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村-失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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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我苏醒后第四天。

    上午九点多钟,照例是医生查房时间。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医生在查看了我的伤口后,说复原情况很好,然后交代我和母亲一些注意事项。我向她询问有关失忆问题,她解释说,根据你的描述,你应该属于脑部受到碰撞引发的间接性失忆。这种病症也有治愈的先例,至于需要多长时间复原,很难说,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因人而异。当然也有很多人,终生都记不起遗忘的人和事。

    为了锻炼自己的记忆力,我刻意将这几天的谈话一遍遍在脑子里过滤,发现记住它们没有问题。母亲对我现在的情形还比较乐观,按照她的说法只要她的儿子没变成傻子、呆子,她觉得一切都过得去。

    在这之前,她心里唯一觉得不舒服的是我的婚事,今年我29,过完年就30了,但眼下,我身体复原才是最大的事。也正因如此,她对林郁肯主动来照顾我表现出非凡的热情。据母亲说,林郁是我的女友,但自从春天时我从《莲城晚报》辞职后,她就在父母的高压下,被迫与我分手了。最近几天听说我出了事,她几次跑到医院照顾我,令母亲非常感动。

    在我现有的记忆库里,林郁这个人没有一丝一毫存留过的印迹,就更不要说我和她的过往情感了。仅有的一点信息都来自母亲想到哪就说到哪的叙述,但无论母亲如何描绘,我都想象不出林郁的容颜。

    十点半,刚刚换上一瓶输液,从门口走进来一个年轻女性,因为身材单薄,看上去只有二十露头的样子,眼睛大而幽深,有种天生的忧郁气质在里面。她径直走到我身边,露出惊喜的表情,“你醒了,太好了。”说完对我母亲微微一笑。虽然我并不认得她,但仅凭她的表情和母亲的表情就不难猜测,她就是林郁。

    她在我面前显得有些窘迫和不自然,母亲借故回家拿东西离开了。她问我身上伤痛还那么要紧吗,我说痛感一天天在减轻,右手已能自由活动,左手现在还是不能动。腿上的外伤几天换一次药,过几天就能下床轻微活动一下,现在算是好多了。她的表情松弛下来,露出浅浅一笑。

    我说,“听母亲讲你来医院辛苦了好几天,谢谢你了。”

    她微微吃惊的样子,低声说,“你对我未免太客气了吧,就算不是那种关系,作为朋友也应该过来照顾一下吧。”

    我没做声,她迟疑地看了看我,旋即低下头。我从她羞怯的眼神里,不难判断,有着这双令人过目难忘的幽深眼睛的女子,定会为自己的良善所累。

    我凭感觉断定母亲肯定没告诉她我失忆的事,无论基于哪种考虑我都不应对她隐瞒实情,“我母亲可能没告诉你我已经失忆了吧,大学之前的还行,大学之后到我住院前的所有事和人,我都没记忆了,当然,这也包括你。”

    听到这话后她惊恐地看着我,像盯着突然出现的猛兽似的。“这么说,你现在不仅把我们的过去都忘了,甚至还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我点点头,“可以这么说吧,这十年间所有的记忆都是空白了,或者叫黑洞也可以,反正意思都差不多。如今我也算是个残疾人了。”

    “你难道不想找回遗失的记忆?马长智,在你被送进医院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真的连一丝一毫都想不起来吗?”

    她苦痛的神情一下触动了我心底的消沉,“我又何尝不想找回记忆,但这种病症能不能康复谁说也不算,据医生讲有些人终生都忆不起来。”

    看我的神色越发黯然,她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她语气坚定地说,“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帮你找回记忆,哪怕不是为我,也得找到你不明不白遭劫难的原因。你知道吗,这对你很重要,非常重要。”

    我诧异刚才那个忧郁的女生,突然之间变得有力量了。我对她点点头,心念在快速转动:她就是我以前爱上的女子?看来我的眼光不错。

    一周之后,我真的如医生所说,可以下地活动一下腿脚了,但也仅限于从病房到卫生间十来米的距离。好在我右手没问题,可以自己吃饭、上厕所,仅仅这些就足以令母亲欣慰了。姐姐从澳大利亚邮寄来一大堆改善脑循环的药物、保健品、皮肤外伤药膏,由于她即将临盆生产第二个孩子,虽然心急如焚,终究不能赶回莲城。

    就在大家为我的日渐康复而欣悦之时,只有我感觉到事情不妙,因为我对自己现在的记忆能力未免估计过高了。而实际情形是,刚过去几天的事情还能记得,但相隔时间超过一周以上,记忆就明显模糊,有些谈话内容彻底遗失。那么超过一个月以上呢,超过一年以上呢,我的记忆岂不又是大段大段空白?像从未有任何事物来到大脑一样?这个发现以及由此产生的推测令我十分沮丧。

    我溜到医生值班室,从窗户看到那个年轻女医师在里面,就敲门进去。我告诉她自己最新的不好感觉。她说,临床上各种情况都会出现,像我这种情况她以前也遇到过,目前比较可行的方法是随时记录自己的生活细节,包括和人的交流对话内容等,越具体越好。对以前遗忘的时间段,可以通过翻看以前的书籍、日记、资料,听先前熟悉或喜欢的音乐,多到曾经熟悉的地方、生活环境中,在视觉、味觉、嗅觉、听觉等各种感官上刺激触觉神经,从而唤醒潜意识,激起回忆大脑电波。另一种因突发事故造成的失忆者,可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护理后到事发地(失忆的产生地)重新体验,直接刺激他的感官神经,看看能否生效。但是医学上对这最后一种试验历来争议很多,有专家认为此举不仅不能唤醒病人记忆,还有可能适得其反,加重病情。

    她说前几种方式都是有益的,等你出院后应该多试试,把它们作为一种生活习惯来适应。另外还有很重要的一条:一定注意保持达观平和的心态,放松心情,过于忧虑只会恶化病情。我问她何时可以出院,她说,你头部缝针还没拆线,腿部外伤伤口也未愈合。治疗一周后看恢复情况再定吧。

    10天后范小乙为我办理了出院手续。在莲城市中心医院住了一个月,现在我要回家了。站在医院门口,我骨折的左臂仍打着厚厚石膏,一个月之后才能卸下;带着满身只有自己知晓的伤疤,我就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10月末依然温煦的阳光,把我照得脚下一阵阵发软,街市上的喧嚷显得多余而又不真实。半小时之前医生对我说得很明白,以后家就是我养病的主要地方,言外之意我不能外出寻找工作。他们不知道,对我来说,最不重要的就是工作单位了。

    母亲两天前专门请家政工把家里彻底打扫清理了一遍。走进亮堂堂的居室,摸摸被阳光晒得蓬蓬松松的被褥,看看书橱里那些从前属于我现在也属于我的各类藏书,我的心瞬间变得柔软。在盥洗室的镜子面前,右手抚摸着下巴上的一条伤疤,我对自己说:马长智,你已没有过去,也无能力设想未来,你只有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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