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我对母亲说想出去走走,母亲叮嘱我就在小区院子里遛遛就好不要走远。
雪花这会儿比下午又大又急,已经变作鹅毛大雪。松软的新雪踩在脚下咯吱咯吱作响。不远处几个小皮孩顶着大雪堆雪人,不时发出一阵嬉闹声。记得自己小时候也喜欢玩雪,一入冬天就开始像盼年一样盼着下雪。好多天没出门了,满世界白茫茫一大片,突然感觉天地间竟是如此洁净、静谧。雪覆盖了一切,覆盖了嘈杂、肮脏,也覆盖了不安、惊悚,我深深呼吸着清冷的空气,能感到此刻自己的心里非常安静。
这段时间,我已经习惯于随时记录日常生活、瞬间思维感受,以及与人谈话的内容,并且越发感觉到这种方式对我的益处。范小乙和林郁都在努力通过让我阅读以前自己写作的文字,来实现对大脑皮层的刺激。我理解他们的苦心,也希望能有效果,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未奏效。他们对导致我现状的突发事故怀有不可更改的看法:都认为那是一桩蓄意谋害,因此必须要设法弄清真相。倒显得我自己对此漫不经心了,然而我知道破解这件事不是取决于经不经心,而是我能不能恢复记忆。
下雪的这个夜里,我在上半夜睡得非常安稳,下半夜,许久不曾做梦的我竟然做起了断断续续的梦:是在一个下雪天,我和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并肩而行,女子不知因何悲伤,边缓缓移步边嘤嘤而泣。我诧异地问,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哭了。女子并不回答,还是嘤嘤地哭。我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怜爱,将她搂在自己怀里,吻她冰凉苍白的额头安抚她。过了一会,她抬起头,脸上的泪水依稀可见。她幽幽吐出一句话,你都不认识我了,还为什么吻我?你不知道这样我会更悲伤吗?我警醒地向后退了一步,想仔细看清女子究竟是谁,就在这瞬间,女子突然身姿轻盈地飘远了,留下我呆呆地站在大雪中……
梦醒的刹那,那些细节异常清晰。我披衣走到窗边,雪依然在静静飘落,满世界皆是白色。那个嘤嘤而泣的女子,不就是林郁吗,我从前的恋人。这个梦带给我的除了朦胧、暧昧、无法说清的情境,还有不安宁感。这个梦暴露出的隐秘,令我担心自己更担忧林郁。现在的我已远非出事前的我,和原来在晚报做记者更是天壤之别。而她应该有个正常的丈夫、正常的婚姻,她不应该再到这里来。想到这里,我的心意坚定下来,不安宁感也随之消失了。
融雪后的第二天,我们正吃着晚饭,母亲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眼前的汤碗说,“我烧的鸡蛋汤总归不如林郁做的好喝。”我端起碗喝了一口说,“我觉得挺好啊,没尝出有什么区别。”她看了看我,叹口气:“林郁有段时间没来了,听说前些时间感冒发烧了。现在也该好了吧。”我心里一惊却没吭声。母亲继续一个人在说,“我觉得我们娘俩有缘分,要不我怎么就看着那孩子好呢。其实你的病也没嘛,能有多大影响?”我对她笑笑,“汤都凉了,快趁热喝吧。”
其实这几天,母亲都在有意无意地向我提起林郁,甚至委婉地向我暗示,以前林郁来这里夜深时也会留下不走。我知道母亲喜欢林郁,舍不得我们分开,可我现在是什么情形?有时母亲说她的,我只是听,却不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但是母亲暗示我和林郁有过同居还是对我产生了一些影响,当天夜里,我觉得心里有点烦乱,那个要命的部位肿胀得厉害。虽然我无从记忆之前我们的恋爱细节,但也不妨碍我胡乱想象一番。这样的结果是,到了白天,我非常害怕林郁过来,因为我担心自己不再像以往那样淡漠,担心自己控制不住冲动,会突然把忧郁的她抱在怀中,亲吻她苍白冰凉的脸庞、幽深的眼睛。还好,她有将近一个月没来了,但会给我发电子邮件,有时是她在杂志上、书里看到的好诗,有时是她自己写的诗歌、随笔,我通常是简短地回复几句看法。
临近圣诞节时,姐姐打来电话,说宝宝已两个月了,她准备回莲城来看我。我和母亲坚决打消她这个决定,因为她第二个宝宝实在太小,哪能经受长途奔波,何况家里还有个上小学的男孩需要照顾。我和母亲的坚决阻拦,倒令姐姐又生出一个主意,她说,墨尔本的环境幽静非常适宜疗养,她想法帮我办个过去的手续,当然我过去后可以上学也可以不上学。我当即同意,但让她再缓几个月办理,等她宝宝稍微大些我再过去。
去墨尔本的时间终于确定在了四月底或五月初。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最初的喜悦越来越少,她的心事明显增加。我劝她和我一起过去,她说吃不惯洋餐,哪也不去,就在家守着。
范小乙知道这个信息后,认为我换个环境也不错,但随即又流露出伤感表情。他问林郁知道吗,我说,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早晚会知道。
林郁最终还是从母亲嘴里知道了我要去墨尔本的事。她给我写了封长信,说她对我感到愧疚,不该在我还没复原时去跟教育局督导室公务员见面,如果这件事刺激到了我,她宁愿什么都不发生,让自己一直单身下去。我给她回复道:你如此善良美好令我更加不安。你应该有新的生活,不该在我这里继续浪费时间。我去墨尔本不是因为你,而是觉得想要换个环境换种生活,另外也想感受一下西方文明。
在这里我向你们坦白,我不是因为害怕再次爱上以前的恋人才决定远去墨尔本的。但是对于我的坦白,聪明的你们会相信吗?
从上海飞往墨尔本的飞机是在4月30日,那天范小乙一人送我去上海浦东机场。临登机时,范小乙用力拥抱住了我,“多保重,不用担心你母亲,有我照应呢。如果不想在那待了就回来,这里才是你的家。”我点点头,感觉到眼眶里有了湿意,赶紧扭头向登机口走去。
五月初墨尔本的气温比莲城还要低。姐姐一家住在墨尔本市郊,住房面积足有三四百平方米,有个非常漂亮的花园。她在莫纳什大学任教,我姐夫在墨尔本大学任教。姐夫是华裔第二代移民,他出生在新加坡,在墨尔本上大学后到美国读博又回到墨尔本大学任教。我第一次见他还是在他们结婚回国之际,现在他已经是百分之百的西方思维。他对我的事情知道一些,大方地说,其实部分失忆也算不上病,你在这里怎么高兴怎么过。姐姐的大儿子9岁,小女儿半岁,因为还在哺乳期,半年后她才去学校工作,所以现在有时间带我熟悉墨尔本环境。
初来乍到的新鲜感过后,我也不太总往外跑,除了比较喜欢开车去海边转转,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家里,帮姐姐照看一下婴儿,或是跟着园艺工人边晒太阳边做园艺。出国的时候专门带来一箱书,足够我慢慢看了。
范小乙经常给我发电子邮件,告诉我莲城发生的一些新闻,比如我们都认识的某副市长,在带小三去海南考察时遭遇车祸双双死在高速路上;还有我原来晚报社里的一个社长也在高速路上出车祸了等等。有时他也会说到林郁,说林郁隔段时间就会去我家看望我母亲,并且教会了母亲发电子邮件、视频聊天。我给他回信说,你难道担心我在墨尔本乐不思蜀把莲城把你们都忘了?姐姐给我找好的英文老师都被我给请回去了。我在墨尔本只是个暂时寄居者,在这里找不到文化归属感。
我没告诉范小乙林郁也给我发邮件但我从没回复过,这是事实。在开始半年里,虽然我从不回复她还是照旧给我发,好像这本来就是她一个人的事情一样。又半年后,邮箱里看不到她给我发送的邮件了,其实这一两年我已经习惯了天天晚上打开邮箱,看有没有我熟悉的汉字。看不到她的邮件我心里有些空落,说不出的怅惘。一次我跟母亲视频聊天时,委婉地问林郁还经常去看她吗。母亲说,她也有一个月没见林郁了,不知在忙什么。
在我来到墨尔本一年多的一天,我非常清楚地记得是5月25日。母亲在跟我聊天时告诉我,林郁几天前结婚了,对象在莲城市教育局。虽然在这之前我也有过诸多猜测,但真到亲口听母亲说出这个事实时,我还是有了种头皮发懵的感觉。我半天愣在那里没动静,母亲连声问了几句你没事吧。我说没事,过了一会就匆匆结束了聊天。
我开了车几乎是无意识地朝自己熟悉的一带海岸线驶去。把车停下,沿着长长的海岸线我走了很久很久,往日的蔚蓝海水细白沙滩此时觉得不过尔尔,胸口闷得隐隐有些疼痛。直到走得双腿发酸,我在沙滩上重重躺下来。这片荒僻的海域平时极少有人长久逗留,因此才更适合我。下午的阳光灼热,奇怪的是我竟像失去感觉似的。就在此时,我才承认,以前自己用意志支撑起来的世界,终于坍塌了。我在对自己的懊恼与自虐心理中沉沉睡去,仿佛睡了很久很久,几次觉得自己快要醒了翻一个身后又继续睡下去。
直到感觉有人在使劲拽我、拉我,大声用英文说话,我才睁开眼睛。一个五十多岁的澳洲人正用两只手用力拉动我身体。见我睁开眼,他表情惊恐地用手指着我身后让我看。我扭头一看,原来天色已暗,海水涨潮了。我的身体早已被潮水打湿,却睡得没有一点知觉。我爬起来,向他道谢后,腿脚麻木地向后退去,十几分钟后,我找到了自己的汽车。
如果不是那个澳洲人偶然间发现我去拖动我,估计我很快就被海浪卷走了。海滩上的危险一幕,我没告诉任何人。自那之后我很少外出,主动承担起了教两个孩子汉语和古典文学的任务。当初那个半岁的小婴儿如今已快两岁,粉嫩娇憨,汉语说得非常好,会背多首唐诗,而我小学五年级的外甥,在跟我下象棋时我稍有不慎就会被他杀得稀里哗啦。我跟我姐开玩笑说,这基因好了就是不一样,不服不行哪。我姐带我去看过几个神经科医生,服用一些药物后记忆力似乎比以前好了些,但没有根本改观。她也带我去见过澳洲的催眠大师,但那种方式对我也没起到什么作用。消失十年的记忆,对我仍旧是大片空白或者说是黑洞。倒是下巴上的那道疤痕,在持续用上好药膏涂抹后已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了。
莲城离我似乎越来越远,有时想起那座鲁南小城,竟有恍如隔世之感。很多时候,我会忘记自己失忆病人的身份,对造成自己失忆的偶然事故也已忽略不计,甚至觉得现在这种不需要回忆的状态没什么不好的。
姐姐几次要给我介绍女朋友,被我拒绝了。我说我忘了自己是个病人你怎么也忘了呢?姐姐说,我看你一切正常嘛,这不影响交女朋友。我说,现在还不想,以后再说吧。姐姐无奈地笑笑:好嘛,随你吧。在这不久后我接到了范小乙要结婚的喜讯。他说你不能参加婚礼我会很遗憾的。我说人虽不能去,但心意肯定要寄去的。我和姐姐一起帮他选了一对情侣表作为贺礼给他邮寄过去。
小乙终于喜结良缘我为他开心,而我的生活在墨尔本。假如不是后来家中突然发生了一件意外,我以为自己还会继续享受澳洲的艳阳和滋润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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