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乙有个大学同学在康水县宣传部工作,得知我的情况,他让范小乙速将我的笔记发给他看看。两天后,小乙的同学给我打来了电话。他首先对我在早村的遭遇深表抱歉和敬佩,我说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况且我现在也已复原了,要说最大的遗憾,就是母亲看不到这一切了,她终于没有熬到儿子恢复记忆的一天。他在那边也感慨唏嘘了一阵,然后告诉了我一件事,这件事既令我惊诧想想又在意料之中。5年前的秋天,康水县营山镇白村两村民因酒致命,家人报案。经查,两人所喝白酒系早村的酒坊合作社所产。随即又有临县其他村民相继投诉早村生产销售的“早村香”白酒以劣充优、假酒泛滥且有毒害。公安部门联合工商、质检合力清缴早村酒坊合作社,在全村查获几万斤有毒假酒。因出现人命,情节严重,村长等几名直接责任人被提起公诉,分别被判以五年、三年不等刑罚。假酒全部销毁,二十多家酒坊关门歇业,曾经红火多年的早村酒业顷刻间土崩瓦解,臭名昭著。村里无人敢再经营酒坊,大多数青壮年男性都去了外地打工,只剩下老弱妇孺的小山村冷清寂寥了好几个年头。当时此案震惊了省长,十几家报社包括新华社的记者进驻早村调查采访。
他说,“原来在早村假酒事发的一年前,你就潜入村子,直到身份被发现。他们顾忌你是前去卧底的记者,干脆纵火想将你烧死。这帮人太恶劣了,幸亏已经受到了惩罚。如果不是失忆,相信你早就是我们的打黑英雄了。”
虽然看了我的笔记,然而他对有些问题理解有偏差,我觉得有必要向他解释一番:“首先,当年我去早村完全是兴之所至的随意之举,不存在卧底记者一说,自己也从未想要成为打黑英雄。至于纵火一事,我因不能确定他们是真的想要烧死我还是把我吓走,所以在写回忆笔记时都留下了余地。既不夸大自己的‘壮举’,也不放大他们的恶。”
他听了连声夸赞,“还是作家,境界的确不一般。”
随后他又邀请我去早村做客游玩,说如今的早村风景秀丽,民风淳朴。我想了想对他说等到春天吧,我还真想看看早村的春色。
第二年的四月初,春意已渐深,范小乙开车带上我向早村方向开去,同样的路途,却是不同的景色不同的心情。汽车驶过马兰镇进入康水县地界,山像一道道绿色屏障,在视线里铺陈开来。苍翠间映着皎洁的梨花粉红的桃花,山色异常迷人。我让范小乙把车开得慢一些,当车路过一个似曾相识开满梨花的村口时,我的心提了起来。我说,可能就是这里吧,只是原先的苹果树都没有了,现在全是梨树,你看花开得多美。范小乙摇下车窗,问了一个过路人,说这就是早村。范小乙扭头看着我,探寻地问,“想怎么看?”我说直接沿着村子外围开到山脚下,我想爬山。
汽车缓缓沿着村路向山脚前行,6年多前的一幕幕又浮上了脑海,清晰如昨。眼前的灿烂春色驱散了过去的浓重阴影,我像第一次见到它似的打量着这个小山村。山并不如我想象中那么高,植被却很丰富,栽满了桃树、梨树、核桃树、栗子树等等。站在山顶,俯视环望周圈尽是绿海、花海,而早村就掩映在其间。在我们上方,则是一片湛蓝澄澈的天空。范小乙说,真美啊,怪不得当初你来到这里就不想走了。
我们在山上转悠了近两个小时,下山时遇到一拨拨前来赏春、拍照的游客。经过陆大爷家紧闭的院门时,我的脚步顿住了。门前一棵老梨树开得肆意蓬勃,不知老人是否还健在。以他的智慧肯定会预测到,早村假酒事发只是时间早晚问题,那么这几年中他又是如何打发在早村的寂寂时光?还记得我这个听他讲故事的年轻人吗?但我也只是顿了几分钟就离开了。村子里随处可见坐在墙根晒太阳的老人,他们眼神谦卑、安静。来春游的行人抱着相机,满眼新奇,对着这里那里一阵狂拍。老人们平和地看着游人,他们知道游人在想什么,游人却未必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经历过重大劫难后的村民,依托山区优势,发展林果业和旅游业,并且学会了享受山居岁月安闲时光。他们必须开启一种新的生活,其实我何尝又不是如此?
围着村庄转了一圈,临近正午的阳光暖洋洋地环抱着山村,环抱着我们,我承认它比几年前我看到的还要美。
范小乙问,“现在还恨那些人吗?”
我摇了摇头,反问道,“如果我说恨,你会相信吗?走吧,不必打扰任何人了。”
当然,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件事情,林郁终于又回到了我怀抱。
有时闲谈还会提到六年前我在医院如何苏醒一事,林郁刚开始总说是亲人的呼唤将我唤醒,但是我坚称有人趁我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偷吻了我,还不止一次。林郁羞红了脸,随即像个小母兽一样扑到我身上,用她的小嘴堵住我的嘴,“是这样的吗,吻了就是吻了,那又怎么样。”
像所有久别重逢的恋人一样,白天黑夜,我们恨不得所有的时间都厮磨在一起,倾己所有地取悦对方,又毫无羞惭地向对方索取。在度过了最初一段情欲癫狂的日子之后,林郁发现自己怀上了小生命,而我也终于可以欣喜地对你们说,我会在36岁本命年当上父亲。
林郁的肚子越来越大,我常常一边把耳朵贴上去听听里面小东西的踢打声,一边想着要为他写一部什么样的书。
可以说,这将是我所有小说中虚构度最低、想象力最弱的一部,我惊诧小说也可以写得这样原生态。但假如我把他母亲写得过于忧郁,将他父亲夸张成一个冷硬汉子,将爱情过程描述得太漫长迂回,相信他终有一天会明白,那只是小说家的一点最小计谋在指使,丝毫不影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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