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良诸神情恍惚,跟随赵集,朝酒店走去。十多年前,何良诸就是这样走向小勺酒店的。小勺应该款款走出来,往门框上一靠,抱住胳膊,一挑尖溜溜下颏,说:“进来呀。”
小勺没有出来。
店堂内没有传出哄笑声。
何良诸提醒自己,不能性急,别多嘴。琥珀铭文的事,先别打听。赵集没有“进去”,已经出乎他的意料,这里有磨磨儿。
何良诸和赵集来到后院,灶房门敞开,白汽翻涌,一股肉香。煤矿生活区烀肉,浑腥,粘腻,空气中充满粗俗的诱惑味。赵集说:“俺俩搭伙了。”
何良诸笑了。这家伙,给小勺开车,把俩轱辘开上炕了。
灶房好阔,四个灶台,蒸饭,贴饼子,炒菜,大灶台上坐着肉骨头汤锅。蒸汽朦胧里,小勺往汤锅续水,将剔下的猪骨、牛骨、羊骨、鸡骨,扔进锅里。小勺直起腰,看见何良诸,一笑,说:“来了。”
小勺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一点没有惊讶,好像他是前脚走后脚又进来的客。何良诸却生出失重感,不知叫小勺,还是叫老板娘好,不自然地笑道:“前店后院一大堆,你还亲自下厨呀。”
“我这辈子,是忙饭的命。”
赵集吩咐:“给老何开个单间。”
何良诸心里好笑,后店没有一位客人,赵集这口气,显摆他是主人。
“你住下?”小勺一挑眉毛。
“嗯,回来看看。”何良诸含糊道。
小勺说:“当官出去的人,都不回来了。行,你有记性。”转身问赵集,“咱们的人呢?”
赵集道:“一会儿就能回来。”
小勺脸发白,呆了呆,“砰”地一摔水瓢,叫嚷:“你就自个儿逃回来了!”
小勺气乎乎说:“做饭。”
赵集手忙脚乱,说:“做做,今儿喝肉汤的人多。”从筐里拎出几根猪腿棒子,搁墩案上,举起斧头,砰、砰砍,骨渣飞溅。
何良诸怀疑,这么重大的事件,消息将迅速传遍省城,地方将立即上报中央,说不定互联网现在就发布新闻了,说上访者如何如何,有声有色,夸大其辞,唯恐天下不乱。
何良诸伸手帮忙,将碎骨放进锅里,骨髓渗出,汤味透鲜。何良诸记得,他在店里住时,来喝酒的矿工没有一个空手的,把老娘、媳妇、小儿子剥的桦树皮捎来,让灶台火终年不息,老汤咕嘟咕嘟响下去。
傍晚,拦截火车的人,回来了,坐两辆黄河大客,这是城区内公共汽车,被市政府紧急征用。人们下车后,聚拢在酒店前的坪场上。何良诸又高兴又意外,跟赵集迎出去。小孩子们变魔术般,从低矮的房屋里飞出来。赵集吆喝:“取屁股墩去。”
小孩子们掉头跑回家,拎出小板凳,又飞也似跑回来,叽叽喳喳,让老人们坐下。人群有了活气,为这些孩子,他们咋受气,也值当呀!
小勺将一桶肉汤提到空场上。赵集“呀”一声,回店,又拎出一桶肉骨汤,一筐大碗,说:“爷们儿娘们儿,自个舀。”
各家送来玉米面大饼子,众人捧起一碗碗肉汤,牙口不济的,把干粮撕巴碎,泡肉汤,囫囵吞咽。何良诸发现,年轻人都在家,没有去。吃喝的人心里热乎,身上有劲,说话了:
“答应了,先补发半年的退休金。”
“在岗的,补发上个月工资。”
“嘻,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人群中响起欢声。
何良诸在人堆里,看见了驼子。驼子一气喝下两碗肉汤,又起身,歪歪趔趔地去舀汤,勺子刮得夸嚓夸嚓响,把碎骨头捞进碗。驼子见何良诸瞅他,阴阳怪气道:“我咋闻着生人味了。”
赵集说:“老何,不是外人。”
驼子道:“咋不是外人?”
赵集道:“我救过老何的命。”
那就没说的了!驼子闷头喝肉汤。
小勺说:“吃完饭,闹秧歌。”
众人兴奋起来。矿区秧歌会,从解放初到现在,一直很有名气。可他们还有心闹秧歌?!何良诸觉得不可思议。
天黑了,坪场上灯火通明,锣鼓响起来。小勺对何良诸道:“上屋顶,风凉。”
何良诸以为小勺跟他逗。
赵集说:“那是头等看席。”一个骑马蹲裆,“老何,踩我肩膀,一蹿就上去了。”
何良诸说:“你不上去?”
“我得扭呀。”
何良诸爬上屋顶,嗨,真展眼!秧歌队进场了,唢呐如鱼戏水,锣鼓震天动地,何良诸热血沸腾。一个土生土长的东北汉子,能不喜欢大秧歌吗。东北人身材高大壮实,大秧歌以壮为美,大鼓、大锣、大钹,声传数里;长蛇阵、鱼龙阵、 梅花阵,花样翻新。何良诸看见驼子在扭,边扭边逗,大受欢迎。大秧歌以丑为美,丑角是真正的主角。何良诸想起考古,由于地层错落,在古迹富堆区,曾有金代、辽代、元朝、清朝,相隔千百年间的房舍、坛坛罐罐、玉器手饰、尸骨、木乃伊同集一堂,仿佛一家人相会了。那幕挖掘出来的场景,真像后现代艺术。
何良诸不想看了,把目光掠过秧歌会,越过马路,街对面人家,有一扇门开着,灯光偷偷淌出来,一个年轻女人,倚在门框上,捂嘴笑。她在看秧歌?何良诸听说,煤矿生活区,开暗门子的多了,外地客经过时,只要冲门前的女人笑笑,她就会娇声贱气地说:“进来呀。”一闪身,把你让进屋。那里面,白天和夜晚,是没有区别的。
但你认错门,是良家妇女,你不怀好意地一笑,她就会啐一口,骂道:“滚你妈蛋!”有的路人,并不知晓这些关节,想打听个道,或者随意一笑,竟遭唾骂,弄得莫名其妙,狼狈不堪。
何良诸想,开暗门子的,就不是良善之家吗。也许,她身后黑黝黝屋子里,炕上瘫着老人,下井砸残废的男人,他们等着吃喝,等着瞧病抓药呢。
何良诸孤零零坐在高处,看见许多,想到许多,忧心忡忡。赵集和小勺呢?他们俩没出来扭呀。何良诸站起来,回头俯瞰,小勺酒店像平面图,格局大得能藏兵习武,灯光幽暗。一个人悄蔫儿走进后院,是驼子,驼子没系腰带,卸妆了,像一只乌龟在爬。驼子爬到赵集和小勺的窗前,停住,窗帘合上,人影憧憧。何良诸心一颤,他被支开了。他们在聚会,在商量什么事情!
驼子偷听一会儿后,走到何良诸的房间前,敲门。驼子找我做什么?何良诸想,我不给他开门。驼子一推,进屋了。半天,没见驼子出来,何良诸疑心骤起,“扑通”,跳下房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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