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在情爱之途-毁家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

    1938年7月下旬,郁达夫带着全家撤离被日军围困的武汉,辗转来到洞庭湖西岸的小县城汉寿避难。两个多月后,郁达夫应陈仪之邀,独自前往福州。到福州后,又接到孙大可转寄来的《星洲日报》社长胡昌耀的邀请函,邀请他去新加坡加盟该报,宣传抗日救亡。郁达夫毅然决定去国,打电报让王映霞带着孩子赶到福州。一家人会合之后,他将岳母与殿春、建春两个孩子留下,自己和王映霞带着阳春登上了去南洋的轮船。

    1938年12月28日,郁达夫和王映霞抵达新加坡港。一下轮船,便与前来迎接的孙大可夫妇拥抱在了一起。两家人分别多年,没料到会在海外相见,不禁感慨万千。

    张华打趣道:“达夫先生,还认识我么?”

    郁达夫笑道:“敢不认识你吗,我们的大媒人!孙太太,你还那么年轻,时光好像不曾光顾过你的面庞似的。”

    “到底是作家,就是会说话!”张华抚抚阳春的头,感叹道,“几年不见,你们爱情的结晶,都长这么高了!”

    闻听此言,郁达夫和王映霞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是啊,他们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可是他们的爱情却已是伤痕累累了。但愿在这远离祖国也远离是非的地方,能疗好他们心里的创伤。

    但是郁达夫和王映霞很快就知道,即使在新加坡,他们也不得安宁。孙大可领着他们乘车离开时,几个记者簇拥过来,争相给他们拍照。一个女记者堵住郁达夫问:“请问郁先生,此次加盟《星洲日报》,意在何为?”

    郁达夫说:“意在为新加坡的文化建设做一点事,意在为南洋的抗日宣传出一份力!”

    一个男记者挤过来,大声问:“据我们所知,郁先生和王女士刚刚闹过一场家庭风波,请问此次南来,是不是也为修补夫妻关系?”

    郁达夫瞟瞟王映霞,只见她的脸色一下就胀红了,便说:“家庭琐事,无可奉告!”他拉开车门,让王映霞和阳春上车,然后自己钻了进去,砰地关上车门。只在在这个时候,郁达夫才知道他和王映霞在武汉闹的那场风波的影响之大,它竟然波及到这天涯海角的弹丸之地来了!

    2

    《星洲日报》经理胡蛟在南洋酒楼为郁达夫接风,来作陪的文化界人士很多,杯盏叮当,笑语喧哗,酒宴气氛热烈异常。在胡蛟的率领下,报社同仁一一向郁达夫敬酒,异口同声地说,能够邀请郁先生这样的大著作家加盟,实在是本报的荣幸,也是新加坡新闻文化界的荣幸。郁达夫爽快得很,来者不拒,凡敬就喝。他很久没有这么畅快地饮过酒了。胡蛟当众宣布:“从今以后,本报早版的《晨星》和晚版的《繁星》副刊就交由郁先生主编了,相信在郁先生的主持下,它们得以日臻完善,放出灿烂的光辉!”

    郁达夫立即表态:“达夫一定竭尽所能,让《晨星》和《繁星》都放射文明之光,解放之光,照亮我们的光明前景!”

    他的话博得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以他的才情和精力,编这样的副刊是驾轻就熟的了。《南洋商报》主编胡愈之插言道:“胡经理,郁达夫是大家的郁达夫,你可不能据为已有噢!达夫自大陆来,南洋的侨胞们都想知道祖国抗战的情况,我希望他为我们写点这方面的文章,这不为过吧?”

    胡蛟呵呵一笑:“不为过不为过,编务之外,郁先生写什么,给谁写,都是他的自由!”

    郁达夫忙说:“愈之先生,我正有这方面的想法,这也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至于文章给谁,那都好说,给谁都是为了让民众知晓祖国的情况,唤起他们的抗日热情与必胜的信心!”

    “哟,我们光顾说话,可别冷落了女嘉宾!王女士,我也要祝贺你,由你来编辑《星州日报》的妇女版!”胡蛟端起一杯酒,走到王映霞跟前。

    王映霞忙举起杯子:“承蒙胡经理高看,映霞深感荣幸,就怕不能胜任呢!”

    “肯定没问题!”胡蛟笑呵呵地说,“王女士身边有一位著名作家的夫君,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定是得益不浅,下笔成章!”

    王映霞不由自主地瞥郁达夫一眼。

    郁达夫笑笑说:“你们别说,她学我的笔法还学得蛮像呢!”

    听出话中有话,王映霞脸上就阴了。在这种场合,他竟还不忘影射已经过去的事,这让她心中很是恼火。可这就是他的脾性,有什么办法?她迅速地掩饰过去,欠身笑笑说:“那我就尽力而为吧,还请各位多关照!”

    胡蛟兴味盎然地与王映霞干了一杯,说:“哎呀,看着郁先生和王女士这么般配的一对,我这不会舞文弄墨的人,也突然有了诗兴了!你们听我吟来,看看是不是诗:漫道诗人惯漂泊,红妆相伴到天涯!”

    众人惊呼:“真的是佳句!好诗、好诗啊!”

    胡蛟自得地一笑:“是吗?这要感谢郁先生给我带来了灵感啊!来,郁先生,再敬一杯!”

    郁达夫也不客气,又干了一杯,喃喃道:“红妆相伴到天涯,多浪漫、多美好的境界!可是又有谁知……”

    他把半句话吞下了肚。只有王映霞知道他心里想到了什么,她一眼横了过来,接着碰了碰他的胳膊:“喝多了吧?胡言乱语的!”

    郁达夫愣了愣神,不作声了。过了一会,从邻桌过来一个油头粉面、穿白色西装的人,端着酒杯问:“达夫先生,别来无恙乎?”

    郁达夫点头:“无恙、无恙,请问您是?”

    那人问:“您认不出我了?”

    他盯着那人的脸想了半天,摇头:“对不起,认不出来了。”

    那人就说:“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坐在郁达夫左侧的孙大可倾过身子,意味深长地笑笑,提示说:“达夫,你往很远的地方想想!”

    郁达夫问:“远到什么地方?”

    那人笑道:“远到上海滩,远到东泰书局编译所。”

    郁达夫蹙眉,用心回忆着。但他还是没想起来,这个人实在太陌生了。孙大可提醒道:“你再想想,什么时候头大过?”

    蓦地,一阵聒躁的手风琴声响起在郁达夫的脑际。他手在桌沿上轻轻一拍:“原来你就是那个上班时乱拉手风琴,让我头痛不已的人?”

    那人笑道:“正是在下!”

    “你还是那个提起《沉沦》就骂不离口,自己却又惹了一身脏病的道德卫士?”

    那人从容地笑道:“大作家还记得小人物的鸡毛蒜皮,荣幸荣幸!”

    郁达夫笑了:“不光鸡毛蒜皮,王友德先生,我还记得你写过抨击我的文章,还记得你的特长是拾人牙慧。真没想到在新加坡遇到你,天下真小呵!你该不是专程来南洋与我论战打笔仗的吧?”

    王友德大言不惭:“哪里哪里,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国难当头,须一致对外,是不是?国共两党都可以团结合作,何况我们是曾经的同事?郁先生声名如雷,笔锋犀利,定能为南洋的抗日宣传推波助澜,大家正求贤若渴,求之不得呢!至于我么,是因继承伯父的遗产而来,比你早到几个月。不过,小弟虽然不才,却也想为抗日救国出一分力,所以,在新加坡的新闻文化界也混了个脸熟。以后,还请郁先生多多指教啊!”

    郁达夫哈哈一笑:“好说、好说,达夫并不是个念旧恶之人,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让我们互勉吧!”

    坐在一旁的王映霞扫了郁达夫一眼。她觉得郁达夫这番话是说给她听的。但她并不相信,因为她感觉郁达夫并没有忘记过去,那些事一直梗在他的心里,他只是不说而已。

    3

    忠保路65号是一幢新建不久的三层公寓,郁达夫把他的家安在三楼的一套三室一厅的住房里。两间卧室,一间书房,外加一间会客室,对于一个三口之家来说,是挺方便的。此时的新加坡,还是在英国殖民当局管辖之下,岛上的居民华人占绝大多数,所以许多风俗习惯都与祖国一样。郁达夫很快就适应了这里带有闽广习俗的热带生活。而编副刊与写文章,都是他所擅长和喜爱的,没过几天,他就投入到了旋风般的工作状态中。

    然而他的家庭生活,却陷入了一片冷漠之中。一段时间里,他很好地遵守了他的承诺,对过去的事一字不提,只是与王映霞也没有更多的话说。他待她很客气,她对他也很周到,可他们之间就是没有亲昵,没有温柔,也极少鱼水之欢。奇怪的是,他感到她的身体没有那种令人迷醉的气息了。有时半夜醒来,他凑近她的身体嗅嗅,也只闻一种夹有海腥气的汗味儿。她的头发呢,也失去了光泽,还莫明其妙的有一股焦糊味,那种动人心弦的发香已经消失殆尽了。

    王映霞的工作量不大,又不用坐班,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家里。郁达夫则相反,每天都忙到很晚才回。一进家门,他总是先拿起报纸来看,然后就没来由地叹息一声。这几乎成了郁达夫的规范动作。而王映霞呢,也要郁达夫先说话,她才搭腔的。他们似乎在遵循某种规则,又像在进行沉默比赛。如此一来,家里的空气就变得压抑了,凝滞了,沉闷了,令人窒息了。

    这天晚上,郁达夫一如既往地翻着报纸,听壁钟不紧不慢地数着时间,忽然觉得这种气氛难以忍受,便又夹起皮包往外走。王映霞忍不住问:“刚回来,又要出去?”

    郁达夫说:“想和朋友聊聊天天。”

    “天天聊,还没聊够?”

    “有的事情,永远没个够,而有的事情,一次就够了。”

    郁达夫说着,身子一闪,没入门外的黑暗中。他的话像一根尖刺,直刺入王映霞的脑子里。可是她能说什么呢?什么也不能说,也不想说。言语早已不能弥补他们之间的裂痕。她能做的,是躺到床上去,如果睡不着,就拿本书来看,一直到自己困得支撑不住再倒头睡觉。

    于是,王映霞就坐在床头,看了会书,迷糊了过去。后来她被开门声惊醒,听见郁达夫的脚步在客厅里移动。但是他没有进卧室来,而是到书房去了。他也许并没有找人聊天,只是到外面走走就回来了。坐在这黑夜的深处,王映霞感到无比的惆怅。他似乎早已忘记,身边还有一个妻子。她叹了一口气,然后溜下床来,在客厅里倒了一杯茶,轻手轻脚地踅入书房,搁到书桌上。

    她知道,面对她这样的举动,他不会没有反应的,他不意气用事的时候,还是很讲究绅士风度的。他一如她所料地回头说:“谢谢。”

    她问:“这么晚了,还要写?”

    他答:“没办法,这一段时间我代理主笔,每隔一天要写一篇时事评论。”

    “那你还出去聊天?”

    “文章要写,天也是要聊的,有时候,聊天出灵感。”

    “这样看来,在家是不会有灵感的了,嘴巴都闭臭。”

    “有话明天再说吧。”

    “那好吧。”

    “谢谢你的茶。”

    “不客气。”

    王映霞轻轻地退出书房,把门带上,回到卧室躺下。海风从马六甲海峡吹了过来,轻柔地拂着她的脸。它令她想起他曾经的抚爱,可那似乎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窗户上透出熹微的晨光时,她发现他已经躺在了身边,嘴边还流着一线涎水。她伸出一只手,想搂一下他,可他翻了个身,将一个冷漠的背对准了她。她只好郁郁地将手收了回来,咬住自己的嘴唇。

    4

    一天,郁达夫领着几个文学青年到家里来。和这些人在一起,他总是很快乐的,而且,对妻子也显得很亲热,一进门就高喊着:“映霞,来客人了!”

    而作为一位名士的妻子,王映霞的举止也十分得体,一边笑吟吟连声说欢迎欢迎,一边殷勤地沏上茶来。郁达夫将带来的客人一一作了介绍,三男一女,女士叫飞燕,男的分别是温梓川、冯蕉衣和李冰之。王映霞优雅地颔首致意,青年们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在公众场所所,她是极易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的,她曾为此而骄傲。但是现在,她的感觉不一样了。她总觉得别人不再是羡艳她的美貌和风度,而是觊觎她身上发生的故事。

    刚坐下,郁达夫就拍着膝盖说:“刚才这一顿酒,真是畅快得很呀!现在来杯茶漱漱口,再好没有了!”

    王映霞便问:“又喝酒了?”

    郁达夫说:“以文会友,以酒敬友嘛!”

    飞燕女士笑道:“郁先生,刚才怎不把王女士带出去,是不是有意藏之深闺,怕我们自惭形秽啊?”

    “哪里哪里,自来星洲之后,宴请不断,应酬不断,每每出双入对,把她都搞疲倦了,所以,就让她在家歇着,以免憔损容华呢!”郁达夫笑道。

    “哇,郁先生真是怜香惜玉呀!”飞燕夸张地拍了一下手。

    王映霞嗔道:“你们别听他的!他是嫌我在身边,说话喝酒都不自由了!”

    郁达夫说:“这也不假!达夫这一生最酷爱的就是神圣的自由了,要不我怎会参予组织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不过,我敢与蒋委员长争自由,却不敢与夫人争自由,奈何?嘻嘻!”

    飞燕女士说:“看来郁先生还惧内呀!”

    “他才不惧呢!”王映霞闷声道。

    郁达夫笑笑:“其实我还是惧的,有时还非常惧,不是一般的惧呢!”

    冯蕉衣说:“这种惧,其实就是爱。王女士的美名,我们早就从郁先生的《日记九种》中得知了,今朝一睹丰采,果然名不虚传!”

    闻听此言,王映霞莞尔一笑:“冯先生过奖,半老徐娘,哪来什么丰采!”

    飞燕说:“啧啧,雍容华贵,面若朝霞,映霞二字,就是您真实的写照!一个才华横溢,一个美貌逼人,郁先生,您和太太是典型的才子佳人,真令人羡慕!”

    郁达夫笑道:“是吗?你们都还年轻,等阅历丰富了,你们就会知道,其实真正的快乐,与才华呀美貌呀关系都不大。”

    温梓川问:“那与什么关系大?”

    郁达夫眯起眼沉思片刻,说:“人的天性中,少不了占有欲与创造欲,古人云,欲壑难填,占有欲永远也满足不了,它给人的痛苦往往大于快乐。而创造欲则不然,它不但能推动社会前进,而且它一小点的实现,都会带给你巨大的、真实的快乐!”

    冯蕉衣说:“对极了!当我写出一首好诗时,就能品尝到这种创造的快乐!”

    飞燕说:“难怪先生当年和郭沫若、成仿吾一起成立创造社呢,肯定收获了不少巨大的快乐!”

    温梓川说:“自古江浙多才子,‘五四’以后,就出了鲁迅、郁达夫、茅盾、徐志摩……是不是江浙一带的人,文学创作欲特别强?”

    郁达夫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许与一个地方的风气有关吧。鲁迅与我相交十余年,就是他死后的现在,我也喜欢他的人格,仰慕他的精神……记得当年我迁往杭州之时,他曾劝阻于我,还送过我一首诗,开头一句就是‘钱王登遐仍如在’……”

    王映霞心里一紧,生怕他把与许绍棣有关的事说出来,急忙扯一把他的袖子:“喂喂,酒喝多了吧?一醉酒就话多,也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

    众人异口同声:“爱听爱听,我们都爱听呢!”

    王映霞盯着郁达夫的眼睛,眨眨眼说:“既然大家爱听,就说吧。不过,关于喝酒等等事情,我和你们的郁先生是有过‘约法三章’的。”

    郁达夫似乎没有懂她的暗示,兀自说下去:“可惜,我没有听从鲁迅先生的忠告,终于搬到杭州去住了,结果竟不出他之所料,被一位党部的先生弄得差点家破人亡!这一位吃党饭起家,积私财至数百万,曾经呈请南京中央党部通缉过我们的许某人,过去还是我的朋友,可是他对我竟做出了和倭寇对待我们老百姓一样凶恶的事情!而且,是在这抗战正激烈的时候!现在我们远离祖国,受不到他的淫爪的残害了,可是我们的南来,与他并不是没有关系的……”

    王映霞如坐针毡,脸上蓦地发起烧来。众人面面相觑,气氛变得尴尬了。很显然,他们都听懂了郁达夫的话。他竟然在这些小青年面前自暴隐私,他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王映霞板着脸,起身走到卧室里,望着窗外的灯火,一任伤心的泪水盈满自己的眼眶……

    等她回到客厅里时,客人们已经散去。郁达夫躺在沙发上,一只手摸着自己的额头。她走近他身旁说:“我知道,你没醉!”

    他说:“我是没醉啊。”

    她说:“你有意让我难堪!”

    他眨眨眼:“没有吧?我说什么了?”

    “你的诺言呢?”

    “什么诺言?”

    “你答应过,对过去的事从此一字不提的!”

    郁达夫眨眨眼,半晌才说:“对不起,我一不小心,它就自己跑出来了。”

    “还签什么协议呢,可笑!我早知道没用的,协议能封得住你的嘴?”

    “我已经向你道歉了。”

    “我要的不是你的道歉。”

    “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遗忘,要你珍惜,要你回到从前。”

    “这可能吗?”

    “你看着办吧!”

    王映霞走进卧室,砰地关上了门。

    5

    郁达夫心里沉淀了某种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它越积越多,他却不能明晰地知道它是什么。他只知道,必须想办法将它从心里掏出来,他才会活得轻松一点。这时,香港《大风》旬刊要出版周年纪念号,主编陆丹林先生专门给他写信约稿,他便从自己近年所写的诗词中,选出诗十九首和词一阙,加注释编为一组,名曰《毁家诗纪》。写完稿子,他长吁了一口气,忽然明白,那积在心里的是什么了,它就是他所写的这些呵!通过写作,他总算将它掏出来了,他的心没有以前沉重了。

    他揣了稿子来到《星洲日报》,将它交给孙大可,让他看看。

    孙大可说:“达夫呵,自从你来之后,星马新闻文化界可热闹多了!我还真没想到,你的时政评论文章也写得那么好,对敌我情势的分析很精辟!”

    郁达夫提醒道:“这一回,我写的可不是时政评论。”

    “是什么?”

    “你看看,给《大风》旬刊合不合适?”

    孙大可瞟一眼标题:“《毁家诗纪》?怎么取这么个名字?”

    郁达夫说:“你看看就知道了。”

    孙大可埋头阅读时,郁达夫若无其事地燃起一支香烟来吸。孙大可读着读着坐不住了,来回徘徊,读到一则注释时,不禁念出声来:“……映霞失身之夜,事在饭后,许君来信中(即三封情书之一),叙述当夜事很详细……”

    郁达夫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

    孙大可眉头一皱:“你怎么能这么写?”

    郁达夫不以为然:“为何不能这么写?都是真实的!”

    孙大可说:“事情真实与否,我看你自己也不一定很确切,即使是真实的,你也不能这样暴露自己的妻子!你们不是正在努力修补关系吗?如果公开发表出去,岂不是把映霞不守妇道、红杏出墙的罪名坐实了?!你的家现在还是完整的,它一发表,只怕真的要毁掉了!”

    郁达夫说:“我的家现在也只是表面完整,它的内里已是裂痕累累……我的目的不是暴露妻子,我也无意伤害映霞。但一想到许某的丑行我就无法按捺自己的愤怒!我就是要暴露他,谴责他,让他的嘴脸展露于世人面前!我要让大家知道,一个党棍,一个官僚是如何横行于世,更要让世人看清,我们这个社会是如何把曾经的朋友培植成一个卑鄙小人的!我就是要让舆论去鞭挞许某人的良心!”

    “达夫,你如果这样想,未免太书生气!你根本就鞭挞不了他,因为他根本就不跟你讲良心!你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伤了映霞,也伤了自己!”

    “我反正已是创巨痛深,忍着痛,我也要给许绍棣最后一剑!”

    “你伤不着许绍棣,你和映霞倒会两败俱伤,你清醒一点吧!”

    “我很清醒,你说服不了我。你说,诗写得怎么样?”

    “诗本身很不错,清新而哀婉,但这些诗注要不得!你一定要拿出去发表,就一定要把这些注释删去!”

    “诗注是写这些诗的背景和由来,删去就没意义了。况且,我也是为了以挽横流。对于映霞,我是爱之愈深,责之愈严。”郁达夫说。

    孙大可摇头:“别说映霞,我也很难理解你!”

    “是的,这个世上,理解我的人不多……鱼鲠在喉,不吐不快!我不仅要发表,还想请陆丹林代我给于右任,柳亚子、邵力子等名流各寄一册刊物。”

    孙大可生气地道:“你真的是难以理喻!不行,我不能让你这么做!”说着,将稿子塞进抽屉,锁了起来。

    郁达夫坦然一笑:“晚了,我还有一份,都已经寄走了!”

    “达夫,我看你简直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孙大可痛心地道。

    郁达夫想,他也许是不知道在做什么,可他不得不做,他就像沿着陡峭的路往山下跑,他已经止不住脚了。即使下面是万丈深渊,他也会往下跳的。

    6

    王映霞是在客厅抹桌子时,看到那本从香港寄来的《大风》旬刊的。郁达夫出门前,特意将它留在桌上,并且翻开载有他作品的那一页。于是,当王映霞随手拿起它时,《毁家诗纪》的标题便赫然映入眼帘。

    王映霞坐下,好奇地阅读。读着读着,她的双眉竖了起来。继而,她犹如五雷轰顶,目瞪口呆……她摇晃了一下,赶紧扶住自己的头。她的嘴唇开始颤抖,蓦地,她抓起那本《大风》一撕两半,掷于地下。然后,双手捂住面孔,无声地抽泣……少顷,她站起来,像一头受伤的母狮,愤怒地践踏着那本成了两半的杂志,她的美丽的脸由于扭曲而变得可怕了。

    她得反抗,她不能任人评说,她必须操起言辞的武器抵挡言辞的攻击。她喘息着,擦干眼泪,将烂杂志捡起,重读了一遍,然后坐下,提笔给杂志主编写信:

    “丹林先生:《大风》特大号拜读了,感慨无限。一切事件的真实性如何?我现在不想多说,只愿在自己正在靠记忆力的帮助,动手写的一篇记事文中,说得详尽一点,好让世人不受此无赖所蒙蔽……”

    信刚写完,郁达夫回来了。

    他若无其事地问她:“噢,在家呀,做什么呢?”

    王映霞回头,泪眼大睁:“做什么?我在清洗你给我留下的伤口!”

    郁达夫说:“言重了吧?我哪里又伤着你了?”

    王映霞拍拍那本撕破了的《大风》:“你、你极尽中伤之能事,你简直、简直……混账!”说着,又泪又流下来了。

    郁达夫显然对她的反应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吃惊之余,悻悻地说:“哦,你是说《毁家诗纪》呀,我写的都是实情。”

    “什么实情?是你看到的实情,还是你想出来的实情?!”

    “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你可以反驳,你可以争辩啊。”

    王映霞指着他:“我没想到,你是如此的出尔反尔!你的道歉声明,你的和解协议,你的诺言,你的保证,一切的一切,还言犹在耳,你却做出如此恶毒的事来!”

    郁达夫想想说:“你替我想想看,我蒙受的奇耻大辱,倾钱塘江潮也难以洗尽!你做都做了,我还有什么说不得?我是不想重提旧事,可是我不提旧事,旧事要提我!心头的郁闷总得有个地方发泄出来!再说,我也不能让许绍棣白白羞辱一回吧?”

    “你只想你自己,你替我想过没有?你往我心上插刀子不说,你还让我无颜在南洋立足!这就是你的宽容大量吗?这就是你答应的,对过去一字不提,引导我向新的生命途中走吗?”

    “其实,你也看得太严重了,不过是一组诗、几处注释而已。况且,我的矛头也不是对准你来的。在文章末后,我不是说了,‘大难当前,这些个人小事,亦只能暂时搁起,要紧的,还是在为我们的民族复仇’么?我不觉得《毁家诗纪》对你有什么欺负,而且,我的爱你之心,也从未衰落过。”

    “事到如今,你还说什么爱字!姓郁的,你不觉得可笑么?真是文人无行!”王映霞叫道。

    郁达夫反驳道:“胡说!无行的不是文人!许绍棣是文人么?”

    “我不听!别跟我提许绍棣了,至少,他比你关心我!”

    王映霞跑进自己卧室,砰地带上了门。关门声惊得郁达夫一愣,不知所措。后来他去推门,但门已经闩上了。关门独处,这已经是他们之间常有的场面,不足为怪。但他觉出她的情绪格外异常,不能不使他心生担忧。他真的没想到会闹到这种地步的。他心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拿起那本破烂的《大风》看了看,心里生出一丝悔意。也许,事情真让孙大可说中,变得不可收拾了……

    郁达夫呆坐着,阳春背着书包回来了:“爸爸,妈妈呢?”

    郁达夫对卧室呶呶嘴说:“妈妈有些生气,你去叫她,我们一起到馆子吃晚饭去。”

    阳春点点头,只轻轻一推,门居然就自己开了。片刻之后,阳春走出来说:“爸爸,妈妈说不去。妈妈在偷偷地哭呢!是你欺负妈妈了吧?老师经常告诉我们,男生是不能欺负女生的,你为什么要欺负妈妈呢?”

    郁达夫心里难过,只好说:“阳春,是爸爸不好,有些事你要长大才懂的。”

    7

    由于刊载了《毁家诗纪》,《大风》特大号畅销一时,连续再版了三次;接着,该刊又在第三十四期上登出了王映霞回击郁达夫的文章。若干年后,王映霞在《东方》杂志上发表了《半生自述》,她是这样描述这场风波的:

    “因刺激过深而引起的反感情绪,促使我立即写了《请看事实》与《一封长信的开始》两篇答辩文章和给《大风》主编陆先生的信,马上寄给了《大风》杂志。我写这些文章的动机之一,是想让大家了解了解真相;动机之二,是希望郁达夫再来一个反应。不料,这场戏没有下文了。这倒是出于我的意外的。不过,我替他设想,若不这样认默下来,又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于是我就找机会,找友人,向他提出了离婚,无条件的离婚。”

    王映霞的离婚要求,是孙大可在报社转告给郁达夫的。郁达夫急忙回家,却发现王映霞再一次离家出走了,她带走了她的衣服和日常用品,连纸条都没给他留一张。郁达夫后悔将阳春送去学校读寄宿了,否则,有孩子在身边,她也不会轻易出走吧?

    郁达夫以为像武汉那次一样,她不会让他轻易找到的。在饭馆胡乱吃了份咖厘饭后,来到孙大可家,却意外的发现王映霞坐在客厅里,正向张华抹着眼泪。她的脚边放着一口皮箱。他正要打招呼,张华对他使了个眼色,孙大可拉着他进了书房。

    郁达夫坐下,垂头丧气地说不出话。

    孙大可同情地拍拍他的肩:“现在后悔了吧?”

    郁达夫说:“没想到她会跟我提出离婚……看来她是绝了情了。”

    “你的意思呢?”

    “我当然不答应,这不是我的本意。”

    “她发表在《大风》上的答辩文章你看了没有?”

    “看了,不过我不想再作出反应。”

    “嗯……《大风》旬刊引发这场互揭隐私的笔战,让你们自相残杀,很不光彩,很不道德!”

    “哦,丹林先生本无此意,他给我和映霞都写了信,劝我们相互谅解,还说合则相安,不合则各走各,不必自在文字上互相战斗。”

    “是呵,家丑外扬,于已有损,于人无益,你盛名在外,更会让人贻笑大方。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郁达夫沉思良久,说:“我还是想尽最大努力争取破镜重圆。只是,现在映霞仍视许某为友人,她在答辩文章中也不否认这一点,我真没想到!”

    孙大可劝道:“吸取教训吧!如果实在处不下去,也只好协议离婚了。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好合好散,不要再闹了!”

    郁达夫点点头:“我知道的。”

    两人又轻声谈论了一会,郁达夫往客厅瞟瞟,见王映霞平静多了,便走出书房,提起她身边的箱子。

    王映霞立即喝道:“别动我的东西!”

    郁达夫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孙大可和张华齐声附和:“是呵,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王映霞两眼一瞪:“谁和你回去?我要到廖内去。”

    郁达夫惊讶不已:“廖内有八十海哩远,去那里干什么?”

    王映霞说:“干什么?我要去同学那里教书,眼不见为净,我要与你分居!你以为,我们还能在一个屋顶下生活吗?”

    “你不要睹气!”

    “我想得很清楚!”

    郁达夫无奈地放下了箱子。他想,他们现在是两只刺猬,距离太近就会互相刺伤,只要不离婚,分居一段也好。当晚,王映霞就住在孙大可家,既然要分居,她是不肯再回去住一晚了的。第二天,郁达夫赶到孙大可家,欲送王映霞去廖内时,她已经乘船走了。

    8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当郁达夫的家处在毁灭的边缘时,一个噩耗被报纸带到了郁达夫的眼前:1939年11月23日,他的大哥郁曼陀,在上海寓所门前被日伪特务枪杀了!郁曼陀时任江苏高等法院第二分院刑庭庭长,刑庭当时设在上海租界内,他忠于祖国,不为利诱胁迫屈服,对涉案的日伪人员秉公执法,毫不留情,因而招此惨祸。

    老母已殉国难,大哥又捐新躯,郁达夫悲愤交集。他独坐在黑暗中无声地饮泣。他知道,这已不是他个人的悲哀,“九一八”以来,被日本鬼子杀害的同胞何止千万?当孙大可来安慰他,劝他节哀时,他悲怆地说:“我的心已经受了太多的打击,它坚硬了,也麻木了,已经不晓得疼了……”

    不久,郁达夫获悉,上海律师公会等组织将在上海为大哥举行盛大追悼会,他立即书写了一幅挽联寄回国内:

    天壤薄王郎,节见时穷,各有清名闻海内。

    乾坤扶正气,神伤雨夜,好凭血债索辽东。

    9

    王映霞去廖内学校教书之后,独居的郁达夫心烦意乱,几乎无法执笔写文章了。他想挽回她的心,却又不知怎么办。张皇失措之中,他给廖内学校写了一封信,告之王映霞前去教书之缘由,信中还夹带了一首诗:“投荒大似屈原游,不是逍遥范蠡舟。忍泪报君君莫笑,新营生圹在星洲。”如此一来,有关他与王映霞之间的流言在学校里不径而走,尽人皆知,王映霞更是以为郁达夫不仅没有悔改之意,仍在蓄意诋毁她。她虽然了解他自我暴露的个性,却愈发觉得伤了自己的面子。于是,原本带有几分试探、几分要挟的离婚,慢慢就变成不可逆转的事情了。这是郁达夫没有预料到的。

    数月之后,王映霞回到新加坡,来到郁达夫的办公室。她的护照一直由郁达夫保管,销在办公室的保险箱里。她几次索要,他都没给。他怕她离开他回国去。这一次,她二话不说,手往他面前一伸,理直气壮地:“请把我的护照给我,我要回国去!”

    郁达夫说:“这个家你不要了?”

    “不是我不要了,而是你把它毁了!”

    他哀求地看着她:“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你认为还有吗?快点给我。”

    郁达夫犹犹豫豫地打开保险箱,拿出护照给王映霞。王映霞将护照放进手袋,顺便从里头拿出拟好的离婚协议书,摊在办公桌上:“签字吧!”

    郁达夫一惊:“什么?”

    “离婚协议。”

    他的脸霎时就苍白了:“一定要走这一步不可?”

    王映霞说:“我还能走哪一步?这都是你逼的!”

    郁达夫难过地说:“我知道,你对我彻底失望了,当年吸引过你的名作家头上的光环已然消失。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个舞文弄墨的无能之辈,一个有重大性格缺陷的凡人,我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不说,还免不了伤害你。我曾经是你精神上的朋友,现在却演变成了你精神上的敌人……”

    王映霞绷着脸:“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签字吧!”

    郁达夫抓起了笔,但是他的手在颤抖,他望着王映霞,乞求地:“能不能……再考虑考虑?”

    王映霞扭过身,背对着他,一副绝情的样子。郁达夫顿感心寒。她竟对他如此冷漠,一再逼他签字,她真的彻底变心了。他心一横,在离婚协议上歪歪斜斜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而此时的王映霞眼睛急剧地眨了眨,心里说,他果真签字了!还说什么爱我,他早就嫌弃我了!

    郁达夫将离婚协议朝王映霞一推,冷冷地说:“满意了吧?”

    王映霞收起协议书,说:“孩子由我来抚养,你负担学费吧。”

    郁达夫说:“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三个孩子由我来抚养。”

    郁达夫的这个决定,等于切断了他与她之间可能的联系。王映霞闻言一愣,随即说:“这样也好,免得我以后还须见你,招你讨嫌!”说完,转身咚咚咚地走了。那脚步仿佛直接踏在郁达夫胸口上,令他感到阵阵的生疼。

    10

    王映霞要走了,郁达夫带上阳春,邀上孙大可夫妇,到南洋酒楼吃晚饭,也算是为她送行。望着满桌的好菜,郁达夫伤感地道:“这就是我们最后的晚餐罢!”

    阳春说:“怎么是最后的晚餐呢?以后我们再来就是!”

    郁达夫说:“你妈以后来不成了,她要回国去了!”

    阳春问王映霞:“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王映霞无言以对,抚了抚阳春的头。

    郁达夫端起酒杯,说:“谁言杯中酒,不是离人泪?今天的这杯酒,包含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张华叹气道:“唉,当初,我见证了你们的结合,可万万没想到,又要见证你们的分手。”

    王映霞泪光闪闪:“这都是命!”

    郁达夫点头:“是呵,真是性格即命运啊!”

    孙大可举起酒杯说:“达夫,映霞,无论如何,你们夫妻一场,而且曾经不顾一切地相爱过!俗话说,好合好散,再聚不难,大家干了这一杯,互道珍重吧!”

    郁达夫与王映霞心情复杂地对视一眼,碰碰杯,一饮而尽。过后,郁达夫又自饮了一杯,红着眼说:“映霞,我一介书生,除吟诗作文,一无所长,也没有什么送你,送你一首诗吧!”

    王映霞默默地点点头。

    郁达夫略作思索,吟诵道:“大堤杨柳记依依,此去离多会自稀。秋风茂凌人独宿,凯风棘野雉双飞。纵无七子为哀社,犹有三春各恋晖。愁听灯前儿辈语,阿娘真个几时归?”

    孙大可点头:“诗是好诗啊!”

    郁达夫哽咽着:“可惜酒是苦酒!”

    第二天,孙大可夫妇带着阳春送王映霞登上了回国的轮船。郁达夫没有去送,王映霞给他留了一封信。王映霞觉得这样好,免得大家伤感。其实此时郁达夫就呆在离港口不远的酒楼里。他倚窗而立,望着码头上的人群和那艘即将远航的轮船,缓缓地举起酒杯:“映霞,一路走好!”

    悠长的汽笛声穿窗而来,郁达夫突然将酒杯掷碎在地上,然后趴在桌上号啕大哭:“映霞啊,映霞!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何必当初啊——!”四周的客人惊愕不已,他们见证了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痛苦。

    当天夜里,郁达夫将王映霞用过的枕头压在脸上,久久没有入睡。他深深地呼吸着她留下的温香气息。后来,他将枕头紧紧地搂在怀里,把它当成了十二年前与他热恋的王映霞……

    11

    1940年5月31日,郁达夫在香港《星岛日报》上登出了启事:“达夫与王映霞女士已于本年三月脱离关系,嗣后王女士之生活行动,完全与达夫无涉,诸亲友处恕不一一函告,谨此启事。”

    王映霞的启事则同时登在《星岛日报》与重庆的《中央日报》上。有好事者将一份《中央日报》寄给了郁达夫。他发现王映霞在启事中指责他“年来思想行动,浪漫腐化,不堪同居”,真是不知从何说起!也许,她是借此泄恨吧,爱与恨往往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也许,她还是在为改嫁作舆论铺垫?这样也好,她的怨恨就是他的止痛剂,免得他还心存幻想,对过去耿耿于怀。

    他是该抛掉过去,走向新途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