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在情爱之途-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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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郁达夫埋头于工作,用时光和自己的笔,慢慢地疗着心头的创伤。他没有想到,在这远离祖国的新加坡,还有一份爱情像椰果一样悬挂在树上,等着他去摘取。

    一个晴朗的早晨,郁达夫陪着阳春走在去学校的路上,而爱情就若即若离地跟在他身后。那是一个年轻美貌,穿着英军制服的华人女子,她的两只水灵灵的黑眼睛正盯着他的后背。郁达夫边走边与阳春说着话,所以她一直跟到校门口,他还懵然无知。等阳春的影子消失在学校里,他转身往回走时,才毫无准备地迎面碰上她。他感到眼前亮了一下——对于女人的美,郁达夫一向是敏感的——但也只是亮了一下而已,因为女人再美,也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埋头走他的。那女子却紧走几步,追上了他:“郁先生!”

    郁达夫非常惊奇,停下脚问:“你认识我?”

    那女子嫣然一笑,说:“郁先生是名人,谁不认识?您的演讲会我都去听过好几次了!”

    他笑眯眯地问:“你不觉得枯躁?”

    女子说:“哪里,相反,听了很振奋呢!呃,没想到郁先生不仅是名作家,还是一个慈父,儿子这么大了还送他上学?”

    他说:“哦,他读寄宿,昨晚回家住,今日因为顺路,偶尔送送罢了。不知小姐何方人士?”

    女子便告诉他,她姓李名小瑛,祖籍福建,是上海暨南大学外语系毕业生,现在新加坡英军情报部任职。

    他敏感地问:“情报部?你是在跟踪我?”

    李小瑛反问:“你怕我跟踪?”

    他开起了玩笑:“怕什么,被你这样年轻美丽的女子跟踪,未免不是一件幸事。”

    李小瑛笑道:“不见得哦!郁先生被跟踪过,受过惊是吧?放心,我不是谍报员,我们那个情报部,其实是情况报告部,主要任务是公共联络和向民众做宣传。而我呢,只不过是情报部电台的华语播音员。对了,我还播过郁先生的时事评论文章呢!”

    他眼里放出光彩来:“是吗?那我还感谢你呵!”

    李小瑛道:“哪里,应该感谢您,您来新加坡之后,南洋的抗日救亡宣传就有声势多了!我留意过,您除了编文艺副刊,还代理主笔,写了不少的杂谈与时事评论,怕有上百篇吧?您哪来那么多精力?”

    他嘿嘿一笑:“不是有那么多精力,而是有那么多话要说,不吐不快!”

    李小瑛点点头,瞟瞟他的脸,忽然说:“我见过王映霞女士,真的是大家闺秀,你们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真是遗憾啊!”

    他沉吟片刻道:“太美丽的事物总是像娇艳的花朵,经不起风吹雨打。”

    “我倒是能理解您,爱之愈深、责之愈严。”李小瑛说。

    “一方面,是我那个党官朋友用心险恶,诱骗了她的感情,另一方面,也许是我苛求于她。自暴家丑的结果,是既伤了她,也伤了我自己。”

    “不管如何,你们总算轰轰烈烈地爱了一场,也不枉来世上走一遭啊!”

    郁达夫笑了:“呵呵,看不出,李小姐还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呀!”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爱不就是人存在的意义吗?否则,郁先生也不会为情变而痛心了。”李小瑛望着他,很认真地说。

    郁达夫说:“哎,你今天是专门来讨论我的私生活的吗?”

    李小瑛调皮地一笑:“对不起,我跑题了!是这样,不知先生还有没有多余的精力?”

    “此话怎讲?”

    “情报部打算办一份《华侨周报》,还缺一个主编,我觉得先生最合适,不知您有兴趣否?”

    “原来你是来当说客的!”

    “情报部可以借重您的名气,您呢又可以多一份薪水,何乐而不为?”

    郁达夫想想道:“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话说?”

    李小瑛兴奋地说:“那就一言为定!我这就去跟长官秉报,再见!”

    “再见!”

    郁达夫与她招手作别,走了一程,回头一看,她也正好回头看他,并冲他欣然一笑。他也冲她笑笑。在明亮的阳光里,她的笑容特别灿烂,他不由得怦然心动……在经历了这么多的情感煎熬之后,他的心居然还会动起来,这也算得上一个小小的奇迹了。

    2

    郁达夫很快就兼任了《华侨周报》的主编,因为是周报,工作量并不大。如此一来,他就可以经常与李小瑛打交道了。和她说说话,互相看上几眼,都能使他心情愉悦。他很久没有这样愉悦过了。此时,著名侨领陈嘉庚先生在新加坡组织成立了华侨抗敌委员会,郁达夫当了执行委员,负责文艺方面的工作,他于是更忙了,也更充实了。充实而愉悦,这正是他要的生活。

    听说他兼任《华侨周报》主编,孙大可曾表示过异议,因为它是英军情报部办的。郁达夫不以为然:“那有什么,英军是盟军,我们现在是站在同一条战壕里。再说,我们不是又多了一个宣传抗日救国的阵地了吗?何乐而不为?”孙大可说,他本人并不反对,只是有些人想多了,说他这样的名人给英军做事,怕影响不好。郁达夫说:“那要看做什么事嘛!幸好,我不在你们组织里,要不,说不定又像当年在左联一样,要开除我了。”孙大可笑笑说:“别在意,你是对的。有时候,我觉得你活得真单纯啊!”郁达夫说:“单纯不好吗?应该单纯的事,就不要把它搞复杂了。”

    郁达夫觉得,他和李小瑛的相处就很单纯,恍若玻璃杯里的白开水,一眼可以看得透。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顾忌,不需要猜测,很随便也很随意。这天他正在办公室拿着红笔改稿,李小瑛满头大汗闯进门来,抓起桌上的水杯就喝,呛得咳嗽不止,面红耳赤地弯了腰。他忙在她背上轻轻拍了几下:“瞧你急得,都花容失色了呢!”

    李小瑛揩着汗说:“怎能不急?跑了一上午都没租到房子,我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郁达夫问:“怎么回事?你不是住得好好的吗?”

    “本来住得好好的,房东女儿一家突然回来了!”

    “现在打仗,难民又多,很难租到房子呢。”

    “可不是!”

    郁达夫不假思索地说:“这样好了,我的书房很大,白天没人,你呢又时常上晚班,不如你搬进去住。”

    李小瑛两只黑眼睛骨碌直转:“搬到你书房去住?”

    “对呀,你平时帮我打扫打扫,租金嘛,就不用你交了。”

    “当真?”

    “君无戏言!”

    “是你想有个添香的红袖了吧?”

    “想怎么样,不想又怎么样?你要是有顾虑,就当我没说。”

    “就是有顾虑,也比露宿街头好呀!”

    “就是嘛,想通了?”

    “你不怕闲言碎语?”

    “我什么风浪没见过,还怕闲言碎语?”

    李小瑛笑嘻嘻地:“也不怕我纠缠?”

    郁达夫便盯着她问:“你会纠缠吗?”

    李小瑛脸一红:“那可说不定呢!”

    当天傍晚,李小瑛就带着行李铺盖搬进了郁达夫的书房。她的床就架在书桌对面的墙角里。她铺床的时候,郁达夫手忙脚乱地收拾散落在各处的书籍。李小瑛笑道:“呃,把你的日记呵情书呵什么的统统藏好噢,我这个人好奇心重,到时别怪我翻阅了你的隐私。”

    郁达夫毫不在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隐私吗?想看就看吧,反正别人都说我有暴露癖!”

    李小瑛道:“胡说,什么暴露癖,你不过是想发泄郁闷,想让别人了解你,你不伪善,不道学,所以有勇气坦露自己。”

    郁达夫说:“难得你这样理解我。不过现在我晓得了,过分暴露自己并不好,往往事与愿违,伤人伤已。”

    李小瑛想想,不作声了。铺好床后,她坐在床沿上说:“你晓得吗?除了你的才华,你的那点孩子气,也挺可爱的。”

    郁达夫摇摇头:“要是天天在一起,你就不会觉得可爱了的。”

    李小瑛偏着头说:“是吗?我不相信。要不试试?”

    郁达夫一脸正经地道:“兵荒马乱,又拖家带口的,别给你添麻烦了!”

    李小瑛脸红红的:“我并不怕麻烦,只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现在不是试起来了吗?”

    郁达夫笑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呵!”

    李小瑛伸个懒腰说:“那好,以后,只要你不烦我就行。不过只要你一烦,我立即就会搬走,放心吧!”

    郁达夫望着她,静静地说:“不会的,你不是让我烦的人。”

    当晚,郁达夫睡得比平时早。因为李小瑛要睡在书房里,他也不能在书房里呆得太晚。半夜起来,上完卫生间,他将耳朵贴在书房的门上,只听见李小瑛的鼾声细微而均匀。她睡得很安稳,很香甜。接着他又将鼻孔凑到门缝里,鼻子一吸,就有一缕奇异的体香沁入到了他的肺腑深处,心灵深处。

    3

    郁达夫与李小瑛共享同居之爱的绯闻很快在新加坡流传开来。郁达夫既不解释,也不避嫌,照样与李小瑛出双入对。遇到朋友们暧昧的眼神,他一笑了之。其实在此时,他与李小瑛的关系还没有实质性的变化,绯闻还只是绯闻。无论在外还是在家,他都泰然处之。他自己都不知道,从何处获取了这种镇定力。

    一天晚上,郁达夫坐在客厅读报纸,久没见面的王友德不请自来。

    “郁先生,最近写些什么?”王友德一边问一边向书房里窥探。

    “什么都写,需要什么写什么……”郁达夫说,“哎,你不是说,也在星华新闻文化界混了个脸熟吗?怎么我没见到你的文字呀?”

    “哦,这一向我比较忙。”

    “你不想写文章出名了?”

    “达夫兄又笑话我了不是?我本来就没这个志向,那时候在上海,也是玩玩票而已。”

    郁达夫笑道:“你要是再找个名人骂骂,你还会出名的。”

    “那是,对这一点我笃信不疑,再说了,我的文章也还是有功力的,只是,我对名呀利呀看得很淡了。”王友德话题一转,“达夫兄,今天上门,我是有求于您啊!”

    “我郁某秃笔一枝,无权无势,你有什么好求的?”

    王友德讪笑道:“正是想求您的笔,想请您写个条幅,我好挂在书房里。”

    郁达夫摇头:“我的字又不好看。”

    “不是要你的字,是要你的名,人一有名,字也就好看了。毕竟,我们曾经是同事,和朋友说起,也是我的荣耀。对您来说,这不过是举手之劳,极平淡的事,可对我来说,意义就非同寻常了!”

    郁达夫有些厌烦了,想早点打发他走,遂踅入书房,铺纸抓笔,说:“我给你写两句鲁迅的诗吧。”

    王友德眼睛瞟着李小瑛的床,嘴里说:“好呀好呀,太好了!早就听说,达夫兄与鲁迅先生关系甚好!不知写哪两句?”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郁达夫边写边介绍说,“这是那年在上海聚丰园,我和映霞请鲁迅先生吃饭时,鲁迅先生偶得的佳句,先生戏称是‘达夫赏饭,闲人打油’,后来凑成一首七律,题给了柳亚子先生。”

    “是嘛?”王友德显然心不在焉,在李小瑛床上坐了一下,说,“呃,达夫兄,你书房里怎么有女人用品和脂粉气?”

    郁达夫头也不回地说:“哦,英军情报部的李小瑛借住在这里。”

    王友德吃惊地:“哎呀,那你是金屋藏娇呀,就不怕别人说闲话?”

    “嘿嘿,那年你在报上写文章骂我都不怕,还怕闲话?闲话比倭寇的炸弹还可怕吗?”

    “达夫兄,又提当年事了,我那还不是为了让你出名吗?你看看,哪个被骂的人没出名?你还得感谢我呢!”

    “看来,你还准备骂我一回,让我再出一回名?”

    “哪里,如今您是不骂自名了,哪里还用得着我来敲边鼓?啧啧,达夫兄真是艳福不断啊!不过,听说李小瑛有过一段风流韵事呢!”

    “是吗?你总是对这方面感兴趣!哦,我忘了,你曾经是半个道学家!”

    “嘿嘿,其实没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达夫兄这样的浪漫才子?李小瑛人称军中一枝花,爱慕她的人不在少数。不瞒你说,我也挺看重她的,你来新加坡之前,我还请她吃过饭呢!”

    郁达夫提笔的手悬在空中不动了,王友德那张油滑的脸让他感到极度的厌恶。他扔下笔,将没写完的条幅揉作一团,扔进纸篓,阴着脸说:“我很恶心,没情绪写了,以后再说吧。”

    王友德倒知趣,赶紧告辞了。

    郁达夫砰地关上门,走到窗前,望着满天的星斗,深深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这时窗下传来异样的响动,他朝下一看,只见门外有两个人影扭打在一起。他急忙下了楼,出门一看,李小瑛正从容地拍打着军服上的灰尘。她冲郁达夫微微地一笑,什么也没说。而在路边的沟里,则蜷缩着一个人。郁达夫走近一看,竟然是王友德。郁达夫问:“怎么是你?”王友德尴尬地爬起:“我,我摔了一跤。”说罢仓惶离去。

    郁达夫回头问李小瑛:“怎么回事?”

    李小瑛不屑地撇撇嘴:“我学过格斗,这种小流氓我对付得了!”

    郁达夫明白了,顿时如吃了一只苍蝇,又似闻到了榴连的气味,满心的不舒服,咬咬牙道:“这个卑鄙之徒!以后我不会让他再进我的门!”

    李小瑛安慰他:“别太在意,他无损我半根毫毛。”说着,她抓起他的手,拉他进了门。进门之后,她也没有松开他。一时间,他得到了莫大的慰藉,他感到自己缩小了,他全身都在她那只温柔小手的掌握之中。

    4

    不知不觉,他们互相充满了渴望。她不在的时候,他坐在书房里,竟无法集中自己的心思。只有闻到她的气息,他才能静下心来。这种感觉是如此美妙,与当年他与王映霞热恋时截然不同。他虽渴望,却不焦急,他知道,会来的好事自然会来。瓜熟了蒂就会落,也只有熟了的瓜才甜。

    宁谧的礼拜六之夜,海风吹拂,郁达夫坐在桌前埋头写作,李小瑛半躺在床上看书。刚刚成立的星洲华侨义勇军需要一首战斗歌曲,邀请他作词,他写了个初稿,正在反复推敲。李小瑛的目光不时地落到他的身上。后来,她有些困了,打个呵欠,揉揉眼睛,轻声道:“达夫,时候不早了,还不休息?”

    郁达夫回头,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影响你休息了吧?”

    李小瑛摇头:“没有,我要是想睡了,往我头上扔炸弹都睡得着。我是担心你的身体呢,别太劳累了。”

    “没关系,快完了。”

    “是吗?念给我听听!”

    “好的,你听着:我们奏的,是移山倒海的乐章雅音,我们唱的,是惊天动地的悲壮歌声;我们要把我们的喉舌,来唤起中华民族的自由魂……”

    “我觉得蛮不错!”

    “真的吗?”

    “是呵,我觉得不须再改了,你可以安心地睡觉了。”

    “那太好了,既然你通过了,我就可以安寝了!”郁达夫说着起身伸了个懒腰,往门口走去。他感到她的目光蛛丝一般粘在他背上。他知道,她有话要说了,她若不说他也会说。

    果然,他才走出几步,她婉啭的嗓音在后面说:“就这么走了?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

    他于是回转身,走到床边,在她额头轻轻一吻,然后说:“做个好梦!”

    她点头:“你也一样!”

    他再次走到门边,回头笑了笑。她的目光清澈而晶莹,她的面容素净而美好,灯光勾勒出了她玲珑的五官。她微红的的嘴唇半张着,如同即张绽开的花瓣。他当然晓得它一绽开,就会有最美妙的声响。于是,在他的期待中,在这梦幻似的星夜,在这伊甸园般的书房里,它微微地张开,吐出了圆润如玉的声音:

    “你要是愿意,就留下吧。”

    他既不感到意外,也没有惊喜,他只是平静地、感激地点点头。他迈开腿,正要沿着她的目光走去,阳春忽然来到门口,抓住他的手:“爸爸,蚊子咬我!”

    这样的蚊子来得真不是时候,但是他们脸上都平静如水。他们甚至会心地一笑。他抱歉地对她说:“对不起,我要打蚊子去了。”

    她微笑着点点头:“你去吧,晚安。”

    他去了阳春的房间。他给儿子点了蚊香,守着他,看着他入眠。然后,他悄悄地走回书房,赴一个命中注定的约会。他的手犹如具备了某种魔法,一触到门,门就自已开了。她柔软地躺在床上,她的目光有力地牵引着他。他感到自己向她浮过去。她张开了柔软的怀抱,而他就像一条热带鱼,慢慢地慢慢地滑进了温暖的南太平洋……

    5

    李小瑛是个聪明女子,她知道孩子的态度对他们的爱情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于是,当阳春周末回家时,她就细心地照料他。她送了他一支漂亮的钢笔,礼拜天还带他去看电影。一天在去电影院的路上,阳春忽然问她:“阿姨,你要和爸爸结婚吗?”

    李小瑛反问:“阿姨要是跟你爸爸结婚,你喜欢吗?”

    阳春摇头:“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我妈妈。”

    李小瑛静默片刻说:“你放心,阿姨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

    阳春站住不动了。

    李小瑛很奇怪:“怎么不走了?”

    阳春说:“我说了你不喜欢的话,你不想带我看电影了的。”

    “谁说的?你这孩子,怎么想得这么多!你说的是实话,阿姨喜欢说实话的孩子!”

    阳春说:“阿姨要是不和爸爸结婚,我就喜欢阿姨!”

    “好,咱们一言为定,来,拉拉勾!”

    阳春勾起手指,郑重其事地与李小瑛拉了拉勾。在心灵深处,李小瑛也曾幻想过与郁达夫结为夫妻,但这一拉勾,便拉得她连幻想也没有了。她觉得与郁达夫这样很好,她很知足。

    6

    其实,即使排除孩子的因素,郁达夫与李小瑛的爱情也只是一朵绚丽一时的花,注定不能有结果的。没有人能与战争抗争。太平洋战事爆发,日本海军迅速从马来亚北部登陆,出动空军轰炸新加坡。英军泊在新加坡的两艘新式主力军舰威尔斯太子号和却敌号被日机炸沉后,全岛的局势更为紧张。李小瑛预感到与郁达夫分手在即,于是抓住任何一个短暂的机会与他呆在一起。而此时的郁达夫也非常忙碌,他担任了新加坡文化界抗敌委员会主席,全身心投入到了抗日斗争中。

    这天,李小瑛下班路过一个广场,看见郁达夫正在集会上演讲,于是挤到距他很近的地方,翘起双脚,全神贯注地仰视着他的黝黑的脸,他的闪着两个亮点的小眼睛。他身材瘦小,可是他的声音透着一股磁性,语调铿锵,很有魅力:

    “亲爱的同胞们,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华人,我们是新加坡人,我们血管里,流淌的是中华民族的血!我们为什么站在这里?我们是来表示与倭寇决一死战,担起民族兴亡责任的决心!是的,敌人很强大,但是,比敌人更强大的,是我们反抗的意志和必胜的信心!是时候了,让我们挺身而出,用我们的血,用我们的斗志和我们的生命,保卫新加坡!保卫世界和平!”

    郁达夫的话还没完,空袭警报突兀地响起,天空里传来敌机的轰鸣声。人们一齐朝天上望去。他大声道:“瞧,敌军飞机又要来狂轰滥炸了!但是,它们只能逞凶于一时,最后的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现在,请大家赶紧疏散!”

    他的话音刚落,敌机就开始俯冲了。一时间,机枪的扫射声、炸弹爆炸声不绝于耳。硝烟弥漫,火光冲天,人们惊叫着四下逃散。

    李小瑛很镇定,看见郁达夫还站在台上指挥人们疏散,急忙冲过去大叫:“达夫,你也快躲一躲!”

    郁达夫抓住她一只手:“你怎么也来了?”

    李小瑛顾不上说话,拖着郁达夫就一阵狂奔。他们刚跑到一堵矮墙边,一颗炸弹呼啸而来。郁达夫赶忙卧倒,将李小瑛压在身下,李小瑛却猛地翻过身,反将他掩在身体下面。“轰——!”炸弹爆炸了,烟尘顿时掩埋了他们……

    郁达夫从李小瑛身下拱了出来,摇着她的肩膀叫着:“小瑛、小瑛!你没事吧?”他脑子嗡嗡响,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李小瑛抬起身子,拍拍头上的尘土,扬起薰黑的脸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郁达夫抓着她跑进一个地下掩体,埋怨道:“我是男人,要你来掩护干嘛?好险!”李小瑛笑道:“我是军人嘛,再说你是主席,你可比我重要!”郁达夫感激地搂了搂她。这时,又一颗炸弹爆炸了,随着一声巨响,地下掩体猛烈地颤抖,一些泥沙震落下来。李小瑛似乎受了惊,一头扑进了郁达夫怀里。郁达夫紧紧地搂着她。爆炸声不断,泥土簌簌地洒落在他们头上。后来,郁达夫捧出她的脸,深深地吻了她一下,她便立即张开她香甜的小口,狠狠地将他的嘴堵上了……她含住他的舌头,拚命地吮吸着,她的两只手搂着他的脖子,将他往怀里勒,几乎让他透不过气来……

    这发生在剧烈爆炸声中的长吻让郁达夫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与悲壮。

    空袭过去后,郁达夫凝视着李小瑛,半天没有作声。从她放肆的拥吻和泪光的闪烁之中,他感到他们分别的日子在逼近。他们默默地掸去身上的泥土,挽着手,往阳春的学校而去。他们的脚步倾诉着内心的情愫。快到学校门口时,李小瑛才告诉郁达夫,日军进攻很猛烈,情势非常紧急,英军正在做撤退的准备,很快会将新加坡通往对岸马来亚柔佛州的海上长堤炸毁,免得日军沿着长堤冲过来。新加坡保卫战坚持不了多久了。郁达夫有些吃惊:“这么紧急?”李小瑛点点头,嘱咐他早做准备,要尽快把阳春送走。她还告诉他,他也要早做打算,他是不能留在这里的。一旦新加坡沦陷,以他的身份,敌人一定会威逼利诱加以利用,不会放过的。“我知道。”郁达夫想想说,“不过我们究竟如何撤,还要找孙大可、胡愈之他们商量。”

    7

    1942年1月30日,郁达夫孙大可一起,将张华和阳春送上了回国的客轮。那是新加坡撤离平民的最后一艘轮船。起先,郁达夫想让张华回国后,将阳春托给在西南联大教书的沈从文,后来想到沈从文自己也有一群孩子,便还是让她交给老友陈仪。此时,陈仪已是重庆国民政府行政院的秘书长。

    码头上,郁达夫一边默默地祈求老天保佑张华和阳春一路平安,一边向他们挥手道别。阳春依依不舍地望着郁达夫,用小手擦着脸上不断淌下来的泪水,似乎他已经预感到,从此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8

    李小瑛随英军撤离的前夜,来到郁达夫寓所。两人坐在书房里,执手相看泪眼,久久无语凝噎。海风掠过窗口,像是一声绵长的叹息。桄榔树的影子如同一只温柔的手,长长的伸进屋里来,无声地抚摸着他们的头顶。过了许久,郁达夫环视着房间,伤感地说:“自从你来之后,这屋里就充满了快乐的气息,可惜,好景总是不长……”

    李小瑛把脸搁在他肩膀上,说:“真想留下,和你一起走,可我得服从命令……”

    “我知道,你是军人……你们会去哪?”

    “先去爪哇,以后可能向印度转移。”

    郁达夫站起,捧着她的脸看了看,又颓然坐下,流出泪来:“儿子走了,你也要走了,都走了……”

    李小瑛用手掌抹去他脸上的泪:“你别这样,也许,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郁达夫颤声道:“可也许,这就是诀别,我们永远也见不到了!”

    李小瑛显得比他坚强,抖了一下肩膀,平静地说:“古人云,‘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只要互相思念,我们就会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再说,不见其人,可闻其声,以后你从广播中收听到我的声音,就当是我们见面重逢吧!”

    郁达夫点头:“嗯,上苍待我不薄,让我在心灵遭受重创之后,又遇到了你,真正的红颜知己!以后,我会想方设法收听你的广播,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还是我漂泊异国他乡,我都会追寻你的声音。”

    “如果你在收听我的播音,我一定会有感应的!就像现在一样,虽然有离别的伤感,却有一股幸福的暖流电一样穿透我的胸膛……”

    郁达夫拿出一瓶红酒,他要让酒来温暖两颗伤感的心。斟好酒后,李小瑛说:“只准喝一小杯。以后,你可不要太好酒,好酒伤身,而且也容易误事惹祸,我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一点。”

    她神态凝重,语重心长,像个大姐姐。

    “放心吧,我记住你的话了!”郁达夫郑重其事地说。

    两人共同举杯,手臂相扣,喝了一杯交杯酒。然后,郁达夫蓦地将杯子摔碎,搂住李小瑛,猛烈地哽咽起来。

    9

    新加坡危在旦夕。郁达夫将一屋子的书送了人,做好了撤走的准备。但是情况很糟糕,陈嘉庚先生向英国驻新加坡总督汤麦斯交涉,要求英国当局负责全体抗委会人员安全撤退,结果遭到了拒绝。他们只好自己想办法回国了,可是国民政府的领事馆竟拒绝签发护照,其理由是他们和陈嘉庚先生一起宣传组织抗日,而陈先生是亲共的,所以他们被视作了异已。

    他们打算先撤出新加坡,然后经苏门答腊转道爪哇,再想办法辗转回国去。

    1942年2月4日清晨,郁达夫、孙大可、胡愈之、王任叔等一批文化人搭上一条租来的小电船,逃离了即将沦陷的新加坡,向不可知的未来漂泊而去……

    10

    几经辗转,他们漂流到了马六甲海峡对面,印尼的一个海岛上,在一个叫保东的地方暂时隐藏下来。他们寄居在丛林中的一幢被人遗弃的小屋里,一边等待时机,一边学习简单的印尼话。逃亡的生活让郁达夫又瘦了许多,加上蓄了胡须,他愈发显得苍老了。

    有天,郁达夫实在耐不住寂寞,沿着一条荒芜的小路走进了一个小集市。集市上冷冷清清的,偶尔走过的人疑惧地觑着他。他东张西望,发现了一个杂货铺。他跟开店的印尼男人叽哩哇啦比划了半天,买了一盒香烟。他点起一支烟吸着,眼睛突然一亮:店主身后的小桌上,摆着一台收音机。他激动不已,指着收音机对店主说:“让我听听好吗?”店主直摇头。他又说:“我只听一小会,要不我付你钱?”可是店主不懂他的话,还是摇头不止。他急得挠头。这时来了一个懂华语的老头,把他的话翻译给店主听了,店主同意了,说不收他的钱,但只能听一小会。郁达夫兴奋地走入店内,朝店主鞠了一躬,伏在桌边,迫不及待地扭起收音机按钮来。

    他的手颤抖着,手心沁出了汗。收音机里沙沙的一阵响,突然,他似被电流击中了,李小瑛悦耳的声音传了出来:“……据盟军战报,日军于昨日攻陷万隆、泗水,驻印度尼西亚的荷兰军队已经投降,荷属印尼落入日军手中……”他的手连忙朝空中抓了一把,好像她就在眼前的空气中,伸手可触似的。他激动地张大了嘴,侧着耳朵,凝神聆听那美若仙乐的声音:“……另据美联社消息,美国政府已指派陆军中将史迪威任中国战区盟军司令兼蒋介石参谋长……”

    郁达夫兴奋不已,她播的消息都不太好,可她的声音令他快乐。他回到丛林中时,天已经向晚。孙大可告诉他,他们组织了一个同仁社,研究了一下对策,认为人多聚在一起目标太大,很不安全,所以决定分散行动,往苏门答腊西北部转移,然后长期隐蔽,等待机会。郁达夫则向孙大可通报了从收音机里得到的消息,然后要孙大可猜,他听到谁的声音了?

    孙大可说:“瞧你这一脸兴奋的样子,还用得着猜?李小瑛嘛!”

    郁达夫喜不自禁:“真没想到,还能听到她的声音!我想,她一定感应到了,我在倾听她的播音,她说过,她能感应得到的,那一刹那,她一定像我一样,被幸福的暖流穿透了胸膛……”

    孙大可拍拍他,感慨地:“达夫兄,你真是浪漫到骨子里去了!不过,你们谱写的这首战场浪漫曲,还挺感人的!”

    当晚,郁达夫无法入睡,他踏着月光,在林间徜徉了很久。回到屋里,就着马灯写了几首诗。他特意将孙大可弄醒,将刚写的诗吟给他听:

    “却喜长空播玉音,灵犀一点此传心。凤凰浪迹成凡鸟,精卫临渊是怨禽。满地月明思故国,穷途裘敝感黄金。茫茫大难愁来日,剩把微情付苦吟。”

    孙大可说:“写得不错啊!”

    郁达夫说:“我胡乱涂了好几首,这是其中之一。此情可待成追忆,聊以自慰罢了。”

    孙大可说:“我又想起了你的名句‘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我看你自己,倒是一生都为情所累呢!”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没有这累人就会空,空比这累更难受!”

    “嗯,这话有几分哲理,有几分禅机。也不知,张华带着阳春现在到了哪了?”

    郁达夫笑笑:“你也触景生情,想念夫人了吧?”

    “是啊。达夫,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想映霞了?”

    郁达夫长叹一声:“唉,缘分已尽,想她何益?我们互相伤得太深了,遗忘是最好的办法。不过,我还是衷心希望她吸取教训,以后一路走好,能得到她想要的生活!”

    11

    当郁达夫在印尼的热带丛林中逃亡的时候,他的前妻王映霞再婚了,她嫁给了重庆招商局局长钟贤道。婚礼之夜,还特别在重庆大酒店举行了盛大的舞会。华灯高照,宾客如云。欢快的乐曲声中,西服革履的新郎和珠光宝气的新娘翩翩起舞。王映霞美目流盼,如鱼得水地旋转不已,脸上荡漾着满足的微笑。舞蹈之中,她透过人隙,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坐在一隅,向她举起一杯红酒,意味深长地微笑。

    王映霞当然认出了他。一曲舞罢,她一边和客人打着招呼,一边朝他款款走过去。到了他跟前,她主动伸出手:“许厅长!”

    然而,许绍棣却先装着没听见也没看见,邀请身边一个漂亮女士下了舞池。

    于是,王映霞脸上的喜悦就被一片阴影罩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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