恩师。门规规定,为免误人子弟,每代青神门人只有武功最强的一个才有资格收徒授艺,别人终生不能收徒。其时我作为派中大弟子,连败十七名高手,最后却败在最小的师弟,大须弥手金战手下。若此人以本门功夫击败我倒也罢了,偏生内功不是我青神家数,令我好生奇怪。几天后,掌门师父青云子发现门中至宝《界海魔经》失窃,我这才恍然大悟,盗书的必是金战无疑。”

    豆芽儿问道:“《界海魔经》是一本书吗?这又算什么宝物?”

    ? 刘回舟道:“此书相传出于魔门,只有历代魔门之主才可以练习,据说一旦练成天下无敌。青神派中虽然藏有此书,但历代祖师相诫,说是邪门外道,不许人练的。哎,若非金战练成此功,又怎会是我敌手?我又怎能沦入此种境地?”

    ? 豆芽儿道:“就算打败也不至于躲在这里呀,莫非…”脑际突然灵光一闪,“莫非是恶人先告状?”

    ? 刘回舟大加赞许:“你果然机灵,一猜即中。金战知道我看出他破绽,居然先向师父告密,说书是我盗走的。师父半信半疑之下,命他找我来对质,不料他带一帮党羽擅自下了毒手,致我重伤。我拼死杀下青神山,逃到这里。幸亏挚友鲁鹤鸣帮忙找到这处乱坟岗,才避过多次追杀。我本打算养好伤再行复仇,孰料内伤久久不愈,所以才托鲁鹤鸣找到你这娃儿传承衣钵。又因门规所碍,不得不编那一套可笑的说辞。”

    “师父!”豆芽儿双膝跪下道。

    “别叫我师父,我是刘疯子,从来没收过徒弟!”

    “刘疯子!”豆芽儿叫了一声,泪光隐隐。

    刘回舟哈哈大笑:“我是刘疯子,只要金战活着,我就是不折不扣的刘疯子。”

    豆芽儿双拳霍地握紧:“金战在哪里?”

    刘回舟道:“你要找他?你只有我当年六成功力,当年的我在他手上走不过四十招,找他只有死路一条。”

    ? 豆芽儿不语。

    刘回舟沉默半晌,忽道:“要想胜过金战,也不是毫无办法,也许…”

    “也许什么?”豆芽儿急急地问。

    “也许盗出他的《界海魔经》,从中看出他内功破绽所在,方有取胜机会。但是,金战近来投靠官府,做了登州府的总兵,手下爪牙一大堆,哪会轻易得手?”

    豆芽儿看着他,道:“凡事试过才知道。”

    刘回舟的双眼放出光来:“你若当真要去,今夜就有一个极好的机会。金战已进京述职,明天才会回来,剩下的爪牙不足为虑,《界海魔经》就藏在他的密室里。”

    豆芽儿道:“那我还等什么?”

    出得棺来,岗上草长莺飞,该是初春天气,此时的豆芽儿已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在少年人眼中,是永远不会有阴谋二字的。

    ?

    三、遭魔

    沉沉夜幕下,豆芽儿悄悄掩进登州总兵府内,照刘回舟所说,先潜入金战卧室,抓住床栏杆一扭,靠墙的大柜慢慢移开,露出一间密室来。豆芽儿一步蹿进去,抓起室中桌上一方锦盒,刚要打开,忽听有人大喊:“有贼!”嗓音尖利,听来竟象极了刘回舟。

    话音方落,室外已传来密如擂鼓的脚步声。豆芽儿方出密室,卧室中、庭院里已是亮如白昼,几百名兵卒正手举火把,象瞧死人般看着他。人数虽众,却不发出一点杂音,只能听到重重的呼吸,和噼噼啪啪火把的燃烧声。

    当中一个气势威猛的中年人,身着将军的服色,端着将军的架子,说话也将军味十足:“本将军登州总兵金战,你是何人?为什么做此偷盗之事?”

    豆芽儿道:“我是个书呆子,听说将军有部书不错,想借来瞧瞧。”金战皱眉:“书,什么书??”“就是这盒子里的书。”金战冷笑:“你干吗不打开看看?”

    盒子打开来,火把亮光照在里面的黄绸子上,四条金龙明灭欲飞。豆芽儿再笨也知道这是什么—圣旨!

    ? 豆芽儿知道自己上当了,但还是问道:“将军是否师出青神?是否认识青神公子刘回舟?”

    金战道:“本将军出身弓马世家,至于什么青神公子,是个酸秀才吗?”

    豆芽儿的一颗心沉了下去,不为眼前的重重危机,是为对一个人的彻底失望。曾经付出那么多尊敬、感激、信任,现在才发现全部落空。刘回舟,你这个疯疯癫癫的疯子,究竟想干什么?

    金战哪容他细想,下令“拿下!”一排劲箭劈胸射到。豆芽儿避箭上提,自身也化一只箭直撞屋顶,“轰”的一声破屋而上。不料屋上早罩有一张铁丝大网,豆芽儿变成了一条自投罗网的鱼,只有再次落回屋中。

    ? 尘土飞扬的屋中,一个人正静静的等他,大须弥手金战!身形方落,一对拳头陡然挟起无俦罡流,平胸轰出。

    豆芽儿还未落地就发觉胸口憋闷,像压了一座山。然后才看到金战的手,此时还只是蓄势。他立刻明白,这两拳接不下!

    接不下也得接,心念电转间先把圣旨抛出,之后双拳对轰。金战果然不敢毁损圣旨,左手化掌为抓,把圣旨纳入袖底,右手原式不变,与豆芽儿对拳。双拳对一拳大占上风,至少豆芽儿是这么想的,但甫一接实,他便知道错了,而且错得很厉害。

    ? 佛经有云:西方有须弥山,高十万八千仞。十万八千仞的须弥山有多重?豆芽儿知道,因为这座山正压在他身上。金战的单拳击在他双拳上,大须弥真力却透体而入,直贯四肢百骸,整个人立刻就像被须弥山压住一样,动不了,连一根指头也动不了。

    等他能动的时候已被关进大牢。因为他是盗圣旨的钦犯,属于十恶不赦的那种,所以只略略审过一次。豆芽儿申辩说是受人利用,误盗圣旨,但哪有人听他的,很快判决,五月初十,斩。

    既是钦犯,又是死囚,所受“照顾”自然不同。住的是大牢唯一的单间——御牢,精钢特制的手铐脚镣,直接铸死在手脚上,自戴上就没打算再给摘下来。事实上这种罪状是灭九族的,幸亏豆芽儿是孤儿,独个儿杀头还算捡了便宜。

    不过御牢倒确实不错。好像不管什么东西一沾“御”字立刻就会好起来,牢房也是,整个屋子是铁打的,绝无漏雨之虞,铁门加递饭的铁窗更不会闹贼,豆芽相当满意。屋内的摆设简直算得上考究,波斯地毯,紫檀木桌凳,沉香大床,甚至还有个书架,放着几本厚厚的线装书,只是布满灰尘,看来能有心情看书的死囚并不多。空地也不小,来回能踱十来步方步,如果不嫌脚镣沉重的话。牢饭也不坏,四菜一汤白米饭,吃得豆芽儿似乎要发胖。其时已是三月中,但他仿佛是个天生的乐天派,面对日渐逼近的死亡阴影毫不在乎。

    想想那些永难忘记的讨饭日子吧,哪天不是挣扎在生死之间?死有什么好怕的?何况,发愁不会解决任何问题,开心点倒也许能想出逃出铁牢的法子来。也有一点难熬的,就是寂寞,据说一个人寂寞久了会发疯的,刘回舟是不是就这样变成了刘疯子?

    ? 幸好没寂寞多久,就有人送来了酒。有位大贤不是说过吗,最能治疗寂寞的就是酒。送酒的是一名新来的老狱卒,佝偻着背,一部大胡子遮住半张脸,边咳嗽边从窗子里递进一壶酒来。

    豆芽儿伸出手,看似要接酒壶,陡然急扣狱卒脉门。狱卒手腕一翻避过攻击,同时壶落左手,以右手反拿豆芽儿曲尺。两人隔着铁窗乒乒乓乓对拆十余招,竟然相持不下。

    ? 豆芽儿收手大笑:“刘疯子何时改行作了狱卒?莫非还想吃我这道烤全人?”老狱卒也笑了,一把扯下假沈子,果然是刘疯子,笑道:“狱卒在半道上睡着了,我来帮他个忙,顺便给你捎点好酒好菜。”

    酒菜果然不错,但豆芽儿一口都不吃,警惕地盯着刘疯子:“不会有毒吧。”

    刘疯子叹口气:“我知道你一定误会了,其实我也是不得已。”

    “是吗?”

    ? 刘疯子道:“金战的记忆一向不好,不敢把《界海魔经》毁掉,但又深知所谓密室之类是藏不住东西的,越是不可能的地方才越安全,所以把书藏在这座御牢里。为掩人耳目,还时不时关个犯人进来。但他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不过只有犯下弥天大罪的人才有资格关进御牢,所以才让你偷圣旨得到这个机会。这事本是九死一生,怕你害怕,所以没敢事先告诉你。”

    豆芽儿恨得咬牙:“不是九死一生,是十死无生,这精钢镣铐连锁都没有,还和铁牢连铸在一起,你打算怎么救我?找十多个铁匠在这里半个月叮叮当当?”

    刘疯子满脸带笑,说道:“没关系,只要找到《界海魔经》,练成魔功后能随意改变体形,便会脱出镣铐。我在外面接应,不难救出你来。所以找书不仅是为我,也是你自谋活路。”

    ? 豆芽想了想,问:“我该怎么找?”

    ? 刘疯子开心地笑了:“这就对了。我已打听明白,魔经铁定在这座牢里,当然不一定是书籍,也许会刻在什么地方,只要有字,就得留心。”

    豆芽儿道:“可是我不识字呀。”“什么?”刘疯子一蹦三尺高,“你不识字?”“是呀,我小时候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钱读书?”刘疯子长叹一声,坐倒在地,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罢!罢!没想到我五年心血竟然培养了一个废物,莫非是天意?”

    豆芽儿一脸笑嘻嘻:“我知道天意,就是让你给我送酒来,别的休想。”刘疯子隔窗把酒泼进来,怒道:“想喝酒,你配么?”愤然转身而去。

    ? 看着刘疯子完全消失,豆芽儿才笑出声来:“这人不是疯子,是狐狸,不过狐狸也未必能吃到豆芽。你的话我连一个字都不信。”随手拭去脸上酒沫,施施然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吹吹灰尘,喃喃道:“这不是‘太平广记’四个字?我虽然没钱读书,但没少听私塾的墙根,读读这本厚书嘛还不在话下。”

    当真翻开头一页,读了几句,又皱了眉头:好好的书遭了虫蛀,“界”字下面怎么有个洞?“海”字下面的洞更大。脑际猛然灵光一闪,“界海” ?莫非这就是《界海魔经》?慌忙看下去,第三个有洞字是“魔”,第四个是“经”,第五六七八及以后连缀起来,乃是“魔门至尊,出于天竺…”,这下再无疑问,一直读下去,果然是一篇五千余言的《界海魔经》,结尾写着“楚撰”两个字,不知何故。

    豆芽被陷御牢,表面看似毫不在意,其实自忖必死。不料无意中得到《界海魔经》,就像黑暗中陡然射入一缕阳光,顿时生起满腔热望。若刘疯子所言不差,练成后可脱出镣铐,不就有生还希望了么?

    当下将书背熟,又将《太平广记》烧毁,先练起其中“练形”一章。心中暗道:离行刑只有不到两个月了,这功夫若要花个三年两年的,岂不白练了?

    功夫当然不会白练,恰在行刑前一天,连告别饭都吃过后,豆芽儿将手铐脚镣全部脱了下来。虽然脱去一层皮,但他已顾不上疼痛,奔到铁窗口要钻出去。

    以两月之功脱去镣铐已是奇迹,从仅容递碗的小窗钻出去更是奇迹,遗憾的是奇迹并没有再次眷顾,当过到耳朵时,便被牢牢卡住。但豆芽儿还在努力,即使扯去耳朵也在所不惜。在他以为将要过去时,突然僵住,因为在夜幕笼罩下的院子里,一个黑衣蒙面人正静静地盯着他。

    震惊之下,一口真气突然散去,他突然发现自己非但出不去,连退回去也办不到了,整个人被“卡”在铁窗中。刹那间,汗透重衣。

    蒙面人开口了:“你这人真怪,放着门不走,干吗要爬窗子?”豆芽儿苦笑,也只有苦笑,因为他根本张不开嘴答话。

    蒙面人仿佛现在才发现他的窘境,衣袖一拂,把豆芽儿拂回铁牢里。等他爬起来,才发现牢门不知何时已打开,连忙奔出来。

    甫出牢门,院外已传来人声,“钦犯跑了”的喊声一阵高过一阵。蒙面人高叫:“不好,被发觉了!”说着身形急晃,融入黑暗中。

    ? 豆芽儿跳上屋顶,只觉身体轻健,大异往昔。四外看时,见一串串火把连珠般涌来,却只有三面,唯独西方只有一盏灯笼,灯笼下一人昂然独立,意态从容,却是金战。

    ? 他情知所有官兵加起来,也抵不上金战的两只手的,急向东冲去。金战冷笑一声,浮光掠影般一闪,已挡在他身前。豆芽儿见避无可避,大喝一声双拳齐出。金战右手大须弥封出,“砰”的一声拳拳相撞。

    ? 豆芽一愕,大须弥手拳力如山,如今怎么变成了巨石?巨石虽大,却压不住他的,当下拳式连绵,急雨般攻出十数招。殊不知金战更愕,这小子两月不见,功力竟精进如斯!却不知豆芽儿练魔功不亚于脱胎换骨,早非吴下阿蒙。故此与金战剧斗数十招,竟不落下风。

    ? 金战久攻不下,如山拳势忽变为掌,掌势轻飘如风拂杨柳。豆芽儿却连一点轻松的感觉也没有,只觉热风扑面,好像被装进了大火炉。这才是金战真正绝技:风火掌!

    ? 佛经有云:须弥山下有风火海,烈焰万丈,亘古不灭。大须弥手练到第九重会无师自通风火掌,掌力虽不猛,却可以将人烤熟的。

    豆芽儿眼下没被烤熟也差不多了,手脚灼痛,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拳脚速度大减,登时大落下风。

    忽然一道冷森森剑光飞来,几招间解了豆芽儿之危,却是黑衣蒙面人。此人一炳剑如蛟龙出水,剑气纵横,竟是一流高手。二人合斗金战,勉强挽住颓势。

    金战厉喝一声:“给我围住,莫让贼人逃脱!”无数兵卒果然围拢来,越聚越多。

    豆芽心知肚明再不走断无生机,但金战如此武功又怎能逃出去?蓦地想起“阳奉阴违”,何不一试?

    这“阳奉阴违”是《界海魔经》中一种绝技,类似于姑苏慕容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先受敌一击,将敌人劲力纳入经脉,再将本身力道与其合而为一,反击出去。但豆芽儿练魔功只两个月不到,“阳奉阴违”更从未试过,若反击不出去呢?

    情势危急,已不容他多想,金战一掌飞来,豆芽儿挺胸迎上去。只听“砰”的一声,却是蒙面人用左臂硬接了去。同时剑尾斜扫,在金战腿上还击一记。

    但金战掌力何等了得,身子顿如断线风筝般直飞出去。豆芽儿身形急掠,在他坠地前一把抱住。

    ?    蒙面人声音微弱,但极清晰:“快,往东北。”豆芽依言急奔。此时金战负伤不能追击,众多士兵轻功低微,被远远甩在后面。蒙面人似极熟地形,在豆芽儿怀中指指点点,东一转西一绕,不觉间已绕出重围。

    身后火把越来越远,终于看不见了。豆芽儿在蒙面人指点下来到一座灯火辉煌的楼前,楼顶高悬一匾:“桃花楼”。蒙面人道:“进去。”豆芽儿光凭鼻子闻就知道是什么地方,问道:“进去干什么?蒙面人居然还有心情说笑:“妓院并不是只能做一种事的,还能藏人。”

    ?

    四、入帮

    桃花楼果然是个藏人的好地方,官兵搜遍全城,唯独漏下这座楼。两人大模大样坐在厅中,仿佛和闹翻天的外面一点关系也没有。蒙面人斜倚在一张短塌上,一位姑娘擦洗伤口,另一位姑娘斟上酒来。豆芽儿呆呆地坐在一张锦墩上,望着面前珍肴满桌,佳丽如云直发愣,这是在做梦吗?

    ? 豆芽儿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官兵不敢进来?”蒙面人傲然一笑,“因为这里是我开的。”说着摘下黑巾。露出的脸年轻,英俊,有点桀骜不驯,但一笑起来就变了,像一个大孩子,“一等神通侯的生意,岂是任人搜的?”豆芽儿满腹狐疑,不由站了起来:“你是官家的侯爷?”这年轻人微微一笑:“侯爷是下人叫的,我姓沈,沈青溪,你可以叫我小沈,老沈也可以,因为我们是朋友。”

    尊贵的一等侯爵和死囚做朋友?“因为老弟盗圣旨,越御牢,专和皇帝老子作对,是一条铁铮铮的好汉。而且刚才我们还同过生死共过患难。”小沈真真诚诚说完,忽又顽皮地一笑:“何况,我这个爵号该颠倒一下才对。”“通神?”“不错,所谓钱能通神,这个狗屁侯爷是用钱买来的。”

    一句话间气氛活跃起来,豆芽儿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并不是存心偷圣旨的。”小沈毫不在意:“不管怎样,敢跟官府作对就是好样的。”

    豆芽奇怪,问道:“沈兄是朝廷所封侯爷,怎会如此痛恨官府?”小沈双目四下一扫,姑娘们纷纷退下,才道:“因为我父亲。”“令尊是?”“沈万三。”

    沈万三,一个近乎神话般的人物。据说他二十二岁就凭一己之力成为全国首富,凡是赚钱生意无不涉足。就连当今皇上盖皇宫缺钱,都找他告借。但皇上愿借却不愿还的,不久找了个借口把他杀了了事,财产自然充公。

    小沈道:“财产充公,根基仍在,我仗此成立‘宝钞帮’,暗中控制了全国不少生意,希望以经济手段向皇帝老儿复仇。不料三月初,有密报说金战接到圣旨,要在五月中旬查抄登州所有钱庄,以充国库。但登州钱庄是宝钞帮根本,无奈之下我才盗出圣旨,好令金战自顾不暇,我们乘机将资产转移出去。昨夜圣旨到手,发现匣中还有御牢钥匙,索性顺手牵羊,救出你这条好汉。好兄弟,愿不愿意助大哥一臂之力?”

    豆芽儿想也不想:“好!”事实上他已成为杀无赦的逃犯,只怕一出门就会被抓住,又能到哪里去,何况他对官府本无好感。

    小沈大喜,举杯敬道:“好兄弟,干这一杯!”豆芽儿忙劝阻:“你的伤…”“不碍事,”小沈一把推开,“得此强助,岂能无酒?”一杯入喉,忽然大声咳嗽起来,一股黑血自嘴角溢出,仿佛一条蜿蜒的蚯蚓。

    ? 豆芽大惊,忙上前察看。但见伤处肌肉萎缩,骨骼焦黑,像火烧过一般。小沈仍是平时般满不在乎,“金战那厮定以为火毒断我任督二脉之后,便无人与他作对,却不知又有了你这好兄弟。说不得,宝钞帮以后就靠兄弟你了。”言下之意,竟要把宝钞帮交与才结交不久的豆芽儿。

    豆芽儿哪敢接受,慌忙推辞。小沈道:“我这宝钞帮中,以生意人居多,别无似兄弟这般武功的。唉,大哥已成废人,实在不甘心宝钞帮就此水流云散呀。”说着言语哽咽,显是悲伤到了极处。

    豆芽想了想,道:“其实任督二脉断折,不见得就成废人。”“是吗?”小沈眼中现出希望之色。豆芽儿道:“中原武功向以任督二脉发力,但兄弟习得一种功夫,另辟蹊径,以奇经八脉发力。大哥若能练会这套功夫,想来原有功力只增不减。”

    小沈大喜,忽又沉吟:“这等奇妙功夫必是你师门秘传,哥哥妄自接受恐怕不好吧。”

    豆芽儿道:“你这一掌本就是替我挨的,何况我们是朋友,彼此没有秘密的朋友。”

    小沈大笑:“这么说,你不是我朋友,你是我师父。”

    魔功果然神奇,十几日后便将火毒克制住,左臂外伤好了个七七八八,留下一个大疤痕。以后内力渐生,由弱转强,已能沿新开辟的八脉循环周转。

    豆芽儿分早晚传授魔功,平时闲着没事,小沈便命人将他易容一番,送到城中狮子楼吃南北大菜,银月赌坊玩牌九骰子,累了困了再回桃花楼胡天胡地。

    豆芽儿就像一张白纸,什么都可以涂抹,自然来者不拒。这些地方是登州城最贵的场所,但他从不用花一两银子,因为小沈说过:“这些都是咱们宝钞帮的生意。”当他偶有闲暇回忆起童年时,只觉那时简直生活在地狱里。而现在,才是一个“人”的生活。

    ?如果不是遇到一件事,说不定这种生活还会继续下去。这一天酒足饭饱后,豆芽坐车回桃花楼,路上被一群乞丐拦住。这些乞丐岁数不算太大,胆子倒不小,拦在豪华马车前说什么都不走了。马车夫火冒三丈,长鞭劈头盖脸打下,存心给他们个教训。

    ? 豆芽儿及时察觉,一把将鞭梢捏住,在车夫诧异的目光下,眼里含着泪,毕恭毕敬把乞丐们扶上车来。一瞬间,豆芽儿想起了许多事,这些事都是花天酒地时从未想过的。六年了,六年前的一幕幕尘封被揭开来。

    ? 独自回到楼中,豆芽儿直接找小沈,劈面就道:“沈大哥如没什么事,我打算先回阳河县。”小沈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这些天不快活吗?”豆芽儿道:“快活,但太过快活并不是一件好事。”小沈点头:“你这么讲说明时机已经成熟,那件事可以去做了。”豆芽儿道:“要我做什么事?”

    ? 小沈慢慢道:“我要和你联手刺杀金战,这人是我宝钞帮大敌。此事极其凶险,我打算让你吃过,玩过,心无憾事时才放手一搏,胜算也大些,你准备好了么?”豆芽儿道:“我现在就可以去。”小沈笑了,又露出一股孩子气:“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喝酒,杀人也好,放火也好,都是明天的事。”

    ? 两人喝酒,喝三两银子一杯的贡茅,找来楼中最红的藕花姑娘陪酒,直到都钻了桌子。

    第二天豆芽儿头昏脑胀地醒来,发觉藕花正在床边等着。藕花把一封信交给他。

    信是小沈亲笔:

    ?酒醒中宵,吾终不忍弟同冒大险,故决意一人出手,刺贼于城郊东柳坪。若午时不归,弟当继我帮主之位,切切!

    豆芽儿急问藕花:“现在是什么时候?”“午时刚过。”豆芽儿慌忙套上衣裤奔出房门。但愿,一切还来及。

    暖暖的阳光照在东柳坪上,杨柳依依,绿草如茵。万绿丛中布满斑斑红点,不是花,是血,小沈的血!

    小沈静静地躺在柳阴下,全身血肉模糊,如果不是衣饰还在,可能谁都不会认出这曾经是一个“人”,一个被封过一等神通侯的王孙公子。

    豆芽蹲下,仔细察看:致命伤在头颅,半边面颊塌陷,另半边血肉淋漓;左臂齐齐断去,找不到残肢;左腿抓痕道道,竟似被生生撕裂。

    豆芽一闭眼,这等奇惨的死状,该是一场怎样惨烈的厮杀。不像被人,倒像被野兽咬死的。

    蓦地,心头警兆大生,背后有敌!

    五、迷离

    ? 豆芽后背有如万针攒刺,痛楚一阵烈过一阵,但他不敢动,也不能动,暗将功力提到极限。以金战武功,若贸然回身势必空门大露,必会招致难以抵御的攻击。只有等,等对方先出手。

    他明白自己落入了金战预设的陷阱。小沈奇惨的死状,不过是要吸引他的注意力,对方乘机掩到后方,将他逼入极其不利的境地。

    身后杀气突然消失,金战居然主动放弃这大好机会,施施然转到前面来。看上去他跟方才大战一点关系也没有,一身素服,纤尘不染,就象刚从浴池里爬出来。

    金战眼神如刀,语调却慢条斯理:“沈青溪自不量力,已被本将军剪除,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比他强多少?”豆芽儿一声豪笑:“何不试试?”

    话虽这么说,其实一定信心也没有。泰山压顶般的须弥手,火热灼人的风火掌,犹以邪异的印象深印心底。而且金战主动放弃背后偷袭,更是摆明吃定了自己。这一战,要想取胜只有靠一个“拚”字了。

    豆芽儿握紧双拳,青筋暴起,如一只猎豹般扑出。金战好似没有看到,负手望天,“小子好一股拼劲,倒似本将军年轻的时候。唉,如今倒有些不忍出手了。”

    金战果然没有出手,他只出脚。双足飞起,如山腿浪层层叠叠压下来。豆芽儿连使撑椽手封出,暗道对方若不使风火掌一类邪门功夫,未必会败北的。数招一过,他才觉出不妙,金战这一轮脚法虽无热力伤人,但每一击都带有摧心裂肺的力道,中人立毙。更可怕的是,这人似乎见识极博,对豆芽儿的武功了如指掌,刚一出手就被封死,

    ? 这一战金战已立于不败之地,豆芽儿似乎真成了一根脆弱的豆芽,随时会被折断。幸好他还有韧性,在对手如巨斧开山的攻击下步步为营,也步步后退,以缓冲之力勉强支撑。

    ? 豆芽儿退,一退再退,直到脚底一沉,陷入了河边的泥水中。退路已无,金战大喝一声,双足如剪交替踢下,右手握拳直兜心窝。这是他第一次用手攻击,但一举手就劲气磅礴,罡风四激,大有将豆芽儿立毙拳下之势。

    豆芽儿双足不能移动,只来得及用手将双腿封出,刹那间拳头已扑胸而来。金战冷笑一声:“要使‘阳奉阴违’么?”拳到中途,忽地化指点来。

    指风冷冽有如实质,就像来自北极的万载玄冰,正是阳奉阴违的唯一克星,玄冰指。若将这等寒气纳入经脉,不被冻僵才怪。

    豆芽儿面对激啸而来的指风视若无睹,抓住间隙双拳倾全力击在金战左臂上。几乎同时,前胸中指。

    豆芽儿一跤坐倒在河中,脸上浮现出一种说不出的表情,“沈大哥,你左臂的火毒被我引发,没事吧。我实在是不得已,否则十成劲力的玄冰指铁定会要了我的命。”

    金战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滴滴豆大的汗珠掉落下来,显是痛苦已极。颤声问道:“你怎知道,我是沈青溪?”

    ? 豆芽儿上了河岸,先点了他几处穴道,将他脸上面具一把揭去,果然是那个曾经亲如手足,曾经叫过无数声大哥的沈青溪。

    豆芽儿道:“你这出戏演得实在太差。那个死小沈面目模糊,浑身伤口不下十处,就让我很是想不通,你们两个都是高手,都能做到一击毙命,怎么看上去像两条野狗打架?是不是要掩饰什么,掩饰死者的真正身份?还有,金战和我交过手,好像不该有这么重的杀气,也不该老用脚踢人,是不是手臂受过伤?”

    沈青溪痛楚渐渐减弱,声音也连贯起来,“就凭这些,你就怀疑死的是金战,活着的倒可能是我沈青溪?莫要忘记,我曾败在他手下,还中了一掌,我怎能杀得了他?”

    “你若只是一等神通侯,只懂管管生意人的宝钞帮帮主,当然杀不了他这位总兵官,但是魔门之主呢?江湖上号称‘千面一刀斩,刀出鬼神哭’的魔门之主可是个厉害角色,金战根本不够看。那天挨一掌只不过是骗《界海魔经》的苦肉计。”

    沈青溪苦笑:“我魔门一向行踪隐秘,你是怎么发觉的?”此言一出,已无疑承认了他的身份。

    豆芽儿道:“那些天我日日玩乐,并没有仔细探查你的底细,但昨天恰巧碰上了一群乞丐,也就是我的兄弟姐妹。他们告诉我说,宝钞帮是最为隐秘的魔门的一个分支,至于《界海魔经》,相传只有魔门之主才可以练习。你这个小沈千方百计要骗学魔经,自不难猜出身份。”

    ? 沈青溪瞪大了眼:“这些人真是乞丐吗?怎么什么都知道?”

    ? 豆芽儿道:“他们是如假包换的乞丐。做乞丐也有好处的,就是消息灵通,他们连登州地界谁家老婆偷汉子都一清二楚,怎会不知道桃花楼的底细?其实当时我还不大相信,但在你使出玄冰指的那一瞬,便能真正确定了。知道阳奉阴违的克星是玄冰指的,好像只有我那个好大哥,乖徒儿,小沈知道。”

    “所以,真相昭然若揭,你断定这个金战定然是一等神通侯,沈青溪扮的?”

    ? “不,你不是沈青溪,所谓一等侯沈青溪只是你的一个身份,目的只有一个,得到我的《界海魔经》。你以苦肉计得手后,自然卸磨杀驴,假冒金战出手,让我到死还以为有一个豪爽正直,义薄云天的沈大哥!”

    沈青溪居然不急,仍慢条斯理地问道:“我不是沈青溪,那我是谁?”

    豆芽儿道:“我在你身上闻到一股味道,类似于松香的香气。这没什么奇怪,王孙公子身上洒香料本极正常,但一个整天钻坟墓的人也有这种味道就有些奇怪了。本来我没有注意到这些,但小沈既然能扮成金战,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扮成小沈?你的外号可是‘千面一刀斩’,刘疯子,你不必装了!”

    又一张面具揭下,一张狡诈如狐的脸立刻露出来,果然是刘疯子。豆芽儿叹道:“为一部书如此苦心孤诣,大费周折,也只有疯子才干得出来,我果然没猜错。”

    ? 刘疯子嘻嘻一笑,和刚才英俊潇洒的沈青溪判若两人:“乖徒儿,你比我想像的还聪明。我千面人在江湖上从未露出过真面目,如今栽在你手里,也不算冤枉。”

    ? 豆芽儿道:“不是我聪明,是你太骄傲。若你方才从背后偷袭,我早已败了,但你不屑,自认为没必要。我就是抓住这一弱点,一开始就故意示弱,一步步后退,把你的骄傲之心引到极致,不知不觉间伤臂处露出破绽,我才一击成功。你败了。”

    ? “是吗?”刘疯子忽然露出奇怪的笑容,“败的难道是我?”豆芽儿警觉,如弹簧般一退丈余,还是迟了。刘疯子双腿飞踢,右手连挥,几乎不分先后击在豆芽儿双臂、双腿关节上。豆芽儿倒下,四肢软软下垂,象一具被玩坏了的布娃娃。

    刘疯子笑道:“看来师傅还是少给你上了一课,要知道对于真正的高手,点穴是靠不住的,移脉啦,闭穴啦并不是太难的功夫。只有关节脱臼,才是最可靠的。你现在还动得了么?”

    豆芽儿还能动,眼珠和舌头还能动。刘疯子道:“刚才和你乱说一通废话,是为了争取时间压下火毒,如今主客易位,你死到临头,该看看我的真面目了。”

    刘疯子朝脸庞上一抹,整个人立刻变了:鲁鹤鸣!

    豆芽儿并未太惊讶:“一开始我就想到了这一点,但始终不敢确定,因为鲁师爷没有松香味,现在想来,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

    鲁鹤鸣阴阴一笑:“不错,这面具乃是我魔门一宝,用松脂制成,妙夺天工,就是气味太大。现在我没有戴面具,自然不会有味道。”

    豆芽儿道:“这么说,整个事情都是你的阴谋?”

    “不错,自你从我手中接信起,一举一动便无不在我注视之下。其实,我在阳河县当劳什子师爷,就为能随时随地盯住你。”

    豆芽儿苦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我是你儿子?”

    鲁鹤鸣不怒反笑:“我怎么会有你这种儿子?我可不配。你的父亲是二十年前名震天下的上代魔门门主,楚惊天,而我,不过是他的传人。”    ?

    ? 鲁鹤鸣缓缓道:“魔门是个有悠久历史的门派,其实上古黄帝蚩尤之战,西周阐截之斗,都是我门与道门之争。历代祖师为保证传人素质,每代只传一个真正徒弟,来做魔门之主。规定徒弟艺成之日,必须杀师方能出师。若被师父所杀,由师父另觅传人。这种门规太过残酷,不过也造就魔门千年以来声名不坠。二十年前,你父亲选中了我。”

    ? 说到这里,鲁鹤鸣变得激动起来:“但他从来没有认真传我武功,魔门三宝中只传了我面具,第二宝《界海魔经》只闻其名,至于第三件至尊宝,据说能号令天下魔门,我连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眼看出师之期将届,不是成心要我命么?”

    豆芽儿道:“我父亲一定是看你过于狡诈,不敢全部传给你。”

    鲁鹤鸣的脸色因激动变得通红:“我狡诈,我不狡诈能活到今天?别忘了我入的是魔门,狡诈是魔门的基本技能。没有办法之下,我才把你父亲的行踪告诉正追捕他的官府,借官府的刀杀了他。被捕前他把你这孽种偷偷放在乞丐堆里,但仍没能逃过我的眼睛。告诉你,御牢中的《界海魔经》本就是你父亲临终所刻。”

    豆芽儿已想到了这一点,闻言还是心潮翻滚,楚撰,楚撰,可不是楚惊天所撰?

    鲁鹤鸣狞笑道:“我杀别人可谓不择手段,但对自己唯一的徒儿总得讲些公道,所以假冒金战出手,让你可以全力应战。我们已公平比过,你既败在师父手上,做为魔门传人必须死。我是按门规杀你的,想必九泉之下的楚老鬼也不会有怨言。你也无憾了吧。”说着,举步上前。

    豆芽儿连忙道:“不,我还有件事要问,你害了我父亲也就罢了,为什么又千方百计引我入魔门?现在又出手杀我,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鲁鹤鸣疯狂大笑,笑声在四野回荡,“我为什么要杀你?你父亲是死了,他死了一了百了,我呢?你知不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虽然表面上风风光光,钱财美女数不胜数,实际上自入魔门那一天,我的内心就分裂为两半,另一个我时时刻刻举着刀要置我于死地,不敢有一刻松懈,不光为堤防仇家,也为堤防自己。为什么我扮刘疯子那么像?因为实在是离疯不远了。”

    厉目霍地瞪住豆芽儿:“这都是你父亲的恩赐,没有他我怎会入魔门?他死了,就要父债子偿,让你尝尝这种滋味。我杀了你,算你走运,你杀了我,令人绝望的恐惧将伴随你一生,你会明白,什么是生不如死!”

    豆芽儿道:“若我杀了你,不一定就入魔门的,可以做一个普普通通老百姓。”

    鲁鹤鸣道:“不,你的一生已被我设计好,前面只有入魔一条路。你身怀高强武功,便不会自甘平庸;你被朝廷通缉,无法做正当事情赚钱;你受过屈,入过狱,会视法律如儿戏;你享受过最好的消费,会觉得清贫生活难以忍受,会需要大笔银子。你知道银子来得最快的方法吗?只有不做人,做魔!”

    “未必!”

    “当然未必。”鲁鹤鸣脸上露出惊惧之色,“一入魔门,永难回头,你学了魔功,魔门历代祖师都将看着你,若有丝毫悔改之意,无数魔灵会让你永无宁日!”

    随即狞笑一声:“当然,你现在不用考虑这个了。”说着手腕一转,擎出一把尺余长的短刀,“此刀便是我的成名兵器‘神哭刀’,也是魔界之刀,虽不起眼,杀人却最快。放心,死在师父刀下不会有任何痛苦。”

    刀已扬起!

    豆芽儿急道:“等一等!”鲁鹤鸣不理,一道完美弧线划下。“魔门至尊宝!”豆芽儿大叫。鲁鹤鸣顿住,刀距额头一寸。

    ? “至尊宝,是什么?”鲁鹤鸣问,语气中带有掩饰不住的激动,如今能令他动心的,也只有这件东西了。

    豆芽儿道:“我的乞丐兄弟们昨天交给我一个匣子,说是我爹当年临走时留下的。他当时吩咐,若我长大后与魔门发生冲突,就把这个匣子交给魔门门主,能换回我一条命。我怀中的匣子便是魔门至尊宝,也是镇门之宝:“欲之足”。

    鲁鹤鸣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作为魔门当代传人,对本门镇门之宝却从未见过,这是他多年来深埋心底的遗憾。第二宝《界海魔经》已练成,如今,这魔门无上之宝“欲之足”已在眼前,怎不激动万分。

    鲁鹤鸣右手已迫不及待的伸入豆芽儿怀中。匣子在手,鲁鹤鸣心中狂喜,但双手仍稳定如磐石。他并不是那种得意忘形的人。匣子方形,铁制,上刻一只张大嘴的巨兽。锈很厚,沉重古拙,均证明是上千年故物。

    他略一沉吟,暗将真力运到顶峰,轻轻揭开匣盖。

    毫光晶莹,散射在两人脸上、草上、树上、连夕阳都为之一亮。鲁鹤鸣双眉舒开,双颊晕红,双睛亮起,整个人沉醉其中。在匣中,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莫非看到了童年久逝的风筝?莫非看到了春梦中迷恋的少女?莫非看到了最为憧憬的梦想?莫非,已满足心底里最隐秘最渴求的欲望,以至于对外界的变化一无所觉?

    “咔”的一声机簧响,鲁鹤鸣毫无反应,听任一抹光芒射入眉心。

    梦已醒,光芒已消失。鲁鹤鸣躺在地上,面带微笑。无伤痕,但生机已绝。

    豆芽儿同样没有料到这种变化,许久方从震惊中醒过来。他只是相信父亲,父亲说匣子能换他一条命就一定能换的,却没想到是这种“换”法。

    勉强以地面反撞之力接上腿关节后,豆芽儿走到鲁鹤鸣身旁,发现鲁鹤鸣还没有死,不过眼神已如风中之烛,随时会随风逝去。

    鲁鹤鸣口中正喃喃呼唤:“豆芽儿,豆芽儿,我没从后面偷袭你,不是因为骄傲,而是,我下不了手。”

    豆芽儿怔住,和他六年来朝朝暮暮在一起的情景涌上心头,头一次有想哭的感觉。鲁鹤鸣,魔门第一人,仍然没有遗忘人与人之间的温情。虽然只是昙花般一现,也弥足珍贵。

    头一偏,鲁鹤鸣逝去。豆芽儿恭恭敬敬执以弟子礼,连磕三个头。之后飞起一脚,把那个莫名其妙的“欲之足”踢出丈外,踏上前方的道路。

    远方芳草萋萋,道路迷离,姹紫嫣红中隐含诡异。豆芽儿选了一条路走下去,这条路对吗?管他呢,反正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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