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范小乙那里证实了马长智失忆的事实后,我能明显感觉痛苦又增加了新的成分,这新增加的成分对我的摧折变得更全方位。说到这,我的心不禁加紧了收缩,一时不知先从哪开始说起。容我缓两口气儿,放慢一下说话的节奏。对马长智的失忆我最先感到震惊,但我用女性特有的坚定告诉马长智,我要帮他恢复记忆。这些情节你们以前也都看到了。我的确是这样想的,也这么做了。每隔几天我总要瞒着父母去医院看他,后来他出院回家了,我每周去他家一次,给他送去他以前喜欢吃的食物、喜欢的音乐、诗集、小说,他过去写给我的诗歌。但令我不解并不安的是,他对过去曾经最喜欢的东西,如今竟表现得毫无兴趣和感觉。并且他还当着我的面嘲笑自己以前的品位,令我羞愧极了。我的信心在他面前大大受挫。这是第一重摧折。
第二重摧折我想你们都已经猜到了。作为一对相爱几年的恋人,即使分了手,那些过往的相爱经历,爱情细节都有值得珍存的理由吧。在他出事之前的许多个夜晚,我坚信很多时候我们应是在两地同时陷入回忆的,也就是说,我那时的痛里其实还包含着隐秘的甜蜜,只不过是在我的叙述里被故意漏掉了。或者还可以说,那时的痛是两个人共有的痛,实际算来,我个人的那份充其量就是百分之五十的痛。而他失忆了,等于直接对我宣判,我的回忆毫无理由更无价值。现在他连我这个人是谁都不知道,更进一步说,我们的爱情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和现在的他毫无关系。按照这个逻辑,我的思维继续陷啊陷,陷进一个可怕的怪圈:既然和他现在毫无关系,那么就等于爱情从没进入过我的生活、我的身体,就从没存在过,它比空中的飞尘、指尖的流水更虚无缥缈。我常常对着镜子里的人,问自己:你是谁?
巨大的虚无感横亘在我胸中,有时已经影响到我的工作,听着嗓子里发出的说话声,觉得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发出的声音。有时我站在讲台上,尽管背对着学生,却感觉他就坐在最后一排,用充满探究的眼神看着我上课。我真恨自己的大脑,看,现在我又开始回忆了。三年半前春天的一个下午,他像天兵下降般来到我的校园说要听我讲课。他的到来令我在经历了少许慌乱后很快镇定下来,结果,那节课比往日讲得还要好。我知道他是《莲城晚报》的知名记者,还是诗人、小说家,但对他突然来学校看我没有丝毫准备。当然,我在这又卖了个关子,在那之前我们就是朋友了,一对尚未捅破窗户纸的朋友。下课后,我陪他在校园外田野边的小路上散步,已经长成的青麦吐出醉人的清香,扑入眼帘的,全是绿色:小麦的绿,青草的绿,杨树、柳树的绿,一行行整齐菜畦的绿……我笑着对他说,我喜欢这里,我想永远留在这里教孩子。他在我前面停了下来,转过头,看着我说,很好,林郁,我支持你,以后也会支持你。我隐约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觉得脸上腾起了一片羞红的云。他有点诡秘地眨了眨眼睛说,你今天别坐班车回家了,机会难得,坐上我的摩托车好好感受一下这个春天吧。就是那个下午,拉开了我们相恋的序幕。爱情的美好,相信恋爱过的人都有体验,人生若只如初见,假如减损我的寿命什么的就能让爱情继续保持美好,我都一百个愿意。接吻时满世界皆忘的沉醉,躺在他怀里听他心跳时的沉稳笃实,还有那无数甜蜜的情话,这些早已经变成我生命的一部分,现在让我相信它们从没存在过,不就如同割去自己身体一部分似的难以忍受?而最最难忍的还不是这些,是马长智对我的痛苦却毫无知觉。
一天,我在相册里翻到一张相片,是在一个春天里照的。我站在一树洁白的梨花下,过于明媚的阳光照得我微微眯起了眼睛,他站在我旁边,低头侧脸含笑看着我。当时他就说这张照片拍得好,还专门冲洗出来。我拿出相片给他看,他接过去端详了一会,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过了一会,他把相片放在桌上,语气平淡地说,再好的事物都会消失,以后你也不要再费什么心思了,对我而言看与不看都没区别。他话刚说完,我的眼泪就刷地冲上了眼眶,我转过身,偷偷抹了一下眼睛,然后把相片收起来。
上一次,我去看他时,他还在睡中。我蹑手蹑脚踱到他面前,长时间凝视那张已现沧桑的脸,下巴上的一道疤痕依然清晰惊心。他醒了,见我站在床前,露出惊讶的神情,问,“我的伤疤是不是很可怕?”我慌忙说,“不,不是的。”他不知道,我怎会对他的伤疤感到害怕呢,他睡着那会儿,我多想像以前那样趴在他胸前,小心抚摸那道伤疤,亲吻那道伤疤。但是他不会知道,因为我也不会说。
至于对我的第三重摧折,在这里我不准备向你们隐瞒,它就来自对马长智暗下黑手的人。那可能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几个人,甚至一群人,我也不知自己从哪得来的这种预感。我把自己的预感说给范小乙听,他也这么认为。但是那些人如今藏在哪里?是暗自得意还是良心有一点点不安?范小乙告诉我他已经去过马兰镇探寻线索,但一无所获。其实我也找过一个在《莲城晨报》工作的同学,让他写了封感谢信登在报上,寻找那个好心司机,但很多天过去也没有任何音信。但是,无论我怎么猜测都猜不出,有人为什么会对马长智下如此狠手。可怜马长智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遭害、被什么人所害,假如他永远恢复不了记忆,是否害他的人就终生逍遥法外、不受到任何惩罚?而我们这些和马长智情感亲近的人,却要终生活在不能获知真相的煎熬之中?
第四重摧折,唉,到这时我不得不继续往下说了,难道它能离开我可怜、可气的父母吗?他们从别的地方已听到了马长智的事情,可是一反常态,并没像以往那般不可理喻地跟我吵,而是小心翼翼看着我脸色,从来不在我面前主动提起。我估计这是我那足够聪明的姑妈给他们出的主意。另一方面,他们悄悄加紧了给我物色男友的步调。直到有一天,他们明确告诉我周末要安排一次见面,对方是教育局督导室公务员时,我才不得不主动对他们说了马长智出事后的现状。
我母亲故作惊讶地说,“哎呀,还有这样的事情,我可是第一次听说。可怜他母亲了,不仅没福享受儿子的孝敬,恐怕还要伺候他一辈子。”我瞪了她一眼,她讪讪笑着不做声了。
过了一会,她又换了一种可怜天下父母心的语气说,“郁郁,其实你这段时间对他也算是尽心尽力了,他这病能不能看好是一回事,什么时候看好又是一回事。你过了年就28了,不为我们考虑也得为你自己考虑吧。你姑说这个小伙子相当不错,他上你们学校检查时见过你对你很中意。就去见见吧,兴许见了面你就相中了呢。”
我厌烦地从客厅躲进自己房间,撂给他们一句话,“我的命是你们给的,你们爱干吗就干吗。”尽管这样说,第二天我还是以感冒不舒服为由把相亲向后拖延下去,事实上感冒也是真的。
我已一段时间没去马长智家了,因为我的思绪很乱很乱,不知道自己能为马长智带去什么,更对自己安抚别人的能力深深怀疑。他母亲敏感地好像捕捉到了什么,一天下午给我打电话,问我这段时间没去是不是感冒了身体不舒服,我说是的,觉得好疲累,等过几天好些就去看你们。放下电话,发现办公室里就剩下我一人了。我半个身子伏在桌子上,胸口一阵阵发闷。我在心里呼喊着:上天啊,你为什么要让我承受这么多痛苦!马长智,你正在干什么,我的痛苦你能感受得到吗?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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