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在情爱之途-龃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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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1938年4月,郁达夫奉国民政府中央军事委员会政治部之命,以三厅少将设计委员的身份,前往徐州、台儿庄等战场视察,慰劳抗敌将士。当年6月,郁达夫又前往浙江东部战场视察。两次视察中,他撰写了不少战地报道和时事评论,同时,也写了不少言志抒情的诗章:“水井沟头血战酣,台儿庄外夕阳昙。平原立马凝眸处,忽报奇师捷邳郯。”

    几个月的视察,让郁达夫见惯了流血与死亡,也让他感到在国恨家仇面前,个人的情感纠葛是多么渺小可笑,不值一提。坐在回武昌的火车上,他思考了很久。他还爱他的映霞,既然还爱,就该以爱的方式相处。他决心回家之后,不再重提旧事,与映霞好好过日子,把精力都集中到为国家做点事上来。这么一想,他的脑子就很清澄了,心里也轻松了。

    郁达夫是吹着口哨,怀着愉快和激动的心情回到武昌的。这是一个难得的有一丝凉爽的早晨,刚下船的郁达夫脚步如飞地奔向自己的寓所。离家已久,他已经很想王映霞和孩子们了。一进门,他的眼前一亮:映霞正坐在桌前,身穿她喜爱的旗袍,只手托腮,冥思苦想的样子。他心如鼓敲,趋前亲切地叫了一声:“映霞!”

    王映霞侧过身来,眼里有朵火花一闪,瞬间又消失了。她埋怨道:“你还晓得回来呀?一去就是这么久!”

    郁达夫放下行李,说:“怎不晓得回?日夜都惦着你们的。孩子们呢?”

    王映霞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说:“妈带他们出去玩去了。”

    “街上乱得很,出去不安全呢!”他担心地说。

    “老呆在家,别说小孩,就是大人,憋也得憋死!”她说。

    他点点头:“是啊,人的天性是自由的。”

    王映霞不满地:“哼,只晓得自己要自由,把一家老小扔给我,自己一走了之!”

    她是个爱热闹的人,兵荒马乱,让她独自守着这个家,确实不轻松。郁达夫不由内疚地说:“对不起,让你操心受累了……”说着弯下腰,轻轻地抱住她圆润的双肩。他还想有进一步的亲昵时,王映霞将他推开了。

    他有些扫兴,想了想,诚恳地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去前线,是去履行作为国家一分子的责任。对家里照顾不周,只有请你多担待了。”

    “岂止是照顾不周?”王映霞白了他一眼,怨忿之意溢于言表。

    他心里颇为不快,忍不住声音大了起来:“吃有吃的,穿有穿的,你要住洋楼我就租了洋楼,你还要怎样?现在是战争时期,不是你过优雅生活的时候。”

    “我看,你的心根本就不在我们母子身上。”

    “你怎么这样说话?我的心不在你们身上在谁身上?你该不是说,我还不如别的人对你上心吧?”

    “是的,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因为我的感受就是这样!”

    郁达夫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率,连一点掩饰都不愿意有。但他还是压抑着自己的恼意,说:“那是因为别人另有所图,对你曲意奉迎,你以为真的对你好啊?”

    “真好假好,我心自知。我是个女人,我需要人保护我、爱护我、呵护我,只有这样,我才觉得自己像个女人。可现在,我守着一家老小,哪也不能去,谁也不来理,我真是苦闷不堪,烦恼不堪,压抑不堪!我幻灭得很,我觉得自己都快崩溃了!”

    王映霞叫嚷着,五官都有些扭曲了。她的表情让郁达夫颇觉意外,但仔细一想,却也能够理解。他软下心来,再次搂住她的肩,说:“映霞,对不起,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心理状态。以后我会尽量地多陪你。”

    王映霞摇头:“你陪又有什么用?”

    “我们之间虽然起了一些风波,但无论如何,我还是爱你的。”他说。

    “你那还是爱么?你不仅说话变得刻薄了,而且常用怀疑的眼光审视我!你的爱真让我受不了!”她再次将他推开。

    郁达夫的耐心终于不够用了,他实在是不愿提那个人的名字了的,可他不得不又将他拉了出来:“这都是许绍棣造成的!这次到东部战场视察,在金华宿了一夜,我曾去找他……”

    王映霞非常敏感,立即双目炯炯地问:“找他作甚?决斗吗?真无聊!”

    其实,郁达夫只是想找许绍棣聊聊,想把事情弄清,请许绍棣注意影响和身份,让事情有个了结。他请人递了个帖子,约许绍棣在一家茶馆见面,他在茶馆里等到天黑,许绍棣才捎了个口信来,说他身体有恙,又要赶回丽水开会,不能履约。这时火车要开了,他只好作罢。

    “我只是想找他谈谈,他却托病不见,证明他心里有鬼!”郁达夫说。

    “别把别人想象得那么下流,而把自己打扮得那么高尚!”

    无论从口气还是从表情看,王映霞都还站在许绍棣一边,这让郁达夫难以忍受,他盯着她问:“你们是不是还有书信来往?”

    “怎么,我连与朋友书信往来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映霞!我现在只想排除外力,保护我的婚姻,使我们和好如初!”

    “能和好如初吗?当初你的承诺,还有你的甜言蜜语你都还记得吗?”王映霞一脸无奈与痛苦的样子,摇摇头,“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迷茫得很,呆在武汉,我如一个囚犯一般……你不是过去的你,我也不是过去的我了……我只想从这个巨大的牢笼里逃出去!”

    郁达夫大为惊讶:“你想走?”

    “对,我想走,我不想在这里窒息而死!达夫,带我走吧!”她难得的对他哀求道。

    “兵荒马乱的,你想到哪去?”

    “我不知道,我只想逃走!”

    “我看你知道,只是不想说出来,你想回丽水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你走不走?”

    “我当然不会走!”

    “你不走我走!我走了你可别后悔!”她说。

    郁达夫恼了:“你竟然要挟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走就走!你走了我就不活了?”

    王映霞指着他:“这可是你说的!”

    郁达夫不想和她争吵下去,他知道吵下去的结果是双方互不相让,隔阂越来越深。他想避一避她的锋芒,于是抓起皮包夹在腋下。

    “你干什么去?”

    “我还要去厅里汇报交差,没时间跟你纠缠不休。”他说。

    “好,我晓得你烦我了,你不理我了是不是?郁达夫,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王映霞气急败坏地指着郁达夫大叫大嚷。他看了她一眼,惊愕不已,因为她看上去像个街头泼妇,而不像个有知有识的新女性。她的两块脸往下垮,显得臃肿而丑陋,这是他从没发现过的。那个让他魂不守舍的美丽少女王映霞到哪里去了呢?

    郁达夫逃也似的奔出门去,从丹田之处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和她的那些快乐时光,仿佛随着这口气吐了个一干二净,再也找不回来了。

    2

    带着满心的不快和烦恼,郁达夫渡过扬子江,来到了汉口。他在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的办公楼前定了定神,变换了一下心情,才走进门去。

    秘书将郁达夫带进了郭沫若的办公室。他朝郭沫若敬个军礼,笑道:“郭厅长!郁达夫特来求见!”

    郭沫若抓住他的手直摇:“哈哈达夫,我们不要官场那一套吧,还是直呼其名痛快!怎么样,东部战场之行,收获很大吧?”

    “是啊,看了前线将士英勇杀敌的情况,很是振奋,很受鼓舞!”

    郭沫若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你写的那些战地报道,也让后方的民众深受鼓舞啊!派你去视察,是选对人了!”

    郁达夫从皮包里拿出一份材料:“这是我写的视察汇报。”

    郭沫若接过材料往茶几上一放:“不用看了,你写的那些文章,就是最好、最生动的汇报!政治部对你的工作非常满意!这一去又是一个多月,家里都还好吧?”

    郁达夫眉头微微一皱:“都还好吧,就是……”

    “怎么?”

    郁达夫丧气地:“刚才又跟映霞吵了一场。”

    “你们俩怎么回事?”

    “她和许绍棣之间的传言,想必你也听到一些?”

    郭沫若点头:“听是听到了,但捕风捉影的事,我从来不信。”

    郁达夫痛苦地垂下头:“我却不能不信!”

    郭沫若劝道:“达夫,没有凭据的事,还是不要轻信,就当它不存在吧!既然你爱映霞,就要充分信任她,不要无端猜疑,这样既伤了她,也伤了你自己。”

    “我何尝不想信任她?即使她和许绍棣的事是真的,只要她痛改前非,我也愿意原谅她,继续爱她!可到了武汉,她仍想入非非,吵着要离开武汉,说在这里会憋死。现在到处在打仗,她要到哪里才不会憋死呢?刚才,还要我带她走,甚至说我不走她走,还说她走了我别后悔!”

    “她没说要去哪?”

    “没说,我想她是要去丽水。”

    “那你赶紧回家吧,女人一任起性来,说得出就做得出的!你和她多沟通沟通,多劝劝她,多哄哄她!唉,你们呀,原本是一双佳偶,怎么就变成了一对冤家?”

    听郭沫若这么一说,郁达夫紧张起来了,忙起身:“沫若,那我就先走了。”

    “快去吧快去吧,改天我过江来看你们!”郭沫若将他送出门外。

    郁达夫急急忙忙赶回武昌,离家门越近,他心里越慌,不祥的预感死死地抓住了他。天已擦黑,刚到寓所门口,两个黑色的小人影向他扑过来。阳春和殿春争先恐后地叫着:“爸爸、爸爸!不好了,妈妈不见了!”

    他一惊:“怎么不见了?”

    殿春说:“爸爸,妈妈走了,妈妈不要我们了!”

    他厉声道:“别瞎说,妈妈不会不要我们的!”

    殿春哭了起来:“呜……真的,妈妈真的走了,真的不要我们了!”

    郁达夫像挨了一闷棍,呆在了门口。

    3

    郁达夫一清醒过来,立即冲入家门,问王守如:“妈,映霞真的走了?”

    王守如擦一把眼泪,点点头。

    “什么时候走的?”

    “都一个多钟头了。”

    “您怎么不拦住她呀?”

    “我怎么拦得住?”

    “她到哪儿去了知道么?”

    王守如摇摇头。

    郁达夫难以置信:“您是她母亲,她到哪去都不跟您说?”

    王守如说:“你这做丈夫的都不知道,她哪里肯跟我说?抹着眼泪就跑出去了!”

    郁达夫心急如焚,转身奔出门外。

    他先跑到武昌火车站,后来又跑到轮船码头,东张西望地找了一圈。自然是徒劳无功,黑灯瞎火的,这么大的武汉三镇,你到哪里去找?她既然要出走,是不会让你找到的。

    郁达夫颓丧地回到家,像一堆泥一样的瘫在椅子上。后来他想起什么,一跃而起,走进卧室。呈现在他眼里的是一片狼籍景象。地上散落着杂物,箱子敞开着,里面是空的。他拉开五斗框的屉子,里面也空了多半。她已带走了她的衣物。

    他坐到床头,气得直喘气。她真做得出来!她就这样把他和孩子抛弃了,不可理喻的女人啊!太阳穴上有个小锤子在敲,隐隐作疼。他偶一低头,瞟见床与桌子的间隙里,有一团白色的织物。是她遗下的。他将它拾起,展开一看,是王映霞的一件女式纱衫。再往地上一瞧,靠近墙脚的地方,散落着三封信。

    郁达夫心里一动,检起信来仔细查看,只见每封信的信皮上都有“王映霞女士亲启,许缄”字样。

    许绍棣的情书!

    郁达夫眼睛顿时瞪得溜圆,妒火烤得眼珠子发疼!他抽出信笺来读,脸色发青,双手颤抖……他看见了一些献媚的、肉麻的、无耻的字眼,那些字如同一根根尖刺扎进了他的眼球。他的目光模糊了,他再也按捺不住愤怒的情绪,猛地将信拍在桌上,大吼一声:“贱人!”

    怎么办?该如何面对这突然的变故?他手足无措,在屋里团团乱转,末了将那件白纱衫铺在桌上,拿起毛笔,战战兢兢地写下一行字:下堂妾王氏改嫁前之遗留品。然后,他将笔往地上一扔,仰倒在床上,虚脱了一般……

    不知躺了多久,他蓦地爬起,抓起那三封信冲出门,在街上狂走了一通。他找到了一家照相馆。夜已深,照相馆早就关了门。他不管不顾,往人家的门上一顿乱捶:“开门开门!”

    门开了,一个伙计伸出头来:“关门了!”

    他叫着:“关门了不会再开吗?有生意都不做了?”

    伙计问:“什么事?”

    他拿出许绍棣的信:“请把这三封信翻拍,冲洗十份,要快。”

    伙计不解:“拍信干什么?”

    他没好气地:“你只管干活收钱,管我干什么?”

    伙计只好收下了他的活计。

    回到家中,两个孩子还没睡觉,围上来,默默地看着他。孩子的眼光无辜而可怜,愈发让他愤懑和伤心。殿春拉拉他的袖子:“爸爸,妈妈还会回来吗?”他无言以对。殿春又问:“妈妈要是不回来,我们怎么办?”懂事的阳春过来,拉着殿春往里屋走:“睡觉去吧,爸爸一定会把妈妈找回来的!”

    郁达夫长叹一声,头疼不已。时令虽是夏季,却有一股寒意直逼心底。窗外传来了海关的钟声,他掏出怀表一看,已是凌晨一点。

    4

    郁达夫在床上辗转反侧,几乎彻夜未眠。第二天起床后脑袋里还是一锅浆糊。他已经被王映霞的出走气懵了。从前两人一生气,总是他出走,他没想到现在她也用这一手来对付他了。而且,她的出走才是真走,毫无疑问是找她的情人去了。他越想越昏头,先取了许绍棣信的洗印件,给在武汉的几个朋友以及社会名流各寄了一份,然后又跑到汉口《大公报》,登了一则寻人启事。接着,他又去了郭沫若办公室,将那些相片朝郭沫若一递:“你看看,你看看!”

    郭沫若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

    郁达夫忿忿然:“是许绍棣写给映霞的情书,也是打官司的证据!我翻印了十来份。”

    “印这么多干什么?”

    “我给熟识的朋友和各界名流都寄了一份,让大家都了解事情的真相。”

    郭沫若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埋头读着那些翻印出来的情书。

    “你仔细读读,这总不是我多疑,总不是我捏造出来的吧?其实,自到武昌之后,映霞和许绍棣之间一直就有电报和书信来往,我是忍了又忍……”郁达夫揪了揪自己的头发,痛苦地皱了皱脸。

    郭沫若粗略地读了一遍,说:“达夫,恕我直言,我断定不了这是不是情书,在不同的情境里,他们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当然,口吻很亲密,但是,好朋友之间的口吻,也可以很亲密的。”

    “你还不信呀?走,我带你到我家看看去!”

    郁达夫不由分说,拉着郭沫若往外走。碍于是多年的朋友,郭沫若也只得暂时丢下手中的工作,跟着郁达夫渡江去了武昌。

    到了寓所,郁达夫指着屋内说:“你看看,这就是王映霞背叛婚姻,离家出走的现场!这总不是我伪造的吧?”

    郭沫若不作声,蹙着眉,扫视着屋内的狼籍景象。

    郁达夫举起王映霞的那件白纱衫:“这是她唯一留下的东西,许绍棣的信就是这件衣服旁边的墙脚找到的。”

    郭沫若发现衣襟上写有毛笔字,展开读了一遍,问:“这是你写的?”

    “是,我一时气愤不过,聊以泄愤。”

    郭沫若摇头:“唉,你呀!”

    “难道你还不相信她与许绍棣有私情?”

    “我还是难以置信,你断定她是找许绍棣去了?”

    “她不找他,又会到哪里去?她亲口对我说过,他已成了能够在精神上抚慰她的朋友。我已经在《大公报》上登了一则寻人启事,我想,她会看到的。”

    “是吗?”

    “目前为止,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

    “达夫,你也太冲动,太不冷静了,你这样做,等于自暴家丑,把你和映霞的隐私都公布于众了,又登启事又给名流们寄照片,这让映霞有多难堪?你这样,反而使事情难有挽回的余地!”郭沫若痛心疾首。

    “我知道,你又会说,我的自我暴露病又犯了,可是,我冷静得下来吗?只有这样,才能发泄我的愤怒,抚慰我受创的自尊!”

    郭沫若问:“你还爱映霞吗?”

    郁达夫想了想说:“爱,要不我也不会反应这么强烈。”

    郭沫若说:“听我一句话,既然还爱她,就用爱的方式来解决吧。”

    郁达夫露出一丝苦笑:“我何尝不想,可是……你呀,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痛。算了,不用我的痛苦来折磨你了,映霞回来与否,听天由命吧!”

    郭沫若摸摸上衣口袋:“我差点忘了,从前方转来你的一封家信。”说着拿出信交给郁达夫。

    郁达夫展开信,刚读了一遍,眼眶就发红了。

    “是孙荃来的?”郭沫若问。

    “嗯。”郁达夫点点头,“她和孩子躲在乡下,有娘家人照顾,平安无事,叫我勿以为念,保重身体。还说孩子们盼着他们的父亲早日平安归来。”

    郭沫若背着手在屋内转了几圈,拿指头点着他:“你呀你呀,你不爱的人,她对你一往情深;你深爱的人,她却让你痛苦烦恼。爱情这东西,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达夫呵,你还是冷静下来,想想怎样把映霞拉回家来吧!你现在的做法,可不是在拉她,而是在推她呀!”

    郁达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她跑了,我到哪里去找她呢?难道要我去向许绍棣讨人?罢,罢,沫若,陪我去喝几杯吧!”

    郭沫若诧异地:“你还有心思喝酒?”

    郁达夫难过得泛起了泪花:“你说,我除了借酒浇愁,还能做什么?”

    5

    负气出走的王映霞并没有走远,她就在武昌,住在曹律师家。曹律师是富阳人,与郁达夫一家熟识,在杭州时两家就有来往。曹氏夫妇将自己的床腾出来让给王映霞睡,他们则睡到另外的房间去了。

    住到曹家的第二天,曹太太问王映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王映霞就将事情经过说了。曹太太连连摇头,叹息不已。后来,曹太太忍不住问:“映霞,你跟我说实话,你和许厅长,到底有什么事没有?”

    “没有没有。”王映霞急忙否定,“曹太太,你也信那些谣传呀?我们不过是精神上走得很近而已!”

    “男女之间,精神上走得很近,是最容易出事的呢,”曹太太劝道,“我看你还是早点回去吧,别把郁先生急出病来了!”

    王映霞说:“我就是要急急他!他太不珍惜我了,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他不如许厅长对我好!”

    “你千万不要这样想,你若这样想,即使现在和许厅长没事,以后也会生出事来的!”曹太太说。

    “唉,我心里憋死了,只想找个地方透口气,可他,总是怀疑我要去找许厅长……其实呢,许厅长已经看上别人了。我真是冤死了!”王映霞言语间无限的幽怨。

    到曹家的第三天,曹律师从外面带回一张《大公报》,告诉王映霞,郁达夫在报上登了寻人启事了。王映霞拿过报纸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王映霞女士鉴:乱世男女离合,本属常事。汝与某君之关系,及携去之细软衣饰现款契据等,都不成问题,唯汝母及小孩等想念甚殷,乞告以住址。郁达夫谨启。”

    王映霞的脸板了起来,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哼!”

    曹律师说:“看来郁先生是急得没有别的办法了!映霞女士,还是回去吧。”

    王映霞涨红了脸:“他,他居然登报!居然把‘汝与某君之关系’也抛出来了,他不要脸,我还要面子呢!原本是想急他两天就回去的,他既然如此不顾夫妻情份,我就不回去了!”

    曹律师劝道:“映霞女士,千万别这样,别闹得不可收拾,以家庭为重吧!”

    曹太太也说:“是呀是呀,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没有你可怎么办呀?”

    王映霞青眉怒竖:“他这是把我往绝路上逼,这一回,我决不就范!”

    “这可如何是好?郁先生和我们是老朋友了,我们可不愿看到你们家庭破裂!你要这样,我可后悔收留你了。”曹律师踅眉道。

    “曹先生,我和达夫的事与你无关,你不用担一点责任的。谢谢你收留了我两天,我顶多再住两天就走。他郁达夫真要逼得我走投无路,说不定,我就真的投奔许厅长去了!”说着,王映霞就拿着报纸到里屋去了。

    事情闹到这一步,眼看越来越僵,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赶紧通报郁达夫了。翌日,曹律师去了郁达夫的寓所。

    郁达夫正好在家喝闷酒,曹律师见面就说:“达夫兄,还好吧?”

    郁达夫直摇头:“好个屁!映霞弃我而去,我正为找她而焦头烂额呐!”

    曹律师笑道:“你不用焦头也无须烂额,映霞仍在武昌,而且,就在我家!”

    “噢?”郁达夫似乎不太相信,“她没有去丽水?没有去找许绍棣?”

    “映霞并没有打算去找许绍棣。”

    “这,不可能吧?”

    “她是这么说的,而且从她言语看,似乎许绍棣又恋上了一位未婚女士,对映霞有了疏远之意。”

    “这样她还卷逃而去,抛夫弃子?”

    “她原本是想急你两天就回家的,看了你登在报上的寻人启事,伤了面子,就不肯回来了!这么僵着不是办法,你赶快去接她回来吧!”

    “我接得回来么?”

    “这就要看你心诚不诚了!她已经被逼到了高处,你不给她台阶,她是下不来了的。”

    “好,我马上去接!”

    6

    郁达夫赶到曹律师家时,王映霞坐在窗前,神情木然地望着远处。窗外的树上蝉儿长一声短一声地鸣叫着,令人烦闷欲睡。她穿着白府绸衣衫,身子略比十年前胖,但还是那样起伏有致,动人心弦。她仍旧是郁达夫喜欢的那种肥白的类型。郁达夫走近她,轻轻地唤了一声。她不回头,也不作声。郁达夫只好用了哀求的口吻:“映霞!”

    王映霞这才冷冷地说:“你来作甚?”

    “我来接你回去。”

    “要你接什么?你不是登寻人启事了么?多登几次就回去了的。”

    “不知你的去处,我才登报的!”

    “你不是一直怀疑我会去找许绍棣么?怎么又不知我的去处了?登什么报,你直接到丽水去找我呀!美其名曰寻人启事,纯粹是刻意败坏我的名誉!”

    被她抢白了几句,郁达夫心里一堵,声音就高了起来:“你不要因果倒置,我的名誉是谁败坏的?我的尊严又是谁践踏的?”

    王映霞身子一转,背对着他说:“你别问我,你找许绍棣去。”

    “我是要找他算账!他打着朋友的幌子,以友谊的名义假装好人!当年就一面呈请中央党帝秘密通缉我,一面勾引人家的老婆,我总算看透了他!可我去找他,你还说是无聊,你还护着他!”

    王映霞恼了:“你是来接我的还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郁达夫噎住了。

    曹律师碰碰郁达夫,陪着笑脸对王映霞说:“达夫确实是诚心诚意来接你的!”

    “你看他是诚心诚意的样子么?”王映霞噘起嘴。

    “我是诚心诚意来接你的,只是一提起许绍棣就气不打一处来!”郁达夫说。

    曹律师赶紧做和事佬:“大家心里都有气,这是可以理解的。都冷静下来,好好谈谈吧,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你们是夫妻而不是冤家!一日夫妻百日恩嘛。达夫,你是丈夫,要让着点。好,我不打扰了,你们谈吧。”说着就出了里屋,顺手带上了门。

    郁达夫放低了嗓音说:“曹律师说得对,我们谈谈吧。”

    “跟你没什么好谈的了。”王映霞还是背对着他。

    “那就不谈,我陪着你。”

    “谁要你陪?”

    “好,不陪,这是曹律师家,你待得我也待得。”

    郁达夫不慌不忙地在一旁坐了下来。王映霞冷脸相对,置之不理。盛夏季节,屋里闷热得很,郁达夫找到一把蒲扇,大幅度地摇晃着。他有意地让风向王映霞身上扇去。她耳边的鬃发在风中扬动着。可惜王映霞并不领情,睹气地坐开了一些。他们长久地呆坐着,默不作声。墙上的挂钟有条不紊地数着时间,蝉声已经低了下去,天光也渐渐地暗淡了……

    傍晚时分,曹太太做好了晚餐,几个人围着桌子吃了饭。郁达夫与王映霞面对面坐着。郁达夫几次给她夹菜,都被她用筷子挡开了。

    晚饭后,王映霞到外面走了一圈,郁达夫若即若离地跟在后面。他是想趁此机会与她套套近乎的,可稍一靠近,她就一眼睛横过来了。王映霞回到曹律师家时,他也跟了回来,趁她没来得及关上门,身子一仄挤进了里屋。

    “没见过这么死皮赖脸的。”王映霞嘟哝着坐到床沿上,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但郁达夫感到她的态度有所软化。他也不多说什么,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看着她。他还想给她打扇,可惜扇子已被她掌握在手中了。

    扬子江里传来了汽笛声,夜慢慢地深了。郁达夫已经有了困意,他的脸在灯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忧郁。他嗅到了王映霞带有汗味的体香,若在以往,它马上会激起他的爱欲,而现在,他既有被吸引,又有一种排斥的心理。

    王映霞忽然说话了:“都深更半夜了,你怎么还不走?”

    只要她肯说话,事态就有转变的机会。他忙说:“你不走,我不会走的。”

    “你怎么这么无赖?你的自尊心到哪去了?”

    “我求自己的爱妻,这不丢脸。”

    “别说得这么肉麻!有哪个丈夫是这样对待他的爱妻的?”

    “反正我不走。”

    “你必须走,这里没你睡的地方!”王映霞拉开门,叫道,“曹律师,请你让他走吧!”

    曹律师在外间为难地说:“哎呀都这么晚了,外面乱糟糟的,我可不敢让达夫兄回去,万一出点什么事,我们可担待不起呀!”

    郁达夫轻轻推开王映霞,关上门道:“听见了吧?我可是国民政府的少将设计委员,你有责任保证我的安全!”

    “你什么时候担心过我的安危?”

    “不担心你的安危,我会到处找你,急得嘴上都起了泡?”

    郁达夫翻起嘴唇让王映霞看。

    “活该!”王映霞根本不看,一扭身上了床,放下了蚊帐,躺了下来。

    郁达夫默立了一会,熄了灯,也掀开蚊帐钻了进去。

    王映霞一脚踢了过来,喝道:“别挨着我!”

    郁达夫忙隔开一点,说:“好、好,我不挨你的金身玉体。”他轻手轻脚地躺下来。她的脚就在他的脸旁。她身上特有的温香浓浓的笼罩了他,他很想搂住她的双脚,但不敢轻举妄动。他叹息一声,故意让口里的气息吹到她的脚上。月光淡淡的洒进房子里来。两个身体都在辐射热气,床上有点像蒸笼了。

    须臾,王映霞不声不响地下了床,从门后找出一张篾席,将它往地板上一铺,和衣躺到了地上。郁达夫连忙将头钻出帐子:“你怎么这样?你细皮嫩肉的,不怕蚊子咬呵?你不怕疼,我还心疼呢!”

    王映霞背对着他,一言不发。幽幽的月光在她眸子里闪着,在她衣服的皱褶里流着。郁达夫只好溜下床来,挨着她躺到地板上。可他刚躺下,王映霞又爬起来,回到床上去了。

    郁达夫只好就躺在地上了。如果再跟到床上去,显然是不合适的。欲速则不达。他侧身而卧,默默地看着蚊帐里王映霞黑糊糊的影子……

    一只蚊子嗡嗡叫着,盘旋着,落到了他脸上。他感到它在叮他,它的尖尖的嘴刺进他的面皮里去了。他细细地品味着那一丝锐疼,然后举起手来,啪地给了它——也给了自己——一耳光。他是打给王映霞听的,他相信她听到了。蚊子成了一点粘湿的肉泥。他脸上没有蚊子了,但他接着又重重地给了自己一耳光,声音极其清脆,而且响亮。他心里说:映霞,听见了吧,够意思了吧?

    床上蚊帐里传来了细微的鼾声。

    7

    翌日早晨起床之后,郁达夫打了盆水来,拧了把毛巾递给王映霞。她没有拒绝。这让郁达夫心里一喜,这说明他的努力有了成效。早餐的气氛也融洽一些了,王映霞与曹律师夫妇说了许多闲话,甚至还笑了一下。

    用完早餐,曹律师劝道:“映霞,还是跟达夫回去吧,客走主安。”

    郁达夫应和说:“是啊是啊,住了三天了,已经够麻烦曹律师一家的了!”

    王映霞瞥郁达夫一眼:“就这么回去?”

    郁达夫笑眯眯地说:“是要我租辆汽车,还是用八人大轿来抬?”

    王映霞白他一眼:“尽想便宜事!”

    “那你还要怎样?”郁达夫问。

    “我的名誉不能白白地受损害,你必须挽回我的名誉才行!”

    “我愿意你的名誉清白无瑕,你要我怎么做?”

    王映霞斩钉截铁地说:“你应该登一则道歉启事,否则我是不会回去的。”

    “我向你道歉?”郁达夫讶异不已。

    “不向我道歉你向谁道歉?”

    “可是,不是你自己出走的吗……”

    “可是,不是被你气的吗?”

    “非道歉不可?”

    “你看着办吧。”

    郁达夫感到为难,沉吟片刻,只好应承:“好吧……”

    王映霞又说:“道歉启事我来起草,你只管签名就行了。”

    郁达夫点头:“也好,免得我写的你不满意。”

    王映霞略略思考,找出一张纸,抽出郁达夫口袋里的笔,沙沙地写了起来,写完之后,交给郁达夫。郁达夫逐字逐句地念:

    “达夫因神经失常,语言不合,致逼走妻子王映霞女士,并登找寻启事,诬指与某君关系,及携带细软等等。事后寻思,复经朋友解说,始知全出于误会。兹特登报声明,并深致歉意。”

    郁达夫刚念完,曹律师夫妇惊讶地对视了一眼。郁达夫嘴角一撇,无奈地露出一丝苦笑。他真没想到,王映霞还有如此的笔墨功夫。这则启事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决不是什么即兴之作。他忍不住想,妇人的心思真是缜密呵。

    王映霞问:“怎么样?”

    郁达夫说:“学我的笔法倒学得蛮像啊!”

    王映霞说:“还不是你培养出来的!”

    郁达夫委屈地道:“这启事一登,我就成了神经失常的人,你这次的出走,也都归咎于我了!”

    “难道不应归咎于你么?”

    “好、好,责任全在于我,只要你回家,我什么都答应,行了吧?走,跟我回家吧!”

    “不行,等你去报馆登了启事我才回。”

    “行,我这就去报馆,你等着我!”

    这天,郁达夫总算把王映霞接回了家。进门时,三个孩子欢叫着扑到王映霞的怀里。殿春搂着母亲的腰问:“妈妈,你不会再走了吧?你不会不要我们了吧?”郁达夫忙拍拍殿春的头:“傻孩子,妈妈怎么会不要你们呢?妈妈只是到朋友家喝喜酒去了!”

    8

    这日,许绍棣刚在丽水的办公室坐下,那部安装没几天的临时电话响了。他抓起话筒一听,原本有几丝傲慢的脸立马变得谦恭了,因为他听到的是郭沫若的声音。

    “哎呀是沫若……是郭厅长呀!真没想到,您会千里迢迢打电话来!是呵是呵,久违了!哈哈是呵,都是厅长了……不过我这个厅长可不能与您同日而语哟!您这厅长现在统管着全中国的抗战文化宣传工作,是我的上司啊,不得了呢!再说郭兄大名天下谁人不知?我官当得再大,也是无名小卒……是呵是呵,回首当年,感慨万千!达夫和您都是功名卓著的大作家了,只有我许绍棣还是个碌碌无为的官僚……是呵,我和达夫的交道比较多一点,几个月前还在丽水见过他呢……什么?您也见过《大公报》上的启事了?哎呀,这个事,弄得我现在有嘴都说不清了!达夫爱妻心切,这我完全可以理解,可他有时候神经过敏,听信传言……对对,完全是谣传,没有的事!达夫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我的人格,还不至于这么卑劣低下吧?我的为人你们还不清楚?我仅仅是出于友情,给了映霞一些关心和照顾而已,决没有别的意思!如果她要往那方面理解,那是她的事,与我无关!我这人,生性谨慎,观念保守,又有乌纱在身,谁敢轻举妄动啊?还记得在日本时,我们讨论过‘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的事么?我可不像你们,多年来,始终只饮了一瓢!对呀,官人可不比文人风流……什么?官人比文人下流?那也要看是哪个官人了。对对,您放心吧,有机会的话,我会向达夫解释清楚……哦,对了,我现在有未婚妻了,嗯,我前妻去世快一年了。我们可能会到武汉或者重庆去完婚,就看局势如何发展了……好的,届时一定请郭厅长和达夫来喝杯喜酒!好,好好,再见,多保重!”

    许绍棣搁下话筒,仰靠在沙发上,微闭双眼,半天没有动弹。这个电话弄得他心情很不好。身居高位远在武汉的郭沫若居然也要过问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暗藏机锋地说他!

    许绍棣还在烦恼着,门口起了一阵喧哗。定睛一瞧,只见吴若愚柱着拐杖,不顾秘书的阻拦,颤颤巍巍地闯进来了。许绍棣只好起身相迎。吴若愚也不和他打招呼,气呼呼地兀自坐下。许绍棣给他倒了一杯水:“吴老,什么风把你吹到丽水来了?”

    吴若愚晃着满头白发:“什么风?除了逃难风,还有什么风吗?我不跑到丽水来,这把老骨头留给倭寇作践啊?”

    许绍棣说:“要跑就远点跑,丽水早晚也保不住呢!”

    “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吴若愚将一份《大公报》拍到茶几上:“这事,与你脱不了干系吧?”

    “这是什么?”许绍棣装糊涂。

    “这是什么?郁达夫的寻妻启事!”

    “他寻妻,与我何干?”

    “怎么,不承认?你也晓得怕丑?我一到丽水,你和王映霞的绯闻就把我的耳朵都塞满了!没想到你堂堂一个省教育厅长,竟寡廉鲜耻、卑鄙龌龊到了这种地步!我都没脸说是你的老师,听到别人说你,我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吴若愚吹胡子瞪眼。

    许绍棣说:“我究竟做了什么,把您老羞成这样?”

    “你还不够丢人?人家郁达夫在抗日前线劳军视察,你却在后方引诱人家的老婆,一个为国家奔波,一个为私欲而苟且,你比比看!”

    “嗬,郁达夫居然在您老眼里变得高尚起来了?曾几何时……”

    吴若愚戳戳拐杖:“我不管过去!他如今忍辱负重,大义在胸,就是一条好汉!而你还是他的同学、朋友,竟然做出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来!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欺,你连做人的起码道德都没有!你搞得人家夫妻反目,家庭分裂……过去我还痛斥郁达夫写《沉沦》是道德沦丧,没想到真正沦丧了道德的是你,是我曾经引以为自豪的学生!”

    许绍棣不以为然地:“吴老呵,您用不着如此激动,更用不着痛心疾首!道德是不是沦丧,这往往只是一个看法问题。”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为什么不能做这种事?我许绍棣脑子比他灵、官比他大、相貌比他好,漂亮女人为什么只能喜欢他,就不能喜欢我?我认识王映霞比他还早,他追王映霞的时候,他已经有妻子了,他能追,我为什么就不能追?在日本的时候,就有房东的女儿喜欢他,回国来,他又占有了王映霞,而我一个都没有,这公平么?”

    “天下女人有的是,你为何偏追王映霞?”

    许绍棣淡淡一笑:“这您不懂的,毕竟您是清朝遗下的老古董了!女人犹如园子里的花,花团锦簇,观者如云,为什么我独独喜欢这一朵而不喜欢另外一朵?也许因为它色、香、味俱全,也许因为别的说不清的原因。喜欢就是喜欢,不需要别的理由。”

    “你实在喜欢,可以远远地欣赏,何必一定要占为已有?”

    许绍棣微笑不语,和吴若愚谈男女之情无异于对牛弹琴。赏花岂能与摘花相比?花一摘下来,就是属于你的了,那种满足与愉悦,是很难与人言说的。可惜,杭州一枝花目标太大,刚刚触及花枝,竟引起轩然大波,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吴若愚盯着许绍棣:“看来,你还不肯善罢甘休?”

    “错了,老师您还不了解我?我是个识时务的人,赏花也好,摘花也罢,都是闲情逸致,我不会傻气到让闲情逸致影响我的仕途的。何况,那朵花已经不够迷人了。”许绍棣坦率地说。

    “哼,始乱终弃,这才是你的本色!”

    许绍棣长叹一声,仰靠在椅子上,不想再费口舌。他很颓丧,与映霞的事毕竟有些遗憾。处心积虑,终究功亏一篑。他心里暗暗说:达夫兄,我输了,可我并不是输给你!你好自为之吧。

    9

    汉口,郭沫若的办公室,郁达夫与郭沫若相对而坐。

    “达夫,我看到你的道歉启事了。”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神经失常了吧?”

    “我晓得你是委曲求全,一看就知道,通篇都是映霞的意思。”

    “不光是意思,通篇都是她的字!”

    “噢?那她的文笔挺老道嘛,看来,给你当了十多年妻子,也被你熏陶出来了!她回家了吧?”

    “人是回来了,不知心回来没有。”

    “慢慢来吧,人回来了就好,你们的纠纷,要尽早平息下来,不然,在朋友圈子里,总是沸沸扬扬,影响不好。”

    “我明白,这一向碰到的朋友都问我这件事,确实搞得我很没面子,对我和映霞都不好……我会尽力化解的。”郁达夫说。

    郭沫若从桌上拿过一本《日本评论》:“达夫,刚刚读了你的《日本的娼妇与文士》这篇文章,才晓得佐藤春夫的小说《亚细亚之子》是以我们为模特写的。把你我丑化成了坏蛋和汉奸还不说,甚至还影射了王映霞,真是可恶!”

    郁达夫说:“在上海时,佐藤见过映霞一面,我曾经还敬仰过佐藤,真是可笑!一到中日交战的关头,日本文人的丑态就暴露无遗了!五月间的时候,见到他的文章,把我气坏了,当时就写了这篇文章回击。”

    “好,写得不错,标题也好极了!”郭沫若满意地拍拍膝盖,语重心长地,“达夫,你是一个天赋聪明的人,也很有进取之心,如果你的进取之心得不到施展,那是应该归罪于社会与环境的;只是你在自我暴露方面非常勇敢,但个人感情有时太敏感,太脆弱,甚至有点神经质,这也许是写小说的有利因素,可如若体现在日常生活中,却有弊无利。国难当头,希望你莫被男女之情拖累了,这方面,我也是深有体会的。”

    “知我者沫若也!”郁达夫颔首,“映霞是回来了,只是怕许绍棣纠缠不休。”

    “委员长‘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于团结抗日无利,用在家庭生活方面,倒是十分得当的,只要你俩互相信赖,精诚团结,外人是奈何不得的,俗语说得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郭沫若话锋一转,“许绍棣那里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我给他打过电话了,他有了新欢,说是快要结婚了吧?”

    郁达夫如释重负:“是么?那就好!”

    两人正聊得起劲,窗外响起了急促凄厉的空袭警报。

    “日寇又要来轰炸了!我们到地下室躲避一下!”

    郁达夫跟随郭沫若匆忙下楼,钻进地下室。地下室潮湿阴暗,很多军官拥挤在一起,充塞着一股霉味与汗味。郁达夫与郭沫若蹲在一个角落里。有人高举着一盏马灯。外面隐约传来轰鸣的爆炸声。

    郭沫若问郁达夫:“局势越来越吃紧了,看来武汉也不得不放弃了。你有什么打算?是随我撤往重庆,还是……?”

    郁达夫想想说:“陈仪几次来电,如果武汉沦陷,要我仍去福州任职;孙大可也来了信,说《星洲日报》想邀请我去新加坡,给他们写时评,编副刊,我还没拿定主意,还要看映霞的意思。”

    郭沫若点头:“嗯,去新加坡不错,既能利用你的声望在华侨中扩大抗日宣传,又能发挥你文学上的特长。”

    “我也是这么想的,同时也想利用这个出国的机会弥合与映霞的感情。”

    “很好呵,我看你不用犹豫了。”郭沫若说。

    10

    王映霞虽然回家了,但对郁达夫仍不咸不淡的。郁达夫倒能够理解,这一场家庭风波,互相都深深伤害了对方,两人的情绪一时还难以调整过来。这需要时间,也需要他作更多的努力。

    这天晚饭后,郁达夫提出一起到江边散步。以“火炉”著称的武汉已到盛夏,天气燠热之极,到长江边吹吹风当然是个好主意。王映霞犹豫片刻,便点了点头,随他慢慢地走到了高高的江堤上。望着对岸星星点点的灯光,享受着江风的吹拂,郁达夫心情开朗了许多。王映霞越过一块石头时趔趄了一下,他趁机挽住了她。王映霞想想,侧脸问:“我们有多久没一起散步了?”

    “很久很久了!这都怪我,这些年,东奔西走,离多聚少,不知不觉地忽略了你……”郁达夫内疚地说。

    “你总是那么忙。”王映霞说,“当然也不能全怪你,要讨生活……”

    郁达夫望着夜色深处说:“映霞,拉你出来,就是想和你深谈一次。这一次的事情,我确实做得有点过,伤了你,也伤了我自己。是我不好,我应当向你忏悔,求你谅解。”

    王映霞沉默一会说:“你能认识到就好……当然,我也不是无可指摘,我也有要请你谅解的地方。”

    郁达夫抓起王映霞的手按在胸口:“映霞,扪心自问,我还是爱你的,我不能没有你,我希望,我们彻底和好!”

    王映霞轻轻地抽回手,她的手已让郁达夫手心的汗濡湿了,于是用手帕擦了擦:“我当然也希望如此。”

    “那就太好了!让我们把过去埋入坟墓吧,从今后各自改过,各自奋发,再重来一次灵魂与灵魂的新婚!”郁达夫跳了一下,接着捡了颗卵石,朝江中奋力一掷。水中立即绽了一朵小小的雪白的水花。

    “你看你,一下子就快乐得像个孩子,兴奋得像个诗人!”王映霞难得的露出了一丝笑意。

    郁达夫拍拍手,望着江水说:“映霞,我真的少不得你,想当年在安庆,也是在扬子江边,我贫困潦倒,走投无路,苦闷得想自杀,要不是你在身边,我真的只怕随波而去了!”

    王映霞一愣,说:“我什么时候随你去过安庆?”

    郁达夫这才猛然想起,他把王映霞与孙荃搞混了,他尴尬之极,赶忙说:“对不起,我一时糊涂……我是想说,在我的后半生中,你是最重要的,你就是我生命的一半。”

    王映霞低头嘀咕着:“说得好听!”

    郁达夫说:“我不光说得好,还会做得好的。你若不相信,我们把它写下来如何?”

    “写什么啊?”

    “写一个和解协议啊!”

    郁达夫想到就做,当晚回到家,果真撰写了一份协议书,一字一句地念给王映霞听:

    “达夫、映霞因过去各有错误,因而时时发生冲突,致家庭生活,苦如地狱,旁人得乘虚生事,几至离异。现经友人之调解与指示,两人各自之反省与觉悟,拟将从前夫妇间之障碍与原因,一律扫尽,今后绝对不提。两人各守本分,各尽夫与妻之至善,以期恢复初结合时之圆满生活。夫妻间即有临时误解,亦当以互让与规劝之态度,开诚布公,勉求谅解。凡在今日之前之任何错误情事,及证据物件,能引起夫妻间感情之劣绪者,概置勿问。诚恐口说无凭,因共同立此协议书两纸,为日后之证。”

    王映霞说:“听起来不错。”

    郁达夫说:“我知道你的意思,要做起来也不错。”

    王映霞说:“这一纸协议,能否弥补感情上的裂痕,就看你是否言行如一了。我希望你对过去从此一字不提,引导我向新的生命途中走,大家重新来生活。”

    “一言为定!”郁达夫走拢去,将王映霞轻轻搂进怀里,她慢慢闭上了眼睛……他们灼热的躯体很快绞在了一起,他们终于享受了久违了的鱼水之欢。可惜这种欢乐总是短暂的。郁达夫希望夫妻间的龃龌就此消除,不留后患,实际上却已埋下了决裂的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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